通讀黃樹芳的新著《往事札記》,敬佩之余,我想來想去,想用兩句話來概括我的閱讀感受:滿樹芳華情未盡,且看黃花晚節(jié)香。
回憶起來,我和黃樹芳相識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一九八三年夏天,煤炭工業(yè)部在大同礦務局安排開展了一個中學生夏令營活動,活動由副部長張超帶隊,參加活動的除了北京的幾十名中學生,還邀請了蕭軍、婁師白、許麟廬、柳倩、韓少華、陳建功等諸多作家、畫家和書法家,與大同的作者交流。那是《中國煤炭報》正式創(chuàng)辦的第一年,我作為報社副刊部的記者,有幸參加了活動的全過程。當時黃樹芳是礦務局宣傳部的部長,也是夏令營組委會的負責人之一,處處可見他忙碌的身影。有人告訴我,別看黃樹芳忙前忙后,一點兒架子沒有,他也是一位作家呀。噢,作家,那厲害!我當時也在悄悄寫小說,對當作家比較向往,對作家這個詞也比較敏感,一聽便記住了黃樹芳的名字。之后,黃樹芳從大同調(diào)到新開發(fā)的平朔煤礦,我多次到平朔去拜訪他。遇到什么困難,也愿意請他幫忙。一九九七年夏天,我和妻子帶王安憶夫婦、劉恒一家,奔黃樹芳而去,與平朔的作者座談,彼此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更讓我終生難以忘懷并心懷感恩的是,黃樹芳為我母親安排的海濱之旅。二○○二年春節(jié)期間,得了重病做過手術(shù)的母親向我提了一個要求,想看看大海。母親很少開口向她的兒子提什么要求,而且這個要求很可能是母親一生最后的心愿,我不能不慎重對待。可我知道,冬天尚未過去,處在旅游淡季的一些海邊的療養(yǎng)院、度假村之類還在放假,我?guī)赣H去看海住在哪里呢?我第一個想到了黃樹芳,他跟我說過,他們單位在南戴河建有一座療養(yǎng)院,離海很近,出門就可以看海。于是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了我母親的心愿。他馬上爽快答應,說沒有問題,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你只管帶母親去吧,我一定安排好。這年春節(jié)過后,在黃樹芳的關心幫助下,我?guī)赣H到南戴河看了大海。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母親就去世了。如果說看大海是我母親一生中的一個夢想的話,是黃樹芳幫我母親圓了這個夢。
我聽見有人把黃樹芳叫黃主席,我叫不出來,我覺得這樣叫顯得有些生分。我見有人在文章里把黃樹芳稱為黃樹芳先生,這樣的稱謂尊重是尊重了,只是覺得不夠親切,至少我自己的感覺是這樣。我自己沒有哥,每次見到黃樹芳,我都想叫他一聲大哥。叫大哥會顯得突兀,我只好叫他樹芳兄。是的,多少年來,不管是見面還是在電話里,我都是叫他樹芳兄。江湖上稱兄道弟也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但這兄不是那兄,樹芳兄真是一位人品完美、人格高尚的好兄長??!
不僅我有這樣的看法,在全國煤礦的作家隊伍里,乃至在全國文壇,只要一提到黃樹芳,大家都會說,那可是一個好人哪。這樣的評價,或許有些籠統(tǒng),有些平常,不那么響亮,但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特別是作為一個作家,能得到這樣眾口一詞的評價,并非易事。它需要以善良的天性為基礎,還要以后天的長期寫作、持續(xù)修為和不斷完善自我為支持。也就是說,一個人要贏得有口皆碑的好口碑,有善良的天性還不夠,“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還需要通過持之以恒的虛心學習,刻苦實踐,以守住自己的天性,并使之得到升華。黃樹芳六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他的每一篇作品,也詮釋著做文與做人、人品與文品之間的關系和道理。
人類世界由兩方面組成,一是物質(zhì)世界,二是精神世界。這兩個世界也叫外在世界和內(nèi)在世界。相應的,人們的生活也分為兩種,一種是物質(zhì)生活,一種是精神生活。這兩種生活也叫外在生活和內(nèi)在生活。社會上的許多人,由于被洶涌的外在生活流所裹挾,也是時間所限,他們通常所過的大都是外在生活。也有那么一些有著獨立意志的人,不管職位如何變,工作多么忙,也不管五光十色的外在生活多么誘人,他們在處理外在生活的同時,從不放棄屬于自己的內(nèi)在生活。他們總是千方百計擠出一點兒時間,給自己留一點兒空間,以靜下心來,進入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在屬于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小花園里流連一番。無疑,黃樹芳屬于后者。
黃樹芳在大型企業(yè)里先后當過宣傳部長、辦公室主任、工會主席等,還有比他更忙的嗎?有是有,恐怕也不多??刹还芩Φ萌绾文_底板打鑼,他總能處理好本職工作和業(yè)余寫作的關系,不忘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下自己。不是誰都能找到自己,找到自己須有途徑,得有抓手,途徑和抓手就是坐下來寫作。他通過寫作,不斷豐富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拓展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并把內(nèi)心世界落實下來,形成一件件文學作品。黃樹芳在文章里明確寫過,不管是為人處世還是寫作,他奉行三個不爭,即不爭名,不爭利,不爭高低。他勤學敏思,注重寫作的過程。他的寫作過程,既是不斷覺和悟的過程,不斷審美的過程,也是不斷反思甚至是反省的過程。通過反思,反省,使自己得到修行,以使人性更善良,內(nèi)心更富足,道德更高尚,靈魂更高貴。
矛盾無處不在,黃樹芳在工作中也難免遇到各種各樣的矛盾,也受過委屈,甚至受過傷害。但由于他在長期寫作中養(yǎng)成的開闊胸襟、悲憫情懷和超越精神,使他能夠從容地將矛盾一一化解。在“文革”中,有同住一室的同事貼他的大字報,說他是“趙樹理的黑爪牙”,使他深受打擊。“文革”過后,當同事重新提起這個話題,請他理解時,他不僅原諒了同事,還表示說,他確實很崇拜趙樹理,在創(chuàng)作中受到趙樹理不少影響。黃樹芳曾遇到過一個領導,因他不在領導的大學同學圈子里,人家就排擠他,使他的工作遇到不少困難,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一篇文章,卻遲遲沒有拿出來發(fā)表。為什么呢?因為他想到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就把文章壓下了。
無數(shù)事實一再證明,一個人長期處于寫作狀態(tài),其心態(tài)與別人會有所不同。特別是一個正在寫作的人,他的心不在現(xiàn)實世界,而是沉浸在自己所想象和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超越現(xiàn)實的心靈世界。在心靈世界里,他的心應該是靜遠之心,仁愛之心,感恩之心,溫柔之心,他的情緒會隨著作品中人物的欣喜而欣喜,憂傷而憂傷。同時,他會增強生命意識,提前看到自己生命的盡頭,以及盡頭的身后事,這樣他的境界就不一樣了。所謂看淡、看開、看破塵世中的一切,無非就是這樣的境界。有了這樣的境界,他不但不會悲觀厭世,而是會更加珍愛生命,珍愛人生。稍稍具體一點兒說吧,當一個作者正寫得滿眼淚水的時候,心里正是愛意綿綿、溫存無邊的時候,不管他看見一朵花還是一棵草;一塊云還是一只鳥,都會覺得那么美好,那么可愛。這時候如遇到一些事情,他的反應可能會慢一些,因為還沒能從自己的小說情景里走出來。他看待事情的目光還是文學的目光,情感的目光,善待一切的目光。至少,他不會著急,更不會發(fā)火。黃樹芳就是這樣。他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所在單位有一位女干部,工作能力強,英語過硬,頗得中外職工贊賞。后來她與中國的丈夫離了婚,找了一個老外,這件事在職工中引起了一些議論。有一天,她到干部處找到黃樹芳,要求出國探親。若換了別人,或許會對女干部進行一番詰問,不會順利答應她的要求。而黃樹芳意識到,女干部的選擇,也許隱含著一些新的價值取向和中西方文化的融合。他還想到,這位女干部也許會成為她的寫作對象。于是,他對女干部讓座讓水,還跟人家聊了一會兒,讓工作人員為女干部辦好了手續(xù)。女干部忐忑而來,滿意而去。
不知道朋友們注意到黃樹芳的微笑沒有,反正我是注意到了。幾十年來,只要我一想到黃樹芳,腦子里浮現(xiàn)的就是他微笑的樣子。他笑得眼睛彎彎,眼瞼瞇瞇,像傳說中的彌勒的微笑。他的微笑真誠、謙和,是經(jīng)常性的,幾乎成了他形象的一個標志。謂予不信,請看此書封面上黃樹芳的照片就知道了。
一個作家,不管他寫作的時間有多長,寫來寫去,只能是寫自己。不管他塑造了多少個人物,歸根結(jié)底,塑造的也是他自己。文學的本質(zhì)是勸善的,是改善人心和人性的,希望人生和社會都變得更美好一些。而要做到這些,正人先正己,正己先正心,自己首先必須是一個善良人,并不斷提升自己的善良,做到善始善終。在這方面,已是耄耋之年的黃樹芳為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
回頭再說說我在開頭所說的兩句話,第一句是我苦思冥想想起來的,第二句是借用宋代詩人韓琦的詠菊詩。兩句話的用意是明顯的,這里就不再解釋了。在新書《往事札記》首發(fā)之際,謹向樹芳大兄一鞠,表達我深深的敬意。
劉慶邦: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根據(jù)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節(jié)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俄、德、意等外國文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