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和一幫人從礦調(diào)度室開完碰頭會出來，七點四十五分。出了樓梯口的大門，此刻，太陽正好從東邊的山頭后面慢吞吞地鉆出來，染紅了調(diào)度樓頂剛換了不久的十四個大字：“安全為天比天大，安全第一大于一”。

這是李為民的杰作，他為自己的杰作感到非常自豪，常常站在樓下自我欣賞。

調(diào)度大樓外邊是礦上面積最大的廣場。今天，廣場上喊聲震天，幾十個身著迷彩服的年輕人正在軍訓。立正，稍息，齊步走，正步走，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

見領(lǐng)導們出來，負責軍訓的武裝部長兩手握拳，碎步跑到李為民跟前，立正、敬禮完畢后，用洪亮的嗓門說：報告李礦長，一采區(qū)基干民兵正在訓練，請您指示。

和李為民相跟著的一幫人都站住了，李為民把右手往肩膀上方揚了一下，說：同志們辛苦了。他的話音剛落，下面的幾十號人就喊：為人民服務(wù)。咔地來了個立正姿勢。李為民說，稍息。然后就站在那里講了起來：

同志們，煤炭行業(yè)一直被認為是苦、臟、累、險，企業(yè)的職工尤其是一線工人大多是從農(nóng)村招來的，文化素質(zhì)比較低，接受新思想、新觀念的能力比較差。我們現(xiàn)在實行的準軍事化管理就是要在企業(yè)內(nèi)部只有職工關(guān)系，在工作中只有上下級關(guān)系。

當前煤炭戰(zhàn)線遇到了新的困難，新的問題，特別需要礦井全員具有軍隊般絕對的服從意識和強勁的執(zhí)行力……

在那個陽光普照的早晨，李為民的聲音在這條狹長的山溝里經(jīng)久不散。

講完了話，李為民覺得今天的感覺特別好。在更衣室換工作服時，工會主席張毛禮說，李礦長，你的口才可是越來越好了，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快趕得上中央臺的白巖松了！李為民嘴里說，張主席，你這不是笑話我吧？心里卻美滋滋的。

正說著，黨政辦劉主任來了，跟李為民說，李礦長，人車在坑口等著，沒什么事咱們走吧。

李為民問：今天還通知了誰？

劉主任說，除了你和張主席，還有二采區(qū)的郝區(qū)長，安監(jiān)處的楊處長，企管科的李科長，機電科的武科長，加上我一共七個人，他們幾個已經(jīng)在坑口。

離開更衣室，來到了走廊里。從澡堂到坑口，是一條二百多米的長廊，上面搭了頂子，不用擔心刮風下雨。走廊兩邊全是宣傳安全的牌板，花花綠綠的一塊接一塊，一直延伸到坑口。走廊的頂子上空，懸掛著一條醒目的標語：體面工作，尊嚴生活。這八個字白天看起來是淺黃色的，到了晚上卻很顯眼，因為那字是用熒光漆寫的，像高速路邊的標志。

幾個人在長廊里走著，迎面不遠處來了三個穿著黑衣服的工人。其中一個大概認出了對面的礦長，便推了一下走在旁邊的那個人。那人一看，忙站直了身子，把手中的牌子舉了起來，迅速地從原來走的左邊跨到了右邊。因為，長廊里前幾天有礦上的人在中間用黃油漆劃了一條線，還規(guī)定，不管是下井還是升坑，三個人必須成行，并且要像機動車一樣靠右行駛。這幾個人看礦長過來，趕緊站在原地。等領(lǐng)導過去之后，才慢騰騰地向澡堂走去。那個扛牌子的人走了幾步，見領(lǐng)導們拐了彎兒，突然倒吸了兩下鼻子，然后一張口，便有黑色的痰塊如呼嘯的子彈一般飛出，“啪”地落在了手中的牌子上。

上個月，他因為在升坑時忘記了扛牌子，曾經(jīng)被礦上罰過五百元，相當于八分之一的工資。

在坑口打了卡，這七個人鉆進了一輛專門準備的行人車里。車廂里，李為民問二采區(qū)區(qū)長：郝區(qū)長，都準備好了？

好了。

今天相當于最后一次彩排。明天公司的領(lǐng)導要來參觀咱們的標準化巷道，這出戲唱好唱賴就看你們的了。

我們自己已經(jīng)驗收過好幾回了，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了。

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這條巷道有一百多米長，是礦上打造的標準化巷道，用工人們的話講，是礦上的“形象工程”。巷道兩邊刷上了白色的油漆，掩蓋了它原本錨噴的灰不溜秋的面目，使巷道漂亮了許多。巷道的頂部如酒店的大廳一樣吊了頂，頂部懸掛著一條條綠色的結(jié)滿了紫色葡萄的藤蔓，讓這里充滿了的溫馨。只是，那藤蔓是塑料的，沒有生命。隱藏在那些綠色藤蔓之間的五顏六色的燈泡，在需要的時候會按照主人的意圖變換出多種圖案。因為名字叫標準化巷道，所以原來的鐵軌還在，水泥做的枕木還在，不同的是鐵軌由原來的四條簡化成兩條，兩邊剩余的地方鋪了防滑地磚。

在巷道盡頭的兩側(cè)，各有一個暗室，平時關(guān)著門，一般人不知道，也不需要一般人知道。但到了關(guān)鍵時刻，它會自動開啟，讓來者一覽它的廬山真面目。

因為這兩個地方的特殊性，我們只能分別來敘述。

先說左邊的這個。

這個硐子，不，我們應(yīng)該稱它為家，因為它現(xiàn)在具備了家的功能。這個“家”的面積大約在二十平米左右。地下鋪著地板磚，墻上貼著淺粉色的瓷磚，頂燈的光不是熾白的，而是柔和的，接近于米黃的，設(shè)計者說這種顏色特別人性化。兩邊是不銹鋼椅子，正面是老板桌，桌后有一個真皮轉(zhuǎn)椅，辦公桌上擺著電腦，放著仿古式電話，墻上掛著液晶電視。這里還配備有高檔的雙人床、冰箱、洗衣機、微波爐、烤箱、飲水機、消毒柜……

與左邊的比起來，右邊的這個“家”小了近三分之一。不過，作為衛(wèi)生間也夠大的了。從外邊看，這里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有洗漱用品，有整體浴室，周圍的墻壁貼了瓷磚，安著壁燈、頂燈、馬桶。但是，那個馬桶與一般馬桶不同，它屬于自動烘干的，據(jù)說，值好幾萬。相當于一個坑下工人半年的收入。在衛(wèi)生間旁邊，還安著一溜五個日光浴。

早在李為民他們下坑之前，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在標準化巷道里等候。他們是采區(qū)黨政工團負責人以及幾個干事。接到郝區(qū)長在行人車里打來的電話后，總支書記高智力拍了拍寬大肥厚的手，大家馬上就團結(jié)在了他的周圍。高書記說：李礦長他們再過半小時就來了，大家準備好了沒有？大家回答：準備好了，請首長指示。這聲音匯集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小的聲浪，這聲浪撞擊到光溜溜的油漆墻壁上，一下就掉了個頭，反沖到了高智力的耳膜上，震得他有點兒疼。高智力笑著罵了一句：用這么大的聲音鬧?哩，差點兒把老子的耳朵震聾了！endprint

SORRY，首長。團總支書記小劉笑嘻嘻地說。別看小劉只是采區(qū)的團干部，級別為副科級，可老丈人在集團公司任職。小劉從技校畢業(yè)下了一禮拜坑就借到了區(qū)里，一年后被任命為采區(qū)的團總支書記。

小劉，哪一天把你爸爸請來，到咱們這兒來參觀一下。高智力不無討好地說。高智力的年齡已接近五十歲了，按照集團公司的規(guī)定，一到五十，提拔副處級的希望就渺茫了，所以，對于他來講，這段時間是最關(guān)鍵的。平時，高智力和煤礦許多干部一樣，說話不講方式，粗話不離口。訓起下屬來如同老子訓兒子似的，惹得許多人對他有看法。唯有小劉，他是禮儀有加。那用意，連傻子也看得出來。

行。高書記的指示咱堅決照辦。小劉滿口答應(yīng)。

真的？

信不信由你。誰也不知道小劉此刻說的話是真還是假。

我當然相信。小劉書記你聯(lián)系好了告訴我或者郝區(qū)長一聲，我們再匯報李礦長，讓他也陪著。啊，說定了，今天是星期一，最好這個禮拜。

我盡量爭取。

不是爭取，是一定。

正說著，巷道外邊響起了電機車“咯噔咯噔”的聲音。伴隨著的還有架弓線上綻開的一朵朵耀眼的火花以及響亮的鈴聲。

各就各位。高智力一聲口令，十幾個人排成一行，一路小跑著來到巷道口。然后自動分成兩排，站立在巷道口的兩邊。高智力抬頭挺胸，呈立正姿勢站在最前面。

等李為民一伙人從停下的行人車中陸陸續(xù)續(xù)鉆出來，高智力啪的一個立正，右手食指并攏，來了一個非常標準的敬禮，然后聲音洪亮地說：報告李礦長，二采區(qū)總支書記高智力和有關(guān)人員熱烈歡迎各位領(lǐng)導的蒞臨，歡迎各位領(lǐng)導批評指導。

李為民看了看身邊的郝區(qū)長，笑著說，用不著這么一本正經(jīng)，搞得還挺嚴肅的。

郝區(qū)長說，應(yīng)該，就應(yīng)該正正規(guī)規(guī)，為以后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

李為民說，也好。那咱們就按規(guī)矩一步一步嚴格來要求。下面，請二采區(qū)領(lǐng)導匯報標準化巷道的建設(shè)情況，然后大家再進行詳細的驗收。

進行匯報應(yīng)該是采區(qū)主要領(lǐng)導，也就是書記或者區(qū)長。原來定的是總支書記?？筛咧橇裉焱话l(fā)奇想，臨時讓給了團總支書記小劉，這讓郝區(qū)長多少有點兒不悅。高智力的舉動讓小劉感到很是意外。他當然知道高智力是怎么想的。對高智力的臨時安排他不僅沒有意見，而且心存感激。不管高智力打的是什么主意，畢竟露臉的是自己。小劉盡管只是個技校生，但嘴皮子和應(yīng)變能力都不錯。那天的匯報讓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剛剛匯報完，李為民就向高智力打聽小劉的情況。高智力告訴他，小劉是他們采區(qū)新選定的團總支書記，是集團公司組織部金部長的準女婿。

驗收結(jié)束后，大家到礦上最好的酒樓熱熱鬧鬧慶祝了一番。只是，在大家盡情地唱呀跳呀的時候，礦上接到電話，因為總公司要公司的領(lǐng)導進京匯報工作，明天的參觀取消，這讓礦上的領(lǐng)導們多少有點兒掃興。

不過，夾板礦還是出名了，而且是出大名了！

讓夾板礦出名的是企業(yè)報的一名年輕記者。這個記者和小劉是朋友。有一天倆人在一塊兒喝酒，小劉就把他們采區(qū)的標準化巷道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那天小劉喝的有點兒高了，甚至把標準化巷道里的秘密都透露給了那位記者朋友。那位記者如獲至寶，當夜就寫了一篇文章，發(fā)回了報社。

那篇文章的題目就叫《美麗的巷道》。那篇文章猶如一朵香氣撲鼻的鮮花，引來了許多蜜蜂。一時間，夾板礦成為煤礦企業(yè)中耀眼的明星，前來參觀取經(jīng)的人絡(luò)繹不絕，別說二采區(qū)，就是夾板礦也有點兒應(yīng)接不暇。因為來的人要下井，還得有人陪同，有人介紹情況，中午還得管飯，還有的索要文字材料。這一連串的工作無形中給礦上增加了不小的壓力。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只能硬著頭皮挺下去。不過，話說回來，麻煩是麻煩了些，可也等于為夾板礦做了不花錢的廣告，讓夾板礦窗戶眼里吹喇叭——名聲在外。有一天，他們接到集團公司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說京城有一位首長對他們的標準化巷道很是欣賞，準備近期下來考察，如果屬實，將在全國煤礦企業(yè)推廣。

這當然是領(lǐng)導們求之不得的好消息。上級領(lǐng)導來視察與兄弟單位的人來參觀取經(jīng)，這自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孰重孰輕，大家心知肚明。因此，全礦上下對此高度重視，集團公司還派專人來協(xié)助。用李為民的話講，這是當前最重要的工作，要把它提到政治的高度上來。那段時間，夾板礦的中心任務(wù)就是黨政工團齊抓共管，四個輪子一起轉(zhuǎn)，圍繞這項工作，確保萬無一失，不能出一點兒紕漏。首先，健全組織，礦上成立了領(lǐng)導組，由礦長、書記掛帥，各職能科室協(xié)助；第二，成立宣傳資料組，把礦上的筆桿子們集中起來，全礦從井上到井下的標語牌板全部進行更新，統(tǒng)一規(guī)格，統(tǒng)一標準；第三，成立會議接待組，抽調(diào)十二名年輕漂亮的女子，請人進行了全面培訓，號稱“金陵十二釵”；第四，成立后勤保障組，負責會議期間吃喝拉撒。為了提高服務(wù)質(zhì)量，派專人去有關(guān)部門了解，取經(jīng)；第五，成立安全保衛(wèi)組，這個主要有兩項內(nèi)容，一是領(lǐng)導的安全，二是負責控制礦上有上訪前科的人員，不能因為幾顆老鼠屎壞了滿鍋的香湯。

首長來礦上的那一天，夾板礦是清水灑街，黃土墊道，彩旗飛揚，鮮花飄香。首長的第一印象極佳。首長來到坑下，看到干凈整潔的巷道，又參觀了井下的休息室，自始至終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意。當首長看到衛(wèi)生間那一溜日光浴時，流露出十分欣賞的目光。這時，小劉不失時機地走到日光浴的旁邊，向首長詳細介紹了起來：

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HPA400S 整套日光浴機是PHILIPS中功率最大的，效果最好的。在一米五的距離上可以均勻照射，面積超過九平方，讓你享受全身日光??！它不僅方便易攜，而且便于操控。為什么要安裝這個呢？大家知道，我們煤礦工人一年四季都在井下作業(yè)，他們是把光明和溫暖送給了別人、把黑暗和寒冷留給了自己的普羅米修斯。為了讓他們盡可能地彌補享受不到陽光的缺陷，保障他們身體的健康，礦領(lǐng)導決定，在坑下為礦工安裝了這些設(shè)施。

好，好。首長贊不絕口，連連說了兩個好字之后，又說，不過……endprint

首長的一句“不過”，讓在場的人尤其是李為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

不過，數(shù)量少了點兒，應(yīng)該增加到五十個。聽到首長這句話，李為民懸著的心一下落在了肚子里。

首長接著說，如果數(shù)量達到五十個，坑下的工人同志們就可以隨時享受，而不用排隊等待了。

請首長放心，我們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認真落實好首長的指示。李為民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忘了立正，敬禮。

好。首長又說了一個好字。雷厲風行，說到做到，有點兒軍人的氣派。當過兵嗎？

報告首長，當過幾年工程兵。

我說呢，你我都是軍人。有一首歌就叫《咱當兵的人》，歌是這么唱的：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首長說著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那高亢的聲音，震得巷道嗡嗡直響。連巷道頂端的花兒也微微擺動，像在為首長鼓掌喝彩。

首長的歌聲剛落，人們的掌聲又響了起來。首長笑容滿面地說了句謝謝。然后又說，同志們，我雖然是第一次來夾板礦，最大的感想就是兩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咱們這里井下工人的作業(yè)環(huán)境這么好，在這里工作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二是沒想到咱們礦干部的素質(zhì)這么高。誰說煤礦工人個個傻大黑粗沒有文化？小計，首長對隨行的秘書說，回去后馬上起草個文件，在全國煤礦企業(yè)大力推廣夾板礦的做法。

那一刻，夾板礦的領(lǐng)導們一個個像喝了酒，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他們從首長的話音里，讀到了與自己將來有關(guān)的信息。

然而，就在領(lǐng)導們一個個陶醉在美妙無比的奇思妙想中時，意外出現(xiàn)了。

意外出現(xiàn)在首長從衛(wèi)生間出來之后。

首長一出衛(wèi)生間的門，就站住了。只見站在那里的首長的鼻子“哧”的吸溜了一下，聲音很響亮。

首長，怎么了？秘書關(guān)切地問。

首長沒有回答，緊接著又“哧哧”吸溜了兩下鼻子。

首長的每一個動作包括眼神都牽動著大家的神經(jīng)，大家把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他那里。

你們聞聞是什么味道？首長說。

大家你哧哧兩下，他也哧哧兩下，整個巷道里到處充斥著哧哧的聲音。哧哧了幾下后，人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吭聲。

什么味道？首長問。

大家都搖搖頭，表示沒有聞出是什么味道。

酒！首長大聲說。

酒？大家一起問。

酒，沒問題，是酒味。首長肯定地說。

第二個聞到酒味的人是李為民。在首長的啟示下，李為民好像也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酒味。對于酒，李為民特別鐘愛。只是因為身份的原因，壓抑著自己，輕易不敢盡興?，F(xiàn)在聞到的是什么酒？茅臺五糧液古井貢？也像也不像。汾酒二鍋頭衡水老白干？又像又不像。不過有一點他非常清楚，在礦井下面，不管什么酒都是危險品，不允許攜帶。因為酒和違章和安全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一種氣味讓人們頓時從峰巔跌入了低谷。而這種氣味仿佛傳染病一樣，不一會兒，在井下所有的人都聞到了酒味。慢慢地那氣味越來越濃，在巷道里彌漫、蕩漾、流淌，最后如洪水猛獸充斥了整個巷道，讓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它真實的存在。

李為民用非常嚴厲的口吻問總支書記高智力，問區(qū)長郝建設(shè)，大家都說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傊浉咧橇ι踔列攀牡┑┑赜命h性來保證他們巷道里沒有酒這個東西，包括啤酒、葡萄酒。最后大家一致表示，巷道里絕對沒見過這種東西，如果查出來，受再重的處罰也心甘情愿。

然而，酒味確實是存在的，于是，眾人如無頭的蒼蠅，在巷道里到處亂轉(zhuǎn)，這兒瞄瞄，那兒瞅瞅，直到一個個如耕乏了地的牛氣喘吁吁累得實在動不了了。

就在人們精疲力竭的時候，那氣味小了，慢慢的越來越淡了。如果不是使勁聞，可以說巷道里的空氣如初了。不過，大家的疑問反而更加強烈了：這個氣味究竟是從哪兒產(chǎn)生的？

首長走了。首長是帶著小小的遺憾走的。首長走的時候安慰李為民，什么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小李，不要灰心，不要氣餒，你們的巷道還是十分漂亮的，你們的工作還是卓有成效的。

李為民笑了笑，嘴里連聲說道：謝謝首長，謝謝首長。只是那笑容有點兒勉強，簡直比哭還難看。

數(shù)月后的一天，從坑下檢查上來的李為民剛回到辦公室，就聽到“嘭嘭”的敲門聲。來人是保衛(wèi)科長。保衛(wèi)科長那天是來匯報關(guān)于酒味事件偵破工作的進展情況。保衛(wèi)科長說，礦上的一位農(nóng)民工在幾年前合同期滿，礦上為他發(fā)放了回鄉(xiāng)補助金。然而那天夜里，他領(lǐng)到的兩萬元回鄉(xiāng)補助金卻不翼而飛。就在他一籌莫展甚至想尋短見的時候，他的師傅伸出了援助之手，給了他一千元，他這才得以順利回家。這幾年，他在家里換過好幾份工作，終因資金短缺，自己又沒有多少文化而失敗。后來，他得到一個祖?zhèn)鞯拿胤剑约洪_始釀酒。因為貨真價實，逐漸取得了客戶們的信任，成為了當?shù)匦∮忻麣獾膫€體企業(yè)家。為了報答師傅，他特意背了一壇好酒帶了五千元現(xiàn)金千里迢迢來酬謝師傅，因為酒是終身未娶的師傅的最愛。當他得知師傅已經(jīng)去世兩年時，跪在師傅居住的小平房前大哭一場，然后舉起酒壇，“砰”的一下摔了個粉碎。

酒，香氣撲鼻的酒，一剎那化作無數(shù)翩翩起舞的小精靈，向四處飛去。

他師傅的小平房離風機房不遠，那天，可能就是風機把酒的味道送到了坑下。

現(xiàn)在說這些有啥意義，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去吧，這件事到此為止。李為民擺了擺手，等保衛(wèi)科長出門后，懶懶地躺在了沙發(fā)上。

前不久，集團公司調(diào)整了領(lǐng)導班子，原來人人看好的李為民不在升遷的范圍之內(nèi)。

熱鬧了一段時間的夾板礦終于安靜了下來。如被巨石擊過的水面，漸漸歸于平復(fù)。標準化巷道像漸漸失去了魅力的女人，變得門可羅雀，隔個十天半月來上一兩家，這讓夾板礦的人們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巷道兩邊的油漆有的地方開裂，有的地方已經(jīng)掉了皮，露出了原來灰不溜秋的顏色；頂板綠色的藤蔓也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褪色，不再像當初那么青翠欲滴，鮮活生動了；坑下的空氣讓轉(zhuǎn)椅的皮子松弛了許多，手摸上去濕乎乎的，說不定哪天就會發(fā)霉變質(zhì)；原來錚明發(fā)亮的不銹鋼椅子也漸漸失去了光澤，有的地方還出現(xiàn)了一個個黑色的斑點；只有那五個日光浴像癡情不改的女人，含情脈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熱切地期盼著情人們的到來……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出版有小說集《尋找那半個圓》《雪兒》，長篇小說《龍宮》。在《當代》《中國作家·紀實》《紀實中國》《中國報告文學》《山西文學》《黃河》等期刊發(fā)表紀實文學作品數(shù)十萬字。小說《尋找那半個圓》、紀實文學《歲月有價》分獲第四屆、第六屆全國煤礦烏金文學獎。紀實文學《在底層敘述底層》獲《山西文學》2011年度優(yōu)秀非虛構(gòu)作品，《煤礦農(nóng)民工》獲2010—2012年度趙樹理文學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