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漫子 白田田
耶魯畢業(yè)的湖南“村官”
張漫子 白田田
秦玥飛回想起6年前成為“村官”的一幕,仿佛是一場“超現(xiàn)實主義”夢境——在巨大的時空反差中,他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
2011年的一個夏夜,一輛土摩托馱著剛從美國回來的年輕人,在泥濘中顛簸了2個鐘頭,終于停在湖南省衡陽市衡山縣賀家山村村口。
坐在后座的秦玥飛跳下車,第一次以“村官”的眼光打量這個村子。土摩托的主人、鄉(xiāng)黨委陳書記也在一旁打量秦玥飛,他默默地掏出一雙解放鞋,塞進秦玥飛手里,“在這用得著”。
01
曾經(jīng)的賀家山村,完全是靠天吃飯。
這個只有800名老幼留守的村子,距縣城35公里。水田相連,遠處是薄霧繚繞的青山。在村里走走,除了白發(fā)老者外多是幼童,想找出個三四十歲的壯年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住那兒?!标悤浿赶虿贿h處一棟低矮、破舊的老紅磚房,后來秦玥飛知道那是1950年建成的賀家鄉(xiāng)政府樓。
推開門,八九平米大的房里,一口老木柜、一張行軍床,正對面的墻斑駁泛黃,守著兩口公用的尿桶。剛剛下過雨,屋頂沒有瓦,只有幾層蛇皮袋,雨水沿著邊緣流下。
秦玥飛的青春要釘在這里了。沒有編制,沒有五險一金,月工資1050元。
對于家家墻上掛著開國領(lǐng)袖畫像的村民來說,新來的大學生“村官”并沒有引起他們特別的關(guān)注。秦玥飛成了賀家山村的村主任助理。沒有任何儀式,沒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沒人知道耶魯大學。
不過,他很快就出名了。
進村的第二天一早,一覺醒來汗流浹背的秦.飛,抓起洗漱用品跑到澡堂。早晚沖涼,是秦玥飛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在村民看來卻有些“不自然”,“一天洗兩次澡?多浪費水?!薄跋釉鄞謇锱K?”
這是秦玥飛在村里的第一次亮相。
02
秦玥飛意識到,比生活習慣造成的誤解更糟的是,他是村民眼中的“外人”。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不被接受,那什么都做不了。從那一刻起,他下決心“無死角”地融入賀家山村。
秦玥飛再也沒有早晨洗過澡。他脫下從美國帶回來的名牌鞋,換上解放鞋,把帶字母的T恤反著穿,把褲腳挽到膝蓋。他一有空就在村里晃,聽不太懂衡山話,就扎進村民堆里跟著笑。村民遞上煙,他學著接下,把煙夾在耳朵上。
幾個月后,頭一回有人敲秦玥飛的房門,“我家熱水器壞了,你給修修不?”秦玥飛笑了,他感到了一種接納。
從此往后,像是開了間。
村民提的要求什么樣的都有:小秦,我家屋頂漏雨,你給解決一下不?小秦,我兒子今年30了,還沒對象,幫著找一個不?小秦,孫女這道題不會,你會不?“那種感覺,像是‘嫁’到了這個村。”秦玥飛說到。
03
總是該給村里做點建設(shè)。秦玥飛問陳書記,需要建點啥,缺錢可以想辦法。
陳書記想了想說,“修條水渠吧。不過村里拿不出錢?!?/p>
秦玥飛打算試試笨辦法。他脫下解放鞋,換上放在箱底的名牌鞋,穿上回鄉(xiāng)后再也沒動過的西裝,打上領(lǐng)帶進城籌錢。
上門100次成功一兩次,有時還被當成騙子。終于,在北京的老同學牽線下,秦玥飛一連跑了幾十趟,“下鄉(xiāng)”的故事反復(fù)講,表格承諾書反復(fù)填,終于籌了10萬塊回來。
回村后,秦玥飛卻發(fā)現(xiàn),花錢比籌錢難。修不修繕,得投票通過才算。修水渠是人情和規(guī)則混雜的事?!袄锩娴赖啦簧佟薄靶⌒谋焕p上”,有人暗示他。
耶魯?shù)膶W術(shù)浸淫在這時派上用場,秦玥飛草擬了議事與決策程序,工程怎么整,誰來做,何時施工,讓村民盡情提意見?!胺桨府攬鐾ㄟ^。”事情相當順利。
水渠完工后,養(yǎng)魚的、種田的、用水的,村民們都高興壞了。秦玥飛如法炮制,推廣到養(yǎng)老院建設(shè)、路燈設(shè)置甚至信息化教學等項目中。
04
不外出的時候,秦玥飛會在他的“1950年的三級危房”里,思量著一個村的家長里短。村里的人都說,小秦解決的是村里的事,添的是自己的“堵”。
一次電視臺來采訪,有的村民在鏡頭前吵得不可開交。秦玥飛很平靜,“這是村民們表達心中想法和情緒的一種方式。他們沒有惡意,沒有針對性,也是想解決問題。”
鄉(xiāng)村生活重塑了他的形象、言談與舉止。有人看到,他洗頭時蹲在地上,頭往前伸,拿茶缸從旁邊一只大紅塑料臉盆里舀溫水往頭上倒,另一只灰臉盆放在頭底下接臟水。
“秦玥飛把一手好牌爛在手里了?!币斖盀樗锵А?/p>
在不少人看來,秦玥飛26歲以前的人生是照著“人生贏家”嚴謹編寫的。這一條路并不難,只需像其他同學一樣,選擇摩根士丹利、高盛、BCG……同學們一個個成家立業(yè),在一線城市好地段買了房,換了車,家庭和樂。秦玥飛參加了數(shù)不清的朋友的婚禮,而今年32歲秦玥飛卻仍然住在村里,沒有成家。
05
“你說小秦一個亞樂(耶魯)生,干嘛跑到咱村里來?”好多村民悄悄議論。有人說他是大領(lǐng)導家的孩子,改名換姓到下面“鍛煉”。
陳書記曾被“指派”到秦玥飛的老家重慶,看那個不一樣的“村官”家里是什么來頭?!暗鶍尪际瞧胀üと恕?,陳書記拿回的結(jié)果有些出乎意料。
在旁人看來是“堂吉訶德式”的行為,秦玥飛卻很淡定:“我是行動者,不是空想家。中國農(nóng)村是“藍?!?,該有人到這里,為農(nóng)民創(chuàng)富。”之后到了白云村,秦玥飛帶著村民搞專業(yè)合作社,把麥田里的糧食作物換成“香蓮”“茶籽”等經(jīng)濟作物。他還找來一些大學生協(xié)助村民創(chuàng)業(yè),計劃實現(xiàn)15個貧困村人均增收3140元。
秦玥飛也陸續(xù)受邀參加了《財富》全球論壇、亞布力企業(yè)家論壇,成了博鰲亞洲論壇、APEC青年創(chuàng)業(yè)家峰會的座上客。他與主辦方爭取發(fā)言的機會,不放過任何可以為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籌款的可能性。
有耶魯校友在“知乎”上表示,在基層從“村官”做起,不失為一條實現(xiàn)價值躍遷的經(jīng)典路徑。有地方組織部的同志找到秦玥飛,希望他認真考慮調(diào)動或提拔,秦玥飛婉拒了:“鄉(xiāng)村和土地是最適合我的地方,我的價值在基層?!?/p>
秦玥飛東奔西走,去民政部注冊了一個叫“黑土麥田”的公益組織。這個公益計劃努力的方向,是挖掘利用村莊自有資源,把有特色的農(nóng)村專業(yè)合作社搞起來,幫農(nóng)民致富。
他試圖召集從哈佛、牛津、清華等名校畢業(yè)、愿意致力于農(nóng)村公共服務(wù)的學子,來中國鄉(xiāng)村進行建設(shè)。
06
很多人問秦玥飛,“是什么驅(qū)動你在村里待了6年?”他說很簡單,“每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我希望我們村村民也能夠?qū)崿F(xiàn)?!?/p>
秦玥飛的言行悄然影響了很多人。每天,數(shù)以千計的網(wǎng)友通過微博給秦玥飛留言:“實踐理想主義者,說的就是你吧?!?/p>
秦玥飛的枕頭底下壓著兩本書,其中一本被翻到破舊,那是英文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翻開一頁,有這樣一段:“我們被天空迷惑了太久,似乎已經(jīng)忘了大地才是我們身處其中,并終將回歸的地方。事實上,負荷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才擁有越真切的實在?!?/p>
摘自新華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