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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郭寺之戀

2017-10-17 17:36程嘯
飛天 2017年10期
關鍵詞:天水

2016年五一小長假,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未曾牽手》出版之際,受老家讀者邀請,我與幾個作家朋友一起回了趟天水。

我習慣坐火車。杭州有趟到蘭州的慢車,我選擇了從上海到蘭州的特快車,雖說是特快,也要將近20個小時。

當然,我不著急。

生命不止是忙忙碌碌活著,更是靜下心來思考。我大半生很多問題能想明白,就是靠了這火車。當年,從天水坐20多個小時的火車到北京上學;工作后,跟父母一起坐20多個小時的火車回老家。生命總是很忙碌,可是一旦上了火車,你總是會耐心地等待到終點。就算領導打電話過來,辦公室的鑰匙丟了,只有你能打開門,你也只能心里竊笑著表情無辜地說:“不好意思,我在火車上。”

我在火車上,有意無意、有聊沒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讀者們閑扯著沒心沒肺的話,忽然收到一條信息:“聽說你要回來?”

三斤?我笑了笑,每次看到這個名字就想笑。三斤比我小很多,認識將近20年了,總是有聊沒聊,有一搭沒一搭。然后我就想起了九月。九月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在浙江寧海跑山地馬拉松時認識了這個清秀的上海女孩子。一個弱小的女孩子,只用了半年時間,就從一個體育場上跑兩圈便香汗淋漓的美少女變成了馳騁在各種山地馬拉松、越野馬拉松賽場的奇女子。而我,一個西北大男人,半年下來,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去跑42公里的全程馬拉松。那天轉(zhuǎn)發(fā)她的文章,我順便在朋友圈寫了一句話:“九月的風吹過山巔,鳴奏出不一樣的傳奇人生?!?/p>

九月是真名,三斤也是。

我?guī)缀醵纪浟巳锸悄录疑饺诉€是赤家山人,她說她叫木三斤,但是我一直懷疑是穆三斤。秦安有幾個鄉(xiāng)鎮(zhèn)我比較熟悉,比如劉坪鄉(xiāng),因為我就是劉坪鄉(xiāng)樹莊村人。比如葉堡鄉(xiāng),因為葉堡鄉(xiāng)穆家山有我的親戚。穆家山出了很多秦安的名人,比如國家著名舞蹈演員穆艷。最重要的是,穆艷是我的表妹。我笑笑,赤家山在哪里,我不知道。

和三斤認識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那年我高中畢業(yè),拿到了北京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家里賦閑。高中的一些同學,包括出現(xiàn)在《未曾牽手》中的關瑾、李珺相繼來看我。

我家住在樹莊村的下莊,車子到了村子的頂上,步行幾分鐘下坡就能到我家,因此,朋友來看我的時候,在村子頂上喊我的名字,我就出門去接他們。從我家到村子頂上的那幾步路上,還有一戶人家,那段時間正好放暑假,那戶熟悉的人家里,忽然多出來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十來歲年紀,我每次去接朋友的時候,她都站在那家門口,看著我笑,我也看著她笑。每次我送走朋友的時候,她還是站在那家門口,卻惡狠狠地瞪著我,我還是看著她笑。

要離開村莊去北京的那天,我正在自己的房間里收拾東西,進來了一個小姑娘,我一看是那個陌生的、喜怒無常的小女孩。她比我家的桌子高不了多少,進來靠在炕沿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說你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三斤。

“三斤?哈哈,這名字好有意思,你生下來是三斤嗎?”

“亮亮這名字更有意思啊,我聽說你生下來不會哭,被接生婆提著兩只腳,大冬天的提到大門口,照屁股上亮了兩巴掌才會哭,所以你叫亮亮?!?/p>

我停下手中的活,仔細端詳了下她的樣子。圓圓的臉上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梳著兩個麻花辮子,拿我們村的同齡女孩子來比,她算是很漂亮了。

“你幾歲了?”

“我要上劉坪中學了?!?/p>

“你來走親戚的?”

“你去了北京還回來嗎?”

我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完全沒法聊下去,這不應該是一個剛準備上初中的女孩子該有的聊天模式。

“你去了北京還回來嗎?”她繼續(xù)很認真很嚴肅地問我。

“我不知道?!蔽乙埠苷J真很嚴肅地回答她。

“經(jīng)常來看你的那兩個女孩子,哪個是你女朋友?”

“都是我同學?!?/p>

“都沒我漂亮?!?/p>

“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我其實每年暑假寒假都來你們村的,你學習很好,但是眼光太差!”

我差點笑出聲來。我想逗逗她,就接著問她:“你真的生出來就三斤嗎?”

“你來抱抱我看多少斤?”

“好??!”我伸出胳膊去,故意做了個要抱她的樣子。

她順勢向前走了一步,腦袋正好撞在了我的胸前,而我的手也搭在了她肩膀上。

我臉刷地紅了,不是不好意思,罪過?。∵@是一次十足的性騷擾,我在自己房間的炕沿上擁抱了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

我說你趕緊回去吧,我要收拾東西。

她歪著頭看著我,很嚴肅很認真地說:“亮亮,記得我叫三斤!”

她轉(zhuǎn)身走出了我的房間,我才緩過氣來,這是一件沒法見人的事情,我做了一件齷齪的事情,我在離開老家的最后一天,在自己房間的炕沿上擁抱了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

我悶悶不樂地跟著父母出門,我要去搭班車了。

我經(jīng)過那家門口,她像以前一樣,斜靠在門口,嘴巴張開說話,沒發(fā)出聲音,我卻聽到了,她說的是:“亮亮,記得我叫三斤?!?/p>

火車從上海出發(fā),一路向北,足夠我想起以往所有的事情,卻忘記了回復她的短信,直到她又發(fā)來一條:“我想跟你喝兩罐?!?/p>

我忽然想喝酒。以前上大學的時候窮,坐火車時帶著母親做的餅子,拿個杯子,一路上喝開水嚼餅子,也嚼不了幾口。工作之后,每次回家的時候,就買一堆雞爪子、花生米和啤酒,坐一路吃一路喝一路。

可是這次我什么都沒帶,因為我很久沒喝酒了,自從健身以來,我?guī)缀踔x絕了所有的垃圾食品,雞爪子啤酒這些以前的最愛也戒了??墒牵液鋈徽娴南牒绕【?,尤其是黃河啤酒。在寧波喝不到,可是從上海發(fā)往蘭州的火車上,卻提供有黃河啤酒。

我要了兩罐。按照我的習慣,這一路真要喝過去,十幾二十罐也不夠,我要兩罐是因為,一罐給自己,一罐給她。endprint

那年我大學畢業(yè),沒有直接去寧波上班,而是回了甘肅老家。在北京的幾年里,別人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我是甘肅天水人,因為別人根本不知道秦安是哪里。

慢慢的,我真的感覺自己是天水人了,當然,秦安本來就是天水的一個縣。原本在我心中的特大城市天水忽然變得那么小了。出了火車站,有出租車司機趕上來問,去哪里?我說秦安。秦安40元!我呆了一下,雖然自己到了北京上大學,見了世面,可是世面沒見我,我還是沒錢的窮學生。我坐了兩元的公交車轉(zhuǎn)到天水走秦安的中巴車站,這里到秦安的路費是16元。

到了秦安也沒舍得坐兩元的三輪車回村里,而是走了兩小時的路回家。父母早等在村子頂上了,整整等了一天,那時候沒電話,只知道我哪天到家,幾點就不知道了。

我跟著父母從村子頂上往下走,旁邊一戶人家門口站著一個少女,高高的個子。

“三斤?”我眼前忽然一亮,一路的疲憊瞬間消失了。

村東大麥場過去之后,就是村里挑水的路了,農(nóng)村人都睡得早,黃昏時分便早早關門睡覺了,我心存僥幸地挑著兩只木桶去挑水。沒想到,走到村東大麥場時,看到三斤站在一堆麥垛后面。

我笑笑,四顧無人,悄悄走過去,放下水桶,一屁股靠著麥垛坐了下來。

她也在旁邊坐了下來,笑著問我:“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半斤?”我想了半天猶猶豫豫地回答。

她舉起一只手準備打我,我趕緊故作驚喜地回答:“想起來了,八兩?!?/p>

她的手重重地拍下來,卻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哥們,北京怎么樣?”她大大咧咧地跟我說。我這才慢慢觀察她,長得眉清目秀,也不再是兩個麻花辮子了,披著長長的頭發(fā),目測身高都快170厘米了,不再是那個童言無忌的小姑娘。

“我就要離開北京了?!?/p>

“我剛準備考到北京來呢?!?/p>

“你應該高一吧?”

“我還想著你帶我去北京逛呢,哼!”她還是那么答非所問,抱起胳膊轉(zhuǎn)過身去。

“好啊,明天我們?nèi)タh上逛一圈?!?/p>

“這是大城市來的人說的話嗎?縣上?我天天在縣上讀書,有什么好逛的,哄小孩子啊?”

“那去哪里?”

“去天水吧?我還沒去過天水呢?!彼荒樑d奮地征求我的意見。

“天水?”我首先考慮的是怎么去,兩個人坐車要多少錢。

“天水遠不遠?”她滿臉都是興奮。

“不遠吧,今天汽車過來,好像一個小時就到了?!?/p>

“那好辦,我們騎自行車過去?!?/p>

“???”

“我是騎著自行車上來的,明天你帶著我,騎到天水去?!?/p>

“騎到天水去?我不知道路?。 ?/p>

“嘴巴有嗎?”

“有?!?/p>

“有嘴巴不會問嗎?”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兄弟,晚上早點休息,養(yǎng)足精神,明天八點,梁頂上,不見不散!”

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我起身擔著兩個空桶子準備去挑水,卻發(fā)現(xiàn)父親從家的方向走了過來,看到我說,怎么才挑上來?

我說,哦,還沒去呢。

第二天,我準時到了梁頂上,遠遠地就看見她站在路邊,身旁停著輛自行車。

“我給你帶了一壺水?!彼f著拿出一個舊式的軍用水壺,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掛到了自行車手把上,其實我手把上已經(jīng)掛著一個包了,我裝了幾塊餅子。她整理好兩個包,接著說,“師傅請上車,前往天水!”

我腦子里一片模糊,反正先到秦安縣城不會錯,從劉坪鄉(xiāng)到秦安縣就十來公里,上高中的時候每個周末都騎著自行車下來,那時候在陡峭的馬路上,自行車的剎車都沒有,也敢騎。

很快就到了秦安縣城,路上幾乎沒說一句話,她只是靠在我身后。

有涼風吹過,吹起她的長發(fā),偶爾到我脖子上,偶爾到我臉上,讓我癢癢的,但是不敢分心。

到了縣城,我朝汽車站騎去,那里有發(fā)往天水的班車,我可以跟在屁股后面。

在騎出秦安縣城之前,我一直是竊喜的,因為我輕而易舉地跟定了那輛發(fā)往天水的中巴車。

可是騎出秦安之后,情況立馬發(fā)生了變化,那輛汽車疾馳而去,不管我如何費勁,都已經(jīng)看不到它了。

我不知道天水有多遠,我只知道,我真的已經(jīng)沒力氣了。

到了一處上坡的路,我實在騎不動了。我屁股離開了車子,任憑身子如何來回扭動,車子都已經(jīng)不動彈了。

“哥,我下來推你。”她刷地從后面跳下來,用力推著自行車向前。

“停,停,停!”我趕緊喊停,自己也從自行車上下來。

我們對視了下,卻笑不出聲來。我從自行車上拿下水壺和包,走到了旁邊的土堆旁坐下來,拿出一塊餅子,掰成兩半,一半給她,一半自己吃。

時間已近中午,天氣越來越熱,干餅子根本無法下咽,一個水壺的水,她一口我一口,就沒了。

我剛想張口說我們返回吧,她卻先開口道:“哥,你在前面騎,我在后面跑?!?/p>

我看了她一眼,白皙的皮膚上已經(jīng)滲出了汗,我忽然有點心疼。

我說上坡路咱們一起走,平路和下坡路我?guī)恪?/p>

秦安到天水的路彎彎曲曲要經(jīng)過很多山,那時候的路并不好走,山路沿著一條河向前,我們看著河水咽著口水。

嘴里真的一點水分也沒有了,前面后面都看不到人,抬頭只有高聳的山峰,到了一個轉(zhuǎn)彎的地方,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有水的小泥潭,我們欣喜若狂,扔掉車子就撲到了那個小小的泥潭邊,我跪下去把頭塞到泥潭里猛吸了一口。

“哥,不要喝!”她忽然拉起我喊了一句。

“怎么了?”

“蟲子!”

我低頭仔細一看,泥潭里有各種小蟲子嗖嗖地在爬行,忽然一陣惡心,想吐,我平日里最怕這種小蟲子。endprint

我側(cè)頭看看她,那張漂亮的臉蛋已經(jīng)蠟黃蠟黃的了,嘴唇都干得出了印子。

“喝吧!”

我說了一句,低頭用雙手鞠起一把水,看看里面沒蟲子就喝掉。

她沒說什么,蹲下來,也用手掬了一把水,一口吸光了。

我們對視了一下,苦笑一聲,再次蹲下去,沒命地喝起來,什么蟲子,就當是加餐的肉吧。

我們就這么一路喝著臟水,一路或騎或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終于看到了一個小鎮(zhèn)子,看到了人家。

我們停在路邊,咂吧咂吧嘴唇,盡量咂吧出一點唾沫來,吐到了路邊,再用衣服袖子擦擦臉上的汗,好讓自己能過去見人。

我們相互看看,那可能是我們有生以來最狼狽的一次。

很多年以后,我在寧波跑馬拉松,遇到九月,我就想起那天的自己和三斤,那時候我們不知道啥叫馬拉松,可是我們卻騎完了一個超級馬拉松。

我們到一個店門口就問人家,到天水還有多少路?人家問去天水哪里,我說天水有什么好玩的?對方說,談對象嘛,就要去爬爬南郭寺啊。

“南郭寺還有多遠?”三斤認真地問。

我看了她一眼,人家說的是談對象的去爬南郭寺,我們?nèi)ツ瞎赂蓡幔?/p>

“還有30公里吧!”

“那秦安到咱這里有多遠?。俊?/p>

“大概50公里吧!”

“那天黑之前我們能到南郭寺嗎?”三斤臉上的汗還在往下滴,認真地問我。

“就算有力氣,我們天黑前也到不了,再說也沒力氣了。”

“那怎么辦?。俊彼裏┰甑匕欀颊f。

“我身上帶了30元,夠我們倆坐車回秦安?!?/p>

“那自行車呢?”

“自行車可以綁在中巴車上?!?/p>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點點頭。我從褲兜里掏出那30元來,一路上沒敢想過買吃的,其實也沒想過怎么回去,真的就那么傻。

“這里回秦安的車費是每人14元,你們倆還可以買個油餅吃?!崩习迥餆嵝牡睾傲艘痪?。

“兩元還能買什么?”三斤認真地問老板娘。

“還能買罐啤酒,哈哈哈哈!”旁邊一個男人嘴里銜著煙,不懷好意地笑道。

“買罐啤酒!”三斤眼神堅定地看著我說。

好吧,再瘋狂一次。

“不行,兩元得留著,到了縣上,我推自行車上去,你坐三輪車上去?!蔽疫@么說著,說到回家的時候,我才想起,就算到了秦安,要回到劉坪樹莊里,還有20里路呢。

“給我!”她幾乎是從我手里把錢搶了過去,跟老板娘說,“買一罐兩元的啤酒!”

司機去把自行車綁到了車頂,我們身無分文帶著一罐啤酒坐到了車里。

一路上的饑渴難耐。一會兒,我把啤酒遞給她說:“喝嗎?”

她搖搖頭,但是會接過去,過一會兒,她遞給我說:“喝嗎?”

我搖搖頭。一路上都沒舍得喝,但是我記住了那個名字,黃河啤酒。

中巴車上的時間其實也過得很快,到了秦安汽車站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我們推著自行車從秦安往劉坪爬山,渾身沒一點力氣了,可是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她打開那罐啤酒,自己喝了一口,對我說:“哥,你以后掙錢了,每次買兩罐,咱倆一人一罐,干著喝!”

“好!”

“干!”我打開兩罐啤酒,左手拿一罐,右手拿一罐,相互碰了下,權(quán)當我和三斤在干杯。

我一直沒覺得我和三斤有什么感情上的瓜葛,只是每次喝酒的時候我會想起她,想起如果跟我干杯的不是身邊這些人,而是三斤,那該有多好!我有時候也會想起三斤來,想起她的時候,我就去買兩罐啤酒,自己跟自己干著喝。

火車過了寶雞進入秦嶺山脈。每次進入秦嶺山脈,我就覺得自己不是在地球的表層走,而是逐漸走向了地球的深處。一個接著一個的山洞,不停地深入,不停地深入。

我想給三斤回條信息,簡單一個字:好!可是每次發(fā)送的時候,都遇到山洞,信息發(fā)不出去,我苦笑,后來索性不發(fā)了??墒?,穿過一個山洞之后,卻收到三斤又一條信息:“我想和你再去趟南郭寺。”

那次騎行天水失敗的事情沒敢跟家里人說,家里人也沒多問。后來幾天農(nóng)活越來越忙,也沒遇到過三斤,也許她也回家去干活了吧。不管是穆家山還是赤家山,秦安的孩子在農(nóng)忙時節(jié)都要下地干活。

挑水擔糞,打場揚場,忙得焦頭爛額,也不大會想起她。

可是那個黃昏,家里都忙完了,呆著無所事事,卻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她來,很想很想。

很想是因為我沒幾天就要走了,去浙江寧波上班。上班之后,猴年馬月才能回家,那都是未知的事情了。

我莫名其妙地向村東的麥場走去,那里是村里幾戶人家共用的麥場,麥子都打完了,摞起了嶄新的麥柴垛子。

我慢慢走近那個熟悉的麥柴垛子,忽然聽見后面?zhèn)鱽黼[隱約約的歌聲。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哎哎……”

我喜出望外,我知道那是三斤。

我沖過去,看見三斤靠著麥柴垛子坐著,手里拿著個嶄新的麥穗,在嘴里嚼著,邊嚼還邊唱著歌。

“三斤!”我趕忙蹲到她身邊,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欣賞她,像上次去天水的路上,快渴死了遇到水一樣熱切地看著她。

她也笑著看我笑。

我們很熟嗎?

她秀氣白皙的臉龐被太陽曬成了暗紅色,兩片高原紅都長上了臉蛋,嘴唇也干澀得起了皮。

我想去擁抱她一下,如果她不反抗的話,我還想去濕潤一下她的唇。

可是我不敢,我也不能。

我順勢在她身邊坐下來,盡量靠她近點,但是還沒有身體的接觸。

“你說話算數(shù)嗎?”她斜著頭質(zhì)問我。

“算數(shù)?。 蔽覊焊恢浪f的是哪棵樹,反正算了再說。endprint

“你說要帶我去天水的?”她斜眼瞪著我,嘴角上揚起來說。

“明天我們就去!”我要離開家了,父母已經(jīng)湊了錢給我。

“怎么去?”

“我聽說梁頂上有汽車,從莊浪還是哪里下來的,直接可以到天水,五元就夠了,我拿上50元,我們一天就回來了。上次我們被那個店里的人給騙了,估計他們跟過路的司機認識,合起來算計了我們。”

“不去!”她哼了一聲,抱著胳膊轉(zhuǎn)過頭去。

“你不是要我?guī)闳ヌ焖畣??”我無力掙扎地問了句。

“自行車帶我去!”

“啊?”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要遠離她了。

“自行車帶我去南郭寺!”

“有沒有搞錯???”我驚詫莫名無比恐懼地說。

“你就讀書聰明,其他地方,我看,嘿,智商跟泉喜差不多。”

泉喜是我們村一個傻子,一輩子只會挑水。

她忽然笑瞇瞇很神秘地靠近我說:“我們把自行車綁到中巴車上,到了天水汽車站,你再騎自行車帶我去南郭寺。我打聽過了,天水汽車站到南郭寺都是平路,自行車過去一個小時就到了?!?/p>

我側(cè)頭看著她,她離我太近了,下巴碰觸到我的肩膀,頭發(fā)也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看著她說話的嘴唇,那干澀快起皮的嘴唇,我很想給她潤一潤。

但是我覺得她應該躲開,因為她這么聰明,應該能看出我的反應。

可是她沒有躲開。

于是,我躲開了。

我長吁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她也咳嗽一聲坐直了。

我覺得這個辦法可行。

問題是,我一直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做任何出格事情的人,可是跟三斤在一起,我總覺得我成了不正常的瘋子。

“好!”我轉(zhuǎn)身目光堅定地跟她說,“明天,我們?nèi)ツ瞎?!?/p>

我們起身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下去了,我們站在麥柴垛子靠東的一邊,暮色已經(jīng)籠罩了四周。我們起身想離開,可是面對面站著,一句話都沒說。

我看到她的嘴唇一張一吸著,我看到她的胸脯跟隨呼吸起伏著。

“哥,你知道我多少斤嗎?”

“我不知道!”

“你能抱起多少斤?”

“我不知道。”

她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她走過麥柴垛子,我也走了出來。她朝著夕陽的余輝走去,我確定她有170厘米的身高,她穿著并不新鮮,更談不上漂亮,可是我覺得她穿著華貴的旗袍,優(yōu)雅地走在夕陽的余輝里,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美,美到了令人窒息,美到了不真實。

第二天我們早早起來,推上自行車去梁頂,我?guī)Я?0元,足夠我們來回的路費。

雖然是早晨,但是去天水的人已經(jīng)擠滿了車,根本沒有位置,我倆就擠在過道里。車里孩子哭鬧的聲音、女人呵斥孩子的聲音、汽車尾氣的味道、男人抽煙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山高路陡,車子搖晃得厲害。我和三斤本來并排站著,可是車子晃來晃去,她一個女孩子站不穩(wěn),有次差點摔到別人位子上去。因為是下坡路,我就站在車里靠前的位置,她站在靠后的位置,每次車子一搖晃,她就向我的地方倒過來,我鼓起胸膛用力把她頂住。其實那時候我也很瘦的,120斤不到,但是我始終憋足了勁,要保護好她的安全。其實,我也喜歡她倒過來靠到我胸前的感覺。好幾次,因為車子搖晃得太厲害,她的臉也差點碰到了我的臉??墒窍缕碌穆诽塘耍攀畮坠锞偷搅饲匕部h城。

到了秦安車站,車子并沒有進站,但是有一個人下了車,空出一個位置來。我說三斤你坐吧,三斤說哥你坐,到了天水你還要騎自行車呢。我說你先坐會,待會我坐。

正說話間,忽然上來一個人,眼睛就瞅著那個位子,我倆一下子急了,我趕緊上去一屁股坐下去,結(jié)果三斤也沖了上來,卻坐到了我腿上。

我千萬種的別扭啊,就好像身上無數(shù)螞蟻在爬。她倒很淡定,開始哼小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我正在無所適從,車子開了一段路,正好有兩個人下車了,又空出兩個座位。

三斤去坐旁邊一個空余的位子了,我松了口氣,卻感覺有點失落。

我這會希望上來一個人了,可是再一想,上來一個人也沒用啊。

這么想著車子快開出秦安縣了,忽然停下來,上來一個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

三斤刷地站起來說:“阿姨,你來坐?!?/p>

“謝謝狗狗啊,這么心疼的狗狗!”

三斤就站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想來想去,不能讓座給她,如果我讓給她了,她就不會坐我腿上來了。

可是她老在我眼前晃,始終沒有坐到我腿上來。我想想也是啊,這太明顯了。

“哥,腿往里面點,給我挪個地方出來?!蔽覄傁胝酒饋?,就聽到她說了這么一句,其實她也沒趕我起來,可是我條件反射一樣站了起來。

我違心地說:“你來坐吧,我站會啊?!?/p>

三斤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坐了下去。

我站起來,又后悔了,我是豬腦子嗎?

汽車駛出秦安以后,我就想起了上次兩個人騎行的經(jīng)歷。兩個本來陌生的人,最多認識,完全不熟悉的人,共同經(jīng)歷了一件事,而這件事,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最辛苦最狼狽的事。就這樣把兩個人綁在了一起。經(jīng)過那個爬滿蟲子的泥潭時,我就想,這樣的事情,自己做了,絕對不會告訴別人,兩個人做了,更不會告訴別人,也許兩人之間,以后也不會再提了。這樣的事情變成了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一旦兩個人有了秘密,他們的感情就注定不一般了。

汽車到達那個小鎮(zhèn)時我們相視一笑,我給她舉了V字手型,既是成功的意思,也是兩罐的意思。

三斤搖晃著腦袋,嘴巴里啦啦啦啦開始哼起歌來。還好這次不是《西湖美景》,也不是《千年等一回》,我以為這孩子新白娘子傳奇看多了,沒想到還看過其他電視劇。endprint

其實我自己也興奮了起來。以前到天水就是去火車站坐車,這次,我要騎著自行車好好逛天水了。

車子還沒進站,我們就齊刷刷站了起來,車子還沒停穩(wěn),我們就打開車門沖了下去。其實早下來也沒用,要等師傅把自行車從車頂拿下來。

三斤跑到旁邊去問一個賣麻子的老爺爺,爺爺,南郭寺怎么走啊?

老爺爺抹了把嘴角的麻子皮,將旱煙鍋在鞋幫子上敲了兩下,又抹了一把胡子,嚴肅認真地說:“你就順著這個大路一直往前,過無數(shù)個十字路口,過一條大河,一直到底,到了羲皇大道,再往左邊走,就能看到一座山?!?/p>

老爺爺牙齒沒幾個了,說話倒是很清楚,聲音很洪亮,我也聽到了。

“娃娃,來吃個面皮吧,很香的?!辟u麻子的爺爺旁邊還有一位大媽在賣面皮,我看到三斤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

那年頭家里每天不是饅頭就是面條,不是土豆就是洋芋,面皮涼粉很少能吃到。

我說一碗多少錢?大媽說便宜,八毛錢。我說那來兩碗吧。

老爺爺吐了口麻子皮說,狗狗,兩碗面皮一元六,剩余四毛錢買麻子吧。

三斤看看我,咂吧咂吧了兩下嘴巴。

我說好的。

吃完面皮,我?guī)先?,三斤帶上麻子,我們出發(fā)了。

天水是中國的著名旅游城市——羲里媧鄉(xiāng),從地理位置來講,也是中國的地理中心,擁有麥積山、玉泉觀、伏羲廟、仙人崖等諸多聞名遐邇的風景名勝。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情侶就跟南郭寺扛上了?

情侶?我騎著自行車疾馳,才發(fā)現(xiàn)后面的三斤輕輕抱住了我的腰,她的頭發(fā)太長了,經(jīng)常吹到我的脖子上來,癢癢的,我總是忍不住要回頭去聞她頭發(fā)的香味。有一次,我還聞到了她嘴里吐出的清新的氣息,偶爾她吃過的麻子皮還吹到我的衣領里來。我知道,她離我很近。

古人說春風得意馬蹄疾,我是帶著美女自行車快。

很快就到了南郭寺的山根下,我準備找個合適的地方停放自行車,找來找去沒找到鑰匙。三斤說哥你在干嗎呢?我說我找車鎖呢。

三斤說:“別找了,沒有鎖,就隨便放著吧,這破車子誰偷?”

“不行,我得推上去!”

“你帶了30元是吧?”

“嗯?!?/p>

“車費一趟是五元,來回十元,兩個人20元,那還剩余30元,剛才吃了兩元。爬山挺累的,要不咱們再帶一罐啤酒?”

我心想你還真會算賬,啤酒還喝上癮了。看了看太陽的位置,已經(jīng)到中午,肚子也有點餓。我說那邊有家牛肉面館,我們?nèi)タ纯础?/p>

我也搞不清楚天水的物價,想想,一碗牛肉面大概兩元差不多了,進去一看是一元八,于是每人點了一份。老板說四元給你找四毛,四毛還可以喝瓶汽水,來一份嗎?我說好的。

兩個人都餓了,各自倒了半碗醋,狼吞虎咽起來。路邊的臟水都喝過,哪里還管什么吃相!

吃完走到山腳下,三斤又停了下來,我說又怎么了?

她說不是還有錢嗎?買兩罐啤酒吧。

我說這樣吧,我把十元咱倆回去的車票錢藏起來,其余的錢給你去花。

她說好??!我把24元給了她。

她去小店買啤酒,卻帶回來兩罐健力寶,笑嘻嘻地跟我說,老板說談對象的人爬山都要喝健力寶,這個手環(huán)還可以當戒指戴呢!

我說多少錢啊?她說一罐兩元五。我想這也太奢侈了,不過回家的車費已經(jīng)留出來了,就隨她吧。

吃飽喝足帶上美女和健力寶,推著自行車上山,路上還經(jīng)過一個貌似檔次很高的大酒店,叫南苑山莊,我們都情不自禁多看了幾眼,這得多么有錢的人才能住得起???這輩子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住。

我說:“三斤,雖然現(xiàn)在我們窮,可是我相信,以后我們會有很多錢。你看,上次你說,下次要買兩罐啤酒,今天我們就實現(xiàn)了,還是健力寶!”

“對啊,要不我們干一下杯,算是實現(xiàn)了上次的愿望啊!”

我說好啊!我們打開了兩罐健力寶,相互碰了一下,舍不得多喝,就抿了一口,繼續(xù)爬山。三斤還特意把兩個拉環(huán)藏了起來。

一路上很興奮。很快到了南郭寺門口,一看還要買票,再一看,傻眼了。一張票十元,可是除了車票,我們只剩19元。

“哥,對不起,我不該買兩罐健力寶?!比餄M臉愧疚,看著手中還沒喝完的一罐健力寶,眼淚嘩嘩的。

我本來想說,如果路上沒打開的話,也許還能便宜點轉(zhuǎn)手賣給別人呢??墒窃傧胂耄F(xiàn)在說也是廢話。

我就安慰她說:“三斤,這件事情說明了一個問題,我們倆以后要同飲一杯水?!?/p>

“還同穿一條褲子呢!”她破涕為笑。

我們仔細端詳南郭寺的大門,因為差一元,我沒法帶著三斤進去。

看了好半天,還是進不去,不如不看了。

我們倆推著自行車往前面走了走,看到整個的天水市和漫山遍野的風景,腳下是萬丈懸崖。

“哥,你說從這里跳下去會不會死???”三斤往下看著懸崖對我說。

我說你趕緊往里面,我有恐高癥,我可不敢走那么近。

三斤笑笑說你膽子這么小啊。

“傳說從這懸崖上跳下去,這輩子沒完成的心愿下輩子能完成,所以,每年都會有幾個人跳下去。”旁邊有人插話說。

“真的嗎?”三斤回頭問那人。

“我沒跳過,不知道?!蹦侨苏f完走了。

我差點笑噴,這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種鬼話!

火車已經(jīng)進入了天水境內(nèi),信息一條接著一條發(fā)來,同行的超模作家小紫和美女難醒都到了,老胡接待了他們,這會正一起在火車站等我。

假期太短,安排太多,心里這么想著,也有一絲絲的得意。雖說不能算是天水名人,卻也擁有了上萬讀者。

這么瞎想著,又收到三斤一條信息:“知道你忙,我只是想想。大家都有家室,見面也不方便?!眅ndprint

收到這條信息,一些不開心的往事涌上心頭。誰年輕的時候沒有一些情感糾結(jié)?雖然這20年來和三斤總是斷斷續(xù)續(xù)有聯(lián)系,可是大家都覺得,我們已經(jīng)釋懷了,起碼我和三斤都是這么想的。

當然,我們也經(jīng)歷過一些痛苦的糾結(jié),那已經(jīng)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到浙江工作之后很少回家,因為我把父母也接了過來。大概是三年之后,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個0938開頭的電話——我一般很少接這種陌生電話,但是我知道,0938肯定是我的熟人。

我接通了電話,對方沉默著。我喂了幾聲,我知道老家的人打電話總是要這么拿起來先聽聽。

“你是哪位?”對方問我,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怯怯的。

“是你打給我的呀!”我笑著說。

“你是亮亮嗎?”對方這么一問我就釋懷了,秦安老家的人問亮亮,必然是熟人。

我說是啊,你是?

那邊停頓了下,輕輕說,我是三斤!

我腦子里哆嗦了一下,我說,三斤,真的是你嗎?

對方又停頓了下說,是我,你還記得嗎?

我說記得啊,怎么會忘記?我們一起吃過那么多苦!

我以為你忘記我了。

沒有,沒有,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不找我?

我一直沒回過家?。?/p>

那就是沒找我!

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其實我真的經(jīng)常想起她。那幾年剛到浙江,雖然收入很低,但是我?guī)缀趺總€周末都背著包出去,幾乎走遍了浙江所有的風景名勝、古村古鎮(zhèn),每次一個人在外面吃飯或者看到美好風景的時候,我就想起三斤來,我想跟她一起吃飯,我想告訴她,這里比南郭寺更漂亮。

但是我真的沒有想過回老家去找她。

我說,三斤這是你的電話嗎?

那邊說,我怎么會有電話?這是大街上的公用電話。

我說好的,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你方便的時候就打過來。

她說,哦。

哦是什么?

“你高三了吧?”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來,緊接著問,“你準備考哪里去?”

“我學習不太好,可能就天水師專吧。”

“哦,你到時查下寧波大學,可能分數(shù)也不是很高?!?/p>

“我查過,寧波大學雖然是二本,可是分數(shù)要一本的分數(shù),我考不上?!彼D了頓說,“你結(jié)婚了嗎?”

我說:“沒呢。”

她說:“怎么還沒結(jié)婚?你老大不小了,要在咱們老家,你都成老光棍了?!?/p>

聽到這話我笑了,這才是我熟悉的三斤。我就開玩笑說:“三斤我等你呢。”

那邊笑出了聲,我熟悉的笑聲,我說三斤你還唱千年等一回嗎?她說不唱了,那是小孩子才唱的。我說你要不考到杭州來,我們?nèi)ノ骱鄻蛏铣?/p>

后來聊了點別的,就掛了電話。我想到了很多,自己最艱辛的日子,在我半生里,走過了很多艱辛的路,但大都是自己走過,或者和家里人一起走過。和朋友,尤其是女生,只有三斤和我一起經(jīng)歷過那些磨難,雖然少,但是足夠珍貴。

很長時間里她都沒打我電話,我等得很著急,因為我想要她辦個銀行卡,給她寄點錢。

那年國慶的時候,她打來電話,說你國慶放幾天假?我說七天。她問你回來嗎?我說不回來了。

那年春節(jié)的時候,她打來電話,說你過年放幾天假?我說七天。她說你回來嗎?我說不回來了。

每次我都跟她說讓她去辦個銀行卡,我給她打點錢。她說她不需要錢,秦安的物價不高,家里種了很多的蘋果樹桃樹,比我們那時候富裕多了。

再后來有大半年時間她沒打來電話,我推算著應該要高考了。也許高考結(jié)束,她會來個電話。

可是一直沒有,直到9月的一個下午,有個陌生的天水手機號碼撥了進來,我有意無意接了。

“哥,你知道我在哪里嗎?”

我一聽是三斤,我說你怎么這么久不聯(lián)系我,高考怎么樣?

“哥,我在南郭寺呢,上次我們來過的地方,那個懸崖邊?!?/p>

我心頭一驚,我說三斤你一個人嗎?

“哥,我們幾年沒見了?”

我一時語塞。

她說:“這還用想啊?才三年?!?/p>

才三年?為什么我感覺這么遙遠了?

“你是不是覺得很遙遠?因為你的生活一直在變化,可是我一直在高中?!彼D了頓說,“你曾經(jīng)是我的夢,北京,大學,好神奇!可是當我自己參加了高考,我忽然覺得,這些太遙遠了,連你都是不真實的?!?/p>

“三斤,你在胡說什么?”

“我沒胡說,你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我們曾經(jīng)那么辛苦地騎著自行車從秦安到天水去,難道你忘了?”

“是你忘了吧?我這幾年最辛苦的時候,你在哪里?問你回來嗎,不回來,問你回來嗎,不回來。”她停了一下,似乎在發(fā)泄心頭的怒火,又接著說,“你覺得我們騎自行車是最辛苦的事情是吧?我每天在學校里煎熬,我要的是你的錢嗎?我不想要你一分錢,我只想要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我每年放假都去你們村,我在麥柴垛子后面唱著千年等一回,唱著唱著,我就哭了。我等著你的出現(xiàn),可是你在哪里?”

電話忽然掛斷了。

我嚇了一跳,她這是站在懸崖邊??!

我電話打過去: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開始天天打那個電話,一直沒打通過。直到有一天,終于打通了,對面?zhèn)鱽硪粋€老頭子說著秦安話,你找誰???我說我找三斤。你打錯了!我說你這號碼是哪兒來的?他說移動公司辦的??!

移動公司會重復辦號碼嗎?或者,一個號碼長期不用,會重新辦給別人嗎?

我只知道,我的三斤失蹤了。

我甚至去查天水新聞,那段時間南郭寺是不是有人跳崖。endprint

沒有任何消息。

我看著窗外疾馳而過的樹木田地,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哭。

我撥通了三斤的電話。

“亮哥,到哪里了?”

我沒說話。

“怎么了?感覺在哭啊,是不是回到天水太開心了?”

“我想起了十幾年前,你第一次高考結(jié)束,你在南郭寺懸崖邊打我電話,然后失蹤,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都過去多少年了,怎么又想起這事來?跟孩子似的?!彼α讼陆又f,“發(fā)你幾條短信都沒回,知道你忙。你看看吧,我反正這幾天就在秦安娘家,隨時可以下來縣上。”

“我知道了。三斤你現(xiàn)在多高多重?”

“呵呵,你呀,這幾天不是天天給你發(fā)我的照片嗎?還參加了桃花仙子比賽。其實個頭跟以前差不多,你最后一次見我的時候,我就有一米七了,后來沒怎么長,現(xiàn)在就是肉多了?!?/p>

“我現(xiàn)在能硬拉240斤,就是能提起240斤的人了,你沒這么重吧?”

“知道你厲害,天天曬健身照。我240斤的一半差不多?!?/p>

“那我肯定能抱起你?!?/p>

“別胡說了,都有家有室的,什么抱不抱的?!?/p>

掛了電話,翻出她參加桃花仙子比賽的照片,這十天里,天天看她。

因為我十年都沒看到她,也沒聯(lián)系到她了。

我的公眾號2月份開通以后,數(shù)以萬計的天水老鄉(xiāng)關注了我,在老家桃花會舉辦之際,我也舉辦了公眾號的“桃花仙子桃花才子”比賽。

天天都有讀者添加我的微信,問各種奇葩的問題,我也習慣了。有時候回答,有時候不回答。

那天有個女生加我,我同意以后就寫文章去了。

半夜的時候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她發(fā)來一條信息:“亮亮哥,是你嗎?”

迅速翻看她的朋友圈,一無所獲,然后看自己公眾號的讀者,卻在公眾號留言后臺看到一張照片一句話:參加桃花仙子比賽。

我一看那照片,一個穿著旗袍的美女。

我再一看,我的天,三斤!

我腦子轟地一聲,半夜見鬼了嗎?

我有些恍惚,依稀記得20年前,她穿著破舊的衣服從麥柴垛旁走過,夕陽照在她身上,我似乎看到余輝照射著旗袍美女。

那天我看到的,就是照片里的這個樣子啊!

我趕緊給她發(fā)信息,可是一想,不行,大半夜的,她肯定結(jié)婚了。

可是我真的沒法入睡,想來想去,把自己的公眾號發(fā)過去,附加了一句話:敬請關注程嘯公眾號!

那邊迅速回了句:“亮亮哥,是你嗎?”

“三斤半夜還沒睡?”

“沒呢,一直在看你的文章,在確定程嘯是不是以前的亮亮?!?/p>

“你老公呢?”

“我們分床睡的?!?/p>

“你在哪里?”

“烏魯木齊。”

該死的烏魯木齊,我說你看過《未曾牽手》嗎?

她說,看過啊,我也許還認識女主角,我也在烏魯木齊商貿(mào)城,她的真名不是叫靈芳吧?她叫什么?

我心頭一涼,這兩個月,天天有人問我《未曾牽手》的女主角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我說那是小說?。∪思也幌嘈?,我只能選擇不去理會??墒牵?jīng)的三斤也來這么問,我不能不理她。

“跟你開玩笑呢!”那邊發(fā)過來一句話,接著又發(fā)了一句,“啥時候?qū)懳覀兊墓适???/p>

“這輩子都不會寫!”

“為什么?”

“因為你一直在我的生命中,以后我倆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是定數(shù),所以沒法寫?!?/p>

“別胡說了,你家孩子幾歲了?”

“九歲,你家呢?”

“一個六歲,一個三歲?!?/p>

作為一名心理醫(yī)生,從她的照片里可以看出來,她活得很滋潤。

我說明天有時間通個電話,好好聊聊。

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天水火車站了,是老胡打來的電話。

跟老胡也有很多年沒見面了,出了火車站遠遠看到了他,身邊還站著小紫和難醒,兩個美女花枝招展的。雖然天水是出美女的地方,可是她倆往那兒一站,真是美得不要不要的。

“這是給你列出來的親戚朋友名單,有的需要單獨見面,有的可以聚眾吃飯?!彪y醒塞給我一個條子。

難醒以前是超模小紫的經(jīng)紀人,忽然有一天,這超模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走下T臺,拿著筆桿子,轉(zhuǎn)行當作家了。

難醒說,我也當作家去。

然后,莫名其妙的,我們?nèi)齻€還一起參加了上海一個小說培訓班,成為了同學。我說難醒要發(fā)揮以前的特長,自己寫文章,也別忘了給我和小紫當經(jīng)紀人。她口里說不要,但是經(jīng)常犯職業(yè)病。后來,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事實就是她真的變成了我和小紫的經(jīng)紀人。

“南苑山莊最近生意很好?!崩虾_著車子說,“我是提前幾天來預訂,并且說了下情況,后來終于訂到了四個房間?!?/p>

我曾經(jīng)當過五年秘書五年主任,對于應酬方面的事情,雖不喜歡也不至于忙亂。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該吃的飯吃,該喝的酒喝,該吹的牛吹。

但是我的心思沒在這里。

5月2號的晚上,喝完酒,終于有了點時間,我回到房間,撥通了三斤的微信視頻。她這次跟我一樣,沒帶家屬回老家,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隨時視頻聊天。

我說:“三斤你在哪里?我現(xiàn)在過來找你?!?/p>

“你瘋了嗎?不早點說,我家離縣上30里路呢?”

“你家到底是穆家山還是赤家山?”

“你酒喝多了?”

“沒有。”

“早點休息吧!”她停頓了下說,“白天還有時間,這會外面風雨大作,你過來太不方便了!”

“那我明天來接你,老胡的車子我也不開了,我打車過來,接到你,再打車到南郭寺?!?/p>

“好的,你多休息,不用起那么早,我從家里到縣上,估計也要十點多了?!眅ndprint

掛了視頻,想起以前很多事情。

十來歲時那個跟我說,她比來看望我的每個女生都漂亮的小姑娘,我還在我家的炕沿上抱了她。記得那天跟三斤視頻里煲粥,我說起這件事來,她笑著說,這可是我小時候最大的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我以為你早忘記了。我說怎么可能忘記呢?那也是我20年前最大的秘密。我說三斤你有那時候的照片嗎?她說真的有一張。

其實對于三斤發(fā)來參加桃花仙子的照片,雖然覺得美麗,雖然我知道那就是三斤,可是我總覺得,那又不是以前的三斤,不是十年前的三斤,更不是20年前的三斤。

那天她發(fā)來一張十來歲的照片,我頓時恍惚了。真的是她,印象太深了,那個膽子很大的女生,一個人到我房間來,還撞到我懷里,就是她。

我沒告訴三斤,看著她十來歲時的照片,看著她現(xiàn)在的照片,我哭了好幾次。

我確實是個感性的人,我沒告訴她是因為,她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我沒法告訴她,當年我多么想娶她。我沒法告訴她,我等了她多少年。

甚至,那天她說五一也從烏魯木齊回秦安的時候,其實我有點害怕,不是害怕我們會發(fā)生什么,而是害怕一見面,之前的所有印象都會灰飛煙滅煙消云散。

那些美麗的回憶、那個美麗的三斤已經(jīng)不存在了。

作為一個奔四的中年男人也好,作為一個作家或者心理醫(yī)生也罷,我早就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總是在一個人的時候獨自悲傷。當然,我沒法做到完美,就像很多人說的心理醫(yī)生都有心理問題一樣,我知道自己內(nèi)心也有很多情緒,尤其是喝醉酒的時候,會和清醒的自己截然相反。

我和妻子好幾次差點吵架到離婚,都是因為我酒后大鬧,哭訴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受的痛苦,或者大罵自己現(xiàn)在生活的勞累。一個人,沒那么容易走出過去,一個名人,也沒那么容易安頓好現(xiàn)實。

第二天我把小紫和難醒交代給老胡,讓他帶著去天水玩,我穿了套輕便的運動服準備去秦安。他們再三囑托,注意安全!我說我是土生土長的秦安人,還怕丟了不成?

等待出租車的時候過來了一輛私家車,問去哪里,我說秦安。他說那上來吧,120元。

我知道這是所謂的黑車,但是我也不拒絕黑車,一方面現(xiàn)在的黑車其實也挺規(guī)范的,一方面坐著舒服。

一上車我就撥通了三斤的手機視頻,她沒接,后來發(fā)過來一條信息說,正在打扮呢。我笑笑,就跟讀者群里的朋友開始唱歌唱秦腔鬧著玩。

車子很快到了秦安,我跟司機開玩笑說,給你發(fā)微信紅包行嗎?他說可以啊,你掃一下。我掃了他的微信,發(fā)過去120元。我心里笑笑,這還是讀者們打賞我的錢呢。

車子是坐到秦安汽車站附近的,一下車看到賣醪糟的一個老奶奶,我就笑笑,想起以前到這里喝醪糟,老奶奶們不收硬幣,一定要拿紙幣。這么一想,我又笑了,不知道自己帶一塊兩塊的紙幣了沒?我把手伸向褲兜的錢包。我的冷汗瞬間出來了!

運動褲,丟錢包!

我這是第幾次了?2009年到敦煌,晚上出門穿著運動褲,到小吃街喝酒,后來丟了錢包,上次到三亞玩,也是出門穿著運動褲丟了錢包。

從那以后,我發(fā)誓我不會光穿運動褲裝錢包了,穿運動褲出門就挎?zhèn)€腰包??墒墙裉?,我怎么犯了這么低級的錯誤?

不知道是丟在了路上還是車里,其實我很多年沒打車了。平時不是自己開車就是朋友接送,尤其今天坐的是私家車,下車的時候更不會去檢查自己攜帶的東西。

我手忙腳亂地打開手機,想立即聯(lián)系到三斤說明情況,手一滑,手機掉到了地上,我低頭去撿,正好路面不平,手機隨著慣性,掉進了一個下水道縫隙里。

我瞬間驚呆了!

所有丟錢包丟手機的往事一股腦涌了上來,我知道,不幸要接踵而至了。

我有很多次這樣的經(jīng)歷,在敦煌,丟了錢包和手機,還好有好兄弟程亮在,借了錢,回了寧波。在三亞,手機摔壞了,坐了出租車去修理,結(jié)果下車,發(fā)現(xiàn)錢包丟了,跑了20公里穿越三亞回到了酒店。

問題是,不管是敦煌還是三亞,我都沒有和人約好見面。尤其,今天約的是20年前喜歡的人,十多年沒見也沒聯(lián)系但是一直想念的人。

你是心理醫(yī)生,你是國際催眠師,你可以搞定任何事情。

深呼吸,淡定,深呼吸,淡定。

理清思路。首先,手機和錢包都沒了。其次,手機和錢包沒了,好像就等于什么都沒了。

肯定不是這樣的,故事不會這樣發(fā)展。

我抬頭望望汽車站附近,好多人,可是沒有一個我認識的。

如果遇到一個我認識的,我借他電話,打給三斤。不對,我沒有三斤的手機號碼,只有微信。

我打給小紫和難醒,或者老胡,小紫和難醒的電話也沒有,只有老胡的,可是號碼記不起來。

我能記起誰的號碼?

我老婆,我弟弟??墒撬麄儧]有小紫、難醒和老胡的號碼。所以,首先,我得買好手機辦好卡。

我應該遇到一個我認識的人,如果有一個我認識的人,我跟他借點錢,可是他帶的錢可能不夠買一個手機。也許遇到一個有錢的主子,起碼可以去銀行拿,然后我買個最便宜的手機,去辦張卡。

當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遇到一個認識的人,可是我又不能走開。我眼睛朝四周張望,忽然發(fā)現(xiàn)路邊一個辦卡的小店,我喜出望外。走進那個小店,店主在玩微信,也許玩微信的是我的讀者呢!

我說老板您好!

他沒理我。

“有活人嗎?”我大聲喊了一句。

他抬頭看著我,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以為他認出我了,我就是程嘯啊。

“喊什么喊?什么叫有活人嗎?”他站起來,好像要打架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來,好像秦安人是喜歡打架的。

我說老板,手機卡能辦嗎?

身份證。

身份證丟了。endprint

他手往外一揮,坐下去玩游戲了。

“老板,去移動公司的話,能辦嗎?”

“也要身份證?!彼麉挓┑鼗卮鹆艘痪?,忽然抬頭問我,“你是哪里的?”

“我秦安人??!”

“從外地來的吧?”

“嗯?!?/p>

“哪里?”

“浙江?!?/p>

“義烏?”

“寧波。”

“回寧波去辦吧,秦安辦不出來!”他很誠懇地說了一句,我嚇了一跳。

“大哥,”我忽然看到他桌子上有臺電腦,央求道,“你的電腦能給我用一下嗎?”

“你要干嗎?”

“登錄微信啊,給朋友留言?!?/p>

“第一次電腦登錄微信要手機掃描二維碼的,”他頓了頓說,“QQ可以登錄?!?/p>

“我的QQ登錄需要手機安全驗證?!?/p>

“哦?!?/p>

哦是啥意思?

“秦安有認識的朋友嗎?”

“我有很多讀者?!?/p>

“是嗎?”他忽然感興趣了,說道,“你是明星?”

“不是,我寫了很多文章,秦安有讀者看過的。”

“是嗎?什么文章?”

我說你打開微信,添加我的公眾號程嘯作品精選。他打開看了看,說:“呵呵?!?/p>

呵呵是什么?

“看你也不像壞人?!彼衩啬獪y地笑了下說道,“去找個熟悉的朋友吧,這玩意,”他晃了晃手機說,“不靠譜??!”

我還想說什么,可是我又想,也許三斤在車站等我呢。

我說謝謝大哥!其實看得出,他比我小很多,不是我長得捉急,他確實比我小很多。

我回到車站,看到老奶奶的醪糟,看到我最想吃的秦安汽車站的涼皮涼粉,看到麻子大麻子和特大麻子。那是我十多年來最想吃的東西,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一旦我回到秦安,一旦我站在秦安車站,我就要放開了吃,吃三碗涼皮兩碗涼粉,把特大麻子全部收購了。

今天,我終于站到了這里,十多年了,我終于站到了這里。

可是,我他媽的竟然一分錢都沒有!

一分錢都沒有!我朝旁邊的垃圾桶踢了一腳,那個垃圾桶竟然不是塑料的,是鐵板,我感覺我的腳趾頭可能斷了。胸口的汗已經(jīng)溢出來了。

小時候挨餓過,在秦安一中上學的時候,每到周五放學,就不想吃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一周的只有鹽的面條或者只有土豆的餅子,每次都餓著肚子回家,想吃到媽媽做的漿水面或者馓飯。每個周末都餓著肚子從秦安一中走上東山回劉坪,每次都餓得發(fā)抖,夏天的時候偷吃地里的生玉米,冬天的時候吃地上的積雪。從那個時候就落下病了。工作之后,不管吃得多好,一旦餓了,就會渾身發(fā)抖直冒冷汗。

上班的時候早晨吃很多,到了十點半的時候就開始渾身發(fā)抖,去醫(yī)院看了很多次,醫(yī)生說這是低糖反應。沒辦法,你辦公室準備些巧克力,到了十點半吃幾口。后來健身去跑馬拉松,別人都輕裝上陣,我必須要挎一個腰包,裝滿巧克力,邊跑邊吃。

有了手機就不戴手表了,但是根據(jù)自己的身體反應,我知道時間大概在11點前后。三斤肯定老早到了,就在我的身邊。

是的,三斤就在我的身邊。

將近20年前,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她站在路邊那戶人家的門前對著我笑,她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子,就算她對我怒目而視,她也在我身邊。她不僅在我身邊,她還來到我的炕前,我偷偷抱了她,那個秘密我藏了20年,她也藏了20年。那是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秘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她知道。

十幾年前,我和她騎著自行車去天水,我們累得狼狽不堪,我們嘴巴都干得起了皮,我們蹲在路邊的泥坑里,喝著那滿是蟲子的臟水。那是我和她的共同經(jīng)歷,只有我和她一起體驗過的共同經(jīng)歷,那一天,我們很可憐,可是,那個時候,我和她在一起。

同樣是十幾前年,最后一次和她見面,我們一起到了南郭寺,因為缺少一塊錢,我們沒能進入南郭寺。之后我賺了很多錢,到過很多景點,可是我始終沒有進過南郭寺。這次回天水,住在南郭寺下面,我也沒去南郭寺,因為南郭寺是我和三斤共同的南郭寺。那最后一次見面,雖然也很可憐,可那個時候,我還是和她在一起。

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

這十多年間,我都沒聯(lián)系到她,現(xiàn)在終于有了聯(lián)系,最關鍵的是,現(xiàn)在她就在我的附近。

可是,我他媽的竟然聯(lián)系不到她。

我錢包里裝著很多錢,裝著很多卡,有儲蓄卡,有信用卡,我可以買下一個專賣店里所有的手機??墒牵椰F(xiàn)在什么也不能買,一碗涼皮也不能買,一兩麻子也不能買。我最近天天和她視頻聊天,從遙遠的寧波和新疆一直聊到了天水。

現(xiàn)在,我知道我和她相距不遠,可是沒法聯(lián)系到她。

我雖然天天在用手機,可是我從來沒想到,沒了手機會是這樣。

我不停地朝四周觀望,我從車站的這邊跑到那邊,我終于忍不住了。

“三斤,三斤,三斤……”

我終于喊出了聲。

我他媽的才不管那么多,我要找到我的三斤。

“三斤,三斤!”我朝著四面八方喊,周圍的人都看著我,看著我卻躲著我。

秦安不是有很多我的讀者嗎?我天天曬我的照片,他們肯定能認出我來。

“三斤,三斤!”我逐漸沒了力氣,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支撐我了。

汗水開始從額頭一直往下流,手腳都無法控制地開始發(fā)抖,眼睛被汗水蒙蔽,幾乎沒法睜開,頭腦開始恍惚,我知道,只要我一閉眼睛,我就會倒下去。

可我不能倒下去,我要找到我的三斤。

“三斤,三斤!”我終于哭出了聲,我跪倒在地。

我能感覺到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三斤肯定也圍了過來,可是為什么她還不拉起我呢?

難道她不叫三斤?難道她認不出我?難道她不想見我?endprint

難道我一直在做夢?難道她一直在騙我?

難道,我的生命中根本就沒有一個叫三斤的女孩子?難道,那只是我的一部小說?難道,我現(xiàn)在沉浸在自己的小說里?或者,我被人催眠了?

我輕輕伸出手指,在地上默默寫下兩個字:三斤。

我看到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去,打濕了那兩個字。

我忽然有點發(fā)怒。命運肯定在捉弄我!讓我生在了一個貧困的人家,讓我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地方,卻讓我遇到一個喜歡的女孩。

命運一直在捉弄我,可是我一直沒有屈服。我百折不撓,迎難而上,不管家庭多么困難,不管這地方多么落后,我從沒放棄自己,像一個傳說一樣,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

在甘肅高考的獨木橋上,我過五關斬六將,在北京的考研大軍中,我力戰(zhàn)群雄出類拔萃,在浙江的如云高手中,我成為公司最年輕的中層干部。我用了20年,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命的奇跡。我不能說無所不能,可是我能干成很多事情,我寫書,我健身,我當心理醫(yī)生,只要我想去做的事情我都能做好。

今天,我想見一個我愧疚半生的女孩子。對,今天我他媽的就想見一個人,而且,她就在我的身邊!可是,我卻找不到她!

為什么?

老天,你告訴我,為什么?

二爺,你告訴我,為什么?

小時候,村里的貨郎對我說,在無人區(qū)迷路之后,將扁擔立在地上,跪在地上朝二爺廟的地方叩拜,扁擔倒向哪邊就朝哪邊走,總能找到出路。我看了看附近,有個誰吃過的冰激凌棍子,今天并不熱,誰會吃冰激凌呢?冰激凌容易化掉是吧?上面一滴都沒留給我。

我知道二爺廟的方位,東山上是我的家,我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很多年沒回家了,我很想回家,可是,今天我不能回家。

今天,我要找到我的三斤。

我朝二爺廟的方向跪下去,把冰激凌的棍子立起來,它倒了下去,倒向和我跪著的方向相反的方向。這不科學啊,棍子怎么會朝自己的方向倒呢?

我拿著棍子站起來,我發(fā)現(xiàn)周圍很多人圍著我。我說對不起,讓一下。我轉(zhuǎn)身看了看,這是什么方向?

我手指朝前指了指,我問:“那邊是哪里?”

“葫蘆河。”

“再遠呢?”

“天水?!?/p>

“天水?”

“是天水。”

“我知道了,謝謝你們!”我轉(zhuǎn)身朝大家說,“我叫程嘯,小時候叫亮亮,我是東山劉坪樹莊村人?!?/p>

“程嘯?”

“亮亮?”

我聽見身后有人在議論,我撒開了腿朝天水跑去。

我知道了,三斤沒找到我,肯定以為我沒到,是去南郭寺了。

不會錯,三斤肯定已經(jīng)去南郭寺找我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不累了,我精力充沛。

我腦子里極速地回憶著,計算著。秦安到天水大概70公里,我最遠跑過42公里,42公里差不多是從天水到十年前我和三斤騎自行車到達的小鎮(zhèn)。

我又想起了九月,那個神奇的風一樣的女孩子。她去年還是只能在體育場跑兩圈的美少女,她第一次跑馬拉松,是跑十公里的歡樂跑。第二次,她跑了21公里的半程馬拉松,然后,她一直擔心自己能否跑完全程馬拉松的時候,她和我相遇了。寧波寧海46公里山地馬拉松,說是山地馬拉松,其實類似于越野馬拉松,那天,我跑的是12公里歡樂跑,她跑的是46公里全程,她用了八個小時。

那天她說,8月份敦煌要舉行100公里越野賽,她想去參加100公里,時間限制是24小時。我說我也去,只不過我跑20公里吧。我說你最多跑過8小時46公里山地,你確定要去跑24小時的100公里嗎?她說,人是很神奇的,不跑怎么知道呢?

對啊,不跑怎么知道呢?

我記得有個100公里越野賽,里面設置有60公里賽程,參賽條件是參加過42公里全程馬拉松。如果按照這個來測算,那么,我的能力就是能跑60公里的山地,那么,我今天跑70公里到天水、甚至到南郭寺,都不是問題。

我這么想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跑出了秦安縣城,我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是的,將近20年前,我和三斤認識,十多年前,我們分別。人的一生,能有幾個20年?能有幾個十年?大半輩子就這么過去了。我和三斤,難道不是跑了一個人生的馬拉松嗎?

是愛情嗎?我和三斤是愛情嗎?我不知道。

算是吧,那么,我和三斤跑了一次愛情的馬拉松,很可能是,是一輩子唯一的一次。

今天,我們跑到了一個重要的點,但肯定不是終點,也許只是個起點。

起點嗎?可是我已經(jīng)跑不動了。

我是心理醫(yī)生,我是催眠大師,我是機器人,我能跑,我能跑。

我忽然跌倒了,重重地跌倒了。

我他媽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一個廢物!

我心愛的女人,在最年輕美麗的日子里,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那天離開寧波的時候,我和三斤聯(lián)系,我說我們見個面吧?

三斤說,算了,見什么面!

我說,我們還年輕,還可以重新開始。

三斤說,你錯了,我的愛情已經(jīng)耗盡了,耗在了別的男人身上。

我說,三斤,沒關系,我不介意以前,我真的不介意,是我缺席了你的人生,是我缺席了你的愛情,我不介意你結(jié)婚,我也不介意你有別的男人。

三斤說,哥,我的愛情不是耗在了我老公身上,是結(jié)婚之后才耗在了別的男人身上的,你也不介意嗎?

我停頓了很長時間,直到她掛斷了通話。

我介意嗎?

我不介意嗎?

誰他媽的不介意?

我介意!

我就是個廢物!

十多年前,我也是和三斤癱倒在這里,口角干出了皮,我很想濕潤一下她的嘴唇,可是我沒有。十多年后,我再沒了濕潤她嘴唇的機會,而這十年來,她和她老公以外的男人濕潤著嘴唇。endprint

她說,我找了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做老公,因為你不在,我和誰在一起都一樣??墒墙Y(jié)婚以后,我覺得不一樣。那一年,我遇到了一個男人,很像你,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很像我?可那不是我??!

我抬手用力地向地上砸去,可是我的手不痛,我的頭痛,還有,我的心痛。我朝旁邊看了看,看到路邊有很臟的泥水,旁邊是石頭,我頭很痛,我想撞一下??墒亲彩^,頭會破的吧?

我移到泥水旁邊,掬起一口水來喝,我低頭,看見那泥水里竟然有血水。

我突然有些惡心。

20多年前,我和三斤兩個人一起喝著這里骯臟的水,如今,我一個人喝著帶血的臟水,那不是手背滲出的血,那是心底滲出的血。

我瘋狂地喝著那殷紅而骯臟的水,體內(nèi)最原始的沖動涌上了頭頂,男人最原始的狂野在體內(nèi)開始奔騰。上一次,這臟水讓我們走出了困境,這一次,這臟水可能會救了我的命。

我聲嘶力竭卻山洪暴發(fā)般朝天怒吼一聲。很多讀者問我,你的筆名為什么叫程嘯?我說我最先的筆名叫程遠,因祖上姓程,喜歡路遙,為了搭配一句路程遙遠。后來因為寫雜文過于犀利,更名為程嘯??墒乾F(xiàn)在我才知道,程嘯的真正含義是在人生的路途上仰天長嘯。

我朝那臟水吐了口唾沫,低頭系緊鞋帶,不就是個超級馬拉松嗎?

我開始狂奔,當然不是毫無章法的瞎跑。我是訓練有素的馬拉松跑者,我懂得如何呼吸,懂得如何邁步。我懂得很多很多,我尤其懂得愛情,我是寫出長篇小說的愛情高手,我是心理咨詢師。我心里這么想著,可是別的念頭壓抑不住就跳了出來。從小最愛的女人,我沒有抓住,我甚至一直都不懂她。我不懂她對我的愛,我不懂她對我的等待,我更不懂,她不想和老公一起,卻選擇了一個像我一樣的男人去婚外情。

我無法接受!我要改變這個故事!

不知道跑了多久,腿越來越重,腦子越來越重,眼前灰蒙蒙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忽然一個趔趄,我終于摔倒在地。我可能期待有這么一個重重的摔倒,我能感覺到臉上發(fā)燙、手上發(fā)燙、胳膊肘上發(fā)燙。我是胳膊先著地,可是身體實在太累,胳膊無法支撐整個身體,終于面部砸到了碎石路上。有什么東西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手擦擦,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淚水還是血水。

我索性閉上眼睛,讓自己徹底放松下來,事實上,我也不得不放松,因為我實在沒力氣了。我跑過很多馬拉松,跑到自己哭,跑到想放棄,可是從來沒像這次,我想躺下去不再起來。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凌晨驚醒,胸悶、氣短,我感覺到了類似心肌梗塞將死的恐懼。我和妻子一直分居,有次把她叫過來,跟她說,我不行了,我能感覺到眼睛閉上就睜不開了。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待會如果你喚不醒我,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后來妻子一直抱著我哭,我漸漸睡了過去,不是睡了過去,是死了過去,因為我沒有知覺了。期間我做了一個夢,也許不是夢,是一種瀕死的掙扎,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我,你還不能死!雖然路過人間,遲早要死,但不能這么死,天生有才必有用,你在凡間還有未竟的事業(yè),還有未寫完的書,還有未了的心愿。

后來,我醒了過來,可是隔三差五,我還是會在凌晨醒來,還是會感到心肌梗塞即將死去。我不好意思再叫妻子過來,我就耗著。我會流汗、會抽搐,能感覺到心的停止跳動和知覺的消失,那種感覺很恐怖。直到有一天,我將自己未了的心愿一件一件擺出來,如果我死了,我父母怎么辦?他們還有我弟弟照顧。如果我死了,我妻子女兒怎么辦?她們會有她們的生活。如果我死了,我的工作怎么辦?立即會有人頂替我。如果我死了,我沒寫完的文章怎么辦?新華書店的書已經(jīng)夠多了,不在乎我的一本。我這么一件一件數(shù)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死了,對家庭社會一點影響都沒有。后來,我真的徹底放下了,我告訴自己,我可以去死了。自那以后,每次遇到這種感覺,我就告訴自己,可以去死了,沒有什么放不下。很神奇的,我竟然很少再感受到瀕死的痛苦。

我沒跟任何人告訴過這事,我已經(jīng)做好了去死的心理準備,我什么都放下了。

直到遇到三斤,我才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是的,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起碼我要見到她,甚至,我要抱到她。

她肯定會在南郭寺等我!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時間是個神奇的東西,有時候它顯得很長,有時候它顯得很短。更多的時候,時間是個騙局,或者說,根本沒有時間這回事。月亮繞著地球轉(zhuǎn)也好,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也罷,不要說幾億年、幾百萬年,就說幾千年吧。對于一個百歲的人來說,時間的計算都是謊言,眼睛一睜,白天,眼睛一閉,晚上。一天一天過去,其實跟時間無關,只是為了計時的方便而設置了個時間。我們其實生活在一個虛空里,我們的生活就像一場夢,這場夢太真實,真實到讓我們用心了??墒聦嵞??我們就是某種造物主的玩物,或者,我們是另外一個空間的夢。我們來了,或者我們走了,對于歷史時間來講,對于世界空間來講,什么都不是。什么化為一縷青煙,什么變成一抔黃土,太抬舉自己了。一個人的一生對于地球、對于宇宙而言,都是無意義的。

可是一個人的一生,因為有了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人,而有了意義。是的,我的本來無意義的生命,因為有了三斤而有了意義,我要去見她。

我慢慢站了起來,慢慢重新起步,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有了力氣,可是我的眼前越來越黑,那種黑,就好像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那種黑,卻又是真實的黑夜,因為我看到了燈光。

那是個小店的燈光,恍惚中,這個地方我來過。是的,幾十年前,當我還是少年時我來過,和三斤一起。我走到店門口,看到一個老漢嘴里銜著煙,不懷好意地嘿嘿嘿笑著。我說,大爺,能給口水喝嗎?他笑著說,給你罐啤酒好不好?我說好的。他忽然瞪起眼,將手里的煙頭朝我扔過來罵道:“滾你媽的,哪兒來的賊骨頭!”

我被他這么一罵,倒清醒了,我大聲回了句:“我不是賊骨頭!”我以為自己很大聲,可是說出來,好像什么都沒聽見,我懷疑自己根本沒發(fā)出聲音來。我又重復了一句我不是賊骨頭,并且惡狠狠地盯著他。endprint

他忽然從墻角拿出一根扁擔走近我,舉到頭頂說:“再不滾遠點,讓你腦袋開花!”

這就是幾十年前騙過我和三斤車費錢的那個壞人,不是老人變壞了,是壞人變老了。我可以深蹲硬拉240斤,我可以把他舉過頭頂摔到骨頭散架。可是我不能,我是一個作者,回老家來見讀者的,我是一個愧疚的男人,來見初戀情人的,我可不是回老家來打架斗毆的。

離商店不遠的地方是條馬路,我知道天水應該朝哪個方向跑,可是我真的沒氣力了,我就想閉上眼睛倒下去,可是我又不能這么倒下去。有大馬路就有汽車,我慢慢挪過去,站在馬路中間。

恍惚中有刺眼的燈光閃過,然后是急剎車的聲音,然后是大罵的聲音。我走近去,看到一輛出租車,我趴在車窗前說,大哥,能帶我到南苑山莊嗎?司機瞪著我看了兩眼,沒好氣地說:“100元?!蔽艺f,大哥,到了給你付錢。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沒吭聲。我說,大哥,我是一個作家,今天丟了手機錢包,南苑山莊有我朋友等著,到了肯定給你錢!他說,看你也不像壞人,上來吧。

我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生怕他趕我下車,我給他講述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天水有很多讀者,我講了小說里的細節(jié),也講了一些讀者的書評。他一直不置可否地冷笑著,后來說了一句:“閉上嘴吧,我能拿到100元車費就感天謝地了!”

其實我真的已經(jīng)沒有了講述的欲望,我好像是在垂死掙扎,又好像是回光返照,但更像是自言自語。我是特別想告訴自己,今天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我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我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我不可能因為一件偶然的事情而落魄至此。

可是我又覺得沒有偶然,自己做了很多事情,浪得很多虛名,可是連深愛自己的女人,一輩子都在別的男人懷里。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有些東西是不能錯過的,錯過就沒有了,有些女人不能放手,放手就徹底失去了。一個女人一輩子只能年輕一次,十歲只有一次,20歲只有一次。等她到了30歲的時候,她眼里的靈光不再,世俗的塵埃將落滿她的眼角。

我徹底失去了三斤,我見證過她的成長和清純,可是我沒擁有她的身體。她所有的嫵媚和嬌嫩都給了別的男人,她所有的青春都耗在了別的男人身上。

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我拿自己浪得的虛名欺騙自己,我拿曾經(jīng)的少不更事欺騙自己。其實我在乎她,我曾經(jīng)日夜思念她,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她在我懷里的嬌羞,可是每當我想起,眼前都是她在別的男人懷里的呻吟。

一個男人真正的能力在于床上征服自己深愛的女人,尤其是深愛著自己的女人,那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天經(jīng)地義的完美結(jié)合。其他什么都是虛的,我無法通過任何成就來挽救,不管以前、現(xiàn)在,還是以后。我是個沒用的男人,我徹底失去了她,我也徹底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別人糟踐她,那只是對我的侮辱,那只是證明了我的無能。

什么狗屁作家,什么狗屁心理咨詢師,一切都是假的,自以為是名人回到了老家天水,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狗屁!什么眾多讀者,誰都不認識你。就因為一個錢包一個手機丟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是的,你什么都不是。

一個急剎車將我晃醒,我抬頭,發(fā)現(xiàn)熟悉的南苑山莊到了。小紫、難醒、老胡等一幫人站在門口,我特意回頭跟司機說,前面就是我朋友,你稍微等一下。

我下了車,老胡首先跑下來扶住了我。我說給司機100元。他拿出錢包掏了100元給司機遞過去說:“謝謝師傅,晚上的事情不要說出去,謝謝!”

小紫和難醒也已經(jīng)到了我身邊,我能聞到她們身上的酒味。是的,這本該是一個狂歡之夜,只是我的消失和重新出現(xiàn),讓她們失去了本該有的歡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出現(xiàn),還是不應該出現(xiàn)。會有很多男人喜歡她們,她們該有她們的快樂。

我推開扶著我的小紫和難醒說,你們繼續(xù)去喝酒去玩吧。

他們陌生地看著我。

我是多么陌生啊,我不再是衣冠楚楚,我是血肉模糊。

我也用陌生的眼神看著他們,抵制著他們,排斥著他們。

老胡說,我先照顧他洗把臉,你們也回房間吧,喝了酒別呆在外面。

我扶著老胡的肩膀說,老胡,兄弟,我能走上去,你去拿一箱黃河啤酒來!

老胡幾乎是半扛著我到了房間,真正的兄弟在這個時候不會問什么,就像他每次打電話的問候語一樣,就是問你掛了沒。我回來了,說明還沒掛,他就放心了。我們一起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他知道我的體質(zhì),也知道我的堅強。

我低頭洗臉,不想看鏡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老胡在身邊,我說,老胡,去拿一箱黃河啤酒吧!

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逐漸沒了印象。醒過來時,已是次日早晨,窗外的光線從窗簾映襯進來,我頭痛欲裂,渾身上下酸痛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我用這樣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生命中第一個全程山地馬拉松,沒有任何熱身運動,沒有任何補給,沒有任何賽后的拉升。我知道自己傷到了肌肉,但是沒關系,肌肉的損傷可以挽回,可是心里的損傷該如何補救?

我翻身起來,差點被腳下的黃河啤酒罐絆倒,地上橫七豎八散落著無數(shù)空罐子。

我沖了個熱水澡,用熱水和冷水交替沖了大腿和小腿,這是緩解肌肉疲勞最有效的方式。然后穿好晨練的運動服,挎上腰包。這腰包,每次跑馬拉松用來裝水和巧克力。這次,我裝了兩罐沒打開的黃河啤酒,裝了點錢,裝了個賓館的打火機。

清晨的山間空氣清新,晨練的人已經(jīng)在賓館門口伸腰踢腿了。我沒做什么熱身運動,緩步向山上跑去。

到了南郭寺門口,售票處正好開門,我買了兩張門票。

對著南郭寺的正門,我跪倒在地,將門票放在地上,拿出兩罐啤酒,拿出打火機。

我點燃門票,然后打開啤酒,灑到了自己的面前。

我知道身邊來往的人都在看著我,今天,我要做一個清醒的瘋子。我知道,沒有人會理解我在做什么,因為我做著這世上只有我和她知道的事情。

啤酒滲入黃土,慢慢流淌,淌到了我的膝蓋上,濕透了我的褲子。我看到自己掉下的淚水,和那啤酒混在一起。

我起身,對著南郭寺的門作揖。我希望這塵世上所有少年不更事的愛情都能結(jié)出美麗的花和果實,我祝愿這塵世間所有曾經(jīng)相愛的人,即使成為陌路,也不要心生怨恨。

回頭,最后看一眼南郭寺,我曾經(jīng)朝思暮想的南郭寺。

責任編輯 子 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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