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作為維吾爾族人民代表的“阿凡提”正一步步地從蒼茫的戈壁中走上世界舞臺,并逐漸成為極具價值的文化、民族符號。文章試圖從“阿凡提”在維吾爾族中的接受和再生成出發(fā)分析其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從而探究阿凡提之所以能夠作為民族符號存在的原因以及作為文化符號的當代價值,進而為維吾爾族的物質(zhì)、文化發(fā)展提供些許建議。
關(guān)鍵詞:阿凡提 價值符號 維吾爾族
一頂白色的大纏頭,一匹瘦小的倔毛驢,一臉連鬢的絡腮胡,這個被維吾爾族尊稱為“阿凡提”的智者之于新疆,正如張愛玲之于上海,沈從文之于鳳凰,早已不再是一個“人物”那么簡單,他成為了一段歷史,一種文化,乃至于一種民族、文化符號,在世界范圍內(nèi)展現(xiàn)著維吾爾族獨特的風俗民情和文化價值取向,并源源不絕地為維吾爾族供給著自我認同和對外發(fā)展的資源和力量。
一、維吾爾族與“阿凡提”
“阿凡提”本名“納西爾丁”(又稱納西列丁),關(guān)于這一人物形象的起源,各國乃至各民族都有自己不同的看法。維吾爾族說他是新疆喀什人,阿拉伯人則說他出生在巴格達,土耳其人則稱他是在土耳其的阿克謝希爾城去世的,因為那里有他的陵墓。對此,張承志曾作《金卷銀卷阿凡提》一文進行了詳細分析,并豁達地引用了護亞夫“納斯爾丁·霍加的故事,乃是在世界文學史上處處可見的滑稽譚,采用了土耳其形式的一種表現(xiàn)。詮索這一任務的實在與否,其實并非大事”的觀點做結(jié),認為這一“擴散到全世界”[1]的形象,既是蒙古人的“巴拉根倉”,也是阿塞拜疆和伊朗的“毛拉”(伊斯蘭教長,有導師的意思),他或許騎著瘦馬講著哈薩克語,或許乘著毛驢從土耳其出發(fā)云游旅行,但他總能“在所到之處贏得人心”。
對生活在新疆的維吾爾族人民而言,他是無可替代的、維吾爾族的“阿凡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維吾爾族人民只會將德高望重、智力出群的成年男子尊稱為“阿凡提”,即“先生”“老師”之意,所以納爾西丁在維吾爾族笑話集中通常被稱為“納爾西丁·阿凡提”。正如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說的那樣,“除了由于遠離而造成的不同之外,還有由于靠近而具有的差異,這一點同樣重要,例如,渴望與熱形成對照,渴望有別與熱,渴望作為自我存在。許多習俗的產(chǎn)生不是由于某種內(nèi)部的需要或有利的偶然時間,而僅出于為了區(qū)別與那些相對鄰近的社群的愿望。[2]起源無法可考的“納爾西丁”類機智人物笑話(或滑稽)故事之所以能夠廣泛流傳至中亞的各個地區(qū),正因為其中的價值表述和思想內(nèi)容符合信奉伊斯蘭教的中亞諸民族的心理預期,維吾爾族也是如此。但另一方面,出于民族文化認同心理和自我價值認定,當此類故事在維吾爾族內(nèi)部傳播的時候,同時也受到了維吾爾族人民的“大改造”——維吾爾族將本民族的傳統(tǒng)笑話與“納爾西丁”滑稽故事相融合,文本語言亦替換為維吾爾族人民常用的各類詞匯,而文本中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服飾、飲食和勞動工具的內(nèi)容,亦用維吾爾族日常生活的各類事物代替。除此之外,維吾爾族人民還將這些零散的笑話整理成套,統(tǒng)稱為《阿凡提的藍提帕(笑話)》。至此,維吾爾族成功地將“納爾西丁”故事再創(chuàng)造為本民族獨特的“阿凡提”笑話故事,在吸收各族文化養(yǎng)料的基礎(chǔ)上,植根于本民族文化的沃土,埋下一粒代表未來的種子。
在維吾爾族文化滋養(yǎng)中重生的阿凡提,騎著一頭干瘦的小毛驢,悠悠然走向新疆的角角落落,最終順著塔里木河的長流,踢踢踏踏地走進了中國文學的土地之上。對于當代不了解維吾爾族文化的社會大眾來說,“阿凡提”是一個維吾爾族人,不論走到哪里,他總是笑著,或許那翹起的胡梢下的嘴中,還會突然冒出一句令人捧腹大笑、值得深思的話。
二、作為符號的“阿凡提”
維吾爾族笑話中的“阿凡提”總是不厭其煩地去解決各種問題,說著讓人捧腹的幽默話語,實則暗地諷刺那些為維吾爾族百姓帶來痛苦和折磨的國王、伯克(相當于區(qū)長的官員)、咯孜、巴依或是鄉(xiāng)約(鄉(xiāng)長)們,可以說,他的出現(xiàn)滿足了維吾爾族人民對于作為一個“人”的全部需求?!鞍⒎蔡帷奔葥碛袩o與倫比的智慧和一張無人能比的巧嘴,也有一顆不畏權(quán)勢、不守教條的自由心靈。只要是腐朽的事物,從上帝到神靈,哪怕是維吾爾族信仰中神圣的“胡大”,阿凡提也能拿來愚弄,毫不留情。這樣看來,與其稱“阿凡提”為一個人,倒不如說他是維吾爾族人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完美偶像,他寄寓著維吾爾族人民對于世界、生活、道德和國家的美好向往,表明了維吾爾族人民即時的物質(zhì)、精神需求。出于對這一偶像的崇拜,維吾爾族人民將阿凡提的故事口口相傳,并與頭戴大纏頭,騎著小毛驢的維吾爾族中年男子形象相結(jié)合,使“阿凡提”呈現(xiàn)出明顯的民俗符號特征,也逐漸成為了民族精神和自我認同的象征。
新疆在中國歷史上一直被視作遠離文化、政治和經(jīng)濟中心的“蠻夷”之地,生活在這里的維吾爾族人遵循著沙漠、綠洲、戈壁、沙塵和雪山授予他們的本能,創(chuàng)造出了極具地域性特征的維吾爾族文化。隨著絲綢之路的開辟和發(fā)展,新疆成為了各類文明交流碰撞的中心,中亞、南亞、華夏和伊斯蘭文明在這里相遇,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在這里傳播、發(fā)展,并煥發(fā)新的生機,始終保持開放和接受態(tài)度的維吾爾族人在環(huán)境的影響之下,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以傳統(tǒng)文化為主導的多元文化形式。正如日本學者羽田亨所說:“現(xiàn)在回鶻人不問東西系統(tǒng),不問種類,都自動攝取,于是各類文明就在他們的社會中漸漸融合,形成了一種合成文明?!盵3]“阿凡提”作為維吾爾族對外交往和發(fā)展歷史中被主動接受、持續(xù)塑造和傳播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符號,也隨著維吾爾族“合成文明”的發(fā)展和成熟,有了“豐富的意義生成的可能性”[4]。
據(jù)筆者采訪維吾爾族青年人得知,他們對于“阿凡提”的認知各不相同。有人說他是一個向封建和黑暗宣戰(zhàn)的勇士;有人說他是一個在痛苦中給予人安慰和引導的智者,也有人說他是用語言打破教條的先行者。正如滕守堯所說:“一個符號可以引起深層無意識的反應,它會調(diào)動或激起大量前邏輯的、原始的感受,還會引起許多完全屬于個人的感覺上的、感情上的或想象的經(jīng)驗?!盵5]文字的普及、電子傳媒的出現(xiàn),使得“阿凡提”進一步從民族進入社會,成為了大眾眼中的、能夠滿足大眾對于維吾爾族的好奇心、體現(xiàn)維吾爾族整體文化架構(gòu)和人民形象的民族符號,大眾對于“阿凡提”不同于本民族人民的解讀,使其在原有文化內(nèi)涵解構(gòu)和重構(gòu)的過程中獲得了更為廣泛的意義指向與現(xiàn)實價值。
三、“阿凡提”的時代價值
進入全球化時代的維吾爾族,正處在危機與機遇的邊緣。一方面,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形態(tài)決定了維吾爾族在中國社會和文化中的“邊緣性”特點,而全球化進程中的多元文化交流的必要性以及數(shù)字化的普及、傳播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得“邊緣”的界定變得模糊。互聯(lián)網(wǎng)的全面普及使得時空和地域變得不再重要,虛擬的交互界面,高度開放的文化交流方式亦使得維吾爾族文化得以與各大“先進”文化躋身于同一個平臺,同享廣泛的接受者和交流、傳播的權(quán)利,這不能說是巨大的機遇。另一方面,西方現(xiàn)代性與各民族文化中的本土性以及民族認同極易產(chǎn)生矛盾。新一代的維吾爾族青年人在本民族文化和全球化傳播下的西方現(xiàn)代文化之中成長起來,面向更為廣闊的發(fā)展空間的他們擁有多重“社會身份”,并由此出現(xiàn)了價值取向和文化、社會認知結(jié)構(gòu)上的多重化現(xiàn)象,維吾爾族原有的本土知識、概念和民族文化在這一代青年人選擇性繼承的現(xiàn)實中,面臨著離散的可能性。而維吾爾族文化本身也受到全球化浪潮的沖擊,出現(xiàn)了趨同化、價值缺失和信仰失落,成為當代維吾爾族所要面對的最主要的問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阿凡提”的存在才顯得尤為重要。在維吾爾族歷史長河中出現(xiàn),在維吾爾族人民性格、風俗習慣和價值取向的熏陶下發(fā)展,在各民族間廣泛傳播交流的“阿凡提”,以文化符號的身份,為維吾爾族的社會、文化發(fā)展和民族進步貢獻出無可取代的重要力量。
“符號系統(tǒng)形成時,能指與所指的關(guān)系就不再是任意的了,相對固定的社會契約保證了能指與所指關(guān)系的確定性,從而保證了信息傳達的有效性。這稱‘透明性,即能指變得像一層玻璃,使傳達直接指向所指?!盵6]進入當代的“阿凡提”面對著復雜的接受對象和各類居于“高位”的文化支配,文化內(nèi)涵發(fā)生了流失和變動,最終在傳播過程中造成了文化符號意義的簡化。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簡化并非完全是壞事。當“阿凡提”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在大眾傳播中固定下來之后,它成為了大眾認知中的一個約定俗成的無從爭議的“符號”,而該“符號”的內(nèi)容幾乎完全是積極有益的,它將“阿凡提”本身所具有的、多義的文化內(nèi)涵變?yōu)橹苯用鞔_的所指,即“熱情好客、幽默機智的維吾爾族人”。
不得不承認,這一所指對于走進全球化消費主義時代的維吾爾族人民來說,是極具意義的。一方面,它提高了維吾爾族人民的民族自尊心和文化認同感。對于一個民族而言,沒有什么比他者的認同更為重要。當大眾肯定了優(yōu)秀的“阿凡提”,贊美和崇拜他的時候,將其作為“偶像”的維吾爾族人民自然會感到與有榮焉,強化其族群意識,鼓勵其更為積極地參與到全球化的文化交流中去。而“阿凡提”所表現(xiàn)出的積極的民族精神,追尋自我、超越世俗的價值取向以及現(xiàn)實觀念,對于當代維吾爾族青年提高文化傳承意識、增強民族認同感、樹立正確的民族、宗教觀念有著積極意義。另一方面,它使得“阿凡提”更具消費價值。對于讀者來說,艾克拜爾·吾拉木收集、翻譯并出版的《阿凡提故事大全》是最為著名的,當艾克拜爾書中的“阿凡提”受到接受者的喜愛之后,各種版本的《阿凡提故事》亦接連上架出售,而阿凡提動畫片、電影也順勢推出,成功上映,并使“阿凡提”以“維吾爾族形象代言人”的身份深入人心。在此之后,由各民族作家續(xù)寫的阿凡提故事也開始出現(xiàn),其中尤以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冉紅創(chuàng)作的《小阿凡提》一書最具代表性,它使得維吾爾族成功與中國乃至于世界文化接軌。而在國家和當?shù)卣男麄髦校鞍⒎蔡帷备浅蔀榱诵陆拇?,出現(xiàn)在特色旅游、表演和節(jié)日慶典之中,一遍遍地強化其作為民族符號的文化價值,提升其作為文化資本的商業(yè)價值,創(chuàng)造經(jīng)濟社會效益,為維吾爾族的發(fā)展提供強有力的支持。
張承志曾這樣評價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的內(nèi)容幾乎無所不包,人稱他是笑話版的百科全書……我們和兒童們一起,快活的緊跟著他,等著他說出絕妙的下一個?!盵7]作為民族、文化符號的阿凡提曾經(jīng)是維吾爾族的“偶像”,他反抗封建,反對強權(quán),反對利己和自私,集民眾的精神和意愿于一身,肆意嘲弄所有的黑暗和腐朽。而在當代,他象征著“自我”,象征著維吾爾族的族群文化,象征著新疆特色和一種“樂天因為悲憫,洞悟所以達觀”的精神境界。穿越時代的滾滾洪流,阿凡提始終走在前面,騎著那頭瘦小的毛驢,告訴維吾爾族人民如何生活。
注釋:
[1]國書刊行會:《內(nèi)陸亞細亞史論集(一)》,1964年版,第196頁。
[2]于秀英譯,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著:《種族與歷史 種族與文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130頁。
[3]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論》,上海: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65頁。
[4]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0頁。
[5]滕守堯:《審美心理描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19頁。
[6]趙毅衡:《文學符號學》,北京:中國文獻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4頁。
[7]張承志:《金卷銀卷阿凡提》,讀書,2010年,第5期,第115-121頁。
(劉雪寧 云南昆明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650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