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馬昌華著
一
常貴原本不打算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
年后單位要進行人事調(diào)整,常貴現(xiàn)在的崗位將納入內(nèi)部競聘,雖說不是炙手可熱,但確實有好些人對這個崗位覬覦已久,而且已經(jīng)明顯表露出了競聘的意愿。常貴跟隨領(lǐng)導(dǎo)多年,小殷勤頗得領(lǐng)導(dǎo)歡心,領(lǐng)導(dǎo)也曾經(jīng)許諾過會想辦法繼續(xù)為他保住眼前的崗位,但畢竟空口無憑,他心里沒底。眼下處處得小心翼翼,工作上更不能出一點紕漏,人際上必須盡量保持關(guān)系和諧,一些必要的感情投資還得趁早抓緊抓好——比如這過年的關(guān)系走動,你不走人家會走呢。
沒想到,偏偏在這個當(dāng)口,從未主動來過電話的父親打電話來了:
“你們今年春節(jié)沒有太多的事吧?你娘很想你們回來過個年。你娘近來身體不如以前了,老是亂惦記。你娘說,你們今年再不回來過年的話,只怕往后想看看她都難了——哎,你們也有你們的世界,要是實在太忙的話,就不必回來了。這年把我還能動得。”父親的語氣倒是淡淡的,好像他老人家并不是太在意常貴回不回去,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哪年的年不是他和母親兩人相守著過的??!
父親的話令常貴心里一咯噔,父親語氣雖然淡淡的,但常貴分明感覺到老人家內(nèi)心深處有些無奈的渴望。父親是個很內(nèi)向的人,從不輕易表露自己的心思。
的確,屈指算來,常貴是有很多年沒有回老家過個團圓年了,因為工作很忙,路途又遙遠,搭車也很不方便……這些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每次父親總是很寬厚很體貼地說:“你們回不回來,年都一樣過,省得那些車船費夠買年貨了。”所以每每像還愿一樣,臨時寄點錢回去給二老,也就心安理得了。
最近一次回老家還是四年前的清明節(jié)。常貴記得,那次回老家,很多在外打工或工作的人都回去了。那時候家鄉(xiāng)的表面變化雖然還不算太大,土磚瓦房看上去與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模樣總體上相差不多遠,但這些從外面回去的人,一下子就使得一個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上墳掃墓的陳舊景象煥然一新了:漫山坡平日寂寞的小饅頭包上,清一色掛上了從前少見的花團錦簇般的五彩幡旌,墳前所燒的也從過去的黃土紙變成了一捆一捆花花綠綠的印刷票子,微縮版的紙房、紙車(只差沒見新聞中報道的紙美女了),甚至有幾家還特意擺起了價值不菲的洋酒來祭奠祖先,果真有點與時俱進的意味。更讓人大開眼界的,是那些用小汽車一車一車拉到山邊,然后一桶一桶扛到墳地的,過去只偶爾在城里喜慶節(jié)日見過的煙花禮炮。上百元甚至幾百元一桶的煙花禮炮擺滿了草地上的墳頭,從早到晚整個山村都回蕩著煙花禮炮的巨響,炸得常貴心驚肉跳滿心慚愧——老實說常貴是那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準備煙花禮炮的傳統(tǒng)掃墓者之一,好在有父親的寬慰:“這些人盡是顯擺呢,掃墓掛清祭祖宗,有這份誠心就行了,多留些錢給活著的人享用,讓活人過得滋潤些,那才是真孝道。咱不搞這些個浪費錢財?shù)呐时取_@些燒包崽,在外面打工掙了幾個小錢就充闊佬了,有本事都回來蓋新房起高樓大廈嘛,橫豎還得回來種田過日子,打不了一輩子的工?!备赣H平素總是沉默寡言,一天說不出幾句話來。常貴為父親的理解而感動,也在心里默默祈盼九泉下祖先們的理解和寬容。
上次回老家,常貴也只是在家草草住了兩夜,本來有很多話想跟父親嘮叨,但父親看出常貴的心思,說你們在外工作不容易,不要老是掛著我和你娘,這幾年你娘我還照顧得動的,不用你們操心,你們不回來,年年掛清還不是我和你三叔四叔打了包場?你們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我們也幫不上忙,自個兒好自為之吧。
常貴木木地點著頭,盡管有父親的寬慰,但內(nèi)心那股莫名的失落還是無法排遣。從那時開始,他才真切地感悟:世上只有崽女欠爹娘的,沒有爹娘欠崽女的。
父母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常貴在外省工作,家也安在了外省,妹妹在深圳那邊打工多年,嫁了個同在深圳打工的四川妹夫。他們都不在老人身邊,又不能接老人家過來一起住,二老與社會上所稱謂的農(nóng)村留守老人一樣,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沒有時間回去看望老人家,只得隔三岔五打個電話回去,噓噓寒問問暖。但以前家里沒有安裝電話,打電話只能打到三叔家。三叔家跟父母家隔了一道向陽坡,電話打過去,三叔便在那頭說:你等兩分鐘,我去喊你娘來接。便隱隱聽見三叔出到門口扯了喉嚨喊:“嫂嫂,長途電話,快來接?!薄娫捒偸悄赣H去接的,除非母親不在家,否則父親是斷不會接聽的,即便偶爾接了,也只是淡淡的一句:“沒什么大事情打什么電話?又浪費錢,又嫌煩接聽?!?/p>
常貴以為父親是生氣沒有給他們在家裝個電話,于是特意托人買了電話機,送到父親手上,叮囑他到村上電話安裝代辦點去辦理安裝手續(xù),并將有關(guān)的費用也郵寄給了他。沒想半年后還是沒裝上,向三叔一打聽,三叔說:“你還問你爸的電話機?早就變成大糞了?!痹瓉?,常貴托人買給他的電話機,他竟然拿去與人家換了十斤烏草魚吃了。他說這東西一年又不用幾回,還費錢,不打電話也要交月租,太不劃算。買個棒槌捏背心,不做!
可老是往三叔家打也不方便,有時三叔一家人不在家,打不通,有時晚上想起什么事打個電話過去,那邊黑燈瞎火的,遇上雨天下雪什么的,地濕路滑,母親腿腳又不靈便,萬一出點什么差錯可真不好想。常貴心里就有些堵,怪老人家不討貴氣。
還是妹妹終于忍不住了,專門從深圳買了部手機捎回去,托人辦了本地手機卡,把話費都預(yù)存好,然后交給父親,說:“這回不用嫌煩你了,光用就得了?!?/p>
但父親還是不用,將手機丟給了母親,說:“你好閨女孝敬你的?!?/p>
于是,土土的母親就直接升級成了村子里時髦的手機族。
母親的手機用了兩年多了,卻依然從來都是只接聽電話,總說不會打不會打。大家便請三叔幫母親將他們的號碼存進手機里,有事好及時聯(lián)系。但號碼存了還是照樣從沒有打來過。這樣也好,至少說明二老在家一切正常,沒有什么大事可以擔(dān)心的。
不過,即便有了手機,父親還是不肯輕易接常貴他們的電話,他說有母親接就行了,好像母親就是全權(quán)代表的一家之主。不習(xí)慣接電話的父親,當(dāng)然更不會主動打電話過來了。
但是,這一次,父親破了天荒主動打電話過來,說是母親想讓常貴他們一家回去過年。常貴想,父親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打這個乍聽起來語氣淡淡、實則含義深刻的電話的,心中便隱隱感覺到一絲絲的不安。
常貴權(quán)衡再三,終于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今年必須回老家去過年!走關(guān)系的事回來再做安排了。
常貴把回老家過年的決定告訴老婆芝蘭。芝蘭是本地人,自從嫁給常貴,常貴倒成了上門郎一樣,年年逢年過節(jié)少不了都要回外家團聚。這回是常貴第一次提出回老家過年的要求,而且理由充分,芝蘭盡管有一百個不高興,但鑒于這么多年來,常貴都是毫無怨言地陪她回外家過年過節(jié),她這次倒也格外開通,愿意將就了常貴,答應(yīng)帶兒子一起回常貴的老家去。
常貴就打電話問在深圳的妹妹回不回,妹妹說當(dāng)然想啊,但是真的沒有空回,廠里一共才放三天假呢。另外,四川的家婆今年要帶孫子(也就是常貴的外甥)到深圳過年,這次是政府幫助組織的,真沒想到,她們家有幸被選中。妹妹和妹夫都在工廠打工,沒辦法管孩子,一直放在四川老家由家婆帶著,都有三年沒見著自己的孩子了,也特想念呢。
“到時候有老鄉(xiāng)回去,托他們帶件毛大衣給爸算了。爸想要件毛大衣,想了很久了,總沒得買給他?!泵妹谜f。
常貴便想起,最近電視、報紙好像都在高調(diào)宣傳有關(guān)部門組織內(nèi)地留守兒童南下到父母打工的地方過團圓年的事情,搞得沸沸揚揚的??扇珖鞯氐牧羰貎和沃骨f,組織得過來嗎?
常貴很有點不以為然。好在兒子小漁八年多來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在父母的呵護之中,比他那個四川小表弟可是幸福多了。
但小漁要想看看爺爺奶奶,或者說爺爺奶奶要想看看小孫子,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聽說要回老家過年,兒子小漁可是歡呼雀躍,老是催問:“什么時候回老家呢?什么時候回老家呢?”
常貴覺得兒子開始懂事了,曉得牽掛孝敬親人了,心里暖烘烘的,便問兒子:“為什么這么惦著回老家過年呀?是不是特想你爺爺、奶奶了?”
誰知兒子的回答令他大跌眼鏡,差點沒讓他暈過去:“回老家可以看大雪呀,我同學(xué)去過黑龍江,看過大雪呢,到處一片白色世界,現(xiàn)在湖南老家也正下大雪呢,電視上說的——你沒看電視啊?真不給力!我們這里總是不下雪,沒勁死了。”
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兔崽子!居然還知道給力不給力了!給誰的力呢?誰給的力呢?“娘賣嘛屁的!”常貴不由得蹦出一句久違的家鄉(xiāng)“鄉(xiāng)罵”。
二
常貴偕老婆孩子一路輾轉(zhuǎn),先搭上羅城至邵東的過路班車到武岡城,再從武岡城租了部的士回家(沒能趕上一天兩趟的武岡至老家壽仁的班車),臘月二十七,下午五點半,終于回到了那個叫壽仁的湘西南小山村。
從武岡至壽仁,一路上,滿野皚皚的白雪,一眼望不到邊,仿佛提前給即將到來的節(jié)日披上了喜慶的盛裝。
小漁娘兒倆都是第一次身臨雪境,興奮得不行,不時搖下車窗玻璃,發(fā)出忘情的歡呼,拿出相機一路狂拍。到家一下車,便興高采烈地在屋前的地坪上一塊玩起了堆雪人、打雪仗,還夸張地指揮著常貴為他們拍照、錄像。這情景令一路小心翼翼的常貴喜出望外,看來老婆芝蘭和兒子小漁還是從內(nèi)心接受了他引以為豪的家鄉(xiāng)的。
村子的全名其實有三個字的,叫“壽仁s i”,雖說現(xiàn)在官方公布的名字是“壽仁”,但在人們的口頭中仍然與過去一樣,稱呼為“壽仁 s i”。
為什么叫“壽仁s i”?老婆芝蘭好奇地向常貴探尋因由,常貴也是不明就里。常貴不知道后面那個字究竟怎么寫,是該叫壽仁寺呢,還是叫壽仁祠,在老家“寺”和“祠”念的是同一個音“s i”。而據(jù)說壽仁寺和壽仁祠又都很有來頭。
常貴曉得這里曾經(jīng)有座年代久遠的古寺廟,具體古老到什么程度,沒有留下任何歷史資料,無據(jù)可考。聽說過去香火還很鼎盛,或許村子也就以寺而名吧?又或許這里原本也是沒有村子只有寺廟的吧?(一般而言鄉(xiāng)間寺廟庵堂是依山離村而建的)
不過,1949年后寺廟就日漸式微了,“文革”以前,寺廟里的和尚就被遣散了,到了破“四舊”那陣,寺廟里的菩薩全被人抬走燒掉了。寺廟也早由政府舊物利用,前殿和兩邊廂房改做了手聯(lián)社,搞得轟轟烈烈,有鐵器部,有縫紉部,后殿做了公辦診所,很紅火的。常貴的父親就曾在鐵器部當(dāng)過好些年的打鐵匠。后來手聯(lián)社解散,村上的球相公和戴老老兩家人搶著搬進去住了,各占了一邊,因為他們兩家當(dāng)時根子紅,又不迷信,沒人敢與他們相爭。
現(xiàn)在,寺廟的前殿和兩邊廂房早已被兩幢三層的新式樓房所取代。聽父親說,左邊一棟是昌明起的,右邊一棟是家訓(xùn)起的。昌明是球相公的三兒子,與常貴同輩(常貴本來叫昌貴,后來上中學(xué)才改成現(xiàn)在的名字),比常貴大兩歲,小學(xué)讀了三個一年級便輟學(xué)了。那時在家無所事事,專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后來大點了就到外面打零工了,中間有十多年沒有回來打過照面,也無一點音信,都以為早死在外面了呢,直到前些年才又現(xiàn)了身,也是一副落魄的樣子,近四十了也沒拐得一個婆娘。這兩年突然就聽說在福建發(fā)了財了,要回來起房子,還帶了個外鄉(xiāng)妹回來過,現(xiàn)在也有了崽了。家訓(xùn)是戴老老的二小子,與常貴同年,還是初中同學(xué),這些年一直在廣東做事,也掙了大錢。兩個人在寺廟上建樓房比排場,每棟花費不下二十萬呢,都是按照從大城市拿回來的圖紙修建的,設(shè)計精巧,外表都貼了墻磚,豪華闊氣自不必說,比起城里那些現(xiàn)代樓房一點也不遜色。但父親最欣賞的是,廁所就起在房子里,比客廳還亮堂,用潛水泵從村前河里將水抽到房頂貯水塔,解完手龍頭一按,嘩啦沖得干干凈凈,再也不用到屋檐下蹲著滿是糞蛆的茅廁聽蚊子唱歌看蒼蠅跳舞了。連洗澡也有了熱水器,下雪結(jié)冰也不怕冷,龍頭一擰,熱水嘩嘩地就出來了,想怎么洗就怎么洗,那真是痛快呢。
只有隱匿在兩棟現(xiàn)代樓房背后破敗不堪的后殿,像個被人遺棄的老乞丐,猥瑣地蜷縮著,茫然不知所措。不過診所仍然開著,只是早已承包給了外村一個姓王的私人醫(yī)生,規(guī)模比從前的公立診所小了許多,而且門庭冷落,一天到晚難得來個看病的人,都說這王醫(yī)生黑,名聲不太好,很勒錢,大人小孩傷風(fēng)感冒,光吃藥不打吊針就是好不起,一打吊針一兩百甚至兩三百就不見了,還曾經(jīng)給人開錯過藥方,差點沒把人治死。照現(xiàn)在的情形,估計這王醫(yī)生也撐持不了多久了。
村子最值得述說的,其實是原先的馬家祠堂?;蛟S這才是村子得名的真正由來吧!常貴想。
常貴曾不無驕傲地向老婆芝蘭介紹過馬氏門中在這一帶的勢力和影響。馬姓人在這里的繁衍歷史可以追溯到宋元時期,距今已有七百余年。葬在今隆回西坪的老祖華安公,據(jù)家譜所述曾官至兵部尚書、陜西總督、太子太保侯爵,因此又被尊稱為太保公。太保公一共有三房夫人,而距“壽仁s i”一山之隔,便是太保公兩位一品誥命夫人蔣、余氏的合葬墓——天螺曬眼,不過,“壽仁s i”一房的祖婆楊氏夫人,卻是葬在隆回西坪的黃豆山。雖說現(xiàn)在很多人對老祖華安公的身世有些存疑,族譜上的記載也頗有矛盾的地方,不能完全自圓其說,但數(shù)百年來馬氏一姓在當(dāng)?shù)匾恢睂儆诿T望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馬家祠堂亦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據(jù)說當(dāng)年一房馬氏先祖分支后,從隆回西坪北遷,分居甚廣,后來出了個壽公王,發(fā)了大財。這壽公王原是隨了叔叔討生活的,因為經(jīng)營有方,終于成為一方豪紳,家財萬貫,便想著光宗耀祖,于是便出資修建了這座祠堂。也許是后人為了紀念這位大仁大德的壽公爺爺吧,便將這座祠堂取名叫“壽仁祠”,而地以祠名,村子也就自然而然喚成了“壽仁祠”,從此揚名在外。周邊方圓百十里,都是馬姓人家的村子居多,是絕對的大姓,光數(shù)得出的馬家祠堂就有好多座,不過最雄偉氣派最有名氣的還屬“壽仁”的馬家祠堂。要是趕在過去,每逢春節(jié)鬧年,請來祠堂的大戲班要唱上半個月才挪得了地方,幾十里內(nèi),凡馬姓村子舞龍燈耍獅子,也都要在新年初一先到壽仁的馬家祠堂拜過祖先,才能出游四方。每有大事,尤其處理與外族爭端或族上不良人物,動用族規(guī)家法時,族長便要召集各房的掌事者,到祠堂議事,并在祠堂進行公審和處置,名曰“開祠堂”。那時候,族長和族上掌事者,對犯事兒的族上人,擁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據(jù)老人們說,清末民初之時,有個叫朝五的人,平素好吃懶做,偷盜成性,有人告到族長那里,族長便著人將朝五五花大綁,捉來祠堂,吊在臺柱上連審三天三夜,又讓族上的人都來觀看。審?fù)曛?,族人一聲喝令,將氣息奄奄的朝五裝進豬籠子里,抬到江邊,然后豬籠四周墜上石頭,在老弟橋下沉了潭。因此,但凡有點劣跡的族人,只要一聽說要“開祠堂”,便“十魂丟了七魄”,有多遠逃多遠了。從此,十里八鄉(xiāng)風(fēng)氣大改,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們安居樂業(yè)。除了處理日常族務(wù),祠堂歷來更是氏族內(nèi)部的學(xué)堂,常貴的父親、爺爺、爺爺?shù)臓敔敹际窃陟籼美锿瓿闪私K身的學(xué)業(yè),就是常貴本人,也曾有四年的小學(xué)時光是在這座祠堂里度過的。祠堂的正大門旁邊,曾經(jīng)有一棵高大的桑樹,須兩人才能合抱,每年春夏之交,滿樹的桑葚烏紅烏紅地壓彎了枝椏,一顆足有拇指大一寸多長,酸甜可口,可解饞呢。祠堂辦學(xué)最高曾辦到過高中。但祠堂最引以為榮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曾經(jīng)一度成為武岡縣第九區(qū)區(qū)公所的所在地,著實風(fēng)光了一陣子。后來區(qū)公所搬遷到了十里外的稠樹堂街上,改名叫作楊柳區(qū),壽仁祠才做了純粹的學(xué)校。而現(xiàn)在的祠堂,已只剩下一些散亂的條石地基,成為依稀可辨的歷史遺跡。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偌大的祠堂就全部被扒掉了,在原址后殿位置,建起一座兩層紅磚樓的新校舍——五年前學(xué)校終于關(guān)門大吉,徹底結(jié)束了教書育人的歷史使命,又復(fù)成了難得見人辦公的村公所 ,而眼前卻已是殘垣斷壁的危房。扒掉祠堂的功臣是時任壽仁大隊(現(xiàn)已改名為新建村)黨支部書記、后來無故發(fā)癲的馬有能——常貴的遠房族叔——在馬有能時代,在那個曾經(jīng)瘋狂一時的無風(fēng)也起浪的所謂“黑殺團”運動期間,常貴的父親和爺爺差點就死在這個族人的手上。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也不能完全怪遠房族叔馬有能,要怪也只能怪那個人性變態(tài)的時代,站在某種辯證的角度上審視歷史,被政治化的遠房族叔馬有能或許也是無辜的,他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政治符號。因此,而今鄉(xiāng)親們對精神不太正常的馬有能,并沒有太多的記恨,反倒平添了些許的憐憫與同情。
“報應(yīng),真是前世造的孽?。 泵棵坑腥颂崞?,便忍不住搖頭慨嘆。至于遠房族叔馬有能自己,是否曾經(jīng)在內(nèi)心有過些許的懺悔或贖罪感,或竟是因此而精神失常,誰也不得而知。
除了祠堂,還有那座見證過歷史、毫不留情地取代了集伙鋪和雜貨鋪于一體的橋頭 “通堂屋”的供銷社。而今,供銷社的使命也業(yè)已完成,千瘡百孔的二層樓房,成了不知誰家的柴草棚子,大門沒有了門板,一眼望進去,原先的售貨大廳里堆滿了零亂的柴草,屋頂有好幾處寬大的豁口,椽子斷開,看樣子早已無人管理年久失修了。當(dāng)年,這里可是周邊幾個大隊的人們最最向往的地方,幾個大隊數(shù)千人口一切生產(chǎn)生活物資的供應(yīng)和農(nóng)產(chǎn)品的收購,全都由壽仁供銷社總攬。那時候,供銷社有三名售貨員,如到收購辣椒、烤煙等農(nóng)產(chǎn)品的時節(jié),還會臨時增加工作人員。但人們不知道叫售貨員,而一概因其姓氏而尊稱為王干部或李干部,地位尊榮可見一斑。
當(dāng)然,五鳳河上的姐弟橋,也曾頗富傳奇:傳說仙人五鳳姐弟仙游來到壽仁五鳳河邊,見河水?dāng)r住行人去路,姐弟二人便計議各人在河上修一座橋,并且比試誰修得好修得快。五鳳在祠堂門前的河岸修橋,弟弟則在離姐姐幾百米的稍下游的河岸修橋。心靈手巧的五鳳,修的橋很秀美華麗,還特意在橋面的正中石板上刻下了一幅絕妙的三鯉共頭的畫來。這樣一來,不事修飾的弟弟便搶先把橋造好了。姐姐一看弟弟趕到了自己的前頭,便心生嫉妒,趁弟弟不注意,在弟弟建好的橋頭偷偷地猛蹬一腳,橋頭“嘩”的一聲崩塌了大半邊。從此,弟弟橋的橋頭便總是缺了一個大口子,好像總是沒建造完工的樣子。而姐姐的五鳳橋則美輪美奐地完整保留了下來,“三條鯉魚共個頭”更是聲名遠揚,幾乎與“壽仁s i”一樣盡人皆知。常貴小時候就是常常夜晚坐在五鳳橋上,一邊替爺爺搖蒲扇、捶背、撓癢癢,一邊津津有味地聽爺爺講“三條鯉魚共個頭”或關(guān)于五鳳河里“曬墊大的魚”的故事,幾分奇異幾分浪漫幾分神往。遺憾的是,五鳳橋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公路建設(shè)中,為加固橋身便于通車,橋面被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鋼筋混凝土,“三條鯉魚共個頭”的畫面被永遠埋于混凝土之下,從此不見天日了。
如今,四通八達的水泥路為家鄉(xiāng)“壽仁s i”帶來的變化,用日新月異來形容并不夸張。雖然寺廟里的診所、祠堂上的學(xué)校以及二者之間的供銷社這些昔日的標(biāo)志性建筑已日趨衰敗,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修建八十年代初拆除的供當(dāng)時大隊干部辦公、群眾開會,以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排練、演出和下鄉(xiāng)知青居住、聯(lián)歡之用的原壽仁大隊“大隊部”,也早已不復(fù)存在,但村子確是一天天在“舊貌變新顏”。特別是在這七八年里,在政府的鼓勵下,水泥公路兩邊,種水稻的農(nóng)田上,爭先恐后地種起了一排排高大氣派的新樓房,村子里還安裝了太陽能路燈,徹底顛覆了“壽仁s i”過去的形象。
“沒想到,你們這小小的山旮旯,還有這么輝煌燦爛的歷史,真是人杰地靈?。 崩掀胖ヌm的語氣有些驚異,又有點調(diào)侃的戲謔。
“那是當(dāng)然?!背YF有點沾沾自喜,“你看看,現(xiàn)在的村子,這洋樓修得比城市里的別墅還氣派不是?”
“你們湖南人有錢就只曉得修房子!”老婆芝蘭有點不以為然。
芝蘭這句話似乎點中了“湖南人”的死穴,湖南人愛起新房子,特別在農(nóng)村,人活一輩子好像就是為了修新房子而忙碌。當(dāng)然,壽圣寺人更不例外,這比肩而立的座座新樓就是有力的證明。只不過,這些花費巨大甚至于有些奢華的新樓房,卻幾乎全都一律地空置著,它們的主人都遠在廣東、福建、浙江等地打工掙錢,有一兩家,雖然住著人,也只是看家的老人和托付給老人照看的孩子。它們表面的奢華,與現(xiàn)實的冷清,與周圍田地的荒蕪及山巒的光禿景象,有些不太協(xié)調(diào),至少缺乏一種溫馨的默契。
常貴家的老鄰居四清公公就是這樣的看家老人之一,只不過他不用看新樓,而是堅守在舊居老屋而已。
四清公公來年春天就滿八十八歲了,常貴這次回來還能見到他老人家實在有點意外。
四清公公與四清婆婆是一對模范夫妻,聽村子的老人們說,他們兩個結(jié)婚六十年,從沒紅過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到老一直形影不離,你恩我愛。四年前的那個清明節(jié),也就是常貴到家的當(dāng)晚,久病的四清婆婆因為家人不在身邊,從床上摔下地來,一口氣沒接上就去了。身體硬朗的四清公公一天就垮了元氣,人們都以為出不了半年,他也會跟了四清婆婆去的。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離不得的呢。有關(guān)人士做過統(tǒng)計,大凡上了年紀的老人,只要老伴一走,往往在半年內(nèi)也會過世,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了精神支柱,經(jīng)不起打擊,就像枯了的樹枝,風(fēng)一吹就會自己斷了。更何況他們這樣的恩愛老人。但四清公公確乎是個例外,四年過去了,居然還沒有老掉,難怪村子里個個都“老不死的老不死的” 喊他呢。這不是咒,是最樸實的親近和尊愛。在常貴的家鄉(xiāng),“老不死的”是“長壽”的昵稱。
八十八歲的四清公公不守新樓,不是沒有。孫子毛砣的新樓也是三層的,不過還沒有裝修好,雖然趕在年前匆匆忙忙進了伙,但還沒有正式住進去,只是毛砣一家回來臨時將就著住住。毛砣在深圳幫一家鞋廠拉貨,車子是自己買的,這次開了大貨車回來過年,裝了滿滿一車,除了一大堆年貨,其余全部是裝修材料,準備開春裝修新樓。毛砣的父親重池、母親嬌蓮,在村子?xùn)|頭開了個小賣部兼牌莊,還要為毛砣帶崽,一天忙得屁股出煙。臨近年關(guān),好多人從外地回來,生意更是好得飯都沒得空吃呢。忙不過來時,只好將毛砣三歲的崽安安扔給四清公公帶——其實,就算平常,也還是四清公公照看的多。
四清公公一家平時是在兒子重池的雜貨店里開伙的,因為雜貨店緊挨著毛砣的新樓,新樓雖然名義上進了伙,但為了裝修方便,依然還在雜貨店里辦餐吃飯,四清公公每天都要扣準時間,到雜貨店里去趕那一日兩餐,落雨下雪都得去那里等飯吃。兒孫們也是太忙了,服侍不到,四清公公很理解,不怪他們,還常常為幫不上什么忙而嘆氣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光吃白食。
毛砣當(dāng)然不這么認為。毛砣是個孝順的孩子,八十八歲的爺爺還要為他們操心小孩,他心里很有些不忍。他說了,等過了年,把房子裝修好了,要接爺爺?shù)叫聵侨プ?,讓他老人家一個人住在破舊的老木屋里實在不放心。毛砣的父母卻大不以為然,說人老了愛戀舊,吃飯離不開老屋場,由他一個人繼續(xù)在老屋住著還自在。毛砣父母有毛砣父母的想法,老屋的確也要人來守,谷倉還在老屋呢,牛圈還在老屋呢,農(nóng)具、農(nóng)資等一應(yīng)雜物也全在老屋呢,總不能老屋就不管不顧了吧?要不怎么說家有一老,勝如一寶???老人嘛,就是用來看家的,新家、老家都是家呢。
三
常貴一到家,沒出十分鐘,四清公公便好像嗅到氣息一樣,摸摸索索地過來了。瘦弱蒼老的四清公公,與四年多前的樣子簡直無法相比,他拄著一截竹竿當(dāng)拐棍,行動遲緩,走路顫顫巍巍的,用家鄉(xiāng)的話形容,就像一根燈草毛,風(fēng)一吹就要倒,呼吸也很不順暢,喉嚨老是扯著小爐,口中的痰零零碎碎地吐個不停,總是吐不干凈,時不時就滴溜到自己的衣襟上,偶爾感覺到了就用手在衣服上胡亂揩揩,邋遢自不必說,讓人見了真有點倒胃,兒子小漁就很不客氣地嘀咕“阿公太不講衛(wèi)生”,老婆芝蘭干脆躲到外邊透氣去了。但老人家的思維還很清晰,記憶力特別好,并且仍然像從前一樣健談。
常貴是聽著四清公公的故事長大的,四清公公過去私塾讀得好,四書五經(jīng)背得不少,年輕時又愛看歷史演義、通俗小說,在村子里算得上飽學(xué)先生了。常貴是從四清公公那里知道了“人之初,性本善”“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較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知道了武松打虎、薛剛反唐、高祖還鄉(xiāng)、轅門斬子,知道了鬼谷先生、臥龍先生、水鏡先生……
兒子小漁的學(xué)校最近搞經(jīng)典誦讀活動,常貴就讓小漁背誦《三字經(jīng)》給四清公公聽。小漁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準備“露一回臉”給大家看,可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本來就背不熟,當(dāng)背到“為學(xué)者,必有初,小學(xué)終,至四書”就開始撓頭抓耳背不下去了,四清公公便很流利地接著往下背起來:“孟子者,七篇止,講道德,說仁義……”口齒清楚聲音洪亮,令常貴意想不到。兒子小漁更是驚奇地問:“阿公太,你是怎么知道的?”常貴便不失時機地教導(dǎo)兒子:“阿公太小時候?qū)W過呀,阿公太小時候?qū)W習(xí)特別認真,老師布置背的課文一定要倒背如流,這樣就永遠不會忘記了。”兒子又問:“什么叫倒背如流?”常貴就說:“就是倒著從后面背,也不卡殼兒不結(jié)巴,很流利的意思啦?!?/p>
兒子小漁若有所悟地“噢噢”兩聲,卻瞅個空兒一溜煙跑到外邊找三叔家的孫子蕭蕭打雪仗去了。
蕭蕭的爸爸媽媽是在東莞打工認識并住到一起的,后來也沒結(jié)婚就生下了蕭蕭,蕭蕭不到一歲就被送回來給爺爺奶奶帶。聽說蕭蕭的媽媽兩年多前就不再跟蕭蕭的爸爸在一起過了,又跟了別的男人,這么久也從不打電話回來問聲自己的兒子。如今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都像無根的浮萍飄蕩來飄蕩去,男女往來便也很隨意,感覺投緣就走到一起,一旦彼此鬧點意見或是有了外遇(在那種環(huán)境下,外遇甚至比跳槽找工還要平常),也就容易草率分手。沒有孩子倒也罷了,要是有了孩子,最受傷害的是無辜的孩子,從小就得過著沒爸或者沒媽的日子。蕭蕭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所以對爺爺奶奶特別親,人家問:“馬蕭,你長大了孝敬哪個?”蕭蕭便偏著頭,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孝敬爺爺奶奶啦?!庇謫枺骸靶⒉恍⒓t妹?”回答很干脆:“就不孝?!奔t妹就是蕭蕭一去不復(fù)返的親媽媽,至今沒有給蕭蕭留下任何印象與記憶。蕭蕭知道紅妹是媽媽,這是奶奶告訴他的,他是與別的小朋友一樣有媽媽的,但蕭蕭卻感覺不到媽媽是什么,除了奶奶,他沒有嘗到來自那個叫紅妹媽媽的哪怕一點點母愛的滋味。三嬸在一旁聽到這樣的問答,心里竟涌起一絲甜甜的安慰,這些年來的含辛茹苦還是值的,嘴里卻大聲地念叨著:“孝,孝,孝,只怕到時候哮(這個哮特指豬拱泥地)你到田埂底下噢 ?!?/p>
新樓林立的“壽仁s i”雖說再也不窮了,但老輩人日常生活的模式與觀念改變并不大,依然維持著過去饑荒年代一天只吃兩頓飯的傳統(tǒng)習(xí)慣,只有年輕人或在外地工作回來的人才有一天吃三餐的要求。常貴的父母就從來沒有吃夜飯的習(xí)慣,雖然每天照例要燒手燙腳地為常貴一家變著花樣做好夜飯,但老人們自己從不肯動一下筷子,說是吃了夜飯不自在,脹肚子壓床板睡不好覺。
四清公公每天除了兩頓飯是在自家吃,其余的時間幾乎就是待在常貴家,與常貴嘮嗑,連晚上也不落下。不到八點半九點,是不回去睡覺的。四清公公說:“在村上算我們兩祖孫最有緣,打小你就樂意聽我扯無經(jīng)白(方言,指白話故事)。你不回來,都沒人想聽我扯呢?!币搽y怪,人越到老其實反而越怕孤寂??炀攀畾q的老人了,總不能一天在村子里到處晃悠,萬一有個磕磕碰碰的怎么辦?可一個人成天待在老屋里,四面對墻,沒個人說話頭,比木頭樁子靈醒不到哪里去,沒病也會憋出病來。
常貴便說:“就是,就是?!背YF沒事做,又不好成天到處去串門兒,也樂得與四清公公閑聊。
四清公公說:“我黃土都過嘴巴了。想當(dāng)年你大娘剛嫁來的時候,還是個妹仔家家。我親眼見的,你娘比我小二十一歲,你大爺比我小二十歲,現(xiàn)在一個六十五,一個六十六,也都上了年紀了,歲月不饒人啊?!卑凑债?dāng)?shù)亓?xí)俗稱呼,爺就是父親輩,常貴的父親排行老大,所以被稱為大爺,大娘就是母親,是隨父親的排行相應(yīng)稱呼。
經(jīng)四清公公這么一說,常貴就下意識地看看屋內(nèi)屋外勞作的父母。的確,這些年來歲月侵蝕,父母也都在不知不覺中突然變老了,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青春痕跡,憔悴得讓常貴有些心疼。
“玄孫啊,你這次回來,我們祖孫還能在這里拉拉家常扯扯白話,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我是心里很樂呵。下次回來,只怕就要到祖墳山上去看我咯?!彼那骞舆^常貴遞上的“真龍”煙,先在手上頓了兩頓,又像卷紙旱煙一樣,習(xí)慣性地放到嘴邊舔舔,然后哆嗦著拿火鉗在灶膛里吃力地劃拉,好容易才夾起一粒紅火子,顫顫悠悠地把煙點上。剛吸了一口,就被嗆得很厲害地咳嗽起來,又是鼻涕又是口水的,半天沒回過氣來。
看著四清公公緩過氣兒,常貴才接口說:“不會的不會的,公公長命百歲,正好福氣,還有好長的福要享呢?!?/p>
四清公公便有些落拓,說這人啊,活在世上,第一不要做虧心事,臨到死了也安然,閻王老子也不會怪罪。于是便又打開話匣子,說起了他曾經(jīng)在大隊經(jīng)濟場做下的一件功德。
當(dāng)年,常貴家是破產(chǎn)地主成分,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常貴的三叔經(jīng)常受三代貧農(nóng)出身的大隊治保主任戴老老的欺侮,戴老老總是人前人后地威脅三叔:“死不老實的地主崽,叫你老實你不老實,難道你豆腐還想敵得起我的刀子?”年少氣盛的三叔咽不下這口惡氣,終于忍無可忍地與戴老老進行了一場空前絕后的決斗,將貧農(nóng)子弟戴老老徹底打倒在春寒料峭的爛泥田里,并狠狠地踏上一腳又一腳,指著躺成泥漿豬的戴老老說:“老子今天就敵了你個狗嬲的雞巴刀子,看你狗嬲的奈何我個卵毛!”戴老老人被摁倒在爛泥里,嘴里卻還是硬:“夠膽你等著,你個死地主崽,你竟敢打我貧下中農(nóng),看我不找人整死你!”當(dāng)天晚上,戴老老糾集了一伙人員去抓三叔,哪知三叔一打完架,趕緊回家換了衣服,也不與家里通聲氣兒,未等天黑便獨自遠走高飛逃走了。他當(dāng)然清楚,再貓在家里肯定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心狠手辣的戴老老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找人來報復(fù)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出逃的三叔遠離了家鄉(xiāng),四處流浪。一年后,三叔被作為流竄分子從貴州遣送回來,關(guān)押在雷公山上的大隊經(jīng)濟場勞動改造。那天,正是四清公公當(dāng)班監(jiān)管三叔,三叔說他要寫交代材料,要下山到供銷社去買本子和筆。四清公公明知道三叔想開溜,但生了惻隱之心,還是放了他。三叔再次出逃,從此杳無音信。曾經(jīng)有幾次傳回消息,說是三叔在外面被打死了,但這樣的傳聞從沒有被證實過,只有傷心的奶奶,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總是不辨真假,躲在家里痛哭,久而久之把眼睛都哭瞎了。直到1978年冬天,政策放開,三叔才突然帶著在外省騙得的三嬸回到了家鄉(xiāng),一村子的人被驚得目瞪口呆。
要是沒有四清公公當(dāng)年有意放走三叔,只怕三叔早被整成什么樣子了。
常貴便由衷地說四清公公好人有好報,所以有好福氣呢,村子里除了九十歲的十二爺爺,就數(shù)他老人家最高壽了。
“不過十二爺爺還是沒公公活得滋潤,他都在床上躺了好幾年了,吃喝拉撒樣樣不能自理,活受罪呢,哪像你又要看老屋,還要帶玄孫?!?/p>
“好什么呢?老重孫子啊,死又不死,吃活虧受活罪,還得人嫌呢。”四清公公便又聊起十二爺爺?shù)囊恍╆惸晖隆麄兌嗽谀贻p時因為政治運動鬧過不少矛盾,十二爺爺是貧協(xié)主席,四清公公是“四清”運動的積極分子,兩人在處理問題上意見不合(按村里人的評價,其實是各人抱了見不得天的私心),曾經(jīng)相互攻擊過,有好些年不相往來,見了面也互不搭話。現(xiàn)在老了,前嫌盡棄,回想起過去的歷史來,倒覺得分外親切了。四清公公還告訴常貴,今年入冬以來,只要是天氣晴朗,他每天總要摸到老鋪里去看一眼十二爺爺,兩個都是只有出氣、難得進氣的老朽了,說不定哪天這對老叔侄就只能到黃土底下去見面了。
“老重孫子,這人呀,來世上一趟可不容易啊,晃眼就過了,可身前身后都得有個交代?!背YF聽得出來,四清公公的話意猶未盡。
四
常貴很感慨,要不是親身體驗了這過年的氛圍,怎么也想象不到家鄉(xiāng)的年味會是如此濃烈。這種濃烈的年味與小時的記憶已大相徑庭,是全新的時髦版、豪華型,而這與時俱進的年味,則完全是這些年在外打工掙錢的年輕人刻意制造的。
越近年關(guān),公路上的各種汽車,仿佛一條條支流中的水源源不斷地向主流河上急急匯聚,從全國各地特別是南方各個城市馬不停蹄地向家鄉(xiāng)奔馳而來,來趕這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jié)。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像常貴一樣,挎著大大小小的背包,擠著火車、長途客車,然后坐著出租車回到久違的家鄉(xiāng),但眉宇間透出的表情則比世故的常貴要灑脫得多。這些現(xiàn)代的游子,以一種現(xiàn)代的形式,表達著傳承了千百年的思鄉(xiāng)之情。
種稻子一般種出來的鱗次櫛比的座座新樓,在經(jīng)歷了整整一年甚至多年的寂寞冷清之后,一下子變得異常地?zé)狒[和生動起來,陸陸續(xù)續(xù)敞開久閉的朱漆大門,將從遠道回來的甚至未曾謀面的主人恭敬地迎了進去。門前寬敞或仄逼的地坪便成了臨時的停車場,一時會引來三五成群的問候者、參觀者。
這時候,新回來的主人便笑容滿面地出來敬煙,不管自己平常抽不抽煙,回到家鄉(xiāng),口袋里的煙總是裝得滿滿的,而且檔次是一個比一個高。當(dāng)然還有各色的糖果瓜子,一應(yīng)都要拿出來熱情地招待來訪的鄉(xiāng)親,算是見面禮吧。人們便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著主人的招待,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嗑著瓜子、咬著糖果,一邊帶著多少有些夸張的口吻,七嘴八舌地點評起主人的車子或是新起的樓房,并且往往要將周邊鄰近人家的靚車或新樓拿來做一番善意的比較。
“你這樓房蓋過了全沖?!?/p>
“你的車子怕不止二十萬吧?”
“發(fā)大財了啊。”
“今年賺得不少吧?”
“哪里哪里,同發(fā)同發(fā)?!敝魅送髯鲋t虛地回答,其實,心里卻受用得很,于是,新一輪的煙又散發(fā)起來了。
不過,能回來過年的人畢竟只是少數(shù),甚至比起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掃墳掛清的人還要少些,大多數(shù)的人因為種種原因,或是廠里春節(jié)不放假,或是為了節(jié)日加班主動放棄休假,或是想在節(jié)日期間另找一份工作,或者干脆買不到回家的車票,總之,只能在繁華的他鄉(xiāng)聊寄相思了。但盡管如此,熱鬧的場景還是寫滿了故鄉(xiāng)的每一個角落。
只是,曾經(jīng)作為村子里最有出息、最引以為榮的第一個跳出農(nóng)門的大學(xué)生,又遠在外省體面工作,還有幸娶了同樣是大學(xué)生的外省妻子的常貴,現(xiàn)在卻感覺有些格格不入,有些隱隱的失落,有些自慚形穢的寒磣。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仿佛是在上演一出衣錦還鄉(xiāng)的傳統(tǒng)大戲,人家個個都是戲臺上的重要角色,都有著各自華彩的表演,而他常貴,卻仿佛是回來做一個純粹的觀眾冷眼的看客。
眼看著別人的大汽車小汽車在家門前的公路上來往穿梭或短暫停留,常貴就有些動了心思,裝得心不在焉地對老婆芝蘭說:“瞧這幫人,顯擺的,一個個像暴發(fā)戶一般,多牛逼?!比缓笤掝^就轉(zhuǎn)了個從容的彎,“來年我們也買輛車算了,要去哪里也方便多呢?!?/p>
常貴將這話說得很隨意,但也是順理成章。他想先勾起老婆芝蘭的欲望。芝蘭五年前就曾扛著大肚子拿了駕照,自己的駕照也剛剛考得,況且,現(xiàn)在真要買個普通的私家車也不是很難的事情,幾萬塊錢就解決了。
但老婆芝蘭偏不入他的龍?zhí)祝B都沒有鳥他:“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你還沒翹尾巴,老娘就曉得屙的什么屎了。你不就是想要面子嘛,見人家有車了,就想攀比想風(fēng)光,我偏不買,怎么著?”
常貴就訕訕地給自己打圓場:“我是哄你玩呢,又沒說真買?!逼鋵嵆YF也明白,他們都在一個城市上班,老婆單位還有小車經(jīng)??梢宰?,揩揩公家的油也未嘗不好。最主要的是常貴的車技很讓芝蘭詬病,以前剛談戀愛那陣,騎個單車搭著芝蘭出街游玩,曾幾次將車踩下路坑,摔得芝蘭發(fā)誓說這輩子不再坐常貴的車子了。后來有了電動車,但凡出門上街,總是芝蘭在前開車,常貴自覺坐到后座上。
但常貴心里還是有點不平衡,按說,自己應(yīng)該算是村子里最早有出息的人,也曾經(jīng)是村中后學(xué)們爭相仿效的榜樣,沒想到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如今風(fēng)光的倒是這些當(dāng)初學(xué)業(yè)無成的后生了。
“當(dāng)真是讀書無用啊?!背YF不由得想起那句“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傳世名言,現(xiàn)實對比,體會太深刻了。
除夕之夜,一家人吃過團圓飯,早早地圍坐在電視機前,一邊觀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邊準備著明早村子里鄉(xiāng)親來拜年的招待用品,花生瓜子、香煙糖果以及甜酒、茶水等等,當(dāng)然還有小孩子們最盼望的壓歲錢——家鄉(xiāng)人稱之為“利市”,一般封個兩元、五元,表示個意思不空手,親一點的就封個大點的,十元、二十元甚至更多些。當(dāng)然,這要根據(jù)每個家庭的財力而定,還有就是看主人家的大方程度了。
“不過現(xiàn)在,外地回來的人錢多了,五十、一百的也有人封呢?!眿寢屢贿叿庵?,一邊向常貴及芝蘭介紹。
“奶奶,那我的壓歲錢你給幾多呀?”一旁的小漁拿起盤中的一個小紅包,一副滿懷期待的樣子。這小子,往年在城里收紅包收得眼有些高了。
“乖孫子,奶奶給你封個一百的,讓爺爺也給你封一個。好不好?”
“謝謝奶奶!謝謝爺爺!說話要算數(shù)噢!”
“算數(shù),當(dāng)然算數(shù)!給我家乖孫子封利市,哪能有不算數(shù)的?”母親多皺的臉上溢滿幸福的笑。老人家還是第一次給自己的親孫子封利市,這么多年來,不知夢里盼了多少次了。
聯(lián)歡晚會還未到一半,隆隆的爆竹聲便在鄉(xiāng)村的夜空里驟然炸響了。剛開始,從某個方向傳來幾聲飽滿的爆響,接著便到處響應(yīng)起來,分不清方向和遠近了。兒子小漁一聽外面有響聲,便興奮地跑出屋子,立即驚呼起來:“阿爸阿媽,爺爺奶奶,快來看嘛,多好看的煙花。我們也放煙花吧?!?/p>
常貴一邊答應(yīng)著兒子一邊走出屋子,眼前的情景也立刻讓他驚呆了。但見滿天空到處都是盛開的瑰麗的煙花,遠遠近近被煙花照得通明,此起彼伏的爆響,提前將迎新的氣氛渲染得淋漓盡致。今夜的故鄉(xiāng),像一片規(guī)模宏大得幾乎無邊無際的煙花的海洋。這樣規(guī)模的煙花,常貴在城市這么多年,不要說從未曾見到過,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常貴為今夜的故鄉(xiāng)心潮澎湃了。
而新年的鐘聲一響,整個鄉(xiāng)村更是煙花、爆竹無以復(fù)加地狂歡。小漁終于忍耐到可以燃放自家的煙花了,并嚷著要爺爺一起來放,因為大煙花是爺爺特意給他買的。于是全家人便在屋坪里點燃煙花,將幸福的心情和美好的祝愿,一起放飛到五彩的夜空。
下午常貴和兒子小漁去重池的店子里買過年放的爆竹,小漁嚷著要買煙花,常貴要了幾支小煙花,回到家,父親一看,對小漁說:“走,爺爺再帶你去買大煙花。”小漁便高興地與爺爺又從重池的店子里扛回了兩桶大煙花。當(dāng)時,常貴還有點認為是父親在寵小漁,到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并不完全是這回事。人家都是一大桶一大桶的煙花,我們也不能一點也不跟,再怎么,我們家還是吃皇糧的國家干部呢,人家放得起的煙花,我們家當(dāng)然也放得起。
常貴就很感動,更起勁地與兒子點煙花。
燃放煙花、爆竹的時候,常貴特意關(guān)注了一下不遠處四清公公住的老屋,見那邊也是光芒四射,爆響不斷,就估摸著是毛砣他們在老屋迎新。
毛砣的新樓到老屋有幾百米地,挨著重池的雜貨店。常貴就自言自語地說:他們家還要分幾個地方迎新啊。而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則是:大過年的也不把老人家接到一起住,真放得下心!萬一有個什么閃失怎么辦?快九十歲的老人了,行動又不方便,這段時間身體狀況又不太好,今天白天還去王醫(yī)生的診所打吊針來著,打吊針回來在重池的雜貨店旁邊,有人給他敬煙,煙沒接穩(wěn),人卻跌了一跤。當(dāng)時大侄萬珍在一旁攙扶他起來,要送他回家,他堅持著不要,一個人摸摸索索地回去了,路過常貴家門口時,還和常貴打了個招呼。常貴見他走路沒有往常靈便,一問才知道打吊針和跌跤的事。
常貴就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母身上,很慶幸自己的正確決策:回來過年,與父母團聚,享受天倫之樂。
常貴決定,等會給父母的壓歲錢再多加兩百元(原先已與老婆商量好要給父母每人六百元),不管老婆芝蘭有沒有意見。
五
年初一,是村子里的人們相互上門拜年道喜的日子。
一大清早,母親就做好了飯,喊大家起來吃,吃了飯準備到村子里去拜年。
飯正吃到一半,門外就響起了噼啪的鞭炮聲和拜年的喊聲,是堂兄弟昌宣他們一幫人。常貴和父親就起身散煙,母親和芝蘭便遞茶、分瓜子糖果。昌宣也是年前從廣東趕回來的,他在廣東搞建筑,有點手藝,幾年下來混了個小包工頭,從大老板甚至二老板那里分包點零碎工程,手下有十幾個人為他做活路,聽說搞得也還不錯。常貴就與昌宣聊了一些拜年以外的話題。然后匆忙吃完飯,與昌宣他們搭成一伙,一同到村子里去串門兒拜年。
常貴提議先去給鄰近的四清公公拜個早年,一來他老人家輩分最高年紀也大,二來隔得又最近。
常貴讓母親去拿封糖給四清公公,空著手去不太好。母親從柜子里翻出一封黃片糖來,正要遞給常貴,突然想起有些不妥,說不知道四清公公是不是到重池的商店里吃早飯去了,要是去吃早飯了,你們?nèi)ニ抢飺淞丝站筒缓昧耍裉焓谴竽瓿跻?,頭日子,千萬不能出錯了行,還是先到你三叔、四叔他們家去拜年吧,到中午再去四清公公那里打個轉(zhuǎn),也不算遲的,反正一天有這么久。
常貴沒想到這一層,經(jīng)母親一提醒,覺得也有道理。新年初一特別講究個彩兆頭,最忌出錯行,就與昌宣他們一道先去三叔、四叔家,順便去看望了老鋪里的十二爺爺。
癱瘓在床的十二爺爺膝下有五個男崽三個女崽,但嫁出去的女,分不到具體的服侍任務(wù),只能隔三岔五來照看照看,日常的服侍則由五兄弟輪流負責(zé)。這兩個月本來輪到老五代根的任務(wù),但老五代根一家在廣東打工,廠里不可能給他放兩個月假,春節(jié)還得加班,沒辦法回來服侍,就提出出錢請老大代君代為服侍。老大代君也是六十歲的人了,不能出外,就樂得掙這個孝順錢。
常貴與代根,小時候是村子里玩得最要好的少年伙伴。代根家有個舅表妹,人很靈聰,常到姑姑家來走親戚,與常貴也混得很熟,當(dāng)年十二爺爺和十二奶奶曾多次認真地表示過,想要將這個外家侄女說給常貴做媳婦。如果后來常貴不是上大學(xué)去到了外省工作,這事說不定還真會成了。所以,盡管這事最后不了了之,常貴對十二爺爺還是心存感念。
常貴本想與十二爺爺多嘮些關(guān)愛話,但眼前的十二爺爺已今非昔比,除了久躺在床上的身子癱瘓著,思維也遲鈍得近于癡呆了。說了半天,愣是沒有感覺出眼前的常貴是誰來。臨出門,常貴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裝了五十元的小紅包塞到十二爺爺幾乎沒有知覺的手上。十二爺爺只是機械地張著滿是哈喇子的嘴巴,目送著常貴他們出了門。
從十二爺爺家出來,大家正在感嘆十二爺爺折磨人的病況,路上便與村頭的孝為父子等人相遇了?;ハ喟菽旰?,不想孝為卻詭秘地通報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
四清公公昨晚沒了。
常貴一臉的驚愕:怎么可能呢?自己家與四清公公相隔最近,怎么沒有聽到任何消息?剛才如果不是母親提醒,差一點就從他家出行,先去給他拜年了呢。
孝為說這消息也是代雄告訴他的,剛才在路上遇見代雄,代雄交代不要去四清公公家了,免得不吉利,老人家昨晚沒了,是燒死的,現(xiàn)在還不好發(fā)報,估計要出了破五才得料理后事。代雄是四清公公的親侄孫,早上毛砣去他們家通知的情況。
原來,早上毛砣去老屋叫四清公公吃飯,走到屋前,見堂屋的大門關(guān)著,里面電燈卻還是亮著的,灶屋的燈也亮著,叫了幾聲爺爺,卻沒人應(yīng)答,便到側(cè)房灶屋去看,這一看把他嚇壞了:四清公公仰倒在灶屋火塘邊,頭靠近木板隔墻,一只腳還在火塘里,全身的衣服幾乎燒得精光,整個人像塊燒黑的木炭,早已面目全非,兩腿被燒得縮了筋,掰都掰不直了。只有原來戴著的毛帽子,被丟在一邊,燒了一小塊。頭頂?shù)哪景甯魤τ忻黠@的火熏痕跡,估計當(dāng)時如果四清公公不是拼死命將頭上的帽子揪下來摔到一邊,帽子一燃燒,木板隔墻很容易就接上火,那整個房子只怕就全部成了灰燼了。
常貴還是有些不肯相信,盡管新年大節(jié)沒人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其實,常貴也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對這樣殘酷、悲慘的消息,心理上沒有任何準備,感情上一下子難以接受。他昨天還尋思著,要趁春節(jié)這幾天,抽些時間請四清公公講講有關(guān)老祖太保公華安的故事傳說呢,怎么一下說沒就沒了呢?
但未等從村子里拜完年,四清公公沒了的消息就完全被公開證實了,而且其被燒死的慘狀被人描述得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毛砣昨晚上是來老屋放過迎新的爆竹,那時見爺爺還沒睡,還在灶屋烤火,也就沒太在意。早曉得會出這種事,就扶他上床睡了。從燒死的現(xiàn)場看,估計是因晚上太凍了,老人家受不了寒冷,在烤火時,雙腳離火塘里的柴火太近,加上人又有點困了,一時便打了瞌睡。瞌睡中褲腿被燒把柴火引燃。由于衣服穿得厚,一開始并沒有感覺到,等燒到里面的肌肉被痛醒時,一慌張,便本能地伸手去抓燃燒的衣褲,想把火苗揉滅,可衣料全是尼龍的,一燒就成油狀,一抓就粘手,燙住了,想起身往后退,更沒了力氣,最后只有絕望地仰倒在火塘邊動彈不得,任憑大火無情地肆意燃燒。只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還想到要保住老屋不能與他一起被火燒掉了,所以才拼盡最后一口氣,將頭上業(yè)已起火的帽子扒下來摔到一邊。老人家臨終時所承受的痛苦,是人們無法想象的。
常貴反復(fù)地強調(diào),昨晚上的確曾多次關(guān)注過老屋這邊,總見有爆竹的光亮和響聲,卻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的情況,只想到是毛砣還是重池在老屋放爆竹,當(dāng)時還在心里嘀咕:毛砣家今晚老屋新屋一起熱鬧啊。如果稍微發(fā)現(xiàn)一點異常,肯定就會過去看了,那也許還有救的希望。
其實,昨晚上毛砣只是在十二點的時候來老屋放了一卷千子響就回新樓那邊了,至于常貴耳聞目睹的很多光亮和響聲,應(yīng)該是后背屋安民家放的煙花爆竹的回響和反光映照給常貴造成的錯覺,四清公公家的老屋旁邊是座小石山,容易產(chǎn)生回響和反光。
接下來便有人繪聲繪色地說起昨晚曾聞到一股奇怪的焦煳香味,當(dāng)時還納悶大過年的誰家燒什么破爛,哪個曉得是四清公公。
因為四清公公如此非正常的突然過世,這個熱鬧祥和的春節(jié)便被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沉重的陰影。雖然,從除夕到正月初五,幾乎白天黑夜都是禮花喧天,爆竹不斷,但喜慶的程度已在“壽仁s i”全體村人的心里大打折扣。
六
直到出了破五,四清公公的喪事才擺開了道場。整個村子的活動重心,從拜年道喜一下轉(zhuǎn)到了為四清公公辦理喪事。村長昌森是當(dāng)然的治喪委員會主任,四清公公的大侄子萬珍被推舉為家務(wù)長,一個主外,一個主內(nèi)。接著安排各方面工作的勞力,從布置靈堂、聯(lián)系和尚師傅做法事、外購采買、前屋接待、后廚伙食,到掛禮、請地仙看地、打金井,等等,可算來算去,就連從外面回來過年的人員、村中現(xiàn)有的六十歲以下的人員全部算遍,還是不夠安排,直排到七十歲以下,才勉強排好班次,但部分年輕人以及四清公公的直系至親,還是得連班做事。常貴也被安排在后廚采購組,每天要到城里去搞采買,父親的任務(wù)是負責(zé)挑水,母親和老婆芝蘭亦被分配在后廚幫忙洗菜、洗碗、整理桌椅板凳,反正人人都有事做,個個不得空閑。
母親一邊洗碗一邊感嘆:現(xiàn)在村子里過一個老人家,真是過不起了,人手越來越少,再過幾年更加難辦了,不曉得怎樣才扶得出門呢。
不過,幫忙做事的人手雖說不夠用,但喪事的辦理卻因為借助了現(xiàn)代化手段而顯得空前熱鬧,實在令人嘆為觀止。以前以地銃為主打的禮炮,一概以現(xiàn)代煙花取而代之,搞得比節(jié)日還要色彩斑斕。和尚師傅念經(jīng)已成其次,代之以高音喇叭播放的佛經(jīng)梵歌,李娜、齊豫、黑鴨子組合等音樂人演唱的佛歌更是雜陳其間,甚至為了舒緩氛圍的民間散花歌謠、山歌調(diào)子、地方俚戲,也沒日沒夜地輪番播放 ,通宵達旦,幾里以外都能聽得真真切切。最經(jīng)典的則是早已錄制好的哭喪光碟、U盤,簡直是民間哭喪劃時代的發(fā)明改革。專司道場法事的民間和尚、師公,也開始進行創(chuàng)收業(yè)務(wù)拓展,搞起了一專多能多種經(jīng)營。他們高價聘請無所不能的鄉(xiāng)村管樂團的演員,事先根據(jù)假想逝者的性別身份,分別以孝男(媳)孝女或孝孫(孫媳)孝孫女的口吻代哭,一般分男女兩種通用版本,并按號哭和唱哭兩種形式,分別單獨錄制,然后根據(jù)事主家的實際情況對號放入碟機播放。也有特地請了管樂團來現(xiàn)場哭唱的,主要是由逝者的外戚或其兒孫的外戚專門承請,所請管樂團一般在出殯前一天提前隨外戚們趕到逝者家,一路洋鼓洋號吹打而來,儀仗儼然,一到事主家便可開始開展系列表演活動,有現(xiàn)場哭喪(代哭)和其他演出,其他演出則有管樂演奏,有民間戲劇、民間小調(diào)。除了哭喪,整個演出卻是以詼諧調(diào)侃甚至搞笑為基調(diào),以半娛樂的形式來沖淡悲痛的氣氛,但重頭戲一般安排在晚上表演,用以聚集耗損的人氣。
剛開始的時候,兒子小漁對四清公公的喪事感到很新鮮,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奮,覺得很過癮,沒想到“死了老人家還有這么好玩”。但是很快就厭煩起來了,最主要是晚上那播放不停的高音喇叭太吵了,特別是那喊天號地的哭喪調(diào),越到夜深越刺耳難受,攪得人無法入眠。芝蘭也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本來做事就做得很累了,還要被號喪的高音喇叭吵得夜夜睡不了覺,生物鐘都失衡了,脾氣便變得喜怒無常起來,常常搞得常貴莫名其妙。
兒子小漁便老嚷嚷著要回廣西的家,以示抗議。
常貴的假期只到初七就滿了,按照常規(guī),初八得正式回單位報到上班??伤那骞さ匠蹙乓院蟛诺巧较略帷3趿砩?,在四清公公靈堂小憩掛禮時,常貴與主事的昌森說了打算回廣西上班,昌森倒沒說什么,只說人手雖然是不夠,但你們吃皇糧的人,有你們吃皇糧人的規(guī)矩,不好為難你們。一旁的昌宣卻較起勁來了,說:“既然回來了,不等到送了四清公公再走,怕是情理上說不過去吧。人死為大,還有什么事情大得過死人的事?”
昌宣的話不無道理。自己的父母都還在老家,以后總得倚靠鄉(xiāng)親們關(guān)照呢。眼下辦事的確正需要人手,再說了,四清公公對自己不薄,多盡點心力是應(yīng)當(dāng)?shù)?。常貴決定推遲兩天再走,但初八無論如何也得返回了,電話里與領(lǐng)導(dǎo)請了假,領(lǐng)導(dǎo)也只同意他延遲兩天上班,再晚回去的話,大有可能影響到年初的崗位競爭,好些人正覬覦著他目前的職位呢。
但就在常貴返回的前一天夜里,昌宣與遠房堂弟昌瑞在四清公公的靈堂上居然鬧翻了臉,差點大打出手,原因就是在工廠打工的昌瑞也提出明天準備返回深圳,遭到昌宣的反對與呵斥。昌瑞說工廠給予的假到期了,要上班,不回去不行。昌宣說打個工這么要卵緊,比起你陽秋菊(昌瑞的母親)你馬代仕(昌瑞的父親)還重要?昌瑞覺得昌宣不尊重人,心里不舒坦,便回敬昌宣,說他飽漢不知饑漢餓,說自己要是也當(dāng)包工頭做老板,能夠自作主張的話,肯定也不在乎早幾天回還是晚幾天回了。昌宣聽昌瑞如此一說,立馬火冒三丈,指著昌瑞的鼻子罵:你錯把我好心當(dāng)成了驢肝肺,你馬代仕把全村子的人都得罪完了,你當(dāng)兒子的還不彌補做點功德,哪天他兩腿一翹,你昌狗(昌瑞的小名叫昌狗)一個人背上山去啊?你背得了嗎?昌宣的話有些出言不遜又咄咄逼人,也把昌瑞惹毛了,說你昌宣心恁毒辣,要咒我爸死,你馬代戶(昌宣的父親)就不要死???別有幾個卵毛錢就嘎吧人,我不怕!兩個越扯越遠越離主題。到后來,昌宣捋起袖子就要動手打昌瑞,說是替不會管教兒子的馬代仕教訓(xùn)他怎么做人。昌瑞個子小,當(dāng)然不是昌宣的對手,但嘴上還是不服軟。經(jīng)在場的人好說歹說才勸開。
昌宣與昌瑞間的爭吵,令常貴心里很不是滋味,以自己的親身體會,他能夠感覺到昌瑞的無辜與無奈,可昌宣又有什么不對嗎?他的脾氣也許是粗暴了些,但說到底也不是為了他自個兒的事啊。
這一晚,常貴強打著精神,陪四清公公到下半夜,直到值夜的和尚師傅也上床睡覺了,才摸回家去睡。
第二天一大早,到武岡的班車停在門口等常貴一家上車。原本打算同一天動身的昌瑞,正從常貴家門口去四清公公的老屋報到做事,說是等過幾天才走了??磥?,經(jīng)過昨晚一宿的冷靜思考,昌宣的干預(yù)還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昌瑞同時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老鋪里的十二爺爺,昨晚下半夜也沒了。
難怪,臨天亮前,分明聽見老鋪里方向傳來密集的爆竹聲,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聽錯方向了呢,以為錯把四清公公老屋的爆竹響聲聽成在老鋪里方向響呢,原來真是老鋪里在報喪啊。
常貴心里一咯噔,不由自主地往老鋪里方向望了望,轉(zhuǎn)身上了班車。兒子小漁和老婆芝蘭早已在車上等得不耐煩了,班車也不斷發(fā)出催促的鳴笛。
常貴上了車,伸出半個頭來,凝望著立在路邊的父母,心中涌起一股溫馨的惆悵和隱隱的酸楚。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很無助。
常貴向二老揮手,囑咐他們自己多保重,并叮囑二老,到老鋪里十二爺爺那里去幫他掛個禮,替他燒炷香,他只能對不起十二爺爺了。
注:①沖,兩條山系之間的谷地區(qū)域,“全沖”特指本谷地區(qū)域內(nèi)的所有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