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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發(fā)

2017-10-22 07:47短篇小說
廣西文學 2017年11期
關鍵詞:梅山僧人寺廟

短篇小說·衛(wèi) 鴉著

她下了山,還是那條山路,有如天梯,從山頂陡然掉下來懸掛在峭壁上,大部分路段貼壁而行,像絞緊的羊腸,就這么毫無道理地彎著。她想起來了,在這條路上,大彎共有十八個,小彎呢,那就更多了,具體有多少,她也記不清楚。但無所謂,她本來就不指望自己還能記住那么多的事情。她畢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腦子正在被一種叫遺忘的東西侵蝕,往事所剩無幾,就像那幾本被時光腐蝕著的經(jīng)書,斑斑駁駁。經(jīng)書是師父給她的,字跡已模糊不清,她一直放在枕邊,沒事就拿出來,隨手翻翻。她翻了大半輩子,從未看懂過。在師父眼中,那是些經(jīng)文, 字字如金, 其間蘊藏著佛祖的啟示,參悟透了,是可以去往極樂世界的。可到了她眼中,就變成了蝌蚪,一只只擠在一起,在書頁中忙亂不堪地游弋,從不給予她任何啟示。當年師父給她經(jīng)書,讓她有時間就看看。于是她就開始看了,一看就是很多年。至于有沒有看懂,師父從未問過。事實上,她又怎么可能看得懂?書上印的是繁體字,有些還是梵文。她沒上過幾天學,那些紛繁蕪雜的筆畫,簡直就是天書,無從辨認,更不用說去理解其中的意思了。師父走后,她才明白,其實她看的不是書。她看的是師父。師父生前愛看書,一坐下來,那些書就像是長在了手上似的。日積月累,師父的氣息滲進了書里。師父走后,氣息沒走,捧起來,在淡淡的書香間,她常常會回想起師父那張蓮花般莊重的臉。這樣一來,她就認為自己把書看懂了。師父跟她說過,修行二字,貴在于心。她也是這么想的,心誠則靈。她相信,她想要去的那個地方,在死后她將會抵達。但現(xiàn)在她要去的是縣城,那地方遠在百里之外。她必須去那里一趟。

這個縣叫新化,地域遼闊,東北邊是丘陵,人煙稠密,聚居了全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縣城就建在那里,佛教協(xié)會也在那里。西南全是山,一層疊著一層,莽莽蒼蒼,望不到邊,且如沙漠般人跡罕至。對比起來,這山里是一個世界,山外呢,又是一個世界,涇渭分明。她記得早些年,這地方還住有很多的人,后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撥接著一撥,都遷到外面去了,就像一棵樹的葉子,到了秋天,紛紛脫離母體,但樹葉落了,來年會再生, 人走了, 卻一去不返。他們被山外的世界蠱惑,不愿再回來了。就因為這地方全是山,深山老林,留不住人。但山又有什么不好呢?在她看來,山是能養(yǎng)人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都是這么過來的??墒乾F(xiàn)在,養(yǎng)人不只是吃那么簡單了。山里花花草草,山外燈紅酒綠,他們顯然更喜歡山外的世界。如今留在這地方的,只有極少數(shù)的花瑤族人。這些花瑤人,就好像是不經(jīng)意間被老天爺遺漏了似的,散居在崇山峻嶺之中。他們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生活了幾千年,但不是土著,漢人才是土著??尚Φ氖牵林鴹壒释炼?,走光了,花瑤人反倒堅守著,巋然不動,他們像樹一樣,有根。對于一個不遠萬里遷徙而來的族群,他們更加明白,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當年由祖先們用手刨出來的,來之不易。這些事情是師父告訴她的。師父說過,花瑤人的祖先來自遙遠的中原,他們是種植水稻的高手。很多年以前,他們就像行者,在戰(zhàn)亂中遷徙,后來來到這里,定居下來,開墾梯田,種植高山耐寒水稻,繁衍后代,野草一般,生生不息。師父說他們是神農(nóng)氏的后人,是大地上開荒拓土的神。可在她心里,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神呢?師父才是神。師父無所不通。師父還說過,新化古時屬梅山地區(qū),梅山有七十二峒,這地方是中峒。她修行所在的寺廟,自然也就叫中峒梅山古寺了。之所以叫古寺,是因為寺廟建于南宋。當年張虎抗元,兵敗之后,避居于此,這位殺戮滿身的英雄,在青山秀水之間幡然醒悟,為了對在沙場上造下的殺孽進行懺悔,他落發(fā)為僧,并修建了這座寺廟。如今千年過去,寺廟不斷地被毀壞,重建,再毀壞,再重建,反反復復,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輪回,才成為今天的樣子。她記得最近的一次修建,大概是在四十多年前。那時她剛上山不久,寺中香火旺盛,而寺廟又太小,以至于接納不下四方來客,師父于是叫僧人們在大雄寶殿旁邊添蓋了一間觀音殿,供人求子。寺廟擴建之后,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她記得那時寺前的香爐中,暗紅色的火光終日閃爍,滿寺香煙裊裊,鐘聲悠悠,眾生前來,伏地而拜。那光景真讓人懷念。后來,慢慢就冷清下來,再后來,僧人逐漸散去,就如同秋后的蒲公英。到今天,古寺已是搖搖欲墜,破敗不堪,香爐冷卻多年,香客幾乎絕跡,偶爾前來的,只是些民間文化的搜集者,或者路過的旅人。他們知道有這么個地方,便順道上山看看。他們也真的只是來看看,上來了,隨意逛一圈,看幾眼,轉身就走了,跟不看沒什么分別。正如師父所說,萬事萬物,盛極而衰。但不管怎么說,它終究還是古寺。

古寺建在高山之巔,上山下山,只有這條唯一的山路。她不知道當年張虎是怎么把寺廟修上去,又怎么在懸崖峭壁間鑿出這么一條路來的。簡直不可思議。山路的盡頭是橋,由石頭砌成,橋體呈夸張的拱形,像一張拉滿的弓,橫在溪上。溪不大,但流勢陡急,怒氣沖沖地從高山間奔跑下來,到了橋前,溪面突然擴張,像把扇子那樣打開,溪水才平靜下來。山的背后是什么?也許還是山,也許不是。她想起師父說過的話,世界很大,也很小,大到漫無邊際,但要是往小里說呢,那就只有山里和山外兩個地方。多么簡單而有效的解釋。想到這里,她停了下來。腿腳上的力氣被山路吸光了,她得歇歇。她揉打著發(fā)軟的雙腿,再揉揉腰,腰又麻又硬,就像是長在別人身上。她想蹲下來,但腿腳不太聽使喚,無法配合她的意志隨意彎曲。她索性席地而坐,讓粗重的氣息漸漸喘平。她覺察到屁股下有股涼意。下山前下過一場雨,一會估計還要下。橋面積了些水,侵入僧衣,冰涼著她的肌膚。橋下的溪水變了顏色,比平時歡快,昏黃的水花卷起來,擊打岸邊的巖壁,如萬眾喧嘩。她坐在橋上,回望這條下山的路,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那么陡、那么險的路,下山時她怎么就不害怕?由此看來,人在路上,是不會有所畏懼的,離開了路,心里才會害怕起來。山路的兩邊,當然是山。山有兩座,如同被斧子劈開似的對峙著。兩山之間,有條風雨廊橋相連,中峒梅山古寺這六個大字,就刻在廊橋上面,俯瞰蕓蕓眾生。在山上時,她并不覺得這兩座山有多高,低頭往下看,山底的一切似乎近在眼前??墒堑搅松较?,視角轉換,在她的仰視下,山突然間變得高大起來了,山尖直透云天。這地方不下雨也是滿天霧氣,兩座山自廊橋以上的地方,被一條白色霧帶隔開,山的一半在云里,一半在云外,這樣看上去,這條山路是可以通天的。她站起來,拍拍僧衣上被積水浸濕的地方,把那絲涼意拍淡了些。她要走了。她得繼續(xù)趕路。她過了橋。橋的一邊連接著那條從山頂?shù)粝聛淼穆?,另一邊是條官道,古時用于官家走馬?,F(xiàn)在馬早沒了,官道自然廢棄。昔時由馬蹄踏出來的路面,被塵埃和雜草年復一年地覆蓋著,變得荒蕪。風搖動草叢,攪出滿山的綠色波濤,連綿起伏,世事的衰榮,全在這芳草萋萋之間。她得從雜草中翻越幾座山,才能走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有通往縣城的汽車,一天兩趟。

走到鎮(zhèn)上,并不比從寺里下山容易,依然是山高路陡,路上草深沒腰,荊棘叢生。她撥開雜草前行,努力躲避著旁逸而出的荊棘,但還是有些刺不時穿透僧衣,用疼痛喚醒著她或遠或近的記憶。她是個居士, 三十歲就上了山。她上山不是為了修行, 而是投奔親人。那一年,丈夫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就像個謎。年初的時候,丈夫跟村里的一伙人出門,說是去錫礦山挖礦。錫礦山在哪里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滿山的礦洞,就像一張張大口, 吃血汗, 也吃人, 不吐骨頭。就比如說丈夫,活生生的人,走著出去,結果沒過多久,就像變戲法似的,被裝在了骨灰盒里由人捧著回來。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從此以后,她的確再也沒有見到過丈夫。算命先生是這么解釋的,說她長著一張克夫臉——下巴尖,嘴唇薄,額頭短,眉毛雜,天生的寡婦相,丈夫就是被她克死的。這么一說,就壞了。她的確長得不算好看,但也沒有算命先生說的那么猙獰如鬼魅。在梅山地區(qū),算命先生地位很高,其次是巫師、水師,再就是赤腳郎中。他們與人們的生活貼得很近,他們的言論,往往左右著梅山人對善惡的判斷。自此之后,就仿佛是有張看不見的篩子,將她從鄰里之中篩了出來,男人對她敬若鬼神,女人也不敢與她靠近,怕沾染晦氣。再嫁是不可能了,孀居也不行,門前是非倒是沒有,誰敢來啊?但地里種什么就壞什么,剛栽下去的秧苗,過一晚上,就不見了,就好像是長了腳似的。她當然知道,不是秧苗會走路,而是算命先生的一句話,把她的活路給擋死了。丈夫之死,是條清晰的分水嶺,將她的人生一分為二,過去的部分與自己斷得干干凈凈,而未來則被“克夫”二字染上了一層灰暗的顏色。最終她無路可走,只能離開丈夫所在的村子,投奔親人。她的親人是弟弟。姐弟倆命不好,父母早逝,他們就像兩株野草,被遺棄在人世間,自生自滅。好不容易長大了,熬成人了,她出嫁,弟弟出家,在梅山寺當了一名和尚。相比較而言,弟弟算是幸運的,她沒嫁對人,弟弟卻還算把和尚當?shù)糜心S袠?。除弟弟之外,她再沒別的親人。所以她草草收拾一下,就上了山。她不知道,弟弟出了家,就不再是以前的弟弟了。他是僧人,僧人有僧人的生活,僧人還有僧人的規(guī)矩。

弟弟說:寺廟里不能留女客。

這一點,她大概也是知道的。她說:我不是客,我是你姐。

弟弟說:出家人四大皆空,哪來的姐?

弟弟雙掌合十,目光篤定,儼然得道高僧。那時候,寺中香火旺盛,香客如云,僧人像工蜂一樣,穿梭于寺廟之間,有的干著雜活,有的誦著經(jīng)文,每位僧人都有著自己的夢想——通過努力,成為一名住持。在梅山地區(qū),和尚也是門職業(yè),當好了,同樣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弟弟當然也有理想,他的理想寫在臉上——神色漠然,表情堅硬得如同雕出來似的。從弟弟臉上,她看不到親人的影子。很明顯,在他眼里,已經(jīng)沒有她這個姐姐了。這讓她不寒而栗。她心想,一根藤上結出來的瓜,心怎么這么硬呢?后來,是師父將她留下來了。

師父說:佛門之內(nèi),何分男女?

師父目光灼灼,就像兩道干凈的火苗,望著弟弟。弟弟被灼痛了,扭過頭,彎腰敲著木魚進了佛堂。那個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人,在她眼里變成了一個迷蒙的背影,這是弟弟最終定格在她腦海中的樣子。

寺廟旁邊有間木屋,原本用于堆放寺內(nèi)雜物,師父讓人清理出來,給她暫時住著。木屋很老了,比師父還要老得多,剛住進去那會,她在里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她怕聲音大了,會把房子震塌。住了一段時間之后,這間木屋卻慢慢又變得堅實起來, 沒多久便一掃老態(tài),變得窗明幾凈,煥然一新了,就像枯木重生。那時她就明白了,房子也是有靈性的,需要人氣來養(yǎng)。她是個閑不住的人,每天除了打掃自己的房子,還會幫寺里干點雜活,掃掃寺廟,打理一下寺旁的菜地,給僧人做做飯。這些事做完了,她就學著誦經(jīng)。師父給了她幾本經(jīng)書,讓她看。她看不懂,看不懂也時常翻翻。

日子就這么清湯寡水,一天天過下來了。不知不覺,一晃幾十年。在這幾十年里,她親眼看著寺廟由旺轉衰。慢慢慢慢地,香客少了,又慢慢慢慢地,香客絕跡,再慢慢慢慢地,那條上山的石板路上,長出了青苔。僧人四散,要么還俗,要么去了別的寺廟。弟弟也走了,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沒問過,也不想問,緣來緣散,又何必要問呢?從上山那天起,親人二字,便成了像經(jīng)文一樣讓她難以理解的名詞。

師父是唯一留在寺里的僧人,直至圓寂,也沒有離開過寺廟一步。師父還跟以前一樣,每天清掃落葉,閑煮茗茶,看書,誦經(jīng)。師父活得就像棵樹,大部分時間,扎在那張蒲團上面,如佛像般泰然。樹是不會死的,她曾經(jīng)這么想過。但師父還是死了。師父的死不叫死,叫圓寂。圓寂之前,師父告訴她,寺無僧不立。師父讓她無論如何要抽時間去縣城一趟,找佛教協(xié)會要名僧人。說完師父就睡過去了。那一瞬間,她看到了僧人的神圣,就像來自金頂?shù)墓?,籠罩在那張逐漸冷去的臉上。

給寺里找名僧人,是師父唯一的遺言。她不是僧人,修行四十多年,還只是個居士。想到這里,她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傷。身在佛門之中,名在佛門之外,也不知是紅塵未了,還是機緣未到,師父為何至死也沒讓她出家,且不給她任何啟示?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師父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她上了車。從鎮(zhèn)上出發(fā),汽車就像瘋掉了,一路顛簸, 她很不適應。汽車是樣生疏的東西,一生之中,她坐過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一個時辰的車程,肚子里翻江倒海,就像有很多只手在里面倒騰。她念了無數(shù)遍清心咒,也沒能夠把胃里涌動的那股煩惡壓住。她忍不住把頭伸出車窗外,扶住窗口,在迎面撲來的風和塵土里嘔吐。這動作引來一車人憎惡的眼神。罪過罪過,她慚愧不已,在心里默誦經(jīng)文,以示歉意。她就這樣一路吐著,到了縣城,就像死過一回。等車子進站,停穩(wěn)了,才勉強活過來。

車站在資江旁邊。資江是條很大的河,湖南四水之一,滔滔水面上鼓蕩著浩蕩的長風,江面冷冷清清,沒有船只??h城以水為界,一分為二,東岸是老城區(qū),她曾經(jīng)去過,腦子里還存有稀薄的印象,有些地方跟記憶中能吻合上。西岸是新開發(fā)的,很陌生,陌生得讓她茫然不知所措。恍惚中,她看到密集的樓群、穿梭的車輛、馬路兩邊攢動的人頭,以及此起彼伏的喧嘩聲,這些雜亂的事物,浪濤般撲面而來,洶涌起伏??h城是個人海,讓她無所適從。

她下了車,站了一會,讓自己去適應突如其來的喧嘩。她又念了幾遍清心咒,把耳朵里鼓噪著的聲音壓了下去, 轉眼間又物我兩忘了。她低下頭,撫平僧衣上的褶皺,把頭發(fā)攏了攏,再抬頭,面前出現(xiàn)一座橋,長虹一般,橫跨在寬闊的江面上。她從來沒看到過這么長的橋。佛教協(xié)會就在江對岸的一座寺廟里。那是座很大的寺廟,很久以前,她去過一次。那年師父受邀講經(jīng),她背著一包的經(jīng)書,跟在后面。那時江上還沒有橋,河對岸也沒那么多的高樓,寺廟一眼便可看到,翹角飛檐,在低矮的民房間,覆蓋著硫璃瓦的寺頂鶴立雞群,有股莊嚴之氣。過江得從渡口坐船,船公五十上下,站在船頭,雙手搖槳,硬朗的影子在水中晃晃悠悠。槳切開水面的聲音很清脆,她記得真切。到了對岸,船公不肯收錢,說船渡僧人,是緣分,也是福氣。那時的人對待僧人友善。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西岸高樓擁擠,那座全縣最大的寺廟,被淹沒在高樓之中,看不到了。路上行人也不再友善,目光一碰到她的僧衣,就迫不及待地滑開。她也聽人說過,現(xiàn)在的僧人化緣,不要膳食,只要錢,因此也就招致世人的厭憎。師父說過,佛門中人在行腳途中,應當持不捉金錢戒,簡衣素餐,托缽而行。再說了,作為僧人,一日一齋,過午不食,要錢何用?她想不明白。

她過了橋。仍然是那條路,只是兩邊的樓多了,都爭先恐后地往高里長,將路逼成了巷子, 陽光照不進來。她在陰暗中走過一條巷子,拐個彎,又走過一條巷子。寺廟還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在四周高樓的擠壓下,顯得比當年矮了許多,也黯淡了許多,這與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些錯位。寺門應該是重修過,改了成三門四柱牌坊式,頂端那幾個金色的大字粉飾一新,卻不復當年的莊嚴。寺中很熱鬧,通過音響播放出來的誦經(jīng)聲把她嚇了一跳,從聲音里分辨,就像是有上百名僧侶在同時誦經(jīng),可她往寺廟里看時,卻是一個僧人也沒有,只有一群熙熙攘攘的香客,在舉著手機拍照。正對著寺門口的,是大雄寶殿,殿前豎著一塊黑色的電子顯示屏,紅色的大字滾動著,播放著寺內(nèi)近期將進行的一些放生之類的活動以及參與活動的價格,她對錢沒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些數(shù)字。這不是她記憶中的寺廟。她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跨進寺門的腳又縮了回來,她仰起頭,定睛再看看寺門頂上的那幾個大字,確定沒錯,才又忐忑不安地走了進去。她想起那年她跟著師父進入這座寺廟時的情形,那時她覺得跨入的是一方凈土,神圣而不可侵犯。如今她獨自一人,內(nèi)心依然帶著神圣,然而出現(xiàn)在她眼中的已是塊陌生之地。寺廟變化太大,跟多年前相比,判若兩地。她記得以前,僧人們在大雄寶殿旁邊結廬而居,那是一排低矮簡易的屋子,由三合土壘成,頂上覆蓋茅草,土墻蓑草間,低沉清朗的誦經(jīng)聲如同天籟,她的目光穿過窗欞,看到僧人們清瘦的背影,遠離世外,穩(wěn)如磐石。就是在那時,她有了落發(fā)為僧的想法,盡管這個想法至今也沒能實現(xiàn)。如今這里建起了一棟五層高的宿舍,鋼筋水泥,瓷磚鑲嵌,與寺外的樓房無異。在這棟牢籠般的宿舍里,沒有了清朗的誦經(jīng)聲,也無法看到當年那些僧人的背影。記憶和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讓她恍如隔世。

宿舍前面是棟兩層的樓房,一樓是些商鋪,售買香燭、佛珠、佛像、手鐲、手鏈、玉石等物品,當然,也有香煙和酒。一個女人站在一家商鋪前,正在整理用紅繩懸掛在一排竹竿上的小掛飾,看樣子是這間商鋪的主人。二樓是僧侶們辦公的地方,裝飾得很現(xiàn)代,佛教協(xié)會就在那里。她上了二樓,門敞開著,里面坐著七八個似僧非僧的人,其中有四個人坐在一張牌桌前,有條不紊地打著麻將,另外的人看電視,有幾個人手里夾著煙,暗紅的火光閃閃爍爍,屋子里煙霧繚繞。沒人理她。她局促地站在門口,沒敢進去。

她問:是佛教協(xié)會嗎?

是的。有人應了句,是個中年男人。問她:你找誰?

她說:我是從梅山寺來的。

他問:梅山寺?在哪?

她說:奉家鎮(zhèn)。

他說:噢,有點印象,有事?

她說:師父圓寂了,寺里沒僧人了。

他問:你是來要僧人的?

她點點頭。他說:僧人也是人,深山老林,誰愿意去?現(xiàn)在的和尚都是本科生,會傻到進山去喝西北風?

她愣了一下,說:寺里沒僧人,就不叫寺。

說完低下頭,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師父說的。

他問:你不就是嗎?

她說:我不是。

他說:我說你是,你就是了。

她說:我是居士。

他說:什么居士不居士,我說你是僧人,你就是僧人。

她說:我不是。

他說:以前不是,現(xiàn)在是了。

說完他起身離開牌桌,走到靠墻的一張辦公桌前,拉開一個抽屜,找了找,又拉開另一個抽屜,翻出一樣東西,轉身走到她跟前,遞給她。拿著,他說。她接過一看,是把剃刀,沉甸甸的,有些墜手,刀身通體發(fā)亮,寒光閃閃,從外表看,這倒是件不錯的剃度用具,比師父以前用過的都要好。

他說:回去把頭發(fā)剃掉,你就是僧人了。

她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巴,再也說不出話。她想起了師父的那套剃度儀規(guī),煩瑣而嚴謹,從選處設座開始,到最終的策導禮佛,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神圣莊嚴,如履薄冰??墒茄矍斑@個佛教協(xié)會的人,卻將剃度說得如此草率。這些情況,師父從未跟她說過。她太久沒下過山了,不知道山里山外已經(jīng)是兩重天。山里還是以前的山里,山外卻今非昔比。這些人情世故,她全然不懂。他明顯是不耐煩了,揮揮手,就像驅趕一只蒼蠅,對她說:走走走,別影響我們打牌。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仍然站在門口,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把牌蓋上,從桌前站起,走過來把門一帶,砰的一聲,她耳朵里震了一下,那扇暗紅色的門朝她眼前撞來。她以手遮面,退后一步。一陣風撲過耳邊,屋子里的人和那桌牌從她眼前驀然消失了。然后是急促的腳步聲,兩只皮鞋擊打著地面,從門后離開,緊接著又響起了嘩啦啦的攪牌聲。

結果有點出乎意料,就像是在做夢。事實上,自從下山之后,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萬事萬物,蕓蕓眾生,似是而非,無一不讓她感覺到陌生。佛教協(xié)會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師父說過,成為僧人,需要有佛緣,需要經(jīng)歷嚴格的剃度儀式,就像種下一株果樹,必須經(jīng)歷所有過程,方能開花結果。而現(xiàn)在,只要佛教協(xié)會的一句話,她就是僧人了,真是不可思議。這些,師父沒跟她說過。師父也不是萬能的,她想。她看了看天,陽光正盛,刀子一樣刺進眼里。她低下頭,避開陽光,她看到自己的影子縮成一團被腳踩著。已經(jīng)到了正午時分,該回去了。她轉身出了寺廟。她得趕路,從小鎮(zhèn)上到縣城的汽車,一天只有一趟,上午去,下午回,每天如此,這大概也算是種輪回。

又是一路顛簸,她回到了小鎮(zhèn)。一下車她便從鎮(zhèn)上往山里走,來不及休息,也不想休息,在梅山寺之外,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讓她靜下心來休息的地方。鎮(zhèn)上的空氣比縣城里清新了許多,十里開外的梅山寺,以及夾裹著梅山寺的那兩座山峰,看得清清楚楚。太陽已經(jīng)偏西,將她的影子拉長了拖在身后。路還是早上的那條路,但她發(fā)現(xiàn)腿腳卻不是早上的腿腳。從鎮(zhèn)上開始,她走了歇,歇了走,零零碎碎地趕著路,兩條腿就像正在吸著水的海綿,每走出一步,腳下的重量就添上一分。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頭套著犁鏵的老牛,將這條路一步步耕了過來。

總算是到了橋上,她松了口氣,在橋面坐下來。橋下的溪水叮叮咚咚,在幽深的山谷間蕩漾出婉轉的回音。山洪過后,這條暴戾的小溪安靜下來,溪水清澈得沒有顏色,水中卵石纖毫畢見。她低頭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水中,那張臉就像風干的橘皮,滿頭銀發(fā)紛亂如絲。老了老了,她嘆息著說,真的老了。

她記不起有多久沒有理過頭發(fā)。她拿出那把剃刀,以水為鏡,將冰冷的刀刃貼上前額,按緊,緩緩往后推動。一下、兩下、三下,剃刀閃著寒光,吱吱作響。每推動一下,她便看到成縷的白發(fā)從眼前飄落,墜入水中,隨水流漂走,就像她所度過的那些時光,一去不返。而溪水中的影子,逐漸蛻變成了一個僧人的模樣,看上去是那么的端莊、神圣,纖塵不染。過程是如此的簡單。她收好剃刀,起身,頭皮上吹過一陣冰涼的風。這時她又想起了佛教協(xié)會那人所說的話,僧人也是人。她終于想明白了,師父當初為什么一直沒有讓她出家。佛度眾生,又何來僧俗之分?帶發(fā)與落發(fā)的區(qū)別,僅在一念之間。她嘆了口氣,心結豁然解開。

她過了橋。雨在上午已停,空氣中夾雜著泥土的濕腥氣息,還有花朵的芬芳,來自一種漫山生長的野花。時間已近傍晚,霞光從西邊水一樣漫過來,那是太陽在一天里所發(fā)出的最后的光,微弱而圣潔。她拍拍僧衣,抖落陷在褶皺里的頭發(fā)。她得上山了,她和寺廟之間,還隔著一條山路,她必須趕在天色黑透之前回去。山路出奇地陡,像柄蛇形彎刀,刀柄靠在橋邊,刀尖盤旋著插往山頂,已然與天相接。但她心里清楚,到了山上,離天還是那么遠。好在她不去天上,只去寺里。梅山寺近在眼前,抬頭便可望到。想到這里,她心里掠過一絲喜悅。這條山路,她上上下下,不知走過多少回,路的樣子就像根那樣,牢牢扎在她腦子里,她相信閉著眼睛也能走上去。她彎腰蹲下,揉揉腿,又站起來,像往常那樣,自信滿滿。然而,當她的步子邁出去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不是她記憶中的那條山路。那條山路她走了幾十年,從來都是如履平地,而眼前的這條山路,她每走一步,腳下都有千斤之重,很快,她的腳就像被焊死了似的,釘在地上一寸也無法挪動。這時她才知道,這條通往梅山寺的路,她再也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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