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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生葆真:賈寶玉的生命哲學析論

2017-10-24 05:51··
明清小說研究 2017年4期
關鍵詞:賈寶玉寶玉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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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生葆真:賈寶玉的生命哲學析論

·周翎游越·

《紅樓夢》一書表達對于生命價值的思考,對于天人合一之精神自由的追求,這是作者對道家全生葆真思想的汲取和認可。賈寶玉秉天賦氣質(zhì)而成為世道難容之人,當入“情癡情種”一類,他一生積極求索生命之價值,實踐其一生所愛之事業(yè),在造歷幻緣之后回歸頑石之自由自在,最終成為與道合一的“高人逸士”。

賈寶玉 生命哲學 全生葆真

全生避害是道家哲學的出發(fā)點,其理論發(fā)展經(jīng)歷三個階段。作為公元前3世紀各家哲學匯編,《呂氏春秋》的“陽生貴己”觀點,亦即《淮南子》所說的“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之意,此為楊朱學說的主要思想?!叭鸀樯希澤沃?,死次之,迫生為下。故所謂遵生者,全生之謂也”①。在人世中,人如何可入其中而不受其害,楊朱的辦法是“隱者”之“避世”,藏身匿跡于山泉林木,以避開人世的惡。老子之學是發(fā)現(xiàn)宇宙間事物變化之通則,知之者能應用之,則可希望“沒身不殆”。莊子之學較之《老》學更進一層,最終是莊子解決了先秦道家固有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如何全生避害?!褒R生死,一物我”之理論,從更高的觀點看生死、看物我,從而超越現(xiàn)實的世界,既實現(xiàn)全身避害,又得到精神自由②。道家哲學探討生命的本質(zhì)和生命過程,把生命個體置于整個物理世界之中加以關照,注重個體本性的守持和精神境界的提升,突顯個體生命的自身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道家哲學實際上就是一種生命哲學。

曹雪芹深受老莊思想影響,他通過《紅樓夢》表達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對天人合一之精神自由的追求、以及對于自然、貴真之美的推崇,都達到了老莊之學的哲學高度,是對道家全生葆真思想的汲取和認可。對《老》學的自然之道和《莊》學的自由價值取向的尊崇,曹雪芹在現(xiàn)世紅塵中為賈寶玉建造了大觀園,作為其暫時棲身的桃花源,讓他在理想和現(xiàn)實兩個不同的世界里游走,讓他經(jīng)歷苦忙浮生、悲喜千般之荒唐,感悟華宴散場、情癡恨長之夢幻。賈寶玉以“全生葆真”為人生旨趣,抵御種種違背人的自然本性的功名誘惑,因其秉性氣質(zhì)而成人世難容之人,成為“情癡情種”的典型。他是如何求索生命的價值而游走于塵世之中?如何積極避世以實踐其一生之事業(yè)?為什么在造歷幻緣之后回歸頑石之自在,從而得到真正的逍遙?本文試從以上幾個方面加以論述,探幽析微,以期解讀賈寶玉完成入世與出世、超越現(xiàn)實和超越生命,最終與道合一的“高人逸士”的歷程,請益方家,同時以期拋磚引玉。

一、賈寶玉之秉性:承“正邪兩賦”之氣成世道難容之人

《紅樓夢》第2回借賈雨村之口提出“正邪兩賦”之說,認為人各秉其天真之性而生,氣有正邪,故人有善惡,世間除有大仁大惡者外,還有一種人是“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亦不能為大兇大惡”,屬第三種人性即“正邪兩賦”之人,他們或為“情癡情種”、或為“逸士高人”、或為“奇優(yōu)名娼”,皆因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而被視為“狂狷之士”: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③

作者在開篇時就告知讀者本書的內(nèi)容是“大旨談情”,緊接著冷子興向賈雨村“演說榮國府”,這部分是故事之總帽,旨在微露端倪,賈寶玉到底是“情癡情種”抑或是“高人逸士”?他從小“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周歲抓周時,那些紙、墨、筆、硯、金元寶、書本……等物,“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賈政勃然大怒,斥其“將來酒色之徒耳”。賈寶玉的口頭禪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雹芤幌驗樽约菏恰霸覞崮倍詰M形穢,一出場其母王夫人就定義為“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西江月》評寶玉曰:“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雹?/p>

賈寶玉滿口謬論、極惡讀書、行為愚拙偏僻,其癡傻邪謬個性溢流滿紙,一目了然。為督其寄心于塵世事業(yè),在小說第5回寧榮二公之靈就委托警幻仙姑安排寶玉游歷太虛幻境,讓他領略那里的仙閨幻境之風光,以期警醒寶玉之癡頑,敦促其改悟前情從而步入正道,以便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在經(jīng)過了太虛幻境之后,寶玉依然冥頑不化,反而“倍偏,倍癡”。警幻仙姑送“意淫”二字給寶玉,按仙姑之訓誡,所謂的“意淫”指賈寶玉“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癡情”,只可“神通而不能語達”,大異于“世之好淫者”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警幻仙姑惜愛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但同時感嘆獨得“意淫”二字的寶玉“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實則是“見棄于世道”。分析這些“正邪兩賦”之人,無論是作為“情癡情種”的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還是陶潛、阮籍、嵇康之類的“高人逸士”、抑或是薛濤、崔鶯、朝云之類的“奇優(yōu)名倡”,雖貧富貴賤不同,而本質(zhì)則俱為抗俗離塵,怪誕乖僻,不為人解,不為世容的悲劇性人物。⑥

結合賈雨村的“正邪兩賦”之說,賈寶玉貴為富貴公侯之后,首先當入“情癡情種”一類。到底何謂“情癡情種”?何謂“意淫”?[甲側]批曰:“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⑦由此看來,寶玉之“意淫”乃指其作為“情癡”或“情種”的“以情而不淫”的形而上的精神境界,是一種有“心會”更有“神通”的自由審美體驗,是對美的事物(包括人)的本能追慕和守護,完全有悖于當時的“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一人片刻之趣興”之時尚。他的所謂“情癡”,就是具有真情至情的“正邪兩賦而來之人”⑧。這種“情”的實質(zhì)是一種秉性、情懷、視野、志趣,一種個人的價值體系,遠遠超越兒女私情,是堅守自己的天賦秉性,不以任何現(xiàn)有的主流標準來束縛自己,因而遭萬人“眥睚誹謗”。第8回[甲眉]批曰:“按警幻情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雹嵊纱丝芍瑢氂裰扒椴磺椤睂崬椤耙庖?,往往是體貼他人而忘掉自我,書中許多地方都有對“情不情”的描述。當賈寶玉因為生病在家?guī)滋?,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過時,看到已經(jīng)結滿子兒的杏樹,禁不住流淚嘆息,忽見雀兒飛來落在枝頭,就暗暗想到:

“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否?”⑩

第19回也描寫了賈寶玉性情的“至癡至呆”。元宵節(jié)賈元春省親之后,賈府上下如同烈火烹油,夜夜笙歌,繁華熱鬧無比,賈寶玉厭煩這種不堪的熱鬧卻惦記著寧府小書房墻上的畫中美人,生怕美人寂寞而專程去望慰一番。這里[蘇雙]評曰:“寫出絕代情癡,宜乎眾人之瘋傻?!?/p>

第70回寶玉與眾姐妹放風箏,當黛玉的美人風箏斷線飄去,轉(zhuǎn)眼不見了,寶玉感嘆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做伴兒罷?!弊盍钊擞∠笊羁痰氖菍氂裨诨ㄏ伦x《會真記》時,看到落紅成陣,不忍腳步踐踏,乃兜了花瓣放入池內(nèi),讓其隨水流去。他的種種多情之舉往往被人取笑甚至不屑,且看第35回傅試家兩個婆子打趣寶玉的對話:

“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外相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子!”那個也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里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哪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

在這里,“情不情”還可以理解為“赤子童心”,賈寶玉處處對“無知無識”的大自然充滿憐愛之情,無論是怡紅院的玲瓏芭蕉和超逸絕俗的海棠、還是瀟湘館鳳尾森森的竹林、攏翠庵冰肌玉骨的紅梅、抑或是稻香村的菜花稻浪、蘅蕪苑的香草藤蔓都能引起他無限的喜悅,他用一雙嬰兒般明凈的眼睛來環(huán)顧世界,惜愛一切美的事物(包括人)。在續(xù)書第118回,賈寶玉正在看《莊子·秋水》,玉釵二人有何謂“赤子之心”的辯論,寶釵教導寶玉說“自古圣賢皆以人品根柢為重”,據(jù)此,她認為“古圣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寶玉卻斷然辯駁道:“據(jù)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賢’,你可知古圣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p>

“赤子之心”一詞最早出自孟子的名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在這里,寶釵所說的“赤子之心”就是讀書做官,報效天恩祖德,而寶玉是“自比夷齊”(夷齊是古代在世道險惡中能保持節(jié)操的代表),據(jù)此他認為“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徹底否定“文死諫,武死戰(zhàn)”之忠孝為“赤子之心”的儒家人倫責任的價值體系。寶玉的“赤子之心”就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如同嬰兒,因為無知無識,所以對世間萬物沒有“分別心”,對萬物就有一種純粹的詩意審美;因為掙脫了知識和理性的束縛,就沒有了成見和心機,一切的物像都有了靈性;因為沒有名利貪欲的蒙蔽,就擁有闊大的胸襟、寬厚和開放的情懷。這正如《老子》所說的“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賈寶玉天性秉承的這顆童心,至真、至純、至誠、至善,可謂之赤子之心。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賈寶玉的“情不情”其實就是“情”與“不情”的辯證統(tǒng)一:“情”是以“赤子之心”看待萬物,“不情”是所謂的“離經(jīng)叛道”“不忠不孝”,其實是否定“立身揚名”的仕途經(jīng)濟之路。關于“赤子之心”的辯論是玉釵二人最后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交鋒,其實質(zhì)是個體生命的自由價值與人倫綱常的責任義務之間的沖突,這種關乎“價值觀”的爭辯自始至終一直貫穿于全書,是賈寶玉與其父母之間、與寶釵之間一直以來都有的矛盾和沖突。《紅樓夢》之所以為悲劇,是因為有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卻是徹頭徹尾的不合時宜,成為人世難容之人,并不單單源于貴族家世之衰亡,也不僅僅源于寶黛二人的愛情悲劇。同那些“情癡情種”們一樣,因為對世事用情就會有本能的敏感和責任,就會深悟現(xiàn)實諸多的邪惡,憐惜他人的苦難和悲劇,就會產(chǎn)生苦痛,進而思考人生和命運,最終不可避免地與所在的社會產(chǎn)生激烈沖突,因而成為不入世俗的“狂狷之士”或“畸零之人”。

第5回里賈寶玉賞梅寧國府,午飯后準備在上房里午休,當他看到“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對聯(lián)時,便斷然不肯留在那里,有此對聯(lián),“焉能入夢”?這幅對聯(lián)概括了數(shù)千年以來中國社會信奉的犬儒哲學,人人學會世故、圓滑,人人學會鉆營、醉心于心機和權術,人人學會媚權、媚俗,進而泯滅個性,淪落為戴著面具的偽人?!都t樓夢》里自稱為“畸人”的妙玉,“為人孤高”,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所以投到櫳翠庵修行。何謂“畸人”?在《莊子·大宗師》里有對“畸人”的釋義:

子貢曰:“敢問畸人?!?/p>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這個“檻外人”妙玉,盛贊莊子之文,萬人不入其法眼,卻獨獨推重寶玉,可見二人性情相通,均屬“畸零之人”,行為做事通常不合于世法,與那些圓滑世故的塵世君子鑿枘不入。正如《莊子·逍遙游》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彼麄兊乃枷肫鋵嵤菬o比寬闊和高遠,能超越現(xiàn)實功利世界的種種桎梏,去追尋生命本真之路,以“畸人”之身游走于塵世,卻能以“真人”之心超越現(xiàn)世,能入一種忘我的自由境界,成為“能體純素之真人”,最終成為與道合一的“高人逸士”。

二、賈寶玉之“游世”:求索生命價值

莊子的隱逸思想是對精神自由的追求和對現(xiàn)世的超越,其體現(xiàn)的人格理想及人生智慧對后人產(chǎn)生深遠影響。《莊》學重視個體能否充分自由地發(fā)展自己的本性,追求一種無待之自由,正是出于對生命價值的珍愛,莊子提出“游世”之策略,即是所謂的“心隱而身不隱”,以期達到全身避害,葆全真性之目的。“世界的無法逃避并不就引申出我們必須積極地進入世界這樣一個結論,我們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方式,這種方式既不是逃避的,也不是進入的。我們可以做到,人在這個世界,但是又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也許對于莊子來說,他很喜歡的一個字眼——‘游’,比較適合表現(xiàn)這種狀態(tài)?!巍鋵嵕褪侨艏慈綦x,也是不即不離,這是莊子選擇的和世界相處的方式。”莊子的思想實際上“是寄沉痛于悠閑之中”。“游世”的目的是珍視生命,追尋生命內(nèi)涵,尋找本真自我。

賈寶玉肩負振興賈府門第之重任,他無法逃避責任與義務,去做退隱山谷的“非世之人”,只能學習莊子,游心于方之外,游走在現(xiàn)實世界和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中。一方面不能公然反抗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價值取向,只能消極抵抗讀書、考試等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基本方式。另一方面來說,先天的“情癡情種”之秉性使他敏感于生命的存在,積極追尋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生為王公貴族子弟,他首先要面對的最大生存問題是關乎讀書的問題,因為讀書是他的年齡和門第必須選擇的事情?!都t樓夢》第3回就提及賈寶玉從小“極惡讀書”,需要探討的是賈寶玉到底讀不讀書?不喜歡讀什么樣的書?從全書來看,他自小厭惡的是應付科舉考試的“四書五經(jīng)”之類的書籍,不愿意做的是以“洞明世事”為動力為目的的學問,突顯的是他不愿意走科舉考試、誆取功名利祿之路。父子之間一直以來矛盾的焦點在于讀不讀某種書、走不走某種路的大問題。寶玉雖“極惡讀書”,但是不可能背棄讀書之路。第9回寶玉要上學了,襲人勸他奮志要強,好好念書,不然就潦倒一輩子。賈政也因此叮囑李貴說:

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jīng)》,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里太爺?shù)陌?,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jīng)》、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到了第81回,寶玉二次進學堂,賈政對賈代儒說:

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yè),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云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拷裰磺蠼兴x書、講書、做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

賈父認為只有一心讀“四書五經(jīng)”才是與“一生的正事”相關,做其它事情就是不務正業(yè),父子二人之間一直以來都存在著這種人倫本體的責任與生命本體的良知之間的矛盾與分歧,其母王夫人也是如此,不斷采取“殺雞儆猴”的方式來威懾寶玉,逼他讀書走正道。從薛寶釵的“可嘆停機德”的判詞可以推斷,婚前婚后她會堅持不懈地勸解寶玉讀書以致仕途,她曾對黛玉說:“就連做做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家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

襲人也不惜采取“哄”和“騙”等諸多辦法規(guī)勸寶玉,從賈政到王夫人,從襲人到寶釵,自始至終結成一個強勢的聯(lián)合陣線,同寶玉的“極惡讀書”進行著或明或暗的博弈,勢單力薄的寶玉可以說是處處受敵,直到矛盾的集中爆發(fā),寶玉被其父下死鞭笞。公允而言,賈寶玉并非“枉入紅塵若許年”,在所謂的“正經(jīng)學問”之外,他飽讀詩書,才情橫溢,其父多次試才,令其題對額、賦詩詞,最后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逆子”是有才情的。他的《姽婳詞》古風長篇,狂言亂道,一氣呵成,直指亂世。《芙蓉女兒誄》更是汪洋自肆、情深意篤,其錦繡文采可見一斑。他“雜學旁收”,一生都在研讀《莊子》,成為其不可或缺的枕邊書。此外《楚辭》、唐詩宋詞、元明小說戲曲等他都有所涉獵。不管是讀書還是做任何其它事情,賈寶玉都是基于天性,發(fā)乎內(nèi)心,隨性自然。秉承“正邪兩賦”之氣,處處對“不情之物”用情的寶玉,從日常的凡人小事中,從大自然的四季更迭和平常的生死禍福現(xiàn)象中,體味到人生的無常和無奈,從而思考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對于生死有本能的敏感和覺悟,“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莊子認為生與死從來都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問題,參透了生死,就可以了了生死,懂得了生的價值,就懂得了如何面對死亡。在賈寶玉看來,人是終有一死,要“死得其所”方不枉一死,像“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樣“死節(jié)死名”的死法都是沽名釣譽,毫無價值,還不如不死的好,他愿意終其一生與姐妹們一起,愛惜她們體貼她們,他描繪了他所向往的“死的得時”的狀態(tài)是:

比如我在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里去就去罷。

賈寶玉始終高揚個體生命的意義,與當時儒家樂生、哀死、諱死的觀念完全相反,他從不畏懼也不諱談死亡,他期盼的一種死亡狀態(tài)是“隨風化了”,無形無跡、無知無識,“死生,命也”,悄然回歸于自然。如此“癡兒說死”,觸人心神,這種向死而生的心態(tài)使他更加珍愛如何生存:“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對紫鵑語)

賈寶玉之所以能坦然面對死亡,是寄希望能夠“活得其所”,不單單是“全生”,更重要的是“葆真”,如果能夠活到“登假于道”之境界,那么死亡就是一件自自然然的事情了,與天地合一,正如莊子曰:“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闭且驗樗吹搅舜笥^園女兒們“活”得兇險和無奈,“觀他人之苦痛”而哀傷生之苦痛,當聞知迎春出嫁受欺受苦時,他不禁放聲大哭:“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當他再聞史湘云要出嫁時,不住哀嘆道:“為什么人家養(yǎng)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嫁就改變。史妹妹這樣一個人又被他叔叔硬壓著配人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分兒,還活著做什么?!?/p>

令賈寶玉哀痛的是如此多的青春少女遭遇外面污濁世界的涂炭而毫無縛雞之力與之抗爭,無論是被迫嫁人的迎春、湘云,還是被攆的晴雯、司棋,還有被迫出家的芳官、蕊官、藕官,自殺的鴛鴦、金釧、尤氏姐妹等等,無論她們是主子還是奴才都無法主宰自己的生死(人生)。第63回,作者借妙玉之口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除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一句,因為這句詩道盡了爭名奪利的人生百態(tài)終究要面對土饅頭的結局,賈寶玉對此感同身受,深惡妝害個體生命的諸如名利之類的一切外物,對現(xiàn)實的絕望令他更加渴望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正如李澤厚所說:“個體存在的形(身)神(心)問題最終歸結為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這構成了莊子哲學的核心。”像帕特里克·亨利的名言“不自由,毋寧死”一樣,在莊子看來,個體生命價值高于一切,“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假如生命沒有外在的種種戕害,能夠以“無目的”而自由自在地盡享天年的話,那固然是一種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可是莊子尊生而不悅生,順天而不惡死,既然生之自然,死亦屬必然,莊子站在“道”的高度觀生死,認為生死變化都是大道運行之常態(tài),死亡是生命得以安息和重新自由的機會。深受《莊》學影響的賈寶玉對死亡有一種本能的期盼,他期望死亡能使他擺脫短暫、無常和無能為力的人生,回到無限和永恒。

每當論及賈寶玉,必然要提及林黛玉,因為他們是紅樓人物中對生存和命運最敏感、體驗最深刻的人物。作為神瑛侍者與靈河岸上的絳珠仙草在人間的聚首,寶黛二人是知己相逢,是真性情之間的相互吸引,他們的愛情雖歷經(jīng)坎坷,最終二人是靈犀之間,心心相印。林黛玉率性真摯,毫無世路機心,與寶玉有著相通的審美和價值觀,向往“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這樣的生活,堪稱大觀園里的哲人和智者。她才情天分極高,性情高逸空靈,有感性至極的詩人性情和哲人般洞見,能聽見雨的悲語和風的嘆息,能感受花開的歡喜和落紅的孤寂,大觀園里只有她與寶玉能越過所有的世故人情,面對大自然敞開自己的情懷,醉聽大自然的天籟之聲,凝聽自己的心神之音,只有她才能寫出諸如“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這樣極有靈性的詩句。脂批贊嘆黛玉的才情:“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彼脑S多詩歌都表達了對自身存在的憂慮和未來的迷茫,在《問菊》里,詩人感嘆菊花“一樣花開為底遲”,叩問菊花“孤標傲世攜誰隱”?實際是感嘆自己不甘茍合流俗,將來該何去何從。《葬花詞》不僅是為桃花吟唱挽歌,也是對天下所有不幸女兒們命運的悲嘆,且看詩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詰問: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

昨宵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這些不僅是黛玉個人的疑問,也是每一個人的疑問,詩中有一種對時間和生命的憂患,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充滿著“物換人非”“生命飄忽”“萬境歸空”的莊學內(nèi)涵,與《紅樓夢》開卷出場的“一僧一道”告誡“凡心已熾”的頑石之語異曲同工。[庚眉]批曰:“余讀《葬花吟》凡三閱,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p>

林黛玉是最敏感于生命意義的人,總是站在一個至高的視角來審視這個世界,劉再復先生認為黛玉是寶玉的精神導師,是引導寶玉前行的女神,“賈寶玉修的是愛的法門,林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門,因此最高的哲學境界總是由林黛玉來呈現(xiàn)的……,林黛玉總是引導賈寶玉的靈魂往上飛升”;“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空寂之境,才是最高的美學境界。從第2回寶、黛論心起,二人進入心神之交,其后二玉借禪說情、論道談禪,直到寶玉走向黛玉所指引的“無立足境”之境。正是因為與林黛玉精神上攜手并行,賈寶玉愈有足夠的智慧、更闊大的胸襟、更高遠的視域來實踐一生的事業(yè),那就是積極避世以竭力保持其天賦秉性和卓然獨立的個性人格。

三、賈寶玉之“避世”:實踐一生之事業(yè)

楊朱用“隱者”之“避世”來應付人世間他人他物之傷害,對于宇宙自然,對人事生活,老子主張退、守、弱、柔,方能保全自己,立于不敗。《莊子》亦研究人如何入世而不受其害。莊子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方法是“乘物以游心”,心游于方之外,身可以在方之內(nèi),做入世之事業(yè),即莊子的“游外以弘內(nèi)”。莊子之避世是為了做到無用之大用,是出于對生命本身的摯愛?!氨苁馈敝送驗樵鲪核讐m,只能消極的獨善其身,艱難守持真性,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游走。生活在鐘鳴鼎食之家,貴為榮國府嫡派子孫,他本應該負有中興家業(yè)的厚望,然而他并沒有以此為己任,反而憎恨自己是個“須眉濁物”,鄙視“國賊祿蠹之流,沽名釣譽之徒”,有生以來一直是在為諸女兒應酬不暇,“除閨閣之外”,并無一事他立意做出來的。寶玉從不在世道上用心,一直以來皆視世道如虎狼。第33回賈父痛打?qū)氂裼^將來可能的“殺君殺父”之罪,挨打的直接誘因是會見賈雨村時“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經(jīng)過官海沉浮的賈雨村全然成為官場老手,奸狡圓滑,利欲熏心,已經(jīng)喪失了做人的底線和起碼的人格。賈寶玉抱怨賈雨村每回來賈府時,回回定要點名見他,在他看來賈雨村之類的官僚政客更是濁物之最,是他所避之不及的。他不顧身份地位愿意與秦鐘、蔣玉菡、柳湘蓮等“濁物”交好,僅僅是因為他們的真性情以及他們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與諸女兒相通的美感。賈寶玉種種怪誕的行止和言論完全不合當時正統(tǒng)的價值規(guī)范,每每遭遇其父訓斥、他人譏謗和指責,處處碰壁,仍不能改掉此“癡怪誕”之癥候。第34回,寶玉被打后,寶釵送藥探望時表現(xiàn)出來的嬌羞和憐惜令寶玉感慨萬千:“既有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一生事業(yè)總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糊涂鬼祟矣!”而當林黛玉抽抽噎噎問他:“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戚回后]在此批曰:“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方能成曠世稀有之事業(yè)?!辟Z寶玉一生的事業(yè)到底是什么?他一生憎惡官場利祿和仕途經(jīng)濟學問,是源于他天性里崇尚自然、追求精神的自由,對諸女兒們的不幸有著先知先覺的痛惜,因而形成其獨特的審美理念,那就是“女清男濁”,女兒們極清凈,貴為人上之人,男人們都是濁物,奇臭無比。在他看來,女兒們?nèi)崦?、嬌弱,通常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會被男人和世俗之氣污染、侵害。賈寶玉愿意用一生來感受和守持人性的本真之美,用自己的一腔“癡情”去撫慰她們,不僅鐘情諸女兒們,也傾心于那些不流于世俗的男子,即便因此挨打,也無怨無悔。

第5回警幻仙姑稱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旆种猩梢欢伟V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從前文論述可知,寶玉之“意淫”不過是“體貼”二字,是其作為“情癡情種”之外現(xiàn),是其秉承的“正邪兩賦”之氣而生出的種種“情不情”之言行,如此之“情癡”總是情及天生萬物、情及花鳥樹木,情及諸多女兒,無論主子小姐,還是低微的奴婢,不管是故事里女子的還是畫兒上的美人,都能引起他纏綿的情愫,他的深廣而純美情誼可以給予任何一個青春女兒。賈寶玉把對這些女兒的關愛和體貼當作自己一生的事業(yè),一生堅持“揚清棄濁”之理想,“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百Z寶玉之喜歡女兒,正是因為女兒象征著遠離仕途經(jīng)濟的清凈,他之厭惡男子,也正是因為男子是和仕途經(jīng)濟的濁臭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女兒就如同山林草野,如同山水、田園一樣,是逃避仕途經(jīng)濟的避難所,是厭棄仕途經(jīng)濟之后的寄托”。從某種意義上說,嬰兒與少女狀態(tài)可以等同于人類的本真狀態(tài),女兒的感性和陰柔之美,更接近天然的公正心和自然心,外面男人世界污濁不堪,有太多的邪惡、兇殘與愚鈍,有賈雨村之類的無恥政客、有賈珍父子之類的無倫理之徒、有賈璉之類的濫情之人、有賈赦一類的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有那些附風弄雅的無聊門客、還有那些戴著虛假面孔毫無真心的賈政之流,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從男人身上很難體會到人性的真善美,所以賈寶玉甚至不愿進入男人世界,更不愿意走一條充滿男人濁臭的仕途經(jīng)濟之路。

寶玉對眾多女兒的憐愛正基于此處,這是他的憨癡之處,其癡不止是對女兒蓬勃青春及純凈性靈的愛慕,更重要的是對諸女兒無常命運的悲嘆,他對所有女兒們的體貼和惜愛是源自骨子里的平等的觀照和接納,任晴雯撕扇是“以不知情之物”博“嬌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在這里沒有主仆等級關系,沒有奴才之相,寶玉喜歡的正是晴雯可貴的風骨和爽真的性情,在他看來“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你愛那樣,我愛這樣,各自性情不同”。與莊子的“物物而不物于物”一致,不為物為形所役。

第44回,賈寶玉喜出望外為平兒理妝,為自己能有機會在平兒面前稍盡片心而怡然自得,同時大發(fā)感嘆: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

連平兒暗自稱道他“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寶玉的“意淫”真真只有“體貼”二字,因為憐惜平兒,能為其效微薄之力,寶玉就感到十二分快慰,這是一份何等真切的情誼。寶玉對香菱也是充滿同情和憐愛,在第62回,香菱與荳官笑鬧滾到草地里,弄污了香菱的紅裙子,寶玉見此,知道是裙子是琴姑娘送的,跌腳嘆道:

若你們家,一日糟蹋這一百條,也不值什么。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臟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么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糟蹋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這頓說又說不輕?!?/p>

在這里,寶玉體貼之入微可見一斑,唯恐香菱辜負了寶琴,又恐姨媽責難香菱,不但理解香菱的處境,更為香菱解難:“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因他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如何?”香菱的一句“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令寶玉欣慰。他對香菱除了一腔體貼之外,沒有任何私心雜念,他痛惜這么一個俊秀之人,卻沒有了父母,被人拐賣,竟然又賣給了薛霸王這樣皮膚濫淫之蠢物。第58回,藕官為死去的藥官燒紙被管家婆子發(fā)現(xiàn),寶玉情急之下替其掩飾,事后在得知藕官和藥官之間的“情事”之后,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天既生這樣的人,又何須用我這須眉濁物玷污世界?

第61回,寶玉幫彩云瞞贓,是對探春的體貼,怕傷了生性要強的探春的體面。警幻仙姑所贈的“意淫”一詞囊括了賈寶玉對眾多女兒最深摯的體貼,遠遠超越了皮膚濫淫的淺薄,這種體貼有對美色的眷戀,但更是超越美色,不淫不褻,是相通性靈之間的對話,是對于美的本能的慕求。寶玉惜愛眾多女兒,其博愛之下必有刻骨深情給予顰兒一人,因為只有寶黛二人心神相契,二人之間的纏綿深情可以穿越時空,直至永恒。

當初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稀逢,飛塵不到”,寶玉歡喜不已,想到:“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此處過一生,總然失了家也愿意?!辟Z寶玉希望在這樣一個清幽僻靜的、無人管束的、不挨打罵的世界里,逍遙本色地活著。攜諸多姐妹釵環(huán)搬到大觀園生活之后,賈寶玉可謂如愿以償,寶玉對人對物是何等用情用心,且看書中描寫:

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

這座園子沒有功名利祿的銅臭之氣,也沒有男人世界的污濁惡臭,生活在女兒叢中,遠離男人的世界,諸女兒才能永葆清純與清凈,才可保持各自的真性情,真乃歸去田園自在山水。賈寶玉心滿意足之時寫的四首小詩,描述了春夏秋冬時節(jié)不同的情景和心緒,渲染了與姊妹丫頭們一起的詩意棲居。其中最開懷的是小廝茗煙從外面偷偷買來各種古今小說,他對黛玉感嘆道“真真這是好文章。你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能暢讀其中,能攜黛玉于花下共讀《會真記》,是何等銷魂落魄,何等的有情有景,是何等的身心舒暢,他希望女兒們也永遠不要離開這里,離開就意味著羊入虎口,女人嫁了漢子也會變質(zhì),且聽他的高論:“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

大觀園無異于一個相對獨立的世外,可以說一座人間仙境,是寶玉靈魂棲居之地。挨打之后在大觀園療養(yǎng)期間,因受賈母庇護,寶玉更是四門不出,整日游蕩于園內(nèi),恣性任情,弛蕩放縱,自在之至:

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fā)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fā)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閑消日月?;蛉鐚氣O輩,有時見機道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諫詞,原為道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閨閣中亦有此風也,真真有負天地毓秀鐘靈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

寶玉恨不得永遠這樣自在下去,這期間先有“海棠”詩社、后有桃花詩社,寶玉與眾姊妹即景詠海棠、吟菊花,《紅樓夢》里所有最美好的場景都發(fā)生在大觀園,沁芳橋?qū)汍旃沧x、滴翠亭寶釵撲蝶、蘆雪庵群芳聯(lián)詩、怡紅院眾艷鬧壽宴,靈黛玉葬花泣殘紅、俏晴雯撕扇獲一笑、憨湘云醉臥芍藥裀、美寶琴雪下映紅梅等等,宛如一幅幅經(jīng)典永恒的畫面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寄寓了曹雪芹最濃烈的情思和人生及社會理想。

四、賈寶玉之歸隱:全生葆真

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是官場貪黑、世道猙獰,賈府也是外表光鮮堂皇,里面污濁丑惡,“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有“渣滓濁沫”之賈氏宗親如賈赦、賈珍、賈璉、賈環(huán)、薛蟠之流,窮奢極欲,毫無廉恥,更有一家子親骨肉互相傾軋、你死我活之丑態(tài),正如賈探春所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

即便賈寶玉生活在富貴溫柔鄉(xiāng)之中,亦屢遭遇“無常”,從秦可卿離世、秦鐘緊隨其后、再有金釧投井,柳湘蓮遁跡空門,“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仲之病”。這個世外桃源最終逃脫不了毀滅的命運,如果說寶玉挨打是給離經(jīng)叛道者的當頭棒喝,那么抄檢大觀園就是給不同流俗者以毀滅性打擊,這些“異己”們的下場是可想而知的。如果說當初挨打只是經(jīng)受皮肉之苦,其內(nèi)心的信念的還是牢不可破,尚有幾分“士為知己者死”的豪邁,甚至還有愈戰(zhàn)愈勇的斗士般的快感,可是抄檢大觀園的雷嗔電怒之勢讓賈寶玉感受到“山風欲來風滿樓”的毀滅和無助之感。

身為寶玉之母的王夫人借抄檢之名鏟掉晴雯之類的“狐媚子”,警告與晴雯眉眼長得幾分像的林黛玉。在她來看,寶玉在離經(jīng)叛道之路上走得愈來愈遠,愈來愈堅定執(zhí)著,是與黛玉的贊同和鼓勵分不開的,因為林黛玉從來不像薛寶釵、史湘云等規(guī)勸他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也從不責怪他整天在女兒堆里廝混。更令王夫人恐慌的是寶黛二人已經(jīng)呼吸相關,懼怕二人將來會有不才之事。抄檢事件的戰(zhàn)果是先有晴雯被逐后屈死,再有司棋出園后撞墻而亡以示其志,稍有姿色的四兒、入畫也遭了瘟,而芳官、蕊官、藕官等俊秀小“戲子”們也被迫到水月庵和地藏庵為尼。這一切對寶玉來說都是不堪承受之重,尤其是晴雯死后,他一腔悲憤化作《芙蓉女兒誄》,“《芙蓉女兒誄》用最美好的語言,對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遭人怨’的女奴加以熱情的贊頌,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

晴雯是與寶玉性情最貼合,也是最信賴的丫頭,與黛玉、芳官一樣純粹率真。在寶玉泣訴《芙蓉女兒誄》時,從芙蓉花影中竟然飄飄然走出了林黛玉,這是作者有意將晴雯作黛玉的影子,同寓為清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隨著黛玉參與挽歌的改削和評判,《芙蓉女兒誄》完成了寶黛二人的琴音之交,也暗示二人最終分離的結局,在此有【庚雙】批曰:“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薄盾饺嘏畠赫C》不僅是慟哭晴雯和黛玉,也是在哀悼所有遭劫的年輕生命,既有“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huán)玉冷,今倩誰溫”之欷歔悵怏,更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之泣涕彷徨。自謙為濁玉的寶玉面對世道的惡濁熏然,喊出了“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悲憤無奈之音,他從中又一次深切體會到人生最終是萬境歸空,如何使短暫的生命超越生死?如何才能保全真性?賈寶玉有著魏晉文人類似的人格和精神韻致,其共有的特點是一方面盡情地釋放真性,一方面又艱難地守持真性。于那些“狂狷之士”而言,“守樸全真”的理想是何其難以實現(xiàn),其內(nèi)心又是何其掙扎,正如李澤厚所說:“外表盡管裝飾得如何輕事,灑脫不凡,內(nèi)心卻更強烈地執(zhí)著人生,非常痛苦。這構成了魏晉風度內(nèi)在的深刻的一面?!背瓩z事件是大觀園傾覆的開始,也是賈寶玉理想毀滅的開始,致使他的“癡呆”病情更加嚴重,曲終人散之意愈來愈明顯。

當初寶玉因過分受寵而遭趙姨娘嫉恨,被馬道婆施魔致病,差一點送命,在這里曹雪芹借癩頭和尚持誦之辭表達了對是非人間的警醒:

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

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已滿大半了,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嘆你今日這番經(jīng)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寶玉遭受的這一劫運并非偶然,本來通靈的寶玉竟不靈驗了,原因是在其下凡游歷過程中受到塵世聲色貨利的蒙蔽,已經(jīng)失去靈性,而如何保持其赤子本性,繼續(xù)走探索真性之路呢?于寶玉而言,這是一個轉(zhuǎn)折點。為什么甄賈寶玉相逢時已經(jīng)互不相認?彼此互失相知?在賈寶玉看來,曾經(jīng)慕求的知己不過也是個祿蠹而已:

他說了半天,并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么文章經(jīng)濟,又說什么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

甄寶寶何許人也?按照甲戌本第2回[甲側]批注“凡寫賈寶玉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由此可知書中甄賈寶寶乃雙向傳影、互藏實虛、彼此鏡像化了,甄寶玉為賈寶玉的鏡中幻影,俞平伯對此評價道:“甄寶玉自然是寶玉底影子,并非實有其人?!瘪T其庸認為賈寶玉與甄寶玉“是寫思想的合而分的問題?!?,曹雪芹就是要寫出人的最初都是葆有童心的,后來受了當權者正統(tǒng)的教育,受到了世俗世界的熏染,就失去了童心、真心,變成‘假人’了”。以上二位大家都基本認可了脂硯齋的批注,甄賈寶玉應該看作是一個人物矛盾思想的兩個方面,與弗洛伊德的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理論如出一轍,在外部世界、超我和本我的三重夾擊之下而形成的自我便是最后的甄寶玉了。甄、賈二玉思想的相互矛盾和相互斗爭,在世道與人情的不斷雕琢打磨之下,甄寶玉已經(jīng)磨掉了當初補天頑石的粗糲棱角和隨情任性,蛻變成一塊溫潤可人的玉石,重回仕途經(jīng)濟之正道,成就了當時社會的理想人格,而“非我”之賈寶玉則在相反的道上漸行漸遠,如何能守持本心而不受塵世聲色貨利的蒙蔽?葆有其性格中的混沌天性之美呢?當初當他陷入感情糾紛時讀《外篇·胠篋》,偶觸其機時續(xù)寫了一段文字: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寶玉認為假如沒有了寶釵之仙姿、黛玉之靈竅、襲人之賢德,他就不會因此迷惑其中而被蒙蔽了本心,擾亂了心神。他的本心又是什么呢?這里有[蒙戚雙]批曰:“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屎笪牟庞袘已氯鍪忠换亍H羲说脤氣O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是寶玉大智慧大力量處,別個不能,我也不能。”賈寶玉一向用情太深而往往不能自拔,對諸女兒們的憐惜和對自然萬物的用情甚至是到了瘋傻的程度。當初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行至“荊榛遍地,狼虎同群,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梁可通”之迷津時,仙姑警其速回頭要緊,甲側在此批曰“若有橋梁可通,則世路人情猶不算艱難”。作者欲借仙姑來開示寶玉人性上的愛欲貪嗔,讓其領略的目的不是為了沉迷,而是為了了悟。在這一點上,道家學說與源于道學的中國禪宗一脈相傳,往往最有情之人更容易義無反顧拋棄塵世,掙脫桎梏走向自由之道。

正是因為寶玉有生以來全部身心都是在為諸女兒應接不暇,而從來視世道如虎狼,何曾想治世待人接物哉?當女兒們的劫數(shù)紛至沓來,惜春出家、探春遠嫁、鴛鴦上吊、二尤雙亡、迎春夭折、湘云失夫、妙玉被劫,一直到黛玉淚盡而逝,真正到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境地時,當虎狼世道無法全其本真之心時,方成大徹大悟之人。正如王國維所說“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此書中真正之解脫,僅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釧”。

從賈寶玉聽《寄生草》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第22回),到黛玉為其續(xù)寫的“無立足境,是方干凈”,他開始領悟何謂立足之境,那就是要以無掛礙之身行走于宇宙,方能保持赤子的生命本真狀態(tài),這才是他的本心,這正是賈寶玉的大智慧大力量處,一旦洞察了事物本然的大道,就會斬斷毒龍,跳出樊籠。王國維分析的“彼于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于寶釵,幾敗于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后之勝利”。一向“愛博而心勞”的寶玉甘愿為女兒們付出一切,他的理想、事業(yè),他的喜怒哀樂都是以女兒為中心,“昵而敬之,恐拂其意”,也因此經(jīng)常陷入大觀園女兒們各種各樣的感情糾葛之中,曾令他困惑和灰心,也曾向往《南華經(jīng)》的“飽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之境界,而往往因為其慧刀不利,不能自斬毒龍,他曾經(jīng)對此感慨道:“叫我怎么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薄霸偌毾雭?,日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

第91回里,寶釵身體有恙,賈寶玉生恐沒有及時探望,寶姐姐會因此怪罪,與黛玉有以下對話:

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干凈!

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shù)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得。……

《莊》學認為人如果能夠自由地、順乎人自身內(nèi)在的自然本性去發(fā)展就能夠獲得幸福,不過這種幸福還要依賴外部世界,依賴他人,所以這是一種相對的幸福。《莊子·德充符》曰:“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币粋€人如果能超然于物外,跳出這個物理世界,像“游于羿之彀中”一樣,心從世俗中解脫出來,就能夠得到自由,心出世了,身就能入世。道家始終處于出世入世之間?!跺羞b游》全篇的核心是人生要具有高見,要有真知灼見,只有具有高遠、空靈的境界才可以在人世間、宇宙里自由自在的遨游,才可以擺脫物理世界的束縛,擺脫世俗的枷鎖,找到自己生命真正的自在與自由,得到逍遙。《莊》學追求“無所待而游于無窮”之幸福,一方面是解脫,是隨性和順其自然,另一面是逆行修道,在解脫中為自己生命做主,能夠入世有所作為。賈寶玉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業(yè)最終難以為繼,至黛玉死而其出世之心漸決,第28回寶玉聽黛玉的《葬花詞》曾經(jīng)設想過這種“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局: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是黛玉之聲,先不過點頭感嘆,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已?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可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感。

眾女兒們總有一天會消失殆盡,他苦心維護的女兒世界也必將“樹倒獼猴散”,她們終將會到了“無可尋覓之時”,那個時候是一味“心碎腸斷”嗎?此時的賈寶玉胸中已經(jīng)自有丘壑,而一旦全然洞悉世間萬物的本性,他就會減輕因“情”而來“苦”,就不再為情所困,最終他看似無情卻能享受靈魂的安寧,正如斯賓諾莎所說:“只要心靈理解一切事物是必然的,那么它控制情感的力量便愈大,而感受情感的痛苦便愈少?!边@個意思就是道家的“以理化情”,處于這個境界,人心就不會再受制于外部事物了,這就是道家學說所指的成功,亦即返璞歸真。

道家哲學的出發(fā)點是全生避害,或曰全生葆真?!独稀穼W認為更高境界的“避”是遵循宇宙變化之規(guī)律來調(diào)整自己的行為以便趨利避害,抵達天人合一的高遠境界?!洱R物論》是抹掉對立,萬物齊一,生死相同,得失相等。這不是從人世到山水之間,很像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這樣的人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這樣的圣人,或至人,與“大一”合一,也就是與宇宙合一,與道合一,這種獨立的人就可以獲得絕對的幸福。對賈寶玉來說如果在這個物質(zhì)世界里,不能夠做到既能避禍全身,求得身安和實現(xiàn)其不材之才,又能夠保全真性的話,那么他唯一要做到的就是追求某種精神自由和人格理想。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寶玉由“情不情”境界最終走向了“情極之毒”境界,說明他已經(jīng)悟透宇宙人生之真相,與天地合一,這是一種大胸襟、一種大智慧,賈寶玉最后懸崖撒手,他到底去了哪里并不重要,總之是要回歸到頑石之自由自在,這是赤子之心得生命本真的一種解脫,其最后解脫之路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是悲劇,而是一種真正的喜悅和絕對的幸福。

注釋:

①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頁。

⑥ 周汝昌《紅樓小講·正邪兩賦》,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頁。

⑧ 周汝昌《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70頁。

本文系2016年度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天人合一:《紅樓夢》的中醫(yī)哲學視角”(項目編號:16D077)、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基于已還會話語料分析的我國醫(yī)生身份建構研究”(項目編號:16YAZH056)、2015年度湖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開放基金項目“《紅樓夢》的中醫(yī)人文哲學思想研究”(項目編號:2015YB009)的階段性成果。

周翎(1970—),女,湖北鄖西人,碩士,湖北醫(yī)藥學院醫(yī)學人文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外文學比較、語言與跨文化交際;游越(1976—),女,四川廣安人,碩士,湖北醫(yī)藥學院醫(yī)學人文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語言、文化與翻譯學。

王思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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