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亮升

14獨不見皇帝

大中祥符七年（1013年）二月十五日真元節(jié)前夕，宋真宗率文武百官遠赴毫州朝拜太清宮，車馬隊伍路過南京時，萬人空巷，滿城沸騰，滿城百姓都站在皇家車隊必經(jīng)之處的街道兩旁，要一睹龍顏，沾沾帝王的貴氣。

真元節(jié)是被道教尊奉為教祖、尊稱為“太上老君”的老子的誕辰日，是道家最大的紀念日。唐宋以來，尊崇佛道，大興土木，建塔造寺，佛寺道觀隨處可見。唐皇姓李，自稱老子后裔，尊老子為圣祖。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唐玄宗于開元三年（715年）詔以二月十五日老子誕辰為玄元節(jié)，休假三日。又于天寶年間一再加號為“大圣祖玄元皇帝”“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大圣祖高上金闕玄元天皇大帝”，并于西京、亳州設(shè)太清宮，供奉老子。宋真宗為避宋室圣祖趙玄朗諱。改稱老子為“真元皇帝”，并把老子誕辰改為“真元節(jié)”。

每年真元節(jié)，大宋朝廷都要舉行祭拜大典，皇帝親率文武百官祭拜老子。近年來國家災(zāi)荒不斷，外敵屢侵國土，真宗皇帝決定御駕毫州朝拜太清宮，祈求太上老君及諸神靈護佑大宋江山社稷千秋萬代，固若金湯，護佑天地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天下人都知道真宗皇帝信奉神道，他在位期間雖然沒做出什么大事，但是有兩件事情卻讓后人銘記，一是“澶淵之盟”，另一件便是“天書封祀”。

景德元年（1004年）秋天，遼國蕭太后與遼圣宗親率大軍南下，侵入宋境，妄圖吞并大宋。宋廷朝臣一時間慌了手腳，不少朝臣主張遷都南逃，真宗本人也有南逃之意。因宰相寇準力勸真宗御駕親征，鼓舞士氣，真宗才勉強至澶州督戰(zhàn)。宋軍堅守遼軍背后的城池，又在澶州城下射殺了遼軍主將蕭撻凜，大挫遼軍囂張氣焰。遼國擔(dān)心腹背受敵，遂提出和議。真宗本來就畏敵厭戰(zhàn)，歷來主張議和，見遼主動要求議和，自然是皆大歡喜，便于當(dāng)年十二月間與遼國訂立和約，每年送給遼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因澶州在大宋亦稱澶淵郡，所以史稱“澶淵之盟”。

“澶淵之盟”雖然是“城下之盟”，但對于大宋而言其實也算是利大于弊，畢竟宋、遼兩國之間從此不再刀兵相見，得以禮尚往來，百姓也得以修生養(yǎng)息。但有些朝臣對“澶淵之盟”也有非議。甚至說是大宋的恥辱，這讓真宗為此郁郁寡歡，心里很不暢快，總想辦一件大事來化解非議，沖淡心中的陰影。

有一天，真宗問知樞密院事王欽若：“‘澶淵之盟讓朕心里總有個疙瘩解不開，近來難受至極，總想找個辦法化解。愛卿有什么好辦法嗎？”

王欽若一時還摸不準真宗心里想什么，便故作憤慨地攻擊他的政敵寇準：“如果陛下因為‘城下之盟而心里難受，罪魁禍首應(yīng)該是寇準，陛下應(yīng)該將他問罪……當(dāng)初要不是寇準一再堅持要陛下御駕親征，哪會害得陛下以萬乘之貴而屈為城下之盟？陛下遭此奇恥大辱全因寇準辦事魯莽、一意孤行引起，此人罪不可赦！”

真宗不想再扯別的事情，便擺擺手說：“過去的事還提他干嗎？朕以后對他的建議謹慎些就是了……你倒是說說還有什么好辦法呀！”

真宗心急火燎地催問，王欽若卻不急于給出辦法，而是繼續(xù)用激將法：“陛下如能再次御駕親征，收復(fù)燕幽，甚至直搗遼賊老巢，定能洗刷澶淵之盟的城下之辱！”

真宗心里說：“如果朕有這等膽魄，當(dāng)時就不與契丹議和了，現(xiàn)在也不用問你要辦法了?！弊焐戏笱艿溃骸按伺e不妥。連年戰(zhàn)事，生靈涂炭，百姓遭殃，朕怎么忍心再起戰(zhàn)事？”

善于迎合帝意的王欽若摸摸自己脖子上的肉瘤，沉思了一陣才欲擒故縱地說：“陛下如果不御駕親征征服遼國，按當(dāng)前的形勢，要想建立豐功偉業(yè)恐怕不易。不過……”

“不過什么？”真宗追問。

“封禪，”王欽若看著真宗，不動聲色地說，“陛下如果泰山封禪，那就既能夠威鎮(zhèn)四夷，又可以洗刷前恥，贏得民心，一舉兩得。如果能這樣，那就是豐功偉業(yè)啊！”

王欽若的話雖然讓真宗怦然心動，卻有些遲疑：“平白無故的，怎么好封禪？”

自古以來，封禪就是帝王祭祀天地、向世人宣示天地認可帝王執(zhí)政地位及功績的最高典禮，在歷代帝王心目中神圣至極。白秦皇漢武封禪泰山以后。泰山封禪便讓歷代帝王頂禮膜拜，心神向往。因為封禪條件苛刻，必須天降神瑞方可進行，所以雖然歷代帝王都神往封禪，但真正能夠達到目的者卻寥寥無幾。

王欽若處心積慮地說：“只要天降神瑞，就能泰山封禪?！?/p>

真宗喜形于色地問：“如何才能天降神瑞？”

王欽若拍著胸脯，笑容詭譎地說：“這事兒微臣白有辦法。”

真宗自然知道王欽若的心思，此人聰明機靈，甚至詭計多端，弄個天降神瑞應(yīng)該不在話下，他相信王欽若有這個能力。但真宗心里還是不踏實，過了幾天，他逛秘閣時詢問直秘閣杜鎬：“愛卿飽讀詩書，學(xué)富五車，朕想問你個事兒?！?/p>

見皇帝要向自己討教，杜鎬畢恭畢敬地說：“微臣雖然日夜苦讀，卻才疏學(xué)淺，陛下有什么事盡管問便是，微臣定當(dāng)拋磚引玉?！?/p>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兒，隨便聊聊而已?！闭孀诠室鈫柕幂p描淡寫，“古代天降《河圖》《洛書》那些事情，確有其事嗎？”

忠厚老實的杜鎬自然聽不懂真宗的話外音，他一本真經(jīng)地回答道：“依微臣所見，那些不過是古代帝王以神道宣施教化而已，不足為信。說的不好聽一點，就是裝神弄鬼罷了……世上哪有那樣的怪事兒？”

杜鎬的話雖然讓真宗心里有些不悅，但畢竟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既然古代圣君都能那么做，我趙恒為什么就不能做？

經(jīng)過王欽若的一番謀劃，真宗心里有了主意。

次年正月初六一大早，真宗就把宰相王旦、王欽若等一干朝臣叫到崇政殿，煞有介事地描述道：“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子夜時分，朕就寢時剛要入眠，忽見寢殿滿堂通明，金光閃閃。同時朕還耳聞奇妙音樂，更有異香撲鼻。朕大為驚訝，定睛一看，只見一個星冠絳袍的天人對朕說：‘下月初三，應(yīng)在皇宮正殿建黃箓道場，為期一月，到時上天將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勿泄天機！朕愕然，正要答話，天人卻轉(zhuǎn)瞬即逝，無影無蹤。十二月初一，朕素食齋戒，按照神靈旨意在朝元殿建道場，恭請神靈駕臨，恭候了整整一月有余。說來也巧，昨日皇城司上奏說，左承天門屋南角掛有一條黃帛。朕馬上令人前去查看，發(fā)現(xiàn)二丈有余的黃帛捆著一個書卷，朕估計這可能就是天人所說的天書吧?！眅ndprint

見真宗說得如此認真，心領(lǐng)神會的王欽若馬上跪地道賀：“陛下至誠，德如堯舜，感動上天，天降神瑞，預(yù)示我大宋國泰民安、千秋萬代！”

王旦等眾大臣也一齊跪拜，山呼萬歲。

跪拜完畢，王欽若煞有介事地說：“此乃上天的旨意，神圣至極。微臣以為，在天書啟封之前，外人不得靠近，以免褻瀆天意，驚擾神靈。”

“此舉恐怕不妥，”真宗一本正經(jīng)地說，“既然是天降詔書，自然要讓眾位愛卿知曉。說不定天書是要對朕有所告誡，指出朕施政的失誤之處，要朕反躬自省，增長德行呢？朕又豈敢隱瞞天意呢？還是眾愛卿一起敬觀為好。”

王欽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還是陛下圣明，微臣也想一睹天書為快。”

于是真宗便率眾朝臣來到承天門，焚香望拜，虔誠至極。兩個身手敏捷的太監(jiān)躍上屋南角取下“天書”，然后由王旦雙手高捧著跪奉給真宗，真宗再拜之后才雙手接過“天書”，誠惶誠恐、煞有介事地端詳許久，才將天書莊嚴肅穆地迎進道場。王欽若上前，啟封兩丈有余的黃帛，從中取出一個卷軸，封口處赫然現(xiàn)出一行大字：“封受命，興于宋，付于慎，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p>

真宗及眾大臣見到上天的旨意后，紛紛跪拜，眾臣齊齊向真宗道賀。王欽若又小心翼翼地打開卷軸，現(xiàn)出天書三篇，果然與真宗所說的一字不差，是《大中祥符》！

天書降臨，普天同慶，滿朝文武歡呼雀躍，真宗因此而大赦天下，設(shè)宴慶賀，加官文武，改承天門為“承天祥符門”，改元中有“祥符”二字……

既然有了天書，那么封禪就不是真宗的個人想法，而是奉上天的旨意了。于是，文武百官，后宮佳麗，僧道百姓，都成群結(jié)隊地前來詣闕請愿，要求皇帝封禪，眾人個個都神色虔誠，態(tài)度堅決，好像皇帝若是不答應(yīng)，就有負神靈，愧對天下蒼生似的?？烧孀趨s偏偏再三推讓：“封禪可是神圣至極的大事，歷代君王均心神向往而不敢輕舉妄動，朕德行淺薄，怎敢輕易封禪？”

王欽若煞有介事地勸說道：“陛下的文治武功人神共睹，而今又天降神瑞，陛下理當(dāng)遵從天意才是?！?/p>

過了幾天，內(nèi)廷功德閣又降下一份“天書”，內(nèi)容無非也是稱贊當(dāng)今圣上文治武功，大宋江山千秋萬代云云。于是朝廷內(nèi)外、舉國上下再次掀起請求皇帝封禪的高潮，一時間前來京城請求封禪的文武百官、州官縣吏、各族群眾竟多達兩萬余人。

眾朝臣更是一齊跪地繼續(xù)請愿：“當(dāng)今圣上文韜武略，實乃曠世奇才。而今國泰民安，神靈感動，天降祥符。圣上應(yīng)以封禪報恩天地，祈求上天護佑我大宋江山固若金湯，千秋萬代?！?/p>

真宗這才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半推半就地答應(yīng)前往泰山封禪。

于是皇親國戚和滿朝文武簇擁著真宗大張旗鼓、一路奏樂、浩浩蕩蕩地開赴泰山。前往泰山的路上，又接連不斷地發(fā)生祥瑞之事，甚至還有外國商人半路敬獻玉圭，此人聲稱這是為了履行他老祖宗的遺言，因為他的老祖宗曾交代子孫后代，此傳家寶乃西天寶物，除中土圣君外，常人受之不起。為此他攜帶寶物來到中土多年，靠經(jīng)商維持生存，終于等來了圣君的封禪大典，遂星夜兼程，前來敬獻寶物。

這還沒算完，隊伍行至泰山的半山腰時，第三次降臨的天書竟然懸掛在一棵千年古松上，讓同行者無不嘖嘖稱贊，激動萬分……

那次泰山封禪大典隆重至極，高聳的祭臺中央供奉著玉皇上帝的牌位，左右兩側(cè)則是宋太祖和宋太宗的牌位。祭禮官無比虔誠地捧上三道天書，一一置于玉皇大帝之前。真宗親自三叩九拜之后，才由大臣莊嚴地宣讀玉冊，將上天旨意昭告天下。最后由王欽若率群臣山呼萬歲，震耳欲聾的呼喊聲振動山谷，在天地間久久回蕩。

此后，真宗不僅在朝臣心目中的威信大增，被文武百官爭先恐后地阿諛逢迎，歌功頌德，更被全國民眾奉若神明，頂禮膜拜。舉國上下，江南塞北，百姓茶余飯后都喜歡繪聲繪色地描述三降天書于真宗的故事，人們甚至煞有介事地說真宗就是玉皇上帝的第五個兒子，他是受命于天，執(zhí)政凡間。

為了使天書對遼國起到敲山震虎的震懾作用，真宗還數(shù)次邀請遼國使臣前來觀禮，篤信薩滿教的契丹人看得眼花繚亂，羨慕之情溢于言表，對天降神瑞于大宋之事自然是信以為真，敬仰至極。遼使回國后，將自己耳聞目睹的事情向本國君臣大肆渲染：大宋國頻降天書，宋真宗泰山封禪，大宋國泰民安乃天意使然……這些事情對遼國君臣多多少少都會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此后宋、遼兩國之間禮尚往來，互通商貿(mào)，保持了百年之和平，這“天書封祀”可能還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呢。這是后話。

如今上帝之子路過南京，南京百姓怎能錯過一睹龍顏的大好時機？

應(yīng)天書院為了讓學(xué)子們也能一睹龍顏為快，增加求學(xué)上進的動力，便放假一日，準許師生自由出行。于是整個書院的師生都爭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唯有心無旁騖的范仲淹閉門不出，仍埋頭苦讀。幾個同窗好友甚感詫異，紛紛提醒他：“你怎么舍得錯過一睹當(dāng)今圣上的千載良機？”

范仲淹微微笑道：“異日再見，也未必晚?！?/p>

“日后再見？”一個同窗好友忍不住笑道，“錯過這次機會？你還去哪里見皇上？”

范仲淹不慌不忙地說：“要見終歸是能見到的?！?/p>

好友追問：“去哪兒見？”

“皇宮??？”

“你我不過一介書生，怎能進得了皇宮？”

“人崇政殿參加殿試，不就是進皇宮了么？”

“好大的口氣！你敢說你就一定能夠參加殿試？”

范仲淹反問道：“你我寒窗苦讀十余載，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嗎？如果沒這個信心，甚至連夢想都沒有，那豈不是虛度光陰、浪費父母的錢財嗎？”

“好好好，”好友點頭不止，拱手笑道，“你果真是顏回轉(zhuǎn)世，我等凡夫俗子不能跟你相比……罷了，你還是到皇宮再看皇上吧，我們可是要去先睹為快咯?！闭f完便一溜煙跑了。

一幫同窗好友走后，整個書院里算是徹底安靜下來了。窗外，樹影婆娑，風(fēng)兒輕輕；窗內(nèi)，陽光初照，萬籟俱寂，只有范仲淹不時翻動書頁的聲音。endprint

其實范仲淹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作為一名寒窗苦讀多年的學(xué)子，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進京入宮參加殿試，以求進士及第嗎？在他看來，只要自己發(fā)奮苦讀，還怕見不著皇上？因此與其現(xiàn)在浪費時間湊熱鬧去遠望皇帝，還不如安心讀書，爭取早日金榜題名，名滿天下之后再去皇上跟前指點江山，輔佐朝政。

想到這里，范仲淹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動，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同窗認為我今日是夸下?？?，那我就要兌現(xiàn)諾言。我不僅要入崇政殿參加殿試、金榜題名，還要入朝為官，成為輔佐當(dāng)今圣上的良臣！”

讀完半本書，范仲淹才想起很久沒給母親寫信了，他合上書本，取出筆墨紙硯，提筆給母親寫信，向母親匯報近來在書院的學(xué)習(xí)情況。

他在信中寫道：

圣人云：“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p>

兒遠游乃為求學(xué)，以求他日能為母爭光，為國效力，為君分憂，為民謀福。

范仲淹在信末寫道：

兒一切安好，勿念，保重。

范仲淹寫好信，聞了聞，一股熟悉的墨香撲鼻而來，這些墨條還是他從家中帶來的，是母親親自去給他買的。記得小時候在家讀書習(xí)字，母親經(jīng)常在一旁一邊為他研墨，一邊微笑著看著他讀書寫字，那是他終生難忘的溫馨一幕。

聞香識墨，異鄉(xiāng)思親。回首往事，范仲淹倍加思念母親，母親的笑容浮現(xiàn)眼前，叮囑猶在耳邊。

范仲淹手捧信箋，遙望家的方向，默默地為母親祈禱，祈求佛菩薩保佑母親平安吉祥。

15不為良相 即為良醫(yī)

天氣晴好的一個午后，范仲淹禁不住同窗好友三番五次的游說和糾纏，決定破例跟好友們一道出去游玩一次。

出了書院的一群學(xué)子就像是出了籠子的鳥兒一般，談笑風(fēng)生，連蹦帶跳，好不快活。他們一路走一路玩，不知不覺就出了城。一個學(xué)子提議：“咱們干脆去爬山如何？”

“好呀！”學(xué)子們異口同聲地應(yīng)道。

學(xué)子們快步朝城外的山上走去，剛到山麓，一個仙風(fēng)道骨、白須銀發(fā)的算命先生朝他們高聲叫道：“幾位公子請留步！”

學(xué)子們停下腳步，發(fā)現(xiàn)是個算命先生，便有人提議：“咱們看個相如何？”

“好啊。算算我等命運如何?！庇腥笋R上附和。

算命先生笑瞇瞇地掃視了一圈學(xué)子，問：“各位是想看相、算卦，還是測字？”

“我看相?！?/p>

“我測字?！?/p>

“……”

一群學(xué)子圍著算命先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輪到范仲淹時，算命先生問：“你是看相還是測字？”

“看個相吧，”范仲淹不動聲色地說，“您看我將來能否成為一個良相？”

“良相？”算命先生納悶地看著范仲淹，他顯然還沒聽明白范仲淹話中的意思。

范仲淹說：“就是宰相啊?！?/p>

算命先生一怔，忍不住笑道：“這位公子口氣可不小啊……你想當(dāng)宰相？”

范仲淹聽算命先生這個口氣，以為對方說他當(dāng)宰相無望，便馬上改口道：“既然當(dāng)不了良相，那您看看我能否當(dāng)個良醫(yī)？”

“一下是良相，一下又是良醫(yī)，你到底想當(dāng)什么？”算命先生覺得眼前的這個書生有些怪異。為何他一下子開口想當(dāng)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宰相？一下子又想當(dāng)個把脈問診甚至游走江湖的醫(yī)生？兩者間的反差也太大了吧？

“不為良相，即為良醫(yī)?！狈吨傺烷_誠布公地說，“良相可以治國安邦，良醫(yī)可以治病救人。倘若我沒當(dāng)宰相的命，當(dāng)不了為君分憂、為民謀福的良相，那我就當(dāng)一個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良醫(yī)?！?/p>

算命先生被范仲淹的話震住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對范仲淹拱手不止，佩服不已：“就憑這番話，您就是真宰相的心！”

有個學(xué)子問：“先生何出此言？”

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說：“這位公子雖然現(xiàn)在還不是宰相，但他的心已經(jīng)是宰相的心了。老夫不敢說他以后一定能當(dāng)宰相，但至少也能輔佐朝政，為君分憂，為民謀福?！?/p>

“你看，咱們這群人就數(shù)你的命最好！今晚你該請客！”一個好友拍著范仲淹的肩膀笑道。

范仲淹笑笑：“這位老先生只是隨意說說而已，何必當(dāng)真？”

“我說的都是真的，”算命先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的相不用看，命也不用算，佛家講‘相由心生，你的心已經(jīng)決定了你的命。”他對學(xué)子們擺擺手，爽朗地宣布，“今天老夫就不收你們的錢了。”

有學(xué)子馬上擺手：“不要錢？這可使不得。”

算命先生推心置腹地說：“這位公子開口便說‘不為良相，即為良醫(yī)，當(dāng)良相想的是救國，當(dāng)良醫(yī)想的是救民，念念為人，獨不為己。老夫在這山下看相算命二十年了，這樣的大善人老夫還從未見過，今日得見，也是老夫的福氣呀！就當(dāng)老夫今日跟各位公子交個朋友吧！各位難道不賞臉嗎？”

那個急著要給錢的學(xué)子見算命先生的話說得如此真誠，便把掏出的錢又塞進衣袋，拱手致謝：“那就多謝老先生了！”

返程的路上，一群學(xué)子聊到當(dāng)天的經(jīng)歷，紛紛對范仲淹嘖嘖稱贊，恭維不已，都說日后如果他真能入朝為官，位極人臣，可不要忘了關(guān)照各位。

范仲淹拱手不止，只道來日方長，我等今日頭等大事就是用功讀書，來日方能實現(xiàn)心中夢想。否則只能是竹籃打水，空夢一場。

16金榜題名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27歲的范仲淹終于實現(xiàn)了“異日見之未晚”“進宮見皇帝”的預(yù)言，在大宋皇宮崇政殿參加殿試，得以見到了年近五旬的真宗皇帝趙恒。

殿試的試題為：賦題《置天下如置器賦》，詩題《君子以恐懼修省》，論題《順時慎微其用何先》，共有197人進士及第，范仲淹登蔡齊榜進士，中乙科第97名，成為天子門生。

早春二月的汴京，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春意盎然。金榜題名的范仲淹與其他同年進士一道，身披紅花打馬游汴京，春風(fēng)滿面，英姿勃勃，好不愜意。endprint

騎在馬上的范仲淹想到自己十多年來的寒窗苦讀，想起自己在醴泉寺那段聞雞起舞，吃粥咽菜，伴燈苦讀，和衣而睡的日子，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不禁百感交集，思緒萬千。

回首往事，范仲淹情不白禁地想起了唐代詩人孟郊的那首《登科后》——

昔日齷齪不足夸，

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沒錯，此時的范仲淹就是這種心情。跟今天金榜題名的喜悅相比起來，過去無論吃過多少苦都已不值一提。流年似水，百轉(zhuǎn)千回，而今往后，過去的一切都將成為往事，漸行漸遠，永遠塵封在記憶里。此時此刻，馬背上的他，真正感受到了皇恩浩蕩，恩澤四海，他真想一眼將汴京的繁華看個夠。

成功來之不易，應(yīng)當(dāng)倍加珍惜。范仲淹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

他想到了自己在心中發(fā)下的“為國效力，為君分憂，為民謀?！蹦莻€大愿，不禁心潮澎湃，豪情滿懷。過去，遙望夢想，如履薄冰；如今，金榜題名，夢想成真。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去履行諾言，實現(xiàn)心中的抱負。

當(dāng)晚，范仲淹參加了真宗皇帝御賜的御宴，置身于金碧輝煌的宮殿內(nèi)，環(huán)顧左右，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段吃粥咽菜的日子，一前一后，鮮明對比，十年寒窗終于苦盡甘來，他不禁潸然淚下。

翌日，范仲淹漫步在汴京的街道上，對這幾天經(jīng)歷的一幕幕依然回味無窮，流連忘返。這些年來，因為寒窗苦讀，他極少出門，特別是在應(yīng)天書院讀書的日子，書院與鬧市僅一墻之隔，他卻終日與書為伴，閉門苦讀，心無旁騖。如今，金榜題名，高中進士，總算對自己、對父母有了個交代，因此他打算在汴京好好地游玩幾天再說。

“前面的同年仁兄，請留步！”

范仲淹聽到后面有人在喊，駐足回頭一看，是一位面熟的同科進士，可惜他不知道對方的姓名。

后面的新科進士快步跑上前來，笑著對范仲淹說：“你我同年進士，也是一種緣分。在下滕宗諒，字子京，西京洛陽人……仁兄貴姓？”滕子京

范仲淹拱手自我介紹：“在下朱說，蘇州人氏，客居淄州長山?！?/p>

滕子京拱手不止：“幸會幸會！朱兄貴庚？”

范仲淹說：“太宗端拱二年出生，現(xiàn)年二十七。”

“哦，那朱兄長我兩歲，小弟是淳化二年的。”滕子京指了指前方的街道說，“你我既然有緣相識，同游東京，豈不快哉？”

范仲淹說：“好??！我正好也想在東京好好游玩幾天。正愁沒伴呢?！?/p>

“是該好好玩幾天，”滕子京快言快語道，“十年寒窗苦讀，而今金榜題名，你我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愿，是該好好慶賀慶賀！今夜小弟做東，咱們兄弟倆好好喝他幾杯！你看如何？”

“既然賢弟認我這個兄長，我來請客便是！”范仲淹身上雖然銀兩已不多，但吃一兩頓飯的錢還是有的，而且他感覺跟眼前的滕子京很投緣，因此如果真要一起吃飯，他打算請客。

“兄弟聚會，哪能讓兄長請客？理應(yīng)小弟請兄長才對?！彪泳┱f，“咱們先去逛逛，晚上回客棧再說喝酒的事?！彪泳惤吨傺?，笑容詭譎，“咱們不逛窯子，喝兩杯還不算過分吧？不瞞你說，為了進京考試，我已經(jīng)3年沒沾過一滴酒了?！?/p>

范仲淹笑道：“3年沒沾過酒算啥？我吃了6年粥呢！”

“?。?！喝了6年粥！不會吧？”滕子京驚得張大了嘴，“那朱兄是怎么熬過來的？”

范仲淹淡淡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反正6年就這么過來了。呵呵?！?/p>

滕子京豎起大拇指贊道：“朱兄我太佩服你了！我以為我滕子京3年不沾酒已經(jīng)算是個奇跡了，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喝6年粥的新科進士！”

“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狈吨傺脱弁胺?，無限感慨地說，“6年前的事情還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只可惜歲月如梭，時間轉(zhuǎn)瞬即逝?！?/p>

“所以我們應(yīng)該珍惜今天，善待自己。”滕子京說，“經(jīng)歷過諸多事情，我也想通了，今后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升遷還是貶謫，都要看開些，不要太在意?！?/p>

“沒錯，”范仲淹點頭道，“一切都不必太在意，包括名利。名利如過眼煙云，縱然繁花似錦，終將煙消云散。追逐名利猶如手握細沙，握得越緊，流得越快?！?/p>

“朱兄說得很有道理，”滕子京說，“在沒中進士之前，我對進士百般向往，無限憧憬，如今心想事成，倒也覺得沒什么。”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范仲淹說，“只要付出努力，一切都水到渠成?！?/p>

“是的，”滕子京看著范仲淹問，“朱兄，今后有何打算？”

范仲淹說：“一切遵從朝廷的旨意?！?/p>

滕子京笑問：“你不想在京城走動一下嗎？”

范仲淹微微一笑：“我不想這么做，也沒必要這么做?！?/p>

范仲淹當(dāng)然知道滕子京說話的意思。在不少官場中人眼中，不結(jié)朋黨，就沒勢力，沒靠山，就沒前途。雖然宋太祖曾下旨，學(xué)子進士及第后，不準對考官稱師門，所有及第者均稱為天子門生。但每逢殿試完畢，皇榜揭曉后，還是有一些上榜者會通過各種關(guān)系在京城私下走訪，投拜門生，參訪同鄉(xiāng)，試圖通過攀附一些達官顯貴來走些捷徑，為自己的仕途生涯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他身份卑微，沒這方面的背景關(guān)系，也斷然不會去做這種事情。既然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xué)中了進士，他就要憑自己的本事去獲取官職，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而不是靠阿諛逢迎去投機鉆營，攀龍附鳳，尋求旁門左道。

滕子京笑問：“你就不怕朝廷給你派個苦差事嗎？”

“我不擔(dān)心，”范仲淹平靜地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p>

“我也是，”滕子京說，“一切聽天由命，決不強求?！?/p>

“一切隨緣就好，”范仲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就算給我個苦差事，我也不會嫌棄。不管在什么位置，做何種差事，都是為國效力?！?/p>

“朱兄的心態(tài)真好，”滕子京由衷地說，“看來我要向朱兄多多學(xué)習(xí)。”

范仲淹說：“相互學(xué)習(xí)?！?/p>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走了半個時辰。滕子京說：“朱兄，要不咱們先回客棧再接著聊？”

范仲淹點頭道：“也好。賢弟住在哪家客棧？”

滕子京說：“同?？蜅?。”

范仲淹有些驚訝：“這么巧？我也住那兒。難怪看著你眼熟?！?/p>

“可不是嗎？這就是緣分?！彪泳┱f，“走！先回去再說。晚上咱倆一醉方休！”

當(dāng)天夜里，范仲淹和滕子京在同?？蜅γ娴镍櫚l(fā)酒家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相對而坐，邊飲酒邊聊天。兩人頻頻舉杯，推杯換盞，談天論地，相見恨晚。兩人談心事，談抱負，談將來，對未來無限憧憬，對即將開始的仕途躍躍欲試，滿懷期待。

不勝酒力的范仲淹點到為止，滕子京卻開懷暢飲，喝得滿臉通紅，滿嘴豪言壯語。

最后兩人舉杯約定：一朝相識，終身摯友，今后無論身處何方，都要保持聯(lián)絡(luò)。（未完待續(xù)）（連載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