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馬永強

[摘要]2004年版《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是中國第一部西部文學史，它填補了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空白——全面系統(tǒng)地勾畫了20世紀西部文學發(fā)展的脈絡和演進過程。初版“序言”結(jié)尾這樣寫道：“2004年版《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所關注的是西部文學的進行時，因此，遺漏和局限也會隨著時光流逝畢現(xiàn)，但我們追蹤的目光不會停止?！睍r過十多年的再一次大規(guī)模修訂和補充成書的《中國西部新文學史》，就是對這一承諾的兌現(xiàn)。來自全國的20多位文學研究者進行了為時三年的修訂，將西部文學史的書寫時段由初版截止2003年拓展至當下，增加了三章15節(jié)16萬字內(nèi)容，還對通篇文字進行修改和補充，把西部文學的研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理性高度。

[關鍵詞]中國文學；西部文學；《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國西部新文學史》

[中圖分類號]I20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7）20-0051-03

在書寫《中國西部新文學史》（《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修訂版）序言時，我們的思緒常常不自覺地游離到文學之外。遙望西部，內(nèi)心涌動的不僅僅是對奇詭的自然造化的神往，還有對層層累積的歷史文化、多民族色彩不斷探尋的沖動。地處歐亞內(nèi)陸的中國西部，從人類的童年開始，就是一塊生長英雄和英雄史詩的高地，一塊放牧著野心和激情的高地。這里曾是人類文明的交匯地之一，世界古代四大文明在此留下了碰撞、融匯的歷史印記。古絲綢之路既是連接東西方的玉石、絲綢、瓷器、香料、茶葉等的貿(mào)易之路，也是古代中國連接歐亞大陸的重要樞紐和文明交往、文化交融的大動脈。無論是“喜馬拉雅運動”與青藏高原的隆起，還是昆侖神話對中華民族起源的哺育與想象，從遠古的地質(zhì)變遷到人文化地“根”的溯源，一切都充滿了神秘的昭示意義。這里還是珍稀動植物的“海洋”，1925～1927年，美國植物學家、人類學家約瑟夫·洛克在青藏高原東北邊緣的迭部一帶流連忘返，他由衷地慨嘆：“我平生未見過如此絢麗的景色。如果《創(chuàng)世紀》的作者曾看見迭部的美景，將會把亞當和夏娃的誕生地放在這里?！辈粌H如此，這里還有古象雄文明、神秘的樓蘭古國、大地灣早期農(nóng)業(yè)種植與建筑藝術(shù)、聞名世界的彩陶藝術(shù)、遍布各地的青銅藝術(shù)、橫貫數(shù)千里的石窟長廊等歷史文化遺存。還有與水有關的文明進化烙?。簛喼拮畲蟮墓畔蟆S河古象，就發(fā)現(xiàn)于隴東馬蓮河畔。河西走廊昌馬鎮(zhèn)發(fā)現(xiàn)的生活在大約1.1億年前的“甘肅鳥”化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今鳥類化石，填補了鳥類進化史的空白。這種鳥，長有翅膀，能像鴨子一樣潛水，以魚、昆蟲為食，偶爾也吃植物……一切都說明了西部高地很久以前水草豐茂的事實。面對洪荒時代留下的久遠的刻痕，我們不止一次的想象，洪水過后的西部高地，不止一群人沿著洪水退去的足跡遠行，向太陽升起的地方遷徙，那也許就是人類最初的足跡?？傆幸恍┞∑鸬母叩貭繏熘覀兊膲粝耄驗槲拿鬟M化的階梯在此完成。人類進化源頭產(chǎn)生裂變時的巨大能量——文明的光芒始終照耀著人類的旅程?？剂咳祟愇拿鞯倪M程，缺失了什么？丟掉了什么？這是人類經(jīng)常面臨的課題。就像一個人，雖然到了暮年，但總忘不了童年，因為童年孕育著巨大的光芒和能量，滋養(yǎng)了一個人成長的歷程。人類也無法忘掉或者拋棄自己的童年，不管走得多遠，也需要在此尋找力量，文明的進程就是在這樣的不斷回望中完成。

對于中國西部文學的持續(xù)關注也正是源于以上思考。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全球化語境下的地域文化差異日益凸現(xiàn)，我們的研究視野也拓展至全球化語境下的文明沖突和地域文化的深層，而自成格局的西部文學的美學價值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產(chǎn)生了建構(gòu)中國西部文學史的最初沖動。經(jīng)過多次學術(shù)碰撞和交流，孕育之中的《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架構(gòu)呼之欲出。2000年，我們擬訂了寫作的初步宗旨和大綱，在此基礎上經(jīng)過反復醞釀，于2002年申報的“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順利地通過了立項。然而，研究之路從一開始就是不平坦的。迄今為止，我們的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已經(jīng)足有千種之多，呈現(xiàn)出了“百花齊放”的可喜局面。然而，我們又不得不遺憾地說：由于種種原因，現(xiàn)行的現(xiàn)代文學史無論是在有意識層面還是無意識層面，都將西部文學邊緣化了。換言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著史視角始終停滯在以農(nóng)耕文明為主體的中原文學板塊和以現(xiàn)代文明為主體的東南沿海文學板塊上，雖然對西部文學的研究和關注也多有局部涉及，但是總覺得不夠系統(tǒng)，有一種難言的拼貼感和隔膜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我們對大量西部文學的文本閱讀得太少；我們對西部文化生態(tài)——以游牧文明為主體的多民族文化形態(tài)的不熟悉；我們對西部風土人情、風俗風景的陌生；我們對西部作家表達情感的方式，乃至審美觀念與文本的書寫方式都有著天然的距離感。因此，擺在我們面前的撰寫宗旨就凸顯了出來：全面地、系統(tǒng)地勾畫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的面貌，將它置于一個獨立的、自成體系的學科研究序列，既要成為我們的研究視角，又要成為我們觀照一切西部文學的價值理念。于是，用新視角去打撈和鉤沉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忽略、遺忘乃至湮沒的許多優(yōu)秀作家作品；以新的理念去重新解讀和詮釋大量文本生成的意義，包括那些沒有被發(fā)掘的有意味的形式，便成為我們撰寫《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的主體架構(gòu)和價值觀的關鍵所在，也成為這部文學史修訂版的一個基本遵循。

鑒于此，我們清楚地認識到：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的建構(gòu)并非是簡單地編撰一部區(qū)域的文學門類史，它是西部獨特的文明形態(tài)的象征和顯現(xiàn)，受制于西部的自然環(huán)境、生產(chǎn)方式、社會歷史進程以及民族、宗教、文化的多樣性、混雜性、獨特性的影響，并一直呼應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的脈動。所以，這就要求我們必須站在歷史的、多元文明形態(tài)的高度，用一種西部文化精神的整體觀來統(tǒng)攝西部文學中的每一個文學現(xiàn)象、社團流派和作家作品。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把西部文學的研究提升到一個新的理性高度。

在編撰文學史的過程中，我們首先遇到的難題就是史料和資料的搜集。可出乎意料的是，當我們發(fā)出大量信函向西部作家征集資料時，一捆捆書籍和雪片般的信札如期而至。新疆青年作家陳漠的來信道出了許多西部作家的心聲：“我雖是一個文學新手，但卻有著極其虔誠而積極的期待。關于中國西部文學，我從來沒有消極過。我覺得，對于每一位西部作家來說，無論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應當保持一種健康而平和的心態(tài)。我們應當站在人類應有的精神高度從事我們的生活和寫作，我們應當把生命一般寶貴的寫作生活建造得更加樸素和動人……我心中的西部文學一直在遠處金光閃爍著、在遠處等我，在遠處發(fā)出醉人的咆哮。我是怎樣期待這一切呀！我等待著那條通往來日的秘密通道！”甘肅作家柏原在信中說：“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的建構(gòu)和寫作，是主流話語對放逐已久的西部文化的深切關注，這一寫作本身的價值遠遠超越了在當下的意義……”我們沒有想到的是，許多作家對我們的研究課題如此盡心盡責并表達了深切的期盼，他們對西部文學發(fā)展的那份誠意和熱望使我們深深地感動了，我們沒有理由對這一研究工作有半點馬虎。endprint

如何確立撰寫的總體思路和方法當然也是成書的關鍵。首先，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的空間區(qū)域的劃分和時段上下限是個難點。在空間區(qū)域的厘定上，“文化西部”成為我們劃分西部邊界的內(nèi)在標準。這里的“西部”是一個由自然環(huán)境、生產(chǎn)方式以及民族、宗教、文化等要素構(gòu)成的獨特文明形態(tài)的指稱，包括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西藏自治區(qū)、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青海省、甘肅省在內(nèi)的以游牧文明為背景的融匯了游牧、農(nóng)耕和前工業(yè)的文明范疇（另外兩個中國的文明范疇是：中部以農(nóng)耕文明與工業(yè)文明為主體的文明范疇、沿海都市以后工業(yè)與后現(xiàn)代文明景觀呈現(xiàn)的文明范疇）。在時段劃分上，我們本著西部文學的內(nèi)在邏輯線索，參照政治社會文化的變遷，但不惟政治標準劃分切割的理念，對西部現(xiàn)代文學進行分期，盡量做到接近歷史的真實與客觀。其次，作為文學史觀照的主體對象的作家作品，我們既要用宏觀的文化視野和人文理性的價值觀去概括其總體特征，同時也要以微觀細致的文學研究的方法去進行工具性的梳理。從形而上到形而下再到形而上，成為我們內(nèi)在的撰寫視角。在研究中，我們著重強調(diào)的是這部文學史的內(nèi)在的審美邏輯線索和文化精神線索的貫穿。因此，確立了西部文學“三畫”（風俗畫、風景畫、風情畫）和“四彩”（自然色彩、神性色彩、流寓色彩、悲情色彩）的研究格局，以此來剖析文本。惟此，我們才將獲得對西部文學最準確的文學本質(zhì)的美學把握。

在這部文學史出版的十幾年中，有媒體和研究者指出，2004年出版的《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是中國第一部西部文學史，它填補了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空白——全面系統(tǒng)地勾畫了20世紀西部文學發(fā)展的脈絡和演進過程。由于文學史收入的作家比較全面，闡述獨到，而且敘述方式采用了不同于以往的文學史書寫方式，所以，文學史不僅走進了高校，也走到了研究者案頭，可以說它的價值和意義就在時間的刻度里……而我們始終認為，這部文學史之所以會得到太多的肯定，主要緣于對西部文學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的研究只是打撈了人類文明長河中一些閃爍的貝殼而已。正如初版“序言”結(jié)尾寫的那樣：“2004年版《中國西部現(xiàn)代文學史》所關注的是西部文學的進行時，因此，遺漏和局限也會隨著時光流逝畢現(xiàn)，但我們追蹤的目光不會停止?！彼哉f，時過十多年的再一次大規(guī)模修訂和補充，就是我們不斷追蹤、思考的結(jié)果，也是對這一承諾的兌現(xiàn)。本次修訂的一個重點是將西部文學史的書寫時段由初版“文學史”的截止時間2003年拓展至當下，修訂版增加了三章15節(jié)16萬字的內(nèi)容；對四個章節(jié)給予了大幅度修改、刪減，還對通篇文字進行修改和補充。來自全國的20多位文學研究者進行了為時三年的修訂，除一批年輕的文學研究新銳參與外，這一次還邀請到了賀仲明、李玲、黃軼、陳霖等文學研究專家的加盟。修訂版“文學史”更名為《中國西部新文學史》。正如研究者說的，十多年前，這一部文學史的寫作價值遠遠超越了時代的意義，而今，源自文化自覺的“重新寫作”依然如此。

十余年來，西部文學涌現(xiàn)了大量新生代作家，部分西部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很多改變和突破。所以，此次重新修訂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補充了自2003年至今出現(xiàn)的新晉作家作品、老作家的創(chuàng)新與變化，以及推動西部文學發(fā)展的現(xiàn)代文學制度如文學期刊、社群、文學活動對西部文學的影響等?！讹w天·大學生詩苑》是文學期刊中增補的內(nèi)容之一，這個欄目曾刊載約1100人的2300多首詩歌，涉及30多個省市的500多所高校，包括港澳和旅美大學生。一批已有影響的青年詩人如葉延濱、徐敬亞、葉舟、于堅、王家新、海子等人都可從《大學生詩苑》尋覓到當年脫穎而出的蹤跡。可以說，《飛天》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一個重要陣地。這一次修訂，在原文學史1949～1979期間增加了“西部想象與別具一格的文學書寫”一節(jié)。井上靖、梁羽生、金庸三人進入西部文學史書寫視閾，是因為他們具有很重要的文學史意義。幾位作家都未到過西部，而西部卻又成為他們的書寫對象；他們在這一時期的寫作風格，為1949年以后30年間的中國文學書寫和文學史書寫所獨見。日本作家井上靖的“敦煌系列”和“樓蘭系列”西部小說曾在日本掀起了“中國西部熱” “敦煌熱”，實際上他本人是1977年才來到中國的，應該看到那些歷史小說是來自于他對中國西部的想象。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有35部，其中天山系列有20部，而純粹以天山為背景的有12部。金庸的《白馬嘯西風》這部小說的故事就完全發(fā)生在新疆。當然，金庸其他作品中涉及西部的篇幅沒有《白馬嘯西風》這么重，但這些足以顯示西部是他寫作的重要文化符號和想象空間。

重新修訂的另一個深刻原因在于：西部文學本身蘊含的深刻文化象征意味。作為美學精神的內(nèi)化——西部風骨，已經(jīng)成為西部文學、西部文化對于中國文學和文化最大的饋贈和貢獻。尤其是自上個世紀80年代掀起的“西部文學熱”到新世紀的今天，中國文學一直存在一個顯性與潛藏著的“精神上的西進”，向西部尋找精神資源和動力，尋找生命的力和美，尋找詩性浪漫主義和夢想。因為西部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是一個精神的高地、是英雄史詩成長和流傳的高地，是這個文化消費時代的“存”與“真”。 西部蘊藏著最豐富的文學內(nèi)容，是文學的富礦。從文明史的視角看，西部文學具有“活化石”的意義。長期以來，這是一個被忽略的領域，理論界對此關注不夠。而西部作家深陷其中，由于沒有外在文明的參照，創(chuàng)作視野也受到極大的限制。這一現(xiàn)狀是“文明差序格局”和中國文學的地域空間造就的。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缓魡静⑵诖何鞑康淖骷夷軌蛴米约旱奈膶W智慧和恒定的價值理念創(chuàng)作出無愧于一個大時代的鴻篇巨制，不要忽略腳下具有世界意義的文學描寫的重要元素——那個能夠創(chuàng)造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富礦——原始的、野性的自然形態(tài)和尚未被完全破壞的文化形態(tài)所給予的審美觀照。在這一點上，我們比較認同“茅盾文學新人獎”獲得者弋舟對此作出的呼應，他說：“‘西部特色將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所指……那些亙古與恒常的準則，永遠會作用在我們的審美中。”“在主題表達中，堅持一個中國作家應有的人性價值立場是毋庸置疑的；而重要的是在題材領域里我們在多種選擇中，可能自然生態(tài)的描寫，風景、風情和風俗的描寫應該成為我們的長項；而浪漫主義的描寫方法也應該成為恢復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此類缺失的重要元素。所有這些特質(zhì)的揮發(fā)，一定會使西部文學的特征予以凸顯，使其成為中國文學發(fā)展新的迷人的風景線?！边@也正是我們追尋和期待的。

最后，我們首先要感謝的是那些為本書撰寫工作提供了大量資料的西部作家和文學工作者們，沒有他們的奉獻，此書的寫作肯定會受到阻遏。再者，要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給予的支持，在文學史出版10年后提出修訂的建議并竭力促成了修訂工作的完成。沒有上述熱心者的無私幫助，此書的問世都是很困難的，我們再次表示最誠摯的感激之情。最后還需說明的是，我們深知西部文學研究尚有許多盲區(qū)，亟待文學研究者去關注、去開墾，尤其是那些用少數(shù)民族文字書寫的文學作品，囿于種種條件限制，我們無法對其展開大規(guī)模的翻譯和研究，只是關注了翻譯成漢語的部分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在此，我們深表遺憾。這部《中國西部新文學史》存在的缺憾，希望得到大家的關注和修證。當然，我們追蹤西部文學的目光也是不會停止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