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源
56歲的賈海霞和55歲的賈文其,生活驚人相似:比如,平日都在種樹;比如,均以河北省井陘縣冶里村的老家作為基本活動范圍;又如,手機(jī)都請人設(shè)定成來電時語音讀號碼的模式——畢竟,無論對于一位盲人還是一位上肢殘疾的人而言,這都是必要的。
賈文其3歲時,雙臂就因觸電而被截肢,兩只袖管空空地晃蕩。賈海霞40歲時在采石場一次爆破事故中,右眼被飛石打中,連帶著從小就白內(nèi)障的左眼,徹底失明。
15年前,賈文其為了幫助剛失明的賈海霞走出困境,領(lǐng)著他一起在村里的荒灘上種樹。連他們自己也沒想到,一種就是15年。他們互為手、眼,把正常人能干的事情分解配合完成并不斷磨合熟練。
1萬多棵樹,或密或疏地排布在灘上,共50畝。從冶河中游的荒灘一直蔓延到連接井陘、平山兩縣城的孫莊大橋,一眼望去,滿目的綠。當(dāng)?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被兩位殘疾人用小小善念改變了——15年前,風(fēng)一來,吹皺一地沙,漫天昏黃。
2014年,賈文其和賈海霞當(dāng)選“感動河北十大人物”。隨后,老哥倆又被評為石家莊市“殘疾人自強之星”。省級、國家級乃至國外媒體紛紛來尋找這對深山里的“植樹兄弟”。
然而,去年夏天一場暴雨引發(fā)的洪水,讓這片他們種了15年的樹林化為烏有……
“明年他們還會不會種樹?”這成為村里人拭目以待的懸念。
今年開春后,人們發(fā)現(xiàn)賈文其又背著賈海霞,拿著植樹工具在樹林被淹沒的地方,從頭再來。
“我們擔(dān)心地一年不種就荒,就像在和時間賽跑。”賈海霞說。
洪水一來,種了15年的樹沒了
“種了15年的林子,一場洪水都沒了。就好像我右眼被石頭又打瞎了一回?!辟Z海霞那雙幾乎只剩眼白的眼睛,定定朝著他和賈文其種下1萬多棵樹的“遺址”方向望去。
冶里村村路旁,8月末的午后,陽光刺眼。路邊寬闊的荒灘上,彌望的是茂盛的雜草。荒灘靠近村道一側(cè),還有許多被洪水折斷的樹干。
去年也是8月。一場20年一遇的洪災(zāi),在幾分鐘內(nèi)吞沒了樹林。
賈文其的家連院子不足50平方米,藥品、報紙、書籍、象棋盤一應(yīng)在地上展開,方便他用腳抓取。前兩年當(dāng)?shù)卣o了1萬元危房改造費,賈文其貼上攢了半輩子的不足3萬元積蓄重修房子。
他家唯一充裕的物資,是礦泉水?!斑@幾年來采訪、關(guān)心我們的人多,我不想讓他們渴著,就常備?!睂τ谶@位每月拿低保的殘疾人,成箱礦泉水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賈文其和賈海霞都記得,一年前洪水來臨時,正是他們接受央視《焦點訪談》采訪時。被拍攝的洪災(zāi)前后景象,仿佛是一場未經(jīng)導(dǎo)演的曲折故事。
那天深夜11時,賈文其被窗外一陣“如同當(dāng)頭被潑了一大盆水”的聲音驚醒,出門發(fā)現(xiàn)四周已成一面汪洋。
“農(nóng)田、大橋、樹林一下子都沒了?!辟Z文其跑去坡上賈海霞家把他叫醒。兩個人在屋子里干坐一整夜……
一切,好像回到原點。不過總有些印記,提示著15年并未枉過。
賈文其用腳一本本地給筆者遞送了兩個抽屜的榮譽證書,都是在植樹后獲得的。頒獎單位的落款處,標(biāo)注著國家林業(yè)局、當(dāng)?shù)孛襟w、私營企業(yè)……
今年7月末,兩人受邀去深圳參加一家碳匯投資公司的公益典禮,他們被聘為“綠色公益大使”。
賈海霞在現(xiàn)場倡議:如果全中國的人每年都種活兩棵樹,一年下來就是很了不起的數(shù)字?!拔覀兙涂梢则湴恋睾蛣e人說,我們是綠化大國?!边@是賈海霞在心里練了半天的發(fā)言。
賈文其那天用腳寫了毛筆字,“綠建未來”。他說,其實他們分不清這些“宣傳環(huán)?!钡膱雒娲笮?,但凡是呼吁種樹的,他們盡量都去。
我說不想活了,他說咱們種樹吧
“咱們種樹吧?”賈海霞至今記得賈文其是叼著煙說的。
那是15年前一個冬日下午,賈海霞住院3個月剛出院,原本唯一看得見的右眼被醫(yī)生“判了死刑”。
賈海霞剛回家時連家門也找不到,而兒子當(dāng)年只有4歲,只能靠妻子打零工維持生活。那時他常動念自殺,妻子只好把家里的繩索、刀具都藏起。住在賈海霞對門的賈文其決定用一點“實在的法子”來安慰。一聽到“種樹”,賈海霞像是撿回半條命,纏著賈文其問這問那。
早在1983年,為貼補家用,賈文其曾以25元買了兩棵楊樹苗種下。13年后,其中一棵賣了1800元,這讓他嘗到甜頭。
不過,這是他到目前為止,靠種樹賺的唯一的錢。種下楊樹苗不久后,他又種了大批梧桐樹,但1996年的一場洪水把800棵梧桐樹沖得片甲不留。
20世紀(jì)90年代,賈文其被選中去唐山殘疾人藝術(shù)團(tuán)工作了7年,其間擔(dān)任5年半團(tuán)長,每場表演,他的保留項目是用腳寫書法。那幾年,賈文其每月有1000多元的工資收入,但接到父親偏癱的消息后,立刻辭職回家照料。
兩位只能困守鄉(xiāng)間的殘疾人,如何自救?他們看中冶河中游的一大片荒地。這片地充斥沙子和鵝卵石,少有田地。與人為善的老哥倆選擇了一塊“最不影響村里其他人”的土地。
2002年春天,他們和村干部簽了合同,正式承包。合同上明確寫著“不收承包費,樹木成林后可自行處理,收入歸個人。可如果林地被洪水沖毀,村上不負(fù)責(zé)賠償”。
兩人植樹采用的是樹枝扦插法,從未花錢買過一棵樹苗?!斑@種法子存活率不高,但沒啥成本。一棵樹苗要花5元,拿不出?!辟Z文其說。
每天從8時到16時,是工作時間。為了減少往返時間,他們中午留在地里,不吃飯,只喝水。
清晨7時許,賈海霞扛上鐵鍬慢慢從家中走出,下4個滑坡,摸索去找賈文其。賈文其在肩膀上掛個大竹筐,里面放了水桶、鉤子、鐮刀、錘子……他還準(zhǔn)備了扁擔(dān),這樣賈海霞在相對好走的路上,可以抓住扁擔(dān)上的鏈條跟著走。
到了小橋和田埂邊,賈文其彎腰背起賈海霞。這種“組合方式”源于剛種樹時一次摔跤的教訓(xùn)——冬天石頭上苔蘚打滑,賈海霞因為一步?jīng)]踩穩(wěn)跌入水里。他只有一件棉服,濕透了,兩人就只能停工。endprint
爬樹、砍樹枝是賈海霞的任務(wù)。爬上10余米的樹,他連一分鐘都不用。
賈海霞把樹枝捆好,幫賈文其卷褲管;賈文其把樹枝和植樹工具運到河對岸,再折回背賈海霞過河。數(shù)九寒天,賈文其浸泡在河里的褲腿一出河面就結(jié)了冰碴子。
之后,賈海霞需要為扦插的樹枝在地上打眼兒;賈文其則負(fù)責(zé)填土、打水、插樹苗。
2002年,他們種下800多棵柳樹,但成活的不到20棵,樹苗是缺水被干死的。他們改種相對抗旱的楊樹,增加澆灌頻率,還開挖溝渠。賈海霞說:“我們挖出一米的溝渠,見水了,就在它旁邊種一棵樹?!?/p>
等樹長到第二年,成活率提升,兩人愈發(fā)把一年到頭的時間都泡在那片地。“夏天割雜草,春天養(yǎng)護(hù)樹苗,秋天剪枝,冬天挖渠?!辟Z文其扯著喉嚨喊,好像是在藝術(shù)團(tuán)當(dāng)團(tuán)長時誦讀節(jié)目單。
林子成了,鳥來了
植樹第五年的一天,賈文其背著賈海霞過河時,不由自主停下。他聽到林子里傳來鳥叫。白鸛、黎明鳥、喜鵲、麻雀……這僅是賈文其能識別出的種類。
賈海霞也聽到了鳥叫,但他看不到樹林的樣子。眼睛尚存的一些光感,讓他覺得這片剛長成的樹林比起村里其他地方暗一些。
“來,你來摸摸?!睒涿俺鲂卵康臅r候,賈文其總是喊賈海霞到樹跟前。賈海霞就用兩根手指輕輕捻起一片嫩芽。
有次兩人因為植樹的選址吵架,到了傍晚,賈文其往賈海霞身上蹭了蹭。賈海霞知道是要收工回家,就趴在賈文其肩上,等他背自己回去。
他們總共種下3萬多棵樹,最終存活1萬多棵。植樹的第6年,老哥倆已經(jīng)不用到別人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砍樹枝,因為自家的樹已經(jīng)長成,只需就地取材。
午后太陽最毒辣時,他們在樹林地上鋪一層塑料睡覺。舒展四肢,睡飽了再勞動。這是他們種樹后最愜意的時刻。
樹林種成了,村莊成為受益者:風(fēng)沙小了,孩子們也有了夏天在外乘涼的地方。漸漸,100多位村民紛紛在荒灘靠近道路的地方種起楊樹、柳樹。
讓賈文其覺得自豪的是——盡管村里人都種樹,但沒有哪戶人家的樹木超過100棵。
2014年,社會愛心人士籌資3000多元幫他們挖出一條400多米的水渠。水分充沛,樹也長得更快。而賈文其心中,1996年樹被洪水沖毀的那一幕始終存在。
賈海霞的兒子賈利寧從小就把樹林當(dāng)成和伙伴們玩樂的好去處。由于家境貧寒,賈海霞植樹多年又未見收入,賈利寧從讀職高時就開始半工半讀。
賈利寧小時候上語文課,老師問他父親的職業(yè)是什么,他簡單說了兩個字“務(wù)農(nóng)”,隨后又自豪地補了四個字“種樹的人”。
本想換錢糊口的樹,15年沒賣過一棵
2014年,在賈文其和賈海霞的回憶里,是他們的轉(zhuǎn)折之年。這片原本安靜的樹林,“被發(fā)現(xiàn)了”。
最初是冶里村一位村民和井陘縣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杜建文聊天時,不經(jīng)意說起老哥倆種樹的事。杜建文拿著相機(jī)在灘上目睹讓他驚詫的一幕:“看不見的賈海霞能爬上幾米高的大樹砍樹枝;沒有胳膊的賈文其能用脖子提水澆樹?!?/p>
照片在網(wǎng)絡(luò)上傳開,各路媒體紛至沓來。
“媒體總讓我們說正能量的話,樹榜樣?!辟Z海霞和賈文其不止一次聽過這樣的采訪要求,但他們偏要一五一十從頭說起,包括剛開始種樹只是為了“賣錢”。
“后來,樹林成了,不舍得賣了,從村子的改變知道綠色植被對于一個地方的作用了?!辟Z海霞說。
很多時候,他們也鬧不清楚來采訪的究竟是哪家媒體,只知道多說種樹的好處,“肯定對鼓勵大家種樹有幫助”。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也來采訪過我們,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崩细鐐z說,他們就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國人愛種樹,喜歡綠化”。
采訪最密集時,他們一天接待媒體有十幾家。由于反復(fù)出鏡,有時一天也吃不上一頓飯,有陣子兩個人都累得去醫(yī)院打點滴。
直到洪水來的當(dāng)天,還在接受采訪。老哥倆心底有點后悔——早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還不如早點把樹賣了,起碼能改善生活。
其實這幾年來了很多買家,有的出價100元買一棵樹,可是兩人想想,依舊一棵沒賣。
賈海霞的妻子有些慪氣,“別提了,都白種了。15年也不知道搗鼓了些啥!”她現(xiàn)在靠在村口擺攤賣炸串過活。如今,賈文其不愛去賈海霞家中,總覺得面對他的家人,有些發(fā)怵。
賈文其說:“那些樹還沒有大,舍不得?!?/p>
賈海霞起身幫賈文其把水桶里的水倒進(jìn)臉盆,笑著問:“長大了,你就舍得了?”賈文其朝賈海霞的小腿肚輕輕踢了一下,仿佛是在制止他吐露心里話。
開春了,我們還是接著種
“我和他上半輩子交集不深,但我們因為種樹這件事,下半輩子注定要捆綁在一起?!辟Z文其趁賈海霞不在時對筆者說。
在他眼里,自己是“天生殘疾”,賈海霞的殘疾系“后天”,因此賈海霞在遇到難處時更愿求助外力,而賈文其習(xí)慣了自我消化。比如在媒體面前,“我們殘疾人”是賈海霞的高頻詞匯,但賈文其聽到時,總是抽煙不做聲。
不過,這次賈海霞主動提出再種樹,賈文其覺得賈海霞變了。
“種樹,是我們想到的對社會上幫助我們的人的回報?!辟Z海霞說。
今年春天,他們在原來的荒灘上種下3000多棵樹。
但事實上,“洪水過了,土層薄了,怕是種不活太多了?!鼻安痪?,哥倆拒絕了當(dāng)?shù)孛襟w為他們呼吁的開挖溝渠的愛心倡議。
賈海霞扳著手指和賈文其算過,如無意外,他們10多年后都還活著。賈文其未婚無子女,未來打算入住公立養(yǎng)老院;賈海霞的兒子剛工作,生計壓力也已減輕。
萬一洪水再襲,新種的樹怎么辦?老哥倆回答:政府也在幫著關(guān)心解決,現(xiàn)在只管種好眼前的樹。
“樹雖然不賣錢,日子卻也過得更好了,得看你怎么看。”賈文其把腳探進(jìn)小水溝,恣肆地洗了洗。雖然河水混雜著泥水,可他覺得,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潔凈。
“等樹苗成樹,這片土地就能綠下去?!辟Z海霞憨笑著,他知道這時的賈文其又正叼著煙點頭。
15年,復(fù)15年。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像鳥做窩一樣,把整片樹林慢慢銜攏。最終,“在心里搭起了什么東西”。賈海霞說得樸實,賈文其默默點頭。endprint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A版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