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榴

9月3日，“倫勃朗和他的時代：美國萊頓收藏館藏品展”結(jié)束了在北京的國家博物館歷時3個月的展出，半個多月后登陸上海。自9月23日起至2018年2月，上海觀眾有幸在龍美術(shù)館看到這些由私人收藏的荷蘭黃金時代的油畫作品。

倫勃朗的自畫像在西方美術(shù)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從年輕時候一直到暮年，迷離的目光慢慢變得深沉，其間包含了一個畫家對生命的凝視與知覺。他的自畫像充滿體溫，感人至深。國家博物館這次展出的由美國萊頓收藏提供的作品，領(lǐng)銜與主打的是倫勃朗28歲時的一幅自畫像。那時畫家離開家鄉(xiāng)萊頓（收藏家以倫勃朗的出生地命名，可見他對倫勃朗的熱愛）初到阿姆斯特丹，十多年來熱衷于探索“表情畫”的努力已初現(xiàn)成果。貝雷帽的帽檐給他的雙眼處蒙上陰影，與從鼻翼右側(cè)到面頰以及脖子的亮部形成了鮮明的光影對比。從色彩上看，這幅自畫像沒有十七世紀肖像畫中較多的那種暗黑與深褐（現(xiàn)代藝術(shù)鄙夷的古典繪畫的所謂醬油色），人像頭部的背景處可見緋紅與灰藍色交接的筆觸，倫勃朗面部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紅潤，但眼神依舊讓人難以揣摩，好像籠罩在一層煙霧后面。這件作于1634年的早期作品也許不是倫勃朗自畫像中最有名的，在表達的深刻性上與他那些著名的自畫像還小有差距。不過，我們能親眼見識一代古典大師的作品，而不用去歐美博物館朝拜，這已經(jīng)屬于觀眾的幸事。何況看到一個偉大的畫家從年輕時就從畫面里凝視自己的目光，意味非凡，因為這種凝視持續(xù)了倫勃朗的一生。畫家在一幅畫作里朝外部觀看，這本身就充滿了一種哲學的含義，倫勃朗通過一面鏡子看自己，那面鏡子里的倫勃朗又看著來人，其間的角色轉(zhuǎn)換接近一次反射與傳遞的過程。我們看倫勃朗的“看”，其間盡現(xiàn)“觀看之道”的神秘。倫勃朗從來都不是一個逼視別人的人，而是內(nèi)斂克制，好像是在忍受著內(nèi)心秘密的痛楚。與他相比，現(xiàn)代藝術(shù)家的自畫像太不克制了，一個個眼神挑釁，面目夸張。倫勃朗的畫作讓我們想起“父親”，而父與子的關(guān)系在20世紀已經(jīng)斷裂，現(xiàn)代主義畫家多是文化“弒父”之后的浪子。

展廳中，我被另一張揚·利文斯的自畫像深深吸引，它的繪制年代早于倫勃朗那幅自畫像。近景的構(gòu)圖只取頭部和肩部，一張年輕人的面孔充滿畫面，有些凌亂的長發(fā)通過柔和的光影處理凸顯出來。畫家觀看的神態(tài)充滿了某種激情，尤其是那一雙幾乎能說話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既有一個年輕人面朝世界的某種茫然，又藏著一些剛毅。揚·利文斯年長倫勃朗一歲，曾經(jīng)被當時的荷蘭執(zhí)政者奧蘭治王子秘書惠更斯譽為“描繪人類面部”的“奇才”，據(jù)說他常與倫勃朗切磋技法。這幅畫像是驚鴻一瞥，卻盡顯年輕畫家的活力與不羈，就繪畫的感染力而言，它的魅力要大于倫勃朗的那張自畫像，甚至可以說是此展中最好的一件作品；它出現(xiàn)在展覽的海報上，可見主辦方對這張畫價值的看重?？上У氖?，揚·利文斯在西方美術(shù)史上的名聲全被倫勃朗蓋住了，只是這個大辭條下的小小注釋。作為倫勃朗早年的競爭者，揚·利文斯自畫像所體現(xiàn)出的精神深度足以說明十七世紀荷蘭肖像畫整體水平之高，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倫勃朗從群英薈萃的畫家群中成長為一代大師的復雜背景。

十七世紀的荷蘭共和國盛行風俗畫，荷蘭畫家對于日常生活繪畫性的捕捉，有著孜孜不倦的興趣，形成西方繪畫史上特殊的風景。普通人的生活成為表現(xiàn)的主體，那個時代的室內(nèi)裝飾，富裕階層與平民的穿著打扮，餐具，食物等等，都被清晰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此次展出了倫勃朗的一位弟子德奧發(fā)明的“精細畫”，當時廣受歡迎。這種精致的小畫作里繪制的指甲蓋般大小的人臉，就像現(xiàn)在的1寸照片，效果不比今天的照片差。這些小的精細畫讓觀眾嘖嘖稱奇，可能也與中國人推崇見微知著這種表達方式相契合。

在展廳的末尾，壓陣之作是維米爾一幅很小的畫作，《坐在維金納琴旁的年輕女子》。作為荷蘭小畫派的杰出代表與當今世界最著名的三位荷蘭大畫家（另兩位為倫勃朗、凡高）之一，維米爾的藝術(shù)價值其實是從20世紀才被逐漸認識。他短壽，且去世時仍未償清債務，但留存的35件畫作件件為精品。這件畫幅僅25厘米見方的小畫為第36件，曾經(jīng)有過爭議，是目前唯一一件被私人收藏的維米爾作品。畫作一看就是維米爾的風格。維米爾使用了一種非常奇特的透視方法，創(chuàng)造了極具個人特征的光影表現(xiàn)手段。不同于倫勃朗的那種背景較暗而人物主體明亮的聚光畫法，他讓室內(nèi)的光線充足，從而得以在表現(xiàn)人物的同時，描繪他所喜歡展示的窗簾、地毯等織物的紋飾與肌理。當然他最擅長的還是精細地刻畫了女人，《讀信的少女》《倒牛奶的女仆》《花邊女工》《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等，女人眼睛里的光點與嘴唇的亮部呈現(xiàn)，一看難忘，盡現(xiàn)光影神秘，傳達出一種極其寧靜與優(yōu)雅的氛圍。這次的彈琴女人，像剛剛彈罷一曲，扭過頭來，眼神意味深長。這種女人神秘的目光最著名的是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她仿佛讓我們猜度主人公內(nèi)心的秘密。《蒙娜麗莎》畫幅也不大，但其目光的意味征服了全世界?？梢姰嬜鞒叽绲拇笮〔⒉皇莾r值高低的說明。這次展覽小的畫作居多，其畫作的內(nèi)在精神價值還有待我們繼續(xù)認識。就藝術(shù)而言，以小博大，那才是高的境界。與這次展覽的很多畫作相比，我們這個推崇大的時代是有些虛妄了。

“倫勃朗和他的時代”以兩張自畫像投射來的目光與一個彈琴女人看向我們的表情，控制了整個畫展的場。作為觀者，我們被三百年前的這些目光凝視著，這些畫中人在問我們，他們究竟是誰？我們經(jīng)得起他們的凝視嗎？他們的凝視也在問我們究竟是誰？有人說繪畫的起源來自那喀索斯對水面自己的投影的凝視，那喀索斯凝視的本質(zhì)就是自我癡迷，消失，甚至是死亡，而死亡的真正含義是再生。畫家與畫中人都已經(jīng)消失了，但畫作仍在代替他們凝視，有時必須說，一幅了不起的畫作就是一面深不可測的鏡子。觀看這個畫展，又一次讓我們感到古典世界的安寧與溫情，這種安寧與溫情來自于對秩序的表達。其實是我們從當下已經(jīng)四分五裂的鏡子里，重新回到了那面有著完好無損映像的鏡子前面。是古典世界還是現(xiàn)代世界好呢？觀展時總不免產(chǎn)生這種時空錯失帶來的疑問。古典藝術(shù)是靠耐心磨出來的藝術(shù)，維米爾一幅畫要畫兩到三年。那是安靜的時代，也是避免了情感與想象過度爆發(fā)的時代，與那個時代相比，我們這個時代太快，也太沒耐心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