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力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論漢代德運與政治神話
梁力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西漢后期,社會危機加深,讖緯興起并逐漸與作為官方顯學的儒家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大量的政治神話以神秘化、神話化政權(quán),企圖挽救岌岌可危的漢政權(quán),德運神話是其中的一部分。西漢后期到東漢,火德取得了普遍認可,加之漢代有尚赤的傳統(tǒng),以至于后世多認為漢屬火德,而忽略其水德與土德,因此漢代有關(guān)德運的政治神話也多為火德。
漢代政治思想;五德終始;德運;政治神話;
我們通常認為漢代的德運是“火德”,但事實上,“火德”是東漢的法定德運,而非西漢之德運。所謂的法定德運是指“政府以法令形式明確對外頒布的德運?!彼哂小皺?quán)威性”和“唯一性”兩個特征[1]。德運問題與國之正統(tǒng)息息相關(guān),是政權(quán)取得合法性的基礎(chǔ)。西漢定鼎之后,在定德運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很大的分歧,遲遲無有定論,甚至延續(xù)到西漢中期仍舊爭執(zhí)不下。西漢以漢武帝太初二年(前103年)為界,共實行過兩個法定德運:水德與土德。
“五德終始”說是中國古代朝代更迭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思想理論之一,“自秦漢直至宋遼金時代,‘五德終始’說一直是歷代王朝闡釋其政權(quán)合法性的基本理論框架”[2]。根據(jù)這一理論,五德以“相勝”的方式進行更迭。《呂氏春秋》卷一三《有始覽》謂:
凡帝王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3]
由上可知,黃帝時期為土德,夏朝為木德,商朝為金德,周朝為火德,之后的朝代應(yīng)當為水德,如此往復(fù)。秦朝統(tǒng)一天下后,宣布法定德運為水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曰: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方今水德之始……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4]
秦以水德,國祚短促。陳勝、吳廣發(fā)動農(nóng)民起義,推翻了秦的暴政。在群雄逐鹿中原的過程中,脫穎而出的劉邦建立了漢帝國。漢朝在確定法定德運的過程中,首先遇到的問題是短命的秦王朝究竟應(yīng)不應(yīng)當看做一個朝代?如果承認其天命,則認可秦為水德,漢就應(yīng)當為土德。若不承認其天命,那么漢代就應(yīng)繼周之后,當為水德。這也是漢初至太初二年之前,德運問題爭執(zhí)不下的原因?!妒酚洝肪矶恕斗舛U書》載漢高祖二年問立祠之事:
“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备咦嬖唬骸拔崧勌煊形宓?,而有四,何也”……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蹦肆⒑诘垤?,命曰北畤[5]
青、黃、白、赤四帝所代表的顏色與方位及五行相搭配,分別代表著木、土、金、火,但并沒有水。秦朝自認水德,顏色尚黑,卻不立黑畤,這一現(xiàn)象是非常矛盾的。王暉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即無論秦人祭祀白帝、青帝、黃帝和赤帝,“都只是‘郊’禮。至于黑帝顓頊,秦人未為他立畤,不能說他地位不重要。相反,顓頊為秦人高祖,且為主‘水德’之帝,秦人未用郊禮卻以其他禮重之”[6]。當然也有學者認為,秦朝出于大一統(tǒng)的需要,建立新的祭祀制度,“也許根本就未立黑畤”[7]。無論秦朝是否曾設(shè)立黑畤,水德是秦朝的法定德運是毋庸置疑的。漢初大部分人還是傾向于將水德作為漢代的基本德運,“漢興,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嘧砸詾楂@水德之瑞。雖明習歷及張蒼等,咸以為然”[8]。繼而,“為計相”、“尤善律歷”的張蒼用音律的角度推演出漢代承水德之運,又出現(xiàn)“河決金堤”[5]的符瑞。于是,“推五德之運,以為漢當水德之時,尚黑如故”[9]。音律屬于“五德終始”說中改制的一部分,這就比劉邦單純地以“北畤待我而起”來解釋德運的變遷要深刻的多,也更具有說服力。
當然,漢初法定水德,“兩代水德并行”[10],不僅僅是“未遑改制”[11]與不愿承認秦朝政治合法性這么簡單,畢竟?jié)h初在很多制度及用人方面仍然沿襲秦代的制度,黃留珠就認為:漢承水德的原因有二,一是功臣多出于“秦吏”,熟悉水德制度;二是定都秦人的中心地區(qū)關(guān)中,為了得到秦人對漢政權(quán)的支持。[12]禪讓也好,革命也罷,政權(quán)的交接總是需要過度,需要緩沖的。在取得政權(quán)后,統(tǒng)治集團一方面要想法設(shè)法地論證其政權(quán)的合法性,一方面又要竭盡全力地穩(wěn)固新政權(quán),必然不能立刻對前朝政權(quán)進行全盤否定。加之秦朝統(tǒng)一六國不久,大一統(tǒng)的觀念還未完全深入人心,六國人士對新王朝的認可度本就不高,各國殘留勢力仍然很大。所以筆者認為,漢代延續(xù)秦朝水德,有利于政權(quán)的平穩(wěn)過渡,否定秦朝天命也只是削弱秦朝影響力而已。
漢文帝時,賈誼、公孫臣等對水德提出異議,上言應(yīng)改水德為土德。《史記》卷八四《賈誼傳》載:
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13]
《史記》卷二八《封禪書》記載:
公孫臣上書曰:“……則漢當土德,土德之應(yīng)黃龍見。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黃?!薄笕龤q,黃龍見成紀。文帝乃召公孫臣,拜為博士,與諸生草改歷服色事。[5]
漢文帝時期,賈誼、公孫臣等人上書建議改水德為土德,賈誼的理由是“天下和洽”,也就是說經(jīng)過漢代二十多年休養(yǎng)生息、無為而治的統(tǒng)治,宇清人順,天下太平,所以應(yīng)當改制。漢文帝則以“初即位”的理由委婉地拒絕了,但實質(zhì)上文帝是接受了賈誼的意見,不然也不會有“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13]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律令的更定和列侯就國都是國家政治中極重要之事,如若不是親信之人,怎可輕易付之。但是,更改法定德運的努力過程卻因為周勃、灌嬰等人的讒言而使其失去皇帝的信任,便終止了。而公孫臣是一位方士,好占卜、神仙之事,他預(yù)言“黃龍現(xiàn)成紀”而認定漢為土德,當時被丞相張蒼否定。事過三年,果然黃龍的預(yù)言應(yīng)驗[14],公孫臣也因此而官至博士,開始著手改制,“申明土德事”,“與諸生草改歷服色事”,而張蒼由此自絀。
文帝改制的過程,從即位初期(前180年即位)賈誼上書改制,至十七年(前163年)新垣平偽造玉杯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改制之事不再提及,前后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其實改制的實質(zhì)是政權(quán)取得合法性和君主確立威信的過程,一方面反映了漢朝通過二十多年的積累逐漸走向強盛,經(jīng)濟發(fā)展,海內(nèi)安平,逐漸成為一個獨立的、強盛的并被統(tǒng)轄的人民所認可的,承天命的帝國,延續(xù)秦朝的水德已不符合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另一方反映了漢朝開始有意識地在思想領(lǐng)域進行改造和宣傳,不只是德運與改制問題,思想文化上的發(fā)展和爭論也是波譎云詭,暗潮洶涌,這些都是在思想領(lǐng)域開始加強統(tǒng)治的反映。
從史料記載來看,文帝改制后,漢朝在一段時間內(nèi)接受了土德的說法,一直到漢武帝,才正式確立了西漢的法定德運——土德?!妒酚洝肪硪欢缎⑽浔炯o》載:
[漢武帝]元年,漢興已六十馀歲矣,天下乂安,薦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菅册鳌⒎舛U、改歷服色事未就。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shù),……諸所興為者皆廢。[15]
《漢書》卷二五《郊祀志下》載:
太初改制,……服色數(shù)度,遂順黃德?!卦谒?,故謂漢據(jù)土而克之。[16]
《漢書》卷六《武帝紀》載:
夏五月,正歷,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數(shù)用五,定官名,協(xié)音律。[17]
漢武帝即位之初,大臣們也提出了“封禪改正度”的建議。其中提到改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下乂安”,這和當初文帝改制時的“天下和洽”如出一轍。此時的天下真的安定了么?答案是否定的,外有匈奴侵擾,內(nèi)有諸侯王的威脅,怎么可能天下太平?但是此時,走上正軌的漢王朝已經(jīng)發(fā)展的更加強盛,政權(quán)的認可度和穩(wěn)固度在增加,如同一個正在茁壯成長的年輕人,開始有了自己獨立的個性人格。帝國想要證明自己合法性的愿望更加迫切,法定德運的問題變得更加緊迫,“清靜無為”的黃老之術(shù)也不能適應(yīng)積極擴張的帝國的需要,儒家積極入世的理念更符合變革的需要,開始逐漸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改制的進程一度因為以竇太后所代表的好黃老之術(shù)之集團的阻礙而停滯,但竇太后去世后,好黃老之術(shù)者失去了靠山,儒家因為帝王的支持走到了臺前,終于在太初元年,土德取代了水德成為西漢的法定德運,一直到漢哀帝時期。
王朝的德運一旦被確立,不論其依據(jù)是鄒衍的“五德終始”說還是董仲舒的“三統(tǒng)三正”說,都是在天命所構(gòu)建的譜系下運作。只要進入天命的軌道中,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無論政治統(tǒng)治出現(xiàn)何種問題,政權(quán)面臨怎樣的危機,都可以在天命的掩護下拖延和逃避。漢武帝后期,好鬼訪仙,求丹問藥,妄求長生不老;連年征戰(zhàn),窮兵黷武,致使民不聊生;積貯耗盡,“衰象暴露,幾乎不可為繼”[18]。后雖有昭宣中興,終不可挽回頹勢。元帝之后,終入衰世,經(jīng)成帝、哀帝、平帝以至于亡,歷朝歷代的興衰過程無非如此。敗亡絕非一朝一夕,如同冰凍三尺,非一夕之功。“天命所歸”的迷夢使王朝缺乏防微杜漸、居安思危的謹慎,又在危機無法逃避的時候,不僅沒有理智地對統(tǒng)治方式與制度運行進行反思,反而妄圖通過再受命的方式茍延殘喘,哀帝的再受命又收回[19]就是這樣一出無可避免的荒誕劇。
當政權(quán)的合法性受到質(zhì)疑的時候,德運又再次成為一把改革之劍,統(tǒng)治者幻想,只要證明政權(quán)仍然在“五德終始”的譜系下運作,仍然擁有天命,那么王朝的統(tǒng)治仍然是有效的。但是,德運也是一把雙刃劍,因為“五德終始”終究是輪換的,下一個德運終有一天會取代上一個,在證明政權(quán)合法性的同時也就必須要承認下一個政權(quán)取代本朝的政權(quán)也是合法的。西漢后期,“火德”的提出就是試圖挽救大廈將傾的西漢政權(quán)的努力。但是,西漢統(tǒng)治者卻沒有想到,它沒有挽救西漢帝國,卻成就了東漢王朝。
在“火德”的確立過程中,劉向和劉歆功不可沒?!皠⑾蚋缸右詾椤陨褶r(nóng)、皇帝下歷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tǒng)矣。”[16]劉向所構(gòu)建的歷史譜系將“五德終始說”中五行相勝改為五行相生,并將“五德終始說”中四個朝代擴展到十二個朝代,其中堯是木德而非火德,這就與“漢家堯后”說不相符。后來經(jīng)過劉歆對此譜系進行調(diào)整和擴展,才最終將“漢家堯后說”與“漢為火德說”統(tǒng)一起來。在其理論基礎(chǔ)上創(chuàng)立了兩個歷史循環(huán)譜系,并確立“堯后火德”說,最終在東漢成為法定德運。
表1 劉向構(gòu)建的帝譜
表2 劉歆構(gòu)建的帝譜
除了劉向、劉歆父子的鼓吹外,興起于西漢哀、平之際的讖緯之學,用神秘化、神話化的方式解讀經(jīng)書,牽強附會、假托圣人、曲解偽造的痕跡十分明顯?!毒晻分斜A粲写罅康挠涊d,如“赤為漢也,漢火精,高帝之表戴勝,自慮戲方宋記,此皆斗冥圖言之也?!盵20]等,并且也構(gòu)建了一個從伏羲到赤漢的三統(tǒng)五德譜系:
表3 緯書構(gòu)建的帝譜
當然,關(guān)于“堯后火德”說產(chǎn)生的歷史原因及時間,學者們各執(zhí)己見,主要圍繞兩點:(一)是否為王莽篡漢的產(chǎn)物。顧頡剛認為,劉歆構(gòu)建“漢為火德說”的目的是為王莽篡漢做政治上的鋪墊和宣傳[21]。但楊權(quán)認為“堯為火德說”在昭帝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且最初為劉向所創(chuàng),意在復(fù)興西漢王朝,就其思想淵源來看,來自于漢初尚赤的傳統(tǒng)[22[21]楊權(quán)則認為:“劉向在成帝建始元年(前32年)至綏和二年(前7年)之間開始創(chuàng)建‘堯后火德說’。”[22]其實,無論“堯后火德說”是為西漢復(fù)興做準備還是為王莽篡漢做鋪墊,它都是論證政權(quán)合法性的手段。西漢末讖緯與政權(quán)的緊密結(jié)合,神秘化、神話化政權(quán)的傾向明顯,使得與德運相關(guān)的政治神話大量產(chǎn)生。
1.劉邦與“赤帝子”
劉邦的受命神話中提到“赤帝子”斬“白帝子”的事,后人多將“赤帝子”理解為漢為火德的預(yù)兆。但在西漢前期,火德并非是官方認可的德運,那么“赤帝子”到底代表什么,這則政治神話也是西漢德運的一大疑案。《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載:
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愿還?!薄饲?,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吾,白帝子也,化為蛇,當?shù)?,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盵23]
上文我們曾經(jīng)分析過,漢代在武帝之前施行過水德,武帝太初歷后一度認可土德,而且《史記》也載漢高祖也認可漢為水德,那為什么會有“赤帝子”的神話呢?顧德剛就曾注意過這個問題,他提出:“漢之為火德,非確有赤帝子之符,乃是因為伏羲始出于震,為木德,從此排下去,到漢便是火了?!薄包S龍見于成紀的符瑞是公孫臣主張漢為土德之后才出現(xiàn)的,那么神母夜號的符瑞,自然應(yīng)當待劉向父子發(fā)明了漢為火德的主張之后才出現(xiàn)?!盵23]但其他的學者有不同的看法,楊向奎就認為司馬遷的《史記》在漢代已流傳很久,對當時流傳已久的權(quán)威著作內(nèi)作偽是比較困難的[24]。而楊權(quán)認為,在西漢早期,“作為特殊的存在,曾經(jīng)有過一個短暫的尚赤階段”,這一階段與“漢朝后來實行的火德制的性質(zhì)是不同的”[25]。為了加以區(qū)別,楊權(quán)提出了一個概念叫“準火德制”。而陳啟云、李培健則提出了西漢早期實行“內(nèi)德火德,外德水德”的看法[22]。但無論西漢前期是否存在火德,但尚赤的風俗大概是無疑的。《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六》載:
是時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始,……色外黑內(nèi)赤,與德相應(yīng)。[26]
“色黑內(nèi)赤,與德相應(yīng)?!笨磥砩谐嘁彩桥c德運相應(yīng),赤在當時流行的五德終始說中代表火。既然與德運無沖突,那么應(yīng)該可以認為在漢代早期,火德的說法是存在的,只是沒有作被官方所認可,大概和漢代尚赤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因為在漢代赤色是尊貴的顏色,皇親貴胄與諸侯王的印綬才能使用赤色,而一般的官員,甚至丞相都是無權(quán)使用的。回到劉邦的政治神話,“赤帝子”應(yīng)該并非代表后世所認為的由劉向父子提出的被神學化的相生型火德說,而是與西漢尚赤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只不過恰好和劉向、劉歆的說法相吻合,于是才被后世當做漢為火德的證據(jù)。在劉向父子提出“堯后火德說”之后,漢為火德被認可,在西漢末東漢時期,與讖緯相結(jié)合后衍生出很多有關(guān)漢屬火德的神話,《漢書》卷七五《眭兩夏侯京翼李傳》曰:
成帝時,齊人甘忠可詐造天官歷、包元太平經(jīng)十二卷,以言:“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盵5]
這里提到的“赤精子”,顏師古注引應(yīng)劭曰:“高祖感赤龍而生,自謂赤帝之精?!薄俺嗑印逼鋵嵕褪腔鸬碌拇~,因劉邦是漢開國之君,所以也將劉邦看作為赤精子。漢成帝時,王氏擅權(quán),王莽崛起,社會上開始出現(xiàn)“漢德已衰,新圣將興”之說,甘忠可假托赤精子造《天官歷》《包元太平經(jīng)》兩種讖書作理論依據(jù),鼓動朝廷用“更受命”于天的形式來改行火德制,通過改德來延續(xù)日益衰敗的天命,但甘忠可的建議并未為被漢廷采納,他反倒因此而惹來了牢獄之災(zāi),最終病死獄中。哀帝即位后,和成帝的昏聵不同,他在即位初期就對如日中天的王氏家族進行了壓制,師丹撤換了王莽的大司馬地位,又通過限田令、限奴婢令等政策企圖挽回日益衰敗的西漢政治,更是接受了甘忠可的學生夏賀良和另一位叫作李尋的人“更受命”的建議:
侍詔夏賀良等言赤精子之讖,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宜改元易號。[27]
建元元年(前4年),哀帝下詔:
惟漢興至今二百載,……漢國再獲受命之符,……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為太初元年,號曰陳圣劉太平皇帝。[19]
但西漢政治已如將傾之大廈,與王氏家族及外戚矛盾的加深,天災(zāi)不斷,加之久病不愈,哀帝在登基六年后去世,他是西漢最后一位實際執(zhí)政的皇帝。應(yīng)當說,漢代火德的最終確立是在哀帝時期,并且通過“再受命”的方式得以固定,雖然不久便被廢除了,但對王莽新朝及東漢政治的影響卻很大。
2.王莽與“土火相乘”
王莽代漢之前,極力宣揚“堯后火德說”和“火德銷盡,土德當代”為自己的政治目的做輿論宣傳。王莽宣揚“漢家堯后”的說法是為其“王氏舜后”說做襯托,《漢書》卷九九上《王莽傳第上》載: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黃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27]
《漢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載:
惟王氏,虞帝之后也,出自帝嚳。劉氏,堯之后也,出自顓頊。[28]
為證明王氏與舜的關(guān)系,王莽編造了一個以舜為中心,上至黃帝,下至濟南王氏的世系,將黃帝稱為“皇初祖”,而舜為“皇始祖”:
自黃帝至于濟南伯王,而祖世氏姓有五矣。……虞帝之先,受姓曰姚……在濟南曰王。予伏念皇初祖考黃帝,皇始祖考虞帝,以宗祀于明堂,宜序于祖宗之親廟。[29]
為了使這個譜系顯得有根據(jù),王莽在他的自述中說:
莽自謂黃帝之后,其自本曰:黃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郎??!皇?,田和有齊國,三世稱王……至漢興,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為氏。[29]
這一系列的宣言無非是想證明漢為堯后,代漢的王氏為舜后,漢為火德。根據(jù)劉向的新五德說,代漢者當為土德,“土火相乘”土德代替火德就成為必然的歷史規(guī)律。但在劉向創(chuàng)立的譜系中,漢雖為火德,但堯為木德,不符合王莽的設(shè)想。于是他指使劉歆重新安排了從伏羲到漢高祖諸帝王的世次和德屬,如前所述。為此王莽更不惜“直誣古帝”[30]將堯和舜的身份對調(diào),《史記·五帝本紀》載堯是帝嚳的兒子,而舜是顓頊的六世孫,王莽卻把堯改為顓頊后人,而舜為帝嚳后人。這樣顓頊是昌意之子、黃帝之孫,帝嚳是玄囂之孫、黃帝之曾孫,在輩分上的“叔侄”關(guān)系,既然新政權(quán)在漢代之后,所以舜祖理應(yīng)在堯祖先之后,堯為火德,舜為土德。
在此基礎(chǔ)上,王莽又提出“漢九世火德之厄”。于是,出現(xiàn)了“王氏貴盛代漢之象”和“土火相乘”的說法,《漢書》卷二七中之下《五行志》載:
元帝初元四年,皇后曾祖父濟南東平陵王伯墓門梓柱卒,生枝葉,上出屋。劉向以為王氏貴盛將代漢家之象也。后王莽篡位,自說之曰:“初元四年,莽生之歲也,當漢九世火德之厄,而有此祥興于高祖考之門。門為開通,梓猶子也,言王氏當有賢子開通祖統(tǒng),起于柱石大臣之位,受命而王之符也。[31]
《漢書》卷九八《元后傳》載元城建公曰:
昔春秋沙麓崩,晉史卜之曰:“陰為陽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興。[32]
沙麓崩事件發(fā)生于公元前646年(魯僖公十四年),而漢哀帝卒于前1年,兩者相差正好645年。而在當時晉史就預(yù)知到未來將會出現(xiàn)“土火相乘”的局面,且時間對應(yīng)剛好,這也應(yīng)該是王莽為代漢火德而偽造的。王莽一方面宣揚“漢為火德說”,另一方面宣稱“漢九世火德之厄”,無非是想證明“火德銷盡,土德當代”。雖然王莽在表面上是通過“禪讓”的方式來過渡政權(quán),過渡德運,但制造大量的政治受命神話,無辦法掩蓋他篡漢的本質(zhì),而這種做法也并未如王莽預(yù)想的那樣被認可,正如時人蘇竟所論:“王氏雖乘閑偷篡,而終嬰大戮,支分體解,宗氏屠滅,非其效歟?……說士作書,亂夫大道,焉可信哉?”[30]答案當然是不可信。
3.劉秀與“赤伏符”
新莽末年,天下大亂,公元22年11月,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劉秀“將賓客還舂陵”[34],會同大哥劉縯高舉“復(fù)高祖之業(yè),定萬世之秋”[35]的旗號,開始“舂陵起兵”.經(jīng)過十二年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劉氏家族再次取得政治上的統(tǒng)治權(quán)。劉秀是漢高祖的九世孫,有著皇室的血統(tǒng),所以建國之后仍舊以“漢”為國號,也沿用了漢朝的德運火德?!逗鬂h書》卷一上《光武帝紀上》載:
行至鄗,光武先在長安時同舍生彊華自關(guān)中奉赤伏符,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盵34]
在劉秀即帝位之前,有人奉“赤伏符”,提出劉秀起兵奪取天下在“四七之際”。唐李賢注曰:“四七,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際也;漢火德,故火為主也?!盵34]“赤伏符”與“火為主”都代表了火德。
馮異帶兵渡過黃河,大敗武勃于士鄉(xiāng)亭,又大敗蘇茂,乘機渡過黃河去進攻朱鮪。朱鮪逃至洛陽,馮異向劉秀送檄書匯報戰(zhàn)況,并鼓動劉秀稱帝,馮異聲稱:“三王反畔,更始敗亡,天下無主,宗廟之憂,在于大王。宜從眾議,上為社稷,下為百姓?!盵36]在得知形勢一片大好之后,劉秀表示:
我昨夜夢乘赤龍上天,覺悟,心中動悸。異因下席再拜賀曰:“此天命發(fā)于精神。心中動悸,大王重慎之性也?!碑愃炫c諸將定議上尊號。[36]
討難將軍蘇茂、大司馬朱鮪都是更始政權(quán)的重要將領(lǐng),他們的戰(zhàn)敗削弱了更始政權(quán)的勢力,劉秀取得絕對勝利只是時間問題。面對部下勸其稱帝的建議,劉秀經(jīng)過一番觀察和深思熟慮,并未直接同意而是以“夢乘赤龍,心中動悸”為作答。前面提到“龍”為君主的代稱很早就已經(jīng)被廣泛認可,而“赤”則表示火德。這里劉秀的意思很明顯,他的夢預(yù)示著他將延續(xù)漢代火德的德運,成為漢代天命的繼承者。馮異聽聞后當即明白了劉秀的意思,隨即與諸將商量稱帝的事情。劉秀巧妙地利用了夢兆來為自己制造了一個受命神話,是否夢到乘赤龍上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個“夢”體現(xiàn)出來的劉秀稱帝的意愿。劉秀稱帝后,也根據(jù)“赤伏符”的內(nèi)容進行冊封。王梁“及即位,議選大司空,而赤伏符曰:‘王梁主衛(wèi)作玄武’,帝以野王衛(wèi)之所徙,玄武水神之名,司空水土之官也,于是擢拜梁為大司空,封武強侯?!盵37]由此可見,“赤伏符”在當時政治上的影響之大。
當政治思維取得神話的表達就形成了政治神話,冷德熙定義為“階級社會中懷著特定政治傾向性的人們,為了某種政治目的,借助文化傳統(tǒng)中的宗教思、神話傳說等資料而造作的虛構(gòu)性諸神故事?!盵38]就實質(zhì)而言,政治神話不僅僅指諸神故事,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比諸神譜系更加復(fù)雜。兩漢時期是中國古代政治神話產(chǎn)生、發(fā)展的重要時期,尤其是讖緯興起之后,與儒家緊密結(jié)合并掌握了政治的話語權(quán),政治神話因之大量產(chǎn)生,德運與神話的結(jié)合也成為論證政權(quán)合法性的一種方式。漢代德運的實施過程非常復(fù)雜,不同類型的德運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互相交織[1]。但無論是水德、土德,還是火德,對其爭論和更改都是建立在五德終始的歷史循環(huán)理論之上,它的重點在于論證政權(quán)的合法性。無論是西漢時期、王莽時期,還是東漢時期,德運轉(zhuǎn)換的核心都是在宣告對天命的掌握,以達到穩(wěn)固政權(quán)、緩解危機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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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黃曉偉]
K23
A
1002-3240(2017)06-0146-06
2017-03-2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政治神話與秦漢思想研究”(14BZS016)
梁力(1988-),女,山西太原人,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