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濱

一、問題的提出

據(jù)有關(guān)研究顯示，唐代貶謫海南官宦共七十余人，其中宰相14人；宋代貶謫海南官宦共八十余人，其中宰相14人。這些貶官，不少是死在海南貶所或途中的，如唐代的楊炎、李德裕，宋代的盧多遜，而蘇軾則頑強樂觀地在孤島上生活三年，并在有生之年回到內(nèi)地。貶官們來到海南后，大都關(guān)心民生疾苦，指導(dǎo)生產(chǎn)生活，注重文化教育，做出了大量扎扎實實的貢獻，如王義方、韋執(zhí)誼、李德裕、盧多遜、丁謂、蘇軾、趙鼎、李光和胡銓等人都是這方面的典型，而蘇軾則是最耀眼的一位。在相似的生活和工作條件下，貶官們的心態(tài)大體呈現(xiàn)出兩種狀況：一種是比較低沉憂郁的，以李德裕為代表；一種是比較曠達灑脫的，以蘇東坡為代表，達到無人企及的境界。

我們從唐代的楊炎、李德裕到宋代的盧多遜、蘇軾，做個簡單的梳理，來考察一下這些貶官南下的心路歷程。

楊炎，中唐的改革家，是兩稅法的創(chuàng)造者和推行者，性亦狡詐陰險。德宗建中二年，楊炎被貶為崖州司馬。南貶途中，去崖州百里賜死，年五十五。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時，楊炎有《流崖州至鬼門關(guān)作》：

一去一萬里，千知千不還。

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guān)。

鬼門關(guān)，是古代過嶺南前往欽州、廉州、雷州、瓊州、交州的必經(jīng)之地，是聳立在西南邊地和文人心頭的一道難關(guān)。據(jù)《舊唐書·地理志四》載：“北流，州治所，漢合浦縣地，隋置北流縣?？h南三十里，有兩石相對，其間闊三十步，俗號‘鬼門關(guān)’。漢伏波將軍馬援討林邑蠻，路由于此，立碑石龜尚在。昔時趨交趾，皆由此關(guān)。其南尤多瘴癘，去者罕得生還。諺曰：‘鬼門關(guān)，十人九不還?！睏钛捉?jīng)過鬼門關(guān)，預(yù)感自己此生再無返鄉(xiāng)之機，寫下這首悲歌，內(nèi)心悲涼凄苦。

李德裕是中唐乃至中國歷史上清望標舉、文武雙全的良相高士。宣宗二年，李德裕被貶為崖州司戶，南貶途中，一路留下詩歌寄托孤苦郁悶之情。他在途中感憤：“十五余年車馬客，無人相送到崖州。”曾經(jīng)的煊赫隆盛旦夕間消失，只能獨自一人寂寞地走向崖州。他經(jīng)過汨羅江，憑吊自沉汨羅的屈原，作《汨羅》詩云：

遠謫南荒一病身，停舟暫吊汨羅人。

都緣靳尚圖專國，豈是懷王厭直臣。

萬里碧潭秋景靜，四時愁色野花新。

不勞漁父重相問，自有招魂拭淚巾。

李德裕繼續(xù)向南，行進在嶺南道中，逐漸接近海南時，一路的風(fēng)物已然迥異于北國，他寫下《謫嶺南道中作》：

嶺水爭分路轉(zhuǎn)迷，桄榔椰葉暗蠻溪。

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

不堪腸斷思鄉(xiāng)處，紅槿花中越鳥啼。

不僅僅桄榔椰葉有別故鄉(xiāng)，還要擔(dān)心各種意外的傷害——“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思鄉(xiāng)腸斷也無人理會。

來到海南，拜謁曾經(jīng)貶瓊并客死海南的宰相韋執(zhí)誼的陵墓，李德裕心情沉重地寫下《祭韋相執(zhí)誼文》：

維大中四年月日，趙郡李德裕，謹以蔬醴之奠，敬祭于故相韋公仆射之靈。嗚呼！皇道咸寧，藉于賢相；德邁皋陶，功宣呂尚。文學(xué)世雄，智謀神貺；一遘讒疾，投身荒瘴。地雖厚兮不察，天雖高兮難諒。野掇澗蘋，晨薦秬鬯；信成禍深，業(yè)崇身喪。某亦竄跡南陬，從公舊丘。永泯軒裳之顧，長為猿鶴之愁。嘻吁絕域，寤寐西周。倘知公者，測公無罪；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其心若水，其死若休，臨風(fēng)敬吊，愿與神游，嗚呼！尚饗。

俱是宰相，皆貶南荒，絕望的李德裕發(fā)出了呼天搶地的吶喊：“倘知公者，測公無罪；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終于來到了崖州貶所，這里的生活條件極其艱苦，李德裕在答謝友人饋餉的書信中描述其窘迫的境況：

天地窮人，物情所棄。雖有骨肉，亦無音書，平生舊知，無復(fù)吊問。閣老至仁念舊，再降專人，兼賜衣服器物茶藥至多，開緘發(fā)紙，涕咽難勝。大海之中，無人拯恤，資儲蕩盡，家事一空，百口嗷然，往往絕食，塊獨窮悴，終日苦饑，唯恨垂沒之年，須作餒而之鬼。十月末，伏枕七旬，藥物陳裛，又無醫(yī)人，委命信天，幸而自活。

有一天，李德裕登上崖州城樓，遙望根本看不到的故鄉(xiāng)和帝京，寫下詩篇《登崖州城作》自我安慰：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一年過去，沒有朝廷赦免自己北返的消息，除夕夜里，兩鬢斑白的李德裕，無可奈何地寫下《嶺外守歲》表達自己盼歸的心情：

冬逐更籌盡，春隨斗柄回。

寒暄一夜隔，客鬢兩年催。

時光一天天流逝，中原的消息越來越稀少，李德裕漸漸覺得北歸無望了，在《寄家書》中完全以一個老淚縱橫的衰朽翁的面目出現(xiàn)：

瓊與中原隔，自然音信疏。

天涯無去雁，船上有回書。

一別五羊外，相思萬里余。

開緘更多感，老淚濕霜須。

滿懷凄清與悲苦，孤獨寂寞的李德裕于大中三年十二月(850年1月)在崖州病逝。

宋初盧多遜貶海南，住在崖州水南村。他隨遇而安，與當(dāng)?shù)匕傩沼押猛鶃?，賦予了貶謫海南的生活一抹亮色，他寫的《水南村》兩首呈現(xiàn)出與李德裕完全不同的風(fēng)貌：

其一

珠崖風(fēng)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門。

鸚鵡巢時椰結(jié)子，鷓鴣啼處竹生孫。

漁鹽家給無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

遠客杖藜來往熟，卻疑身世在桃源。

其二

一簇晴嵐接海霞，水南風(fēng)景最堪夸。

上籬薯蕷春添蔓，繞屋檳榔夏放花。

獰犬入山多鹿豕，小舟橫港足魚蝦。

誰知絕島窮荒地，猶有幽人處士家。

可以看出，在盧多遜的眼中，海南崖州不再是那種令人恐懼的景象，而是像世外桃源一般，由此可見盧多遜的心態(tài)相比唐人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遺憾的是，盧多遜貶到崖州僅三年，就于雍熙二年在流所去世，終年五十二歲。如此早逝他鄉(xiāng)，其內(nèi)心深處的孤苦郁悶也可見一斑。

蘇軾過海之前，也如李德裕一般對海南充滿恐懼，《與王敏仲》中說：

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dāng)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于海外，庶幾延陵季子贏博之義，父既可施之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fēng)也。

蘇軾到儋州后，在《到昌化軍謝表》中表達的心情也無異于李德裕當(dāng)年：

并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

然而，在《與程天侔書》等書札中，蘇軾的態(tài)度呈現(xiàn)出明顯的亮色：

……此地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

……獨有一窮命耳。

……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zhuǎn)，流行坎止，無不可者。

……以此一有而傲六無，可乎？聊發(fā)千里一笑也。

在《試筆自書》《書海南風(fēng)土》《書上元夜游》等文章中，蘇軾完成了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調(diào)適。《試筆自書》曰：

吾始至南海，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書海南風(fēng)土》曰：

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余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xí)而安之，則冰蠶炎鼠皆可以生。吾當(dāng)湛然無思，寓此覺于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余歲豈足道哉！

蘇軾《書上元夜游》曰：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糅，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guān)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待到離開海南時，蘇軾的詩句“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所表達的曠達心境已經(jīng)遠遠超邁前人，成為頂峰上的頂峰了。

唐宋貶瓊文人中，得益于宋代皇帝厚待文人的祖宗家法，宋人的命運比唐人要好很多；受益于儒釋道三教合流的思想發(fā)展背景，宋人對待人生變故和仕途坎坷的態(tài)度也普遍比唐人豁達。但蘇軾所呈現(xiàn)的曠達與超越如此高不可及，似乎還是有些突然，在貶瓊文人的譜系中顯得太另類。竊以為，如果我們仔細梳理唐宋貶瓊文人譜系，將一位常常為正統(tǒng)觀念所排斥、為研究者所忽略的丁謂補充進來，發(fā)生在蘇軾身上的這一切就顯得比較自然了。

丁謂主要活動在太宗、真宗、劉太后、仁宗四個時期，其中真宗時期達到仕途頂峰，位至宰相。丁謂的人生頗具傳奇色彩。他初出茅廬，得到文豪王禹偁激賞，一試而中，名列第四；他曾被破格提拔為福建路轉(zhuǎn)運使，大規(guī)模開發(fā)福建建溪茶產(chǎn)業(yè)并積極改良北苑貢茶，不僅造福百姓，也留下了唐宋以來第一部圖文并茂地全面推介建茶的專書《建陽茶錄》；他曾負責(zé)三司工作，率先編撰財政稅賦專書《景德會計錄》，主持茶葉專賣制度改革，為大宋王朝摸清了家底，建立了系統(tǒng)完善的賦稅體系；他曾負責(zé)監(jiān)修玉清昭應(yīng)宮，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工程建設(shè)，一舉而三役濟，留下了“丁謂造宮”的美名；他和在朝的同僚完成了宋代科舉考試改革、大型文獻匯編、典章制度創(chuàng)設(shè)等一系列事關(guān)宋朝發(fā)展轉(zhuǎn)型的重要文化建設(shè)；他也曾體察民生疾苦，協(xié)調(diào)解決民族矛盾，策應(yīng)澶州戰(zhàn)事……當(dāng)然，作為高官，他曾是宋真宗“天書封祀”活動的有力推動者和主持者；他也曾陷入與寇準、李迪等朝臣的宮廷爭斗，以至于他被時人列入奸邪險偽的“五鬼”，在爭議中被貶謫海南。

二、丁蘇貶瓊經(jīng)歷對讀

蘇軾的德行、文學(xué)遠為丁謂所不及，丁謂的宦海把控能力以及由此建立的事功則可能也為蘇軾所不及，但二者貶瓊的背景、經(jīng)歷、生活狀態(tài)、思想嬗變過程則非常相似。我們就從這些相似點入手對讀。

(一)貶瓊時間

宋真宗乾興元年六月，丁謂因勾結(jié)宦官罪罷相，以太子少保，分司西京。七月，丁謂貶崖州司戶參軍，道出雷州。宋仁宗天圣三年十二月，徙雷州司戶參軍。

宋哲宗紹圣四年六月十一日，蘇軾渡海抵瓊；七月二日，到達儋州。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哲宗卒，徽宗立，翌日大赦天下；五月，蘇軾接到遇赦誥命；六月二十日，離島渡海北歸。

兩人貶瓊事件相距75年，兩人在瓊皆三載有余。

(二)貶瓊背景

丁謂，陷入太宗、劉后、仁宗權(quán)力交接的政治旋渦，為劉后暗中縱容，先后與宰相寇準、李迪相斗，寇準被貶為雷州司戶參軍，李迪被貶為衡州團練副使。丁謂為劉后拔出眼中釘之后，以真宗山陵案等被王曾參倒，貶為崖州司戶參軍。丁謂弟丁誦、丁說、丁諫都被降黜。丁謂諸子皆勒令停職。其一子丁玘除名發(fā)配到復(fù)州服勞役。參知政事任中正因在太后面前營救丁謂，罷為太子賓客，知鄆州；任中正之弟中行、中師并坐降黜；依附丁謂并與之結(jié)為姻親的樞密使錢惟演罷黜為保大軍節(jié)度使、知河陽；丁謂的得力助手——玉清昭應(yīng)宮副使、翰林侍讀學(xué)士、刑部尚書林特落職；丁謂女婿——工部員外郎、直集賢院、權(quán)判鹽鐵勾院潘汝士出知虔州。被認為與丁謂同黨而遭貶黜的還有：禮部郎中、知制誥、史館修撰祖士衡落職知吉州；侍御史、知宣州章頻降為比部員外郎、監(jiān)饒州酒稅；淮南江浙荊湖制置發(fā)運使、禮部郎中蘇維甫知宣州；權(quán)戶部判官、工部郎中黃宗旦出知袁州；權(quán)鹽鐵判官、工部郎中孫元方出知宿州；周嘉正知金州；戶部判官、度支員外郎上官佖出知晉州；金部員外郎、權(quán)磨勘司李直方出知淄州；殿中丞、集賢校理、知開封縣錢致堯落職監(jiān)池州酒稅；知邵武軍江拯、知興化軍楊令問亦責(zé)監(jiān)杭州樓店務(wù)、南劍州酒稅；給事中、集賢院學(xué)士寇瑊出知鄧州；一直與丁謂保持密切關(guān)系的左諫議大夫、集賢院學(xué)士、知泉州陳靖以秘書監(jiān)致仕。而且丁謂在貶謫嶺南期間，王曾等重臣一再阻撓劉后、仁宗量移丁謂回內(nèi)地。

蘇軾，陷于新舊黨爭，屢遭排擠與打擊。元祐八年，哲宗親政、章惇為相。蘇軾自請外任，知定州。紹圣元年，蘇軾被遠貶嶺南，章惇派人時刻監(jiān)視。蘇軾責(zé)授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惠州地方官詹范、方子容以禮相待；造白鶴峰新居，闔家團聚。章惇了解到情況，再貶蘇軾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貶蘇轍為化州別駕，雷州安置。貶瓊期間，朝廷置局編錄司馬光、呂公著、蘇軾、蘇轍等“悖逆”罪狀成書；秦觀、蔡肇、程之邵、李之儀等因與蘇軾、蘇轍有關(guān)被停職降職；詹范、方子容、王中、張中、張逢等惠州廣州雷州儋州地方官因禮遇二蘇被或貶或黜。

兩人貶瓊的具體背景雖然不同，但從根本上看還是朝廷權(quán)力斗爭的結(jié)果；兩人被貶，牽連了更多的親友同道一起落難。

(三)造福民生

丁謂在海南，發(fā)揮其在內(nèi)地擔(dān)任地方官時務(wù)實求真的工作作風(fēng)，在海南惠行善舉，教民陶瓦，推行文教，引導(dǎo)貿(mào)易，是唐宋海南貶官中在貶所做實事較多的一位。丁謂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匚萆岽蠖家蚵秃?，伐木為梁，敷草作頂，少有磚瓦，只能勉強避避風(fēng)日，遭逢大雨或颶風(fēng)，根本不堪一擊，百姓家居和衙署宮宇都是這樣。這位曾主持多項國家重大建設(shè)工程并以“丁謂造宮”名滿天下的建筑大師，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教給當(dāng)?shù)厝藷拼u瓦與營造屋宇的方法，使民居與官署條件得到了改善，稱得上是做了一件“惠民工程”。雖然丁謂所處的時代，首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交子”這樣的金融新事物，但崖州仍然處在自然經(jīng)濟的社會階段，當(dāng)?shù)厝嗣癫欢?jīng)商，也不事商販。這位曾在京城專門執(zhí)掌國家財政大權(quán)、多次出謀劃策解決民間貿(mào)易難題的理財行家，積極主動引導(dǎo)當(dāng)?shù)乩习傩栈ネㄓ袩o，進行商品貿(mào)易，積累民生所資，改善生活條件；遇到家庭貧寒的，丁謂還不吝家財，予以資助。

蘇軾貶瓊后，到儋州之前，于瓊州城之東北隅，指鑿雙泉，其味甘，乃告瓊?cè)?，瓊州人自此得飲甘泉；到儋州，亦留下東坡井，百姓至今受其澤被。看到儋州當(dāng)?shù)孛裆部?，蘇軾又無權(quán)力干預(yù)管理，就寫《勸農(nóng)》六首以勸漢民、黎民和睦相處，勤于農(nóng)耕稼穡蠶桑制作以豐衣足食；書柳宗元《牛賦》并作《書柳子厚牛賦后》贈瓊州僧道赟，曉諭鄉(xiāng)人之有知者；作《書杜子美詩后》，歷敘老女之苦，每誦此詩，以諭父老。蘇軾好醫(yī)藥之術(shù)，撰《海漆錄》，記錄海南特有的奇藥倒黏子葉，又撰文討論益智、白術(shù)、蒼耳、地黃等藥材；曾書藥方贈民某君，此人以相毆內(nèi)損，蘇軾乃以家傳藥方治愈之；曾書張耒論治眼、治齒語于瓊州開元寺壁。

兩人都心系百姓，想方設(shè)法改善當(dāng)?shù)孛裆?，雖程功巨細有差，其心一也。

(四)自營屋宇

根據(jù)朝廷旨意，丁謂不得住在崖州城內(nèi)，要在偏僻荒野不見人煙的地方自行解決住宿問題。精通地理堪輿的丁謂服從朝廷旨意，選擇了崖州城東南方向一處地勢高敞的地方，自己和隨行家人奴仆設(shè)計建造了屋舍，并專門修了一座小樓，名曰“相公亭”。丁謂每日在樓上欣賞村野風(fēng)景，焚香讀書，怡然自得。精通天文、易理的丁謂還在距離相公亭不遠的地方修建了一組觀星臺，主臺高丈余，由兩個小型輔臺拱衛(wèi)。修好之后，丁謂每月定時登臺夜觀天象，拜瞻星斗，祈禱神明。后來，丁謂北歸，郡守在臺上建亭，名曰“懷遠亭”。這個觀星臺可能是有記錄的中國古代最南端的最早的天文活動場所。

蘇軾到達儋州后，昌化軍使張中厚待蘇軾，使居官屋，為有司不許。蘇軾只好自己在城南擇地建筑居所。這些情況在蘇軾《與鄭靖老》《與程秀才》等書簡中有詳細記載：

初賃官屋數(shù)間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與官員相交涉。近買地起屋五間一龜頭，在南污池之側(cè)，茂林之下，亦蕭然可以杜門面壁少休也，但勞費窘迫耳……小客王介石者，有士君子之趣，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勞辱，甚于家隸，然無絲發(fā)之求也。

賴十?dāng)?shù)學(xué)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新居在軍城南，極湫隘，粗有竹樹，煙雨蒙晦，真蜒塢獠洞也。

安居才能樂業(yè)，僅從文字記錄看，蘇軾的住宿條件遠遠不及丁謂，但這并不影響蘇軾的心靈和精神空間。

(五)推行文教

丁謂來到崖州，發(fā)現(xiàn)此地文教荒蕪。唐宋貶官中雖有良臣盡一己之力在當(dāng)?shù)赝菩薪逃?，但杯水車薪，效果有限。丁謂這位曾掌修國史、釋注禮儀的大儒宰相，踵武前賢，無怨無悔，在“貶所無書籍”的條件下，靠“默記舊讀”，教民讀書、作詩、寫文章，雖然能力有限，但專注于啟迪民智，躬行教化，為后來貶謫到海南的官員做出了表率和先導(dǎo)。

蘇軾來到儋州，當(dāng)?shù)氐奈慕虪顩r顯然比七八十年前的崖州要發(fā)達一些，與丁謂同樣苦于“貶所無書籍”的蘇軾在向內(nèi)地的朋友跨海借書的同時，至少還可以向儋州友人黎子云、瓊州學(xué)生姜唐佐借書。蘇軾與軍使張中游黎氏園，愛其水木之勝，勸坐客醵錢作堂，黎氏名子云，因用揚雄故事，名其堂曰載酒。載酒堂之設(shè)，為蘇軾與當(dāng)?shù)刈x書人交流以及教授學(xué)子提供了最佳的平臺。姜唐佐自瓊州慕名而來，拜蘇軾為師，蘇軾親授作文之法，姜唐佐學(xué)業(yè)精進，跨海參加科舉考試，成為海南第一位舉人；海南的第一位進士符確，也曾受蘇軾德行學(xué)問沾溉。

丁、蘇皆在海南以個人之力推行文治教化，而首舉人和首進士出于蘇軾門下，固不能排除宋代海南文化教育發(fā)展的背景因素，但蘇軾善為人師的點化之功則毋庸諱言。

(六)書寫海南

丁謂以一種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觀察海南、適應(yīng)海南，并以輕松愉快甚至幽默的語氣書寫海南。這在丁謂的“海南三部曲”中凸顯得特別有意味?！锻局惺⑹睢贰冻醯窖轮荨贰渡骄印啡自?，我們稱之為丁謂“海南三部曲”：

起初，在路上?！锻局惺⑹睢吩唬?/p>

山木無陰驛路長，海風(fēng)吹熱透蕉裳。

渴思西漢金莖露，困憶南朝石步廊。

江上竹竿輸散誕，林間冠褐負清涼。

下程欲選披襟處，滿眼赭桐兼佛桑。

丁謂離開北方一路南下，過海上島之后，天天被四季都炎熱的海風(fēng)吹得熱乎乎的，山水兼程，驛路漫長，沒有陰涼，衣裳早已濕透，這時想起不久以前還過著首輔生活，那時偶爾山野林間休閑一下都很難，現(xiàn)在徹底被拋在了山水間。放眼望去，滿目都是紅得刺眼的赭桐、佛(扶)桑，恐怕就這樣一路熱下去了。丁謂對這種與內(nèi)地迥然不同的熱帶海島氣候并未表現(xiàn)出驚異，而是幽默地自嘲：自己雖然是貶官，但畢竟是個讀書人，不能為了圖涼快赤膊袒胸，只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像村野農(nóng)夫一樣撩起衣襟吹吹風(fēng)也好。

接著，在縣衙?！队懈小吩唬?/p>

今到崖州事可嗟，夢中常若在京華。

程途何啻一萬里，戶口都無三百家。

夜聽猿啼孤樹遠，曉看潮上瘴煙斜。

吏人不見中朝禮，麋鹿時時到縣衙。

初來乍到，崖州事事堪嗟呀，哪里都無法與京城相比，閉上眼睛就回到了京華。在這遠離京城萬里的崖州城，地僻蠻荒，人煙稀少。夜中只聞猿啼哀聲，曉來唯見潮頭瘴煙。州縣衙門里的官吏慵懶散漫慣了，哪里懂得朝廷的威儀與規(guī)矩！人少沒什么官司公務(wù)，這麋鹿倒是有事沒事經(jīng)常來縣衙逛逛。這凄清冷落的縣衙，竟被丁謂描繪得意趣盎然，可見丁謂并未表現(xiàn)出郁郁寡歡、黯然傷神、暗自失落。

最終，在居所。丁謂經(jīng)常在山中居所看到綿延數(shù)里的藿香花，于是寫下這首《山居》來歌詠：

峒口清香徹海濱，四時芳馥四時春。

山多綠桂憐同氣，谷有幽蘭讓后塵。

草解忘憂憂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

爭如彼美欽天壙，長薦芳香奉百神。

半山半海的山居中，藿香花四季怒放，芳香四溢，以至于綠桂幽蘭都要輸幾分。此間還有忘憂草、含笑花。世上本無憂，哪里需要忘，更不需要忘憂草；人間皆可笑，哪能笑得過來，又在笑何人呢？還是向這美麗芳香、人神共愛的藿香花學(xué)習(xí)吧。

很明顯，起初,來到海南，對自然環(huán)境不適應(yīng)，動輒回憶京城往事；接著，對人文環(huán)境不適應(yīng)，但是熙熙攘攘權(quán)來利往的京城，哪里能找到這種天然與質(zhì)樸；最終，這既接地氣又通神性、美麗芳香的藿香花就是丁謂自己。這是多么強大的內(nèi)心，多么樂觀的心態(tài)。比之于唐代李德裕貶謫海南一路寫下沉重憂傷無奈的“嶺頭無限相思淚，泣向寒梅近北枝”“不堪腸斷思鄉(xiāng)處，紅槿花中越鳥啼”“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丁謂的這三部曲無疑是一種超越。這種文人士大夫在經(jīng)歷了人生滄桑后依然能夠藐視現(xiàn)實艱難、蔑視世間非議、從容頑強生活的強者心態(tài)，是一代代的海南貶官積淀升華而成的，丁謂是個轉(zhuǎn)捩點。丁謂的從容與通達，與七十年后的蘇軾在海南達到的更高層次的超越，遙遙呼應(yīng)。

蘇軾的海南書寫則更豐富、更樂觀、更深刻。除了《試筆自書》《書海南風(fēng)土》《書上元夜游》等文章外，蘇軾還留下很多海南風(fēng)土民俗的記錄。

海上漁民贈蠔，蘇軾作《食蠔》記之，介紹酒煮、燒烤二法，還經(jīng)常告誡蘇過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求謫海南，分其美也。

黎人贈吉貝布以防天寒，蘇軾作《和陶擬古》以謝之：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聞詩書，豈知有孔顏。翛然獨往來，榮辱未易關(guān)。日暮鳥獸散，家在孤云端。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似言君貴人，草莽棲龍鸞。遺我吉貝布，海風(fēng)今歲寒。

蘇軾還記載春夢婆、馓子、檳榔、黎檬子、薯、芋、海鮮、雞、蛙、蛇等，將這些海南書寫連綴起來，就是一幅生動形象的海南風(fēng)土人情畫卷。畫卷之中，透露著蘇軾民胞物與的情懷、藐視困難的精神和樂觀曠達的態(tài)度。

有趣的是，蘇軾也和丁謂一樣，在詩中寫含笑花，好事的文人就拿丁謂和蘇軾的含笑詩來一比高下。《冷齋夜話》卷五載：

韓子蒼曰：丁晉公海外詩曰：“草解忘憂憂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世以為工。東坡詩曰：“花非識面嘗(常)含笑，鳥不知名聲自呼?！北阌X才力相去如天淵。

平心而論，“花能含笑笑何人”與“花非識面常含笑”各有千秋，不宜武斷地得出“才力相去如天淵”的結(jié)論。但蘇軾在惠州寫下這首含笑詩時，也許在內(nèi)心是有意與要丁謂試比高的。

(七)飲茶怡情

丁謂是制茶飲茶的高手，在福建任上即留下不少采茶制茶飲茶的文字，除了《建陽茶錄》外，《北苑焙新茶(并序)》《煎茶》二詩都是情韻俱勝的佳作。來到海南，丁謂寫《晝寢》詩，表達在午飯后散步、午睡后煎茶的閑適心境：

飽食緩行初睡覺，一甌新茗侍兒煎。

脫巾斜倚繩床坐，風(fēng)送水聲來枕邊。

蘇軾早年對貢茶的態(tài)度有些微妙。一方面，他寫詩揶揄丁謂和蔡襄打造貢茶以邀君寵的行為：“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自注：大小龍茶始于丁晉公而成于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嘆曰：君謨，士人也，何至作此事？)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荔枝嘆》)另一方面，蘇軾也寫詞向朋友炫耀皇帝賜給他的貢茶，“蘇門四學(xué)士”每次來訪，他都讓朝云取密云龍茶招待，其《行香子》詞寫道：“共夸君賜，初拆臣封?？捶窒泔?，黃金縷，密云龍。”

來到海南，蘇軾夜半取江水煎茶，留下了《汲江煎茶》曰：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勺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經(jīng)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精于茶道的蘇軾說，好茶要活水活火，于是他親自臨石汲取深處的清流，夜色中，月光下，一瓢一瓢的水連帶著倒映在瓢中的明月一起盛入大甕，再一勺一地把一江春水分裝到瓶中，取水的過程徹底詩化為審美的過程；有了活水，要用活火烹煎，待到茶湯沸騰，膏沫雪乳翻騰滾沸，那乍起乍裂的聲音就像松濤陣陣。這時，一碗接一碗地細品茶湯，聽著海島荒城的更漏，追想唐人盧仝飲茶的雅趣。

丁謂寫午后品茶，蘇軾寫午夜品茶，其寬緩閑適的心態(tài)則是同樣的。

(八)鑒香養(yǎng)性

綜觀中國古代文人，能為海南沉香立傳，體驗、見識、實踐缺一不可，恐怕只有丁謂有資格。體驗最易，熏香、煎香、以茶和香，文人多少是有過的；見識不易，皇家如何用香，宮觀如何行香，封禪祭土如何用香，非“天書封祀”親歷者難得與聞；實踐更難，有幾人來得海南，又有幾人深入黎山峒寨，探香訪香。三者兼具的，只有丁謂。

丁謂香緣，可謂天賜。早年任福建轉(zhuǎn)運使制作貢茶需要和香，其體驗就很深入細致；中年久值禁中，博聞廣見，通曉宮內(nèi)外各個環(huán)境中的用香儀禮；晚年被貶嶺南居海南島，零距離接觸了沉香產(chǎn)地。

丁謂在福建轉(zhuǎn)運使任上，最大的貢獻就是發(fā)展建茶，尤其是制作北苑貢茶。北苑貢茶的重要特色之一，就是在茶的天然香氣之外以少量香料合膏，來助提茶香，是謂和香。丁謂《煎茶詩》云“輕微緣入麝，猛沸卻如蟬”，《北苑焙新茶》云“細香勝卻麝，淺色過于筠”，都涉及這個問題。宋代民間所用香茶方有“龍麝香茶”“小煎香茶”“香茶”等，都是香料入茶的范例。丁謂在福建開發(fā)茶研究茶，在三司管理茶葉貿(mào)易，對茶與香的關(guān)系了如指掌。

從大中祥符初年直到被貶海南，除了自請外放四年，丁謂長期在朝擔(dān)任高官。他深入宮廷生活，得知許多外界不知的香藥知識，且任天書扶持使時，見識到皇室貴胄用香的情形。宮廷祭祀名目繁多，用香種類也有定規(guī)。宮廷祈雨儀式，香也扮演重要角色，熏燒的數(shù)量驚人。除用香祭祀之外，皇帝身上穿的衣服也要以香熏過表示尊重。煩瑣的宮中禮節(jié)，用香來表示尊重?；实垡怖觅n香作為恩寵手段，丁謂因深得真宗恩寵，常常得到真宗賞賜的沉香、乳香、降真香等。他在海南依然清楚記得真宗行齋醮科儀時用大量沉香、乳香與龍腦等香的情景。

丁謂到海南，躬身民間，詢訪鄉(xiāng)耆，深入黎峒，勘踏群山，實地考察崖州沉香產(chǎn)地及香類品種，并將崖州沉香與嶺南地區(qū)及占城、大食等異國所產(chǎn)香品進行品鑒，以第一手資料撰成《天香傳》，成為為海南沉香立傳的第一人。

筆者以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陳氏香譜》所收《天香傳》為底本，參校其他幾種香譜，全文過錄《天香傳》并解讀如下。

丁謂首先回顧道：

香之為用，從上古矣。所以奉神明，可以達蠲潔。三代禋祀，首惟馨之薦，而沉水、熏陸無聞焉。百家傳記，萃眾芳之美，而蕭薌郁鬯不尊焉?！?/p>

熏陸即乳香。接下來從儒釋道三家文獻入手考證分析，認為儒家在祭祀天地鬼神儀式上用香，是因為最虔敬的祭獻不是口舌美味，而是熏香所致的芬芳氣息；佛教經(jīng)典中記載的種種諸香，尤其“諸天合和之香”“天上諸天之香”，是最為第一的香品，這為本傳的主角沉香取名天香做好鋪墊；在歷數(shù)道家經(jīng)典記載的上圣、真人、神仙燃香盛況并介紹了《三皇寶齋》香珠法后，得出結(jié)論——沉香在眾香中為天人所共貴，是名副其實的“天香”。

《禮》云：“至敬不享味，貴氣臭也。”是知其用至重，采制粗略，其名實繁，而品類叢脞矣。觀乎上古帝王之書，釋道經(jīng)典之說，則記錄綿遠，贊頌嚴重，色目至眾，法度殊絕。

西方圣人曰：“大小世界，上下內(nèi)外，種種諸香?！庇衷唬骸扒f種和香，若香、若丸、若末、若涂，以至花香、果香、樹香，諸天合和之香?！庇衷唬骸疤焐现T天之香，又佛土國名眾香，其香比于十方人天之香，最為第一。”

道書曰：“上圣焚百寶香，天真皇人焚千和香，黃帝以沉榆、蓂莢為香?！庇衷唬骸罢嫦伤僦悖月劙倮?，有積煙成云、積云成雨，然則與人間共所貴者，沉香、熏陸也?！惫式?jīng)云：“沉香堅株?！庇衷唬骸俺了畧韵?，圣降之夕，神導(dǎo)從，有捧爐香者，煙高丈余，其色正紅?！钡梅翘焐现T天之香耶？

《三皇寶齋》香珠法，其法雜而末之，色色至細，然后叢聚杵之三萬，緘以良器，載蒸載和，豆分而丸之，珠貫而曝之，且曰此香焚之，上徹諸天。蓋以沉香為宗，熏陸副之也。是知古圣欽崇之至厚，所以備物寶妙之無極，謂奕世寅奉香火之篤，鮮有廢者，然蕭茅之類，隨其所備，不足觀也。

丁謂能撰寫《天香傳》，與其特殊的身份和人生經(jīng)歷密不可分。他在“天書封祀”活動中擔(dān)任非常重要的角色，見證和參與了幾乎所有的重要儀式。他說：

祥符初，奉詔充天書扶持使，道場科醮無虛日，永晝達夕，寶香不絕，乘輿肅謁，則五上為禮(真宗每至玉皇真圣祖位前，皆五上香也)。馥烈之異，非世所聞。大約以沉香、乳香為本，龍腦和劑之，此法實稟之圣祖，中禁少知者，況外司耶？

丁謂又回憶自己擔(dān)任三司主官八年，兩度坐鎮(zhèn)地方，四入內(nèi)閣擔(dān)任正副宰相，深為皇帝器重，多次接受朝廷賞賜的沉香、乳香等珍貴的香品，所以自己家中多年燃熏天香而不匱乏：

八年掌國計，兩鎮(zhèn)旄鉞，四領(lǐng)樞軸，俸給頒賚，隨日而隆。故苾芬之著，特與昔異。襲慶奉祀日賜供(內(nèi))乳香一百二十斤(入內(nèi)副都知張繼能為使)。在宮觀密賜新香，動以百數(shù)(沉、乳、降真等香)，由是私門之內(nèi)沉、乳足用。

丁謂還以親耳所聞為大家釋疑：

有唐雜記言，明皇時異人云：“醮席中，每爇乳香，靈祇皆去?！比酥劣诮窕笾?。真宗時親稟圣訓(xùn)：“沉、乳二香，所以奉高天上圣，百靈不敢當(dāng)也?！?/p>

而后丁謂被貶謫到海南，這對很多官員來說無疑是沉重打擊，但他內(nèi)心寧靜如水、一無塵慮；海南盛產(chǎn)沉香，有上等沉香為伴度過長霄永晝，也是非常難得的人生意趣：

上圣即政之六月，授詔罷相，分務(wù)西洛，尋遷海南。憂患之中，一無塵慮，越惟永晝晴天，長霄垂象，爐香之趣，益增其勤。

丁謂集以上四種特殊身份、經(jīng)歷于一身，在歷代貶瓊士大夫和香譜研究者中是獨一無二的。這成為他書寫海南沉香最大最獨特的資本。更為巧合的是，曾被封為晉公的宰相丁謂，在海南遇到了唐代晉公宰相裴度的后裔裴鶚。裴鶚向他介紹了海南沉香主要產(chǎn)區(qū)、黎人尋采沉香并和余杭客商交易的詳情：

素聞海南出香至多，始命市之于閭里間，十無一假。有版官裴鶚者，唐宰相晉公中令公之裔孫也，土地所宜，悉究本末，且曰：“瓊管之地，黎母山奠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然取之有時，售之有主，蓋黎人皆力耕治業(yè)，不以采香專利。閩越海賈，惟以余杭船為市香，每歲冬季，黎峒待此船至，方入山尋采，州人役而賈販，盡歸船商，故非時不有也?！?/p>

丁謂詳細介紹了沉香的四類十二狀，這在中外香史上是空前絕后的。沉香細分為四類：沉香、棧香、生結(jié)香、黃熟香，四類統(tǒng)稱為沉香，第一種是沉香中的精品，可謂狹義的沉香。狹義的沉香又分烏文格、黃蠟、牛目、牛角、牛蹄、雞頭、雞腿、雞骨八個品相；另有四種品相，昆侖梅格屬于棧香，傘竹格屬于黃熟香，蟲鏤介于棧香和黃熟香之間，鷓鴣斑屬于生結(jié)香，又可分為棧香未能熟化凝結(jié)為沉香者、黃熟香未能熟化凝結(jié)為棧香兩種過渡狀態(tài)。

香之類有四：曰沉、曰棧、曰生結(jié)、曰黃熟。其為狀也，十有二，沉香得其八焉。曰烏文格，土人以木之格，其沉香如烏文木之色而澤，更取其堅格，是美之至也；曰黃蠟，其表如蠟，少刮削之，黳紫相半，烏文格之次也；曰牛目與角及蹄，曰雞頭洎髀若骨，此沉香之狀。土人則曰：牛目、牛角、牛蹄、雞頭、雞腿、雞骨。曰昆侖梅格，棧香也，此梅樹也，黃黑相半而稍堅，土人以此比棧香也。曰蟲鏤，凡曰蟲鏤其香尤佳，蓋香兼黃熟，蟲蛀蛇攻，腐朽盡去，菁英獨存者也。曰傘竹格，黃熟香也，如竹色黃白而帶黑，有似棧香也。曰茅葉，似茅葉至輕，有入水而沉者，得沉香之余氣也，然之至佳，土人以其非堅實，抑之為黃熟也。曰鷓鴣斑，色駁雜如鷓鴣羽也，生結(jié)香者，棧香未成沉者有之，黃熟未成棧者有之。

丁謂進一步介紹，這四類十二種香品都出于同一棵沉香木，以所生位置、質(zhì)地、品相、氣息等方面的差別，從低到高依次為生結(jié)香、黃熟香、棧香、沉香。生結(jié)香不足掛齒；上好黃熟香中，黑色堅勁者，就是棧香；上好棧香中，有金玉之重、具犀角之勁、入水即沉、碎成殘渣則香氣更為濃郁者，就是沉香；而龍章鳳姿、九曲盤折、文彩致密、光澤明瑩的渾然天成的寶香精品，是沉香中千里挑一的，這才可稱作敬奉上天的天香。

凡四名十二狀，皆出一本，樹體如白楊、葉如冬青而小。膚表也，標末也，質(zhì)輕而散，理疏以粗，曰黃熟。黃熟之中，黑色堅勁者，曰棧香，棧香之名相傳甚遠，即未知其旨。惟沉水香為狀也，骨肉穎脫，芒角銳利，無大小、無厚薄，掌握之有金玉之重，切磋之有犀角之勁，縱分斷瑣碎而氣脈滋益，用之與臬塊者等。鶚云：香不欲大，圍尺以上慮有水病，若斤以上者，合兩以下者，浮水即不沉矣。又曰，或有附于柏枿，隱于曲枝，蟄藏深根，或抱貞木本，或挺然結(jié)實，混然成形。嵌如穴石，屹若歸云，如矯首龍，如峨冠鳳，如麟植趾，如鴻鎩翮，如曲肱，如駢指。但文彩致密，光彩明瑩，斤斧之跡，一無所及，置器以驗，如石投水，此寶香也，千百一而已矣。夫如是，自非一氣粹和之凝結(jié)，百神祥異之含育，則何以群木之中，獨稟靈氣，首出庶物，得奉高天也？

又通過比較揭示了沉香難得：

占城所產(chǎn)，棧、沉至多，彼方貿(mào)遷，或入番禺，或入大食。大食貴重沉、棧，香與黃金同價。鄉(xiāng)耆云：比歲有大食番舶，為颶風(fēng)所逆，寓此屬邑，酋領(lǐng)以其富有，大肆筵席，極其夸詫。州人私相顧曰：以貲較勝，誠不敵矣，然視其爐煙，蓊郁不舉、干而輕、瘠而焦，非妙也。遂以海北岸者，即席而焚之，高煙杳杳，若引束絙，濃腴湒湒，如練凝漆，芳馨之氣，持久益佳。大舶之徒，由是披靡。

生結(jié)香者，取不候其成，非自然者也。生結(jié)沉香，品與棧香等。生結(jié)棧香，品與黃熟等。生結(jié)黃熟，品之下也。色澤浮虛，而肌質(zhì)散緩，燃之辛烈少和氣，久則潰敗，速用之即佳，若沉棧成香則永無朽腐矣。

雷、化、高、竇，亦中國出香之地，比海南者，優(yōu)劣不侔甚矣。既所稟不同，而售者多，故取者速也。是黃熟不待其成棧，棧不待其成沉，蓋取利者，戕賊之也。非如瓊管皆深峒，黎人非時不妄翦伐，故樹無夭折之患，得必皆異香。曰熟香、曰脫落香，皆是自然成者。余杭市香之家，有萬斤黃熟者，得真棧百斤則為稀矣；百斤真棧，得上等沉香十?dāng)?shù)斤，亦為難矣。

另有熏陸香，就是乳香，單體長大而色澤明瑩，產(chǎn)自大食國，出自潮濕土壤的香品淡薄無味，出自干旱石山的香品香氣濃郁：

熏陸、乳香，長大而明瑩者，出大食國。彼國香樹連山絡(luò)野，如桃膠松脂委于地，聚而斂之，若京坻香山，多石而少雨，載詢番舶則云：昨過乳香山，彼人云，此山不雨已三十年矣。香中帶石末者，非濫偽也，地?zé)o土也。然則此樹若生于涂泥，則無香，遂不得為香矣。天地植物其有自乎？

在《天香傳》的最后，丁謂作此贊語：

贊曰：百昌之首，備物之先；于以相禋，于以告虔；執(zhí)歆至薦，執(zhí)享芳煙；上圣之圣，高天之天。

丁謂是對沉香進行評鑒推介的第一人，《天香傳》長達二千二百多字，詳述中國用香之歷史、產(chǎn)香之地區(qū)、香材之優(yōu)劣，確立了海南沉香的地位，對宋元之后眾家香譜影響深遠。

丁謂不僅僅傳播和推廣了沉香，更以文學(xué)形式擴大了香文化的影響。博學(xué)多才的蘇軾貶謫海南，不甘示弱，又不便再作《天香傳》，就借弟弟蘇轍生日之機寫了《沉香山子賦》表達對沉香的禮贊：

古者以蕓為香，以蘭為芬。以郁鬯為祼，以脂蕭為焚。以椒為涂，以蕙為薰。杜衡帶屈，菖蒲薦文。麝多忌而本羶，蘇合若薌而實葷。嗟吾知之幾何，為六入之所分。方根塵之起滅，常顛倒其天君。每求似于仿佛，或鼻勞而妄聞。獨沉水為近正，可以配薝卜而并云。矧儋崖之異產(chǎn)，實超然而不群。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nèi)足，故把握而兼斤。顧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如太華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往壽子之生朝，以寫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終日，豈亦歸田而自耘。幸置此于幾席，養(yǎng)幽芳于帨帉。無一往之發(fā)烈，有無窮之氤氳。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

今釋：古人為追求君子風(fēng)雅，取諸自然之香，取蕓蘭之芬芳以高潔其身，取郁鬯之濃馥以造酒祭祖，取脂蕭之熾烈以焚燔祀天，取椒香以涂宮壁，取蕙香以芬衣衫，還有杜衡、菖蒲、麝香、蘇合等，一一為用。然而麝香出自獸類，在使用時頗多禁忌而且味道腥膻，蘇合形同薌草但味道又太過濃烈。眼耳鼻舌身意是六根，色聲香味觸法是六塵，六根六塵互相攝入，是六入。人處大千世界，渺渺不知其微，又為六入所障，對世界之所知，能有幾何！六根六塵起滅之間，常常難以把握，得到的判斷往往是顛倒夢想。以上種種對香的判斷就是如此，只能求其相似于仿佛之間，結(jié)果是鼻勞而妄聞，并不能分辨真香味道。諸香之中，只有沉香與其他各色香料判然有別，真正屬于香之正品，可以與佛經(jīng)中說的薝卜相媲美。沉香是海南特產(chǎn)，香品的確超然不群：質(zhì)地不同凡響，堅硬如金而又溫潤如玉；外形遒勁挺秀或似鶴骨，或如龍筋；因為精華凝結(jié)其內(nèi)，握之在手沉鈞有力。與此地沉香相比，占城的沉香就顯得枯朽如柴，可以直接拿去燒火熏蚊子而已。眼前這株沉香，宛如一座小山，重巒疊嶂，峭拔勁挺，既像華岳倚天獨立，又像長江中的小孤山高聳入云。就拿這株沉香山子作為禮物，并這篇賦作相贈，也借以展示我雖老而勤的精神狀態(tài)。你正在那里終日面壁，倒不如歸田而自耘。就把我所贈的沉香山子擺置于幾席之間，在簾幕流蘇中涵養(yǎng)清雅的幽芳。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沉香不會一燃而發(fā)，熾烈襲人，而是徐徐吐芳，綿邈無窮，有如氤氳環(huán)匝。這沉香山子，不僅僅是祝壽的禮物，也表達我作為海南普通百姓的獻芹之心。

這篇《沉香山子賦》就像精編版的《天香傳》，從古代祭禮、文人風(fēng)雅和佛教六入等文化背景入手，以各種香料與沉香對照來寫，突出海南沉香無與倫比的形色、香味，并寄托深婉的親情。身在雷州的蘇轍收到蘇軾寄贈的沉香和這篇賦，非常感動和喜歡，酬和了一篇《和子瞻沉香山子賦(并序)》：

仲春中休，子由于是始生。東坡老人居于海南，以沉水香山遺之，示之以賦，曰：“以為子壽。”乃和而復(fù)之，其詞曰：

我生斯晨，閱歲六十。天鑿六竇，俾以出入。有神居之，漠然靜一。六為之媒，聘以六物。紛然馳走，不守其宅。光寵所眩，憂患所迮。少壯一往，齒搖發(fā)脫。失足隕墜，南海之北?？鄻O而悟，彈指太息。萬法盡空，何有得失。色聲橫鶩，香味并集。我初不受，將爾誰賊。收視內(nèi)觀，燕坐終日。維海彼岸，香木爰植。山高谷深，百圍千尺。風(fēng)雨摧斃，涂潦嚙蝕。膚革爛壞，存者骨骼。巉然孤峰，秀出巖穴。如石斯重，如蠟斯?jié)?。焚之一銖，香蓋通國。王公所售，不顧金帛。我方躬耕，日耦沮溺。鼻不求養(yǎng)，蘭茝棄擲。越人髡裸，章甫奚適。東坡調(diào)我，寧不我悉。久而自笑，吾得道跡。聲聞在定，雷鼓皆隔。豈不自保，而佛是斥。妄真雖二，本實同出。得真而喜，操妄而栗。叩門爾耳，未人其室。妄中有真，非二非一。無明所塵，則真如窟。古之至人，衣草飯麥。人天來供，金玉山積。我初無心，不求不索。虛心而已，何廢實腹。弱志而已，何廢強骨。毋令東坡，聞我而咄。奉持香山，稽首仙釋。永與東坡，俱證道術(shù)。

在這篇賦中，除了感謝兄長的關(guān)心和表達自己澄澈的人生覺悟之外，蘇轍毫不吝嗇地贊美這沉香山子之形貌：“巉然孤峰，秀出巖穴”；之質(zhì)地：“如石斯重，如蠟斯?jié)伞保恢阄叮骸胺僦汇?，香蓋通國”；之貴重：“王公所售，不顧金帛”。在丁謂、蘇軾的先后品鑒推介之下，海南沉香身價與日俱增，不僅僅在價格上真正變成了“天香”，而且作為中國香文化最核心的元素，源遠流長，影響至今。

(九)文章學(xué)術(shù)

丁謂在海南島期間依然與內(nèi)地親友保持密切書信往來，他在《答胡則侍御書》中感嘆道：“夢幻泡影，知既往之本無；地水火風(fēng)，悟本來之不有。”大半生的過往，就像夢幻泡影，原本就是虛無；佛教認為地、水、火、風(fēng)是組成物質(zhì)的四大元素，按照這四大元素分析和認識世界，一切又何嘗不是這些元素偶然的緣起湊合，并沒有什么是真實的。

如此知識淵博、辭采華茂的文學(xué)家來到“貶所無書籍”的海南，委實有些難堪，但他以年近六十老翁之身，從事著默識記憶的頑童之舉，靠著背誦回憶溫習(xí)典籍，寫詩寫傳寫信札，三年“未嘗一日廢筆硯”，“一賦一詩”，“所著詩并文亦數(shù)萬言”。歐陽修評價丁謂“少以文稱，晚年詩筆尤精”，正是嘆賞丁謂在海南的詩作。《知命集》收錄丁謂在海南的詩文多篇，是比較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取“知命不尤”兼“知命不憂”之意，表示自己被貶海南也許是天命安排，沒有必要怨天尤人，更沒有必要憂愁痛苦，顯示出曠達的情懷。

也正是在強大而樂觀的心態(tài)支撐下，丁謂忙著為遠在內(nèi)地的孫子們編寫學(xué)詩的課本《青衿集》?！扒囫啤北局钢艹珜W(xué)中學(xué)子所穿的青色衣服，丁謂用來指代家中正在勤奮學(xué)習(xí)的子孫。丁謂效唐代李嶠寫了單題詠物詩，一句一事，凡120篇，編作《青衿集》，寄中原子孫，要求孩子們不要因家族變故絲毫放松學(xué)習(xí)，要認真閱讀圣賢經(jīng)典，學(xué)習(xí)書法，寫詩就以《青衿集》為范本。從《青衿集》編寫到祖孫書簡往來，誰能感覺到丁謂是一位身處天涯海角的貶官？

《青衿集》中作品，包括《?！贰兜亍贰督贰逗印贰渡健贰洱垺贰而P》《麟》《熊》《象》《犀》《虎》《狐》《狼》《鹿》《猿》《豹》《馬》《?！贰堆颉贰锻谩贰洱敗贰渡摺贰遏~》《鷹》《雉》《鵲》《雞》《雀》《烏》《鶯》《蟬》《蝶》《鶴》《燕》《雁》《螢》《桐》《松》《桂》《蓮》《梅》《竹》《菊》《蘭》《李》《桃》《棗》《瓜》《草》《梨》《柳》《臺》《橋》《樓》《窗》《金》《刀》《劍》《笏》《船》《車》《鼎》《弓》《鼓》《冠》《鏡》《扇》《珠》《燭》《筆》《酒》《茶》《紙》《印》《琴》《瑟》《棋》《佩》《玉》《玉佩》《笛》《射》《書》《簫》等，天地自然動物植物居處服飾器具等苞舉其中。其中，《冠》《笏》《鼎》《佩》《茶》《棋》《龜》《蛇》等都是李嶠未曾寫過的，多少透露出丁謂的朝廷軒冕經(jīng)歷、造茶斗棋雅趣和對靈異動物的特別關(guān)注。

即使那些與李嶠同題的詩篇，丁謂也寫得更加精彩。如《簫》：

莊籟知天理，虞韶見帝心。

輕清楊柳曲，和樂鳳凰音。

翼展編筠密，中虛鏤玉深。

吳門休鼓腹，仙侶好追尋。

又如《琴》：

材妙嶧陽枝，弦調(diào)野繭絲。

清音飛雉操，雅曲白駒詩。

屬意山水際，寄聲鸞鳳時。

南薰如在御，忠義必傾思。

這兩個題目是古人詠物詩常見的主題，李嶠本身寫得也不錯，丁謂有意識盡可能避開李嶠使用過的典故，打破李嶠詩的思維表達方式，又融入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感慨，另辟蹊徑，自成一體，達到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也為留在內(nèi)地的子孫們學(xué)習(xí)寫詩提供了精良的范本。

也許是身處海南的緣故，這組詩中的《魚》寫得非常深刻，既詠物又詠人詠事，滿含儒道思想水乳交融的意味。

戲葉復(fù)依蒲，登龍是去途。

何煩垂翡翠，未肯畏鵜鶘。

已負吞舟大，終無涸轍虞。

濠梁寧足樂，相忘在江湖。

這首詩化用了大量典故，“戲葉”出自漢樂府《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依蒲”出自《詩經(jīng)·小雅·魚藻》第三章“魚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鎬，有那其居”。兩個典故，一個來自漢代樂府民歌，一個來自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不僅交代了魚戲于蓮葉、依于蒲草的生活環(huán)境，也顯示了丁謂深厚的文學(xué)根底和優(yōu)雅的才華。

“登龍”即鯉魚“登龍門”，這是個內(nèi)涵非常豐富的典故，《后漢書·黨錮傳·李膺》：“膺獨持風(fēng)裁，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為登龍門?！崩钯t注：“以魚為喻也。龍門，河水所下之口，在今絳州龍門縣。辛氏《三秦記》曰：‘河津一名龍門，水險不通，魚鱉之屬莫能上，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shù)千，不得上，上則為龍也?！薄短綇V記》引《三秦記》：“龍門之下，每歲季春有黃鯉魚，自海及諸川爭來赴之。一歲中，登龍門者不過七十二。初登龍門，即有云雨隨之，天火自后燒其尾，乃化為龍矣?！惫湃擞谩暗驱堥T”比喻得到名望高遠者的接待和援引而身價倍增，恰如丁謂年輕時得到王禹偁一再推薦稱引；也用來比喻讀書人科舉高中而一夕之間地位顯耀，恰如丁謂年輕時以甲榜第四名的成績中舉走向仕途。

首聯(lián)以典故教育在家的晚輩：眾魚戲于蓮葉蒲草之間，都是平凡的；但要確立“登龍門”的高遠理想，不斷砥礪自己，忍受火燒其尾的艱難痛苦，最終化為龍。中兩聯(lián)是說：一旦變得強大，那些捕食小魚的翠鳥、鵜鶘之類便不足懼；一旦變得吞舟之大，也就不存在身處涸轍的危險了?！巴讨邸背鲎浴肚f子·庚桑楚》，“涸轍”出自《莊子·外物》。

尾聯(lián)還是在用《莊子》的典故。前一句出自《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這句承上而來，告誡晚輩不要沉溺于濠梁溝瀆的一時安樂，要時刻不忘“登龍門”的高遠志向。后一句出自《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边@句既是誡勉晚輩要胸懷曠達，也是丁謂自我寬慰，表示雖無法同堂安享天倫之樂，但也有相忘于江湖的自由與放達。

為了申說“相忘于江湖”的快樂，丁謂又寫道：“江湖各相忘，魚蝦同一波。樂哉樂哉?！边@就從單純的儒家勤勉進取追求高遠的人生狀態(tài)升華到道家等量齊觀的齊物論、各取其適的逍遙游和忘我且相忘的大道境界。以這個境界反觀現(xiàn)實，他再次勸誡晚輩們：“莫貪釣上餌，去作鼎中羹。戒哉戒哉?！?/p>

蘇軾在海南的文章學(xué)術(shù)達到了新高峰。居儋期間，其詩文辭賦雜記專論信札頌銘三百篇有余，還完成了《東坡易傳》《東坡書傳》《東坡論語說》等學(xué)術(shù)著作的定稿。此僅以和陶詩與丁謂效李對讀，略做說明。

丁謂在崖州，有意追和李嶠百詠，為內(nèi)地子孫行作詩之示范，得其形多，未必特別屬意于李嶠其人。蘇軾在儋州，張大其始自揚州、續(xù)在惠州的和陶詩創(chuàng)作，不僅在詩歌層面與陶淵明追和唱酬，更進行穿越時空的交流。

在《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中，蘇轍引用蘇軾原話說：

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詩凡百數(shù)十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并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子為我志之。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貧，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睖Y明此語，蓋實錄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

以晚節(jié)師范淵明，是蘇軾和陶的主要出發(fā)點和歸宿。結(jié)合具體作品，更可體會蘇軾與丁謂效和前人的巨大區(qū)別。

(十)浮海歸來

丁謂并不甘心終老崖州，而是在等待時機。他與內(nèi)地保持頻繁密切的書信聯(lián)系，隨時了解時政變化。天圣三年，他專門寫了一封給洛陽家人的長信，信中說自己在長期貶謫生活中，每天都在深刻自省罪過，認為自己辜負皇帝、劉后和國家的厚恩，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罪有應(yīng)得，勸誡家人不要有怨言。他派人送給西京留守劉燁，要求劉燁轉(zhuǎn)交給他家，并要求使者等到劉燁與朝中同僚在一起時再當(dāng)面把信交給劉燁。劉燁在大庭廣眾中收到罪臣丁謂的信，哪里敢隱瞞，立即上奏仁宗。仁宗見丁謂書信，起了惻隱之心。雖然王曾等人反對，仁宗還是把丁謂內(nèi)徙到雷州司戶參軍。天圣八年，天下大赦，丁謂再內(nèi)徙至道州司戶參軍。六十五歲的丁謂在《謝表》中表達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誠：“心若傾葵，漸暖長安之日；身同旅雁，乍浮楚澤之春?！边€寫下“君心應(yīng)念前朝老，十載飄流若斷蓬”的詩句，感謝劉太后和仁宗的體恤憐憫。明道二年三月，因劉太后病重，大赦天下，丁謂被授秘書監(jiān)并致仕。六十八歲的丁謂上《謝復(fù)秘書監(jiān)表》云：“炎荒萬里，歲律一周。傷禽無振羽之期，病樹絕沾春之望?！北硎咀约涸贌o法回到皇帝身邊做事了。他以秘書監(jiān)身份體面退休，居安州，后徙居光州，在這里度過最后時光。景祐四年四月，丁謂離世，時年七十二歲。臨終前半個月，丁謂已不食，每天只是焚香危坐，默誦佛書，以沉香煎湯，時時呷少許。臨終前，給家人一一咐囑后事，神識不亂，正衣冠奄然化去。丁謂仕途通達三十年，流落貶竄十五年，須發(fā)無一根斑白者，可謂真正的榮辱兩忘、曠達一生。

蘇軾并非不想回到內(nèi)地甚至再度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但他與丁謂完全不同，未過海即做好老死本島的思想準備：“今到海南，首當(dāng)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于海外……”上島后更是在內(nèi)心消弭海內(nèi)外的區(qū)別，在極端惡劣的自然和政治環(huán)境中從容淡定地面對一切。得到北歸消息時，蘇軾固然欣喜，但在告別海南的朋友時卻深深感喟：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三、初步的結(jié)論

蘇軾在海南所寫的《和陶擬古》詩中有這樣一首：

雞窠養(yǎng)鶴發(fā)，及與唐人游。來孫亦垂白，頗識李崖州。再逢盧與丁，閱世真東流。斯人今在亡，未遽掩一丘。我?guī)焻羌咀?，守?jié)到晚周。一見春秋末，渺焉不可求。

詩中列舉了此前的李德裕、盧多遜和丁謂，感嘆世事如同東流水，可見蘇軾在海南也是做足了向前人吸取經(jīng)驗教訓(xùn)的功課的。

縱觀唐宋貶瓊文人，在貶瓊的背景、經(jīng)歷、生活、事功、文學(xué)、思想等十個方面或多或少具有相似性的只有丁謂和蘇軾。丁謂貶謫海南的經(jīng)歷、作為和思想，至少在客觀上對蘇軾如何面對貶謫海南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丁謂執(zhí)殳，擔(dān)任了蘇軾的前驅(qū)；蘇軾貶瓊，必然要超越丁謂以及其他所有的唐宋文人。丁謂過海時說：“九萬里鵬容出海，一千年鶴許歸遼。”蘇軾過海時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边@就是最大的區(qū)別。

注

釋

[1]曾慶江、周泉根、陳圣燕著《海南歷代貶官研究》，南方出版社2008年版。

[2]《全唐詩》(增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

[3]《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4](宋)王讜撰，周勛初校證《唐語林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

[5](清)董誥等《全唐文》，卷七百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6](宋)洪邁撰，孔凡禮點?！度蔟S隨筆》，續(xù)筆卷一，中華書局2005年版。

[7](清)張嶲等《崖州志》，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8]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9](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10]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第二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11](宋)惠洪撰、陳新點?！独潺S夜話》，中華書局1988年版。

[12](宋)周密《齊東野語》，中華書局1983年版。

[13]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

[14]陳宏天、高秀芳校點《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

[15]《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四六話》卷上。

[16](宋)魏泰撰，李裕民點?！稏|軒筆錄》，中華書局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