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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皮縣尋找一個故人

2017-11-13 12:59
都市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伊寧德安

曲 亮

去皮縣尋找一個故人

曲 亮

題記:但愿我能回到家園,我最大的奢望莫過于能埋葬在我出生的土地上?!顿惻鞴适隆?/p>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在我對此深信不疑,此前它像一個沒有出處的哲理一樣讓我無端地生出諸多猜疑,甚至不惜花費時間和金錢去證明它的正確性,并因此身心俱疲。

我是一個失敗者,諸多事情都不盡如人意,我喜歡在一些別人認為不可理喻的事情上費時費力,如果我能在讀書的時候把這些氣力的十分之一用在學數(shù)學上,那今天我的命也許會決然不同(高考的時候,我的數(shù)學幾乎得了零分,而語文成績是全縣第一)。如果假設(shè)成立,我將會成為一名獄警每天給犯人上政治課或是成為一名工程預算員,嘴里叼著別人孝敬的香煙在工地上瞎轉(zhuǎn)悠。

我很討厭數(shù)字或是和數(shù)字相關(guān)的事物,比如錢和數(shù)學老師,他們當中的前者讓我一生背井離鄉(xiāng),疲于奔命,最后拖著病軀站在岔路口像個迷路的孩子那樣四處可憐地張望。后者在發(fā)現(xiàn)了我抽煙的勾當后果斷地對我使用了他的鐵砂掌,此前他的這個絕技只是在我的同學間以流言的形式傳播。

我的同學之中,極少有抽煙的,這和我的數(shù)學老師會鐵砂掌有莫大的關(guān)系,當然也有例外,我的一個女同學在若干年后死于肺癌,在渤海人民醫(yī)院的停尸房里我最后一次看見她時并沒有任何悲傷的情緒,她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具遠古的干尸,臉變成了絳紫色,沒有任何生命的色彩,其實看上去她更像一具雕塑。我實在難以把眼前的景象跟曾經(jīng)年輕貌美的她做出某種可能的“關(guān)聯(lián)”。

我沉浸在莫名的悲傷中,吳一海拍拍我的肩膀說:“別太難過,她沒救了,她吸毒?!蔽液鋈灰幌伦酉駨膲趑|中醒來,這種猝不及防的提醒一下子刺痛了我。悲傷像膽汁一樣把我淹沒了,這個曾經(jīng)美麗的姑娘躺在一口棺材里,在公安人員的監(jiān)視下到我們的老家安葬,吳一海沒說為什么,我也沒問。但我猜測,她死于非命,而并非肺癌。

我看了看吳一海,他比以前高大了許多,臉也變得寬闊,我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又和吳一海有了聯(lián)系,吳一?;斓貌诲e,老典評價他說,在渤海,他的面子和他的臉一樣大。老典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家鄰居,我們倆從小光著屁股長到大,老典是我同學里唯一一個堅持在農(nóng)村生活的人,春種秋收,絲毫不羨慕城里的生活。

我不得不相信吳一海的話,因為他除了是我的同桌之外,還是一個警察。從他的話語里推測,原來我和她曾經(jīng)是一對戀人。她寫的一手好詩,也許我書架上的某一本書里還放著她的照片,現(xiàn)在她就躺在我跟前,可惜不管我怎么努力,還是無法記起她的名字,我只記得她很白,見了她我總是會不知所措,可是曾經(jīng)記憶里的白色忽然被眼前的現(xiàn)實遮蔽了。

我和吳一海在醫(yī)院拐角的一個小酒館喝得大醉,吳一海醉醺醺地說,他曾經(jīng)也很喜歡她。他不斷地重復她的名字,我努力地想記住,可惜大醉了一場之后,我還是失敗了。在極度痛苦中我接過酒館老板娘遞給我的兩盒蘇煙和我剛付給她的酒錢,最后她在我耳邊說:“麻煩跟吳警官說說,好好關(guān)照一下我的小店?!彼氖趾苘?,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能激起人情欲的香水味。

后來我究竟有沒有跟吳一海說這件事我也忘記了。我只記得吳一海一直在抱怨,說我總是搶他喜歡的姑娘,海霞就是其中一個。海霞也是我同學,后來成了畫家,在渤海有自己的裝修設(shè)計公司。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海霞特意送了一幅畫給我,我還記得那幅畫畫的是一個長頭發(fā)的姑娘。那次恰好我的“鯊魚”表弟還在,他一直朝我擠眉弄眼,趁沒人的時候他跟我說:“海霞喜歡你,不過據(jù)我所知,吳一海也喜歡海霞?!笨次也恍诺臉幼?,我的表弟又說:“吳一海早就把海霞收拾了,他倆的關(guān)系不一般?!蔽易屑毜乜戳水嬌系墓媚铮@然不是海霞,因為她是短發(fā)。但畫上的人眉眼好像又很熟悉,究竟會是誰呢?

我始終覺得我和我的表弟是決然不同的兩種人,所以當時我根本不明白表弟所說的“收拾”和“不一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表弟又跟我說了很多話,大意是讓我遠離海霞。我本想說我壓根也沒離海霞有多近,況且我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當時我正處在酒醉的狀態(tài),女朋友的事也是吹牛,我所說的女朋友是我旅游時認識的一位姑娘,個子挺高,模樣也好看,但胸不大,她叫簡臻,老家也是渤海的。我和她只見過一面,偶爾通通電話,可我不知道為什么在我每次喝酒之后總會把她想象成我的女朋友。和我死去的女同學相比,我和她是那么的陌生,在道義上我更應(yīng)該想念我的那位女同學。

我的“鯊魚”表弟對我的生活狀態(tài)充滿了羨慕之情,除了羨慕我在渤海有兩套房子之外,還羨慕我有很多紅顏知己,當他看到簡臻開著一輛寶馬X5接我之后,我們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

我至今仍有耳鳴的毛病,當然我再也沒有抽煙,我的數(shù)學老師寬大的手掌打在臉頰上發(fā)出的聲響像炮彈一樣振聾發(fā)聵。不過我可以這樣想:我用耳鳴的代價換取了一生不得肺癌的好處。而吳一海則沒有我幸運,他的左耳在和我受到同樣的掌摑之后聽力時好時壞,以至于后來在一次抓捕毒販的行動中誤判了方向,讓一個重要的毒販逃脫了,結(jié)果失去了一個絕好的立功機會,從那次以后他的聽力急劇下降,單位后來給了他一個三等功,理由是槍聲致使他聽力受損。病痛使吳一海變成了一個煙鬼。

吳一海后來跟我說其實他直到現(xiàn)在還懼怕著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有時候晚上做夢還會夢見他,那時候吳一海已經(jīng)是我們這座小城的刑警隊隊長了,他很多黑道上的人對他都聞之色變,報紙上也給他了一個“罪惡克星”的稱號,很多人都以認識他為榮。他的頭像被制成海報,樣子很像“無間道”里的林家棟。

后來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得了一種罕見的血液病,在臨死前一個月,他才由民辦教師轉(zhuǎn)為正式有編制的老師,他去世后,我耳鳴的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然而吳一海卻沒有我的“好運氣”。

是吳一海告訴我老師去世的消息的,老師的弟弟報了警。那天剛好是吳一海值班,第二天,吳一海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我,開始我以為他和我懷著同樣的悲傷,后來他跟我說,這個王八蛋死了還嚇唬我,一個晚上我都沒睡好,一閉眼就看見他七孔流血站在我跟前,這個狗東西還跟我說,要帶我走,讓我到那邊當數(shù)學課代表。

其實我應(yīng)該告訴他,他完全沒有必要害怕,因為我的血液也出了問題,如果我的那位數(shù)學老師非要挑選一個收收作業(yè),發(fā)發(fā)作業(yè)的課代表的話我勉強可以勝任,反正課代表負責檢查作業(yè),那樣我就可以少做幾次那些讓人頭疼的數(shù)學題。后來我還是沒有對他那樣說。

我的老師去世后我悲傷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讓我回憶我的學生時代,我記憶最清楚的就是那些響亮的耳光,我的老師那寬大堅硬的手掌使我的臉變得像鐵一樣剛毅,很多姑娘都曾經(jīng)迷戀過我,我認為她們是被我如軍人般神情所吸引,當然我也知道她們最終離開我的原因,所以我毫不惋惜。

吳一海那次跟我打完電話以后很久我們再沒有聯(lián)系,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電視上,吳一海破獲了本市有史以來的最大的摩托車盜竊案,破案的經(jīng)過是省電視臺記者跟蹤暗拍,拍得很真實,當犯罪分子頭目跟吳一海打招呼的時候他一拳就朝他打過去,那個人腦袋貼在地上,吳一海用膝蓋死死地頂住他的頭,一只手從腰上摸出手銬,對地上的犯罪分子頭目說:”別亂動,少遭點罪?!蹦菚r候我的記憶力出奇的好,我清楚地回憶起這個犯罪分子頭目也是我們的同學,以至于讓我覺得吳一海不是在抓犯罪分子,而是他們在課間的一次打鬧,那個時候挨揍的總是吳一海。

我并沒認為我的血液出了問題是和我的數(shù)學老師有關(guān),也許它完全取決于我的狀態(tài),我在很久以前就陷于一種莫名的困頓,這種困頓是一種停滯不前,是對過往無限的留戀和對未來的擔憂。無數(shù)的恐懼和焦慮讓我寢食難安,我的頭發(fā)開始變白,額頭的皺紋也越來越深,我越來越害怕夜晚,因為夜晚有太多的時間讓我陷于想象。終于,我的血液開始變得粘稠,血管開始慢慢的僵硬,血流的速度開始變得急促,世界開始變得恍惚不清,一切開始變得不真實。

醫(yī)生給我的結(jié)論是血壓過高,對于這個結(jié)論我始終認為是過于草率(后來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我父親對于疾病向來是不屑一顧,他把我這種狀態(tài)歸結(jié)于我對前途的憂慮。因為工作調(diào)動的關(guān)系,我要只身前往新疆。我的“鯊魚”表弟把我的這種工作狀態(tài)稱作“跑江湖?!贝饲拔以诤洗^三年,那段時間我?guī)缀鯖]什么事情可做,在湖南圖書館一個固定的角落(那里看上去很安靜),讀了三年書,后來我去了湖北,再后來又去了安徽,期間,我和我的鯊魚表弟失去了聯(lián)系,曾經(jīng)還有消息說我的表弟因為上訪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之后便音訊全無。

遙遠的新疆和我究竟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我需要一個強大的理由來說服自己,這個理由直到我從新疆回到半島再一次出發(fā)到新疆時我才找到(幾乎是一個完美的S形),此前我感覺自己強大得像個無所不知的圣人,而現(xiàn)在,我像一只患有白內(nèi)障的駱駝,只能憑氣味來感覺渺茫的前途。

我在跟我爺爺辭行時他又講起了埠曲的故事,我很羨慕我的爺爺,他每次跟我講這個我聽過N次的故事時都顯得很神秘,因為他已經(jīng)忘了曾經(jīng)跟我講過無數(shù)次,有時候他甚至會把我當成我的堂兄或堂弟。

當他講起埠曲老村時,他就會拿七路寺來做個比較,他會這樣說“你先別管老村多大,咱就單說村子南耩上的三河山七路寺吧。廟為小,寺為大,何況是三河山七路寺,怎么叫個三河山七路寺,就是說有三條大河在山腳下交匯,有七條路通往寺里,光是寺門前的石鼓就有一鋪炕那么大,你想想,咱們老村該有多大?”他描述七路寺的情形好像一個紳士驕傲地對一群頭上插著雞毛的土著人說:“我來自巴黎?!?/p>

我不愿意用事實來反駁他,七路寺所在的小山頭現(xiàn)在還在,只有那么一點點,它根本無法承載我爺爺描述的七路寺,為了尊重我爺爺,我的小說《大謊》沿用了他的說法,《大謊》后來發(fā)表在《山東文學》上,也算是我對老家的七路寺做的一點貢獻。

七路寺在我去新疆之前之前被我爺爺人為地縮小了數(shù)倍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常常把七路寺當成我心靈的寄托,一座想象中宏偉的寺院就是我流浪中的精神家園。我知道我爺爺不是針對我,而這件事情和我爺爺?shù)谋砻?---我的姑奶奶“淑”有關(guān)。

據(jù)我奶奶說,第一次看見我爺爺時她正和我的淑姑奶奶在家門口玩沙子,我們老家的沙子通常是混合著黃土,遇到水的話簡直就黏得像是一坨屎,沾在手上想甩都甩不掉。遠沒有后來我見過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沙子那樣干凈利落,當然更沒有那里的沙子那么神奇(這個在我的這篇小說里會陸續(xù)講到)。我爺爺一只手提了一個點心匣子,另一只手大約是提了兩瓶酒,我想大概是這樣,總之不會是太寒酸的禮物,因為那時候我們家比較富庶,在渤海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銀匠鋪子,大概還有幾十畝地,重要的是還有一頭小黑驢兒和一架驢車,這讓我無比羨慕,因為在當時,一頭驢至少抵得上現(xiàn)在的一輛廣本轎車,何況還有一架驢車,放到現(xiàn)在比較,那簡直就是保時捷卡宴之類。

我奶奶望了這個陌生人一眼,她并沒有在意這個帶著禮帽的男人,當然也沒意識到會和這個矮個子男人生活一輩子,給他生兒育女。我的淑姑奶當時就已經(jīng)很懂事了,她對我奶奶說:“喏,英兒,那個就是你女婿。”我奶奶后來說:“我那時哪里知道女婿是個啥東西?”

我奶奶很肯定地告訴我,那時候她八歲,我爺爺十三,我奶奶后來說真后悔嫁到我們家,直到八十歲都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我想我奶奶指的是銀飾,可是那間銀匠鋪在分家的時候被我的二老爺爺抓鬮抓走了,我們家只抓了幾間破房子和三根撅頭把兒。所以后來劃分成分的時候我們家是貧農(nóng),而我的二老爺爺家則是富農(nóng)。

我奶奶把以前的怨氣現(xiàn)在拿來說,可這件事情連我爸和我大伯都無能為力,何況我們呢?后來我給我奶奶買了一只銀質(zhì)手鐲,我奶奶評價說,花紋遠沒有我們家銀匠鋪打得好。只可惜我得那位二老爺爺早已去世,銀匠的手藝也沒有傳下來。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家境富裕,雖說算不上少爺,但那時已經(jīng)能陪我太姥爺喝二兩酒抽三袋煙了,我太姥爺當時對我爺爺?shù)脑u價是,酒量一般,煙還可以,等年齡再大一點,絕對是個好女婿。我奶奶的哥哥長得英俊瀟灑,又會功夫,可是滴酒不沾,單憑這一點,我太姥爺更加喜愛這個女婿。

在我奶奶看來,我太姥爺顯然是看走了眼,幾年前她還說過后悔沒有聽我淑姑奶奶的話,跟她一起到新疆,當然她說這些話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完全是出于一種慣性,所以以后我完全沒有必要跟她講新疆的風沙和無邊的戈壁給人帶來的寂寞和恐懼。

顯然我爺爺后來是知道了他的堂妹淑鼓動我奶奶去新疆的事情,在說到我的淑姑奶奶信佛的事情上我爺爺連連擺手嘆氣,于是我爺爺就成了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嚴厲地抨擊了他的堂妹,“父母是天地,兒女就應(yīng)該聽父母的話,不聽就是大不敬”。我爺爺這樣說的時候我大伯裝作沒聽見似的搖搖頭向村里商店的方向走去,父母既然是天地,堂哥的地位自然也差不了,當然我爺爺并沒有責罵我的淑姑奶奶,只是七路寺卻無端地倒了霉,“那不過是最小廟,不大,里面的和尚也不多,偶爾是有棲霞來的香客,香火算不上鼎盛?!蔽覡敔斠贿B用了幾個“不”字,就把七路寺人為地縮小了數(shù)倍,我認為這完全是我爺爺對我淑姑奶奶的變相抨擊。

我離開埠曲時我奶奶告訴我,如果我在新疆有什么困難可以直接去找我的“淑”姑奶奶。這句話本來是背著我爺爺說的,可還是不小心被我爺爺聽到了,我爺爺告誡我說:“男子漢大丈夫什么事情一定要靠自己?!蔽耶斎幻靼姿囊馑?,就是不能和我的淑姑奶奶有什么聯(lián)系,否則就不是男子漢,也許還會是叛徒。因此我完全否定了我的淑姑奶奶是我和新疆的“關(guān)聯(lián)”。

在前往新疆的旅途中我不斷地思考新疆和我的“關(guān)聯(lián)”,這無謂的思考讓我不斷地體會到眩暈的痛苦,從西安轉(zhuǎn)車到酒泉,然后從敦煌轉(zhuǎn)車去哈密,一共有三個護士給我量過血壓,她們對我身體的判斷大致相同,她們不約而同地重復將手中的氣囊擠壓了一次,神情由懷疑到惋惜。她們驚訝地望著我(那種眼神讓我感覺自己是癌癥患者),我感覺到像是我對她們求愛后得到的委婉拒絕,她們說,你血壓高得厲害,不吃藥恐怕是不行了。

我至今仍對其中一個護士記憶猶新———她的眼神很美,眼睛是藍色的。皮膚黝黑但富有光澤,從她身上,我感覺到了一種“氣味”,這種氣味不是用嗅覺來分辨的,而是用我特有的感覺,在我的第二篇小說《神話》里,我鬼使神差地描寫到:這種香味讓我想起了我遠嫁西域的小姨。(那時候我身體尚好,能通宵達旦地喝酒,寫作。)

后來我覺得這種味道來自薰衣草,而薰衣草產(chǎn)自新疆的伊犁——我此次的旅途意味著流放,我的眼神里透出了流放者的哀愁,而這位異族姑娘顯示出了應(yīng)有的體貼,從她的眼神和我的呼吸中我感覺到自己絕對不會成為有堅定信仰的人,想到這一點,我旋即又失望了,我像一只乞求主人愛戀的小狗那樣低下了頭。

最后,她對我說,不要總低頭,當然也不用吃藥。我一邊思考她的話是否別有用意,一邊觀察她嬌美的臉上是否有幽怨或是惋惜的神情,最后,我失望地離開了,一切只能歸結(jié)于我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又一次回想起《神話》里那個劍客悲慘的結(jié)局,頓感前途渺茫,遙遠的新疆究竟和我有什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呢?

其實我一次次隱瞞故事的真相完全是對于《神話》結(jié)局的恐懼,《神話》的結(jié)局是那個勇猛的劍客在西域一家酒棧的門口剖腹自殺了,寫《神話》的時候我比現(xiàn)在年輕八歲,對死亡沒有任何恐懼,甚至還有一絲向往。

在甘肅武威我和幾個朋友吃了一頓椒麻雞以后順路拐進了一家郵局,我要把一個重要的文件通過郵局寄回公司,當我問坐在柜臺里的胖姑娘郵寄局的寄件地址時,她隨口就說出了“西關(guān)”兩個字。這兩個字就像一把冰涼的鋼刀,一下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還清晰地記著,八年前的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鬼使神差地寫下了《神話》開頭的第一句:劍客邂逅藍衣,是他來到西關(guān)的第三天。也許我可以把這個想象成這個姑娘的惡作劇,因為她肯定能從我的壞笑里感覺到我對她身材的嘲笑。

我感覺我好像中了毒,嘴唇和舌頭都發(fā)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了安撫自己,打消恐懼,我把這位胖姑娘的臉想象成武威廣場上天馬肥碩的屁股。人有的時候不光會騙別人,也會騙自己。我相信人有時候會把自己不愉快的事情刻意遺忘。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我一定會把劍客的結(jié)局改寫,我會讓他靜靜地躺在夕陽里睡去,任由他在各種好夢里徘徊并且永遠不再醒來。此刻我火辣辣的舌頭和嘴唇提示著我的存在,我突然恍然大悟,這未必是中毒的結(jié)果,一定是我吃多了椒麻雞的緣故。

我像逃兵一樣潰敗了,濃烈的薰衣草香味可以掩蓋住悲傷,椒麻雞的滋味可以暫時讓人擺脫恐懼,但是絕對不能把悲傷和恐懼消除掉,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傷口重新扒開,盡管那久遠的傷口早已愈合結(jié)痂脫落,變得像盔甲一樣堅硬。

要想找到這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我不得不從我尚未示人的小說《失戀史》里尋找線索,這篇小說里同樣提到了“藍衣”?!妒偈贰防锸沁@樣寫的:……岸邊垂死的胡楊樹像兵馬俑一樣矗立著,樹上瀕死的葉子正大口呼吸著帶咸味的濕潤空氣。一個手足無措的少女正在藍色湖水岸邊焦急地等待著,陽光使她的眼神變得焦灼,迷離,在我的想象中,她將慢慢變成一條風干的魚。隨著歲月的流逝我也將慢慢地忘記她的名字。(這是四年前寫下的東西,為了找出事情的真相我把它原封不動地寫出來,如果現(xiàn)在讓我重新寫失戀史,我會把所有的文字一把火燒掉,重新來過。)

根據(jù)這些線索我做出了以下分析:《神話》里的藍衣是我曾經(jīng)的戀人,我們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戀愛,數(shù)次的分手之后,她毅然離我而去,并且我從一對泛黃的書籍中找到了若干年前她寫給我的一封信。

信封是牛皮紙做的,很結(jié)實,我曾經(jīng)拿他當做現(xiàn)金袋兒使用過,后來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封信的重要性時,我不得不從別人手里把信封討回來(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妥,但是事關(guān)重要我也沒什么別的好辦法)。信封的下方是印好的寄信地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皮縣國稅局。我開始梳理塵封已久的記憶,一些信息像冬眠的動物那樣慢慢蘇醒過來。

這封信無疑又一次刺痛了我,藍衣在這封信里告訴我,她已經(jīng)成了皮縣一名國稅局公務(wù)員,并且拿出自己儲蓄的一小部分在那里買了一座帶后花園的房子,她還告訴我,她經(jīng)常在她的后花園里喂鴿子,并且歡迎我隨時到訪。我沒有給她回信,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她這封信里的水分會比她家后花園里的還要多。如果換做是我的話我會這樣寫:歡迎你將來到我的房子里來做客,我會用盛滿盤子的葡萄和葡萄架上的風鈴來歡迎你。葡萄代表豐收,風鈴代表愛情,用美滿來回擊一個背叛者是最好的辦法。

其實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的嘲諷之意,很顯然她的歡迎帶著些許恨意——她完全可以在我從千里迢迢的渤海趕到皮縣之后放我鴿子(后花園的鴿子其實是一種暗示,但她并沒有料到我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來到新疆)。難道是我辜負了她?在我試圖搞清楚問題的究竟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早已忘記了她的名字,所以只能用藍衣來代替,我根本無法給她寫信,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只能親自到皮縣一趟。那老家的棺材里躺的是誰?我的另一個愛人?我究竟有多少愛人?生命的骨架有些搖搖欲墜,而我不得不苦苦支撐,有時候甚至不得不欺騙自己,我是那么得渴望走下去,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請你們不要懷疑我——一個患有嚴重高血壓和輕微精神分裂癥敘述者的忠誠。此刻,我愛你們勝過愛自己的生命,我冒死來新疆就是最好的證明,一個敘述者如果失去了讀者或是聽眾會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所以我請你們原諒一個思維混亂的人,也請你們原諒他的也許是刻意的遺忘。他需要保留住最后的勇氣來將故事講下去。

到這里的時候我不得不告訴你們,還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說清楚,就是關(guān)于我身體的問題,說到這里我不得不提到X燕,我是在渤海的一條兩邊長滿白樺樹的街道上偶然遇到X燕的,當時她正抱著孩子在一家嬰幼兒用品店里買東西,X燕一眼就認出了我,她叫出了我的名字,當時我好像一怔,然后X燕就說:“老同學,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X燕啊,伊寧的同桌?!?/p>

我好像記起了她,可伊寧又是誰呢?她為什么非要提到伊寧呢?接著她又說:“你現(xiàn)在做什么?你和伊寧結(jié)婚了嗎?”我只能如實地告訴她:“我正準備前往新疆,我沒有和伊寧結(jié)婚。”盡管我不敢確定我是否認識伊寧,但我沒有撒謊,那時候我連女朋友都沒有,X燕把她的名片遞到我手里時,我好像拿到了接力棒一樣逃走了。在那一刻,我?guī)缀跬俗约菏钦l?

伊寧,一個在我生命里無比重要的名字,無眠的深夜,我一次又一次地呼喚,她那么可愛,那么讓我迷戀,即使沒有模樣,沒有呼吸,沒有跳動的心靈,她,單憑一個名字就讓我深深地感動,讓我鋼鐵般的臉頰有了淚水的滋潤變得鮮活起來。

伊寧也像個謎語一樣折磨著我脆弱的大腦,我無法把這個名字和任何女人聯(lián)系起來,也許我覺得任何人都配不上這個名字?現(xiàn)在我只知道這個名字屬于一個女人,因為X燕問我是否是和伊寧結(jié)婚了,我只好借助于百度,百度上是這樣寫的:伊寧市古稱寧遠,始建于1762年,為清代伊犁九城之一,1952年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正式建市,是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首府城市。伊寧市橫亙伊犁河谷中部,連接312國道的最西端。東連伊寧縣,西接霍城縣,南與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隔河相望,北靠天山支脈科古爾琴山,是新亞歐大陸橋中西部的主要窗口。伊寧市現(xiàn)轄八鄉(xiāng)一鎮(zhèn)二場、八個街道辦事處,全市總面積755平方公里,現(xiàn)有總?cè)丝?2萬人,有維吾爾、漢、哈薩克、回、蒙古、錫伯、烏茲別克、俄羅斯等37個民族。

難道這就是我去新疆的“關(guān)聯(lián)”?可伊寧究竟是誰呢?顯然,X燕不知道她因為吸毒過量死在醫(yī)院里,或者死者根本不是伊寧,要想解答這個問題,我只能找X燕,好在她的名片還在:煙州市煜黃峰醫(yī)院產(chǎn)科副主任醫(yī)師。

我去了煙州,當然是以看病的名義,煜黃峰醫(yī)院是半島最好的醫(yī)院,我找到X燕時她剛好從產(chǎn)房里出來,看到我時她一臉吃驚,她問我:“你怎么來了?”我只好跟X燕說:“我得了重病,總是頭暈,渤海的醫(yī)院查不出來是什么病?!?/p>

X燕跟我說:“她剛剛給一個孕婦做了剖腹產(chǎn)手術(shù),半小時后還有一個剖腹產(chǎn)手術(shù)。”說完她給我寫了一個紙條,然后她給醫(yī)院磁共振室打了一個電話,她讓我拿著條子去,看完后再拿著片子來找她,我只好按著她說的做,進了磁共振室躺在機器上我出了一身冷汗,機器緩緩地把我的身體往一個穹廬形的空間里送,那情形好像是我死了,正在被傳送帶送進焚尸爐,一道道紅色的光線像是要把我的靈魂切割開來。

那個操作機器的年輕醫(yī)生一直安慰我,說你不要怕,你是X老師的朋友,X老師交代過了,我也是趁著空閑給你做的,你不用付費的。從機器上起來,我才明白那個年輕的醫(yī)生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的身體一直再抖,我的穿著和精神狀態(tài)讓他們以為我是個惜財如命的窮鬼。

我拿著片子找到了X燕,她掃了一眼說,這個我也看不大懂(我感覺她在撒謊),我?guī)闳フ胰?,剛好北京的專家還沒走。我跟在X燕后面,若干年前我好像也在X燕身后這樣走過,那時候X燕是紀律委員,而我總是在午睡的時候偷偷溜到操場上看螞蟻,我記得后來X燕跟我說,只要我不影響別的同學,她就不會把我的行為告訴老師,西龍曾經(jīng)由此推斷X燕喜歡我,其實我知道,X燕完全是看了我受到掌摑之后心生憐憫,后來X燕對我說,我當時總是昂著頭,感覺像是一個寧死不屈的地下黨。X燕是少數(shù)幾個沒有挨過鐵砂掌的人,所以,我斷定她知道伊寧的事情,也許,她積極地給我看病,完全是看在伊寧的面子上,可伊寧究竟在哪?

她帶我進了一個屋子,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接了片子,他看了一會兒,又把眼鏡撥到鼻尖,眼睛向上翻著盯著我看,“你多大了?”他問我。和X燕一般大,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真的記不太清我的年齡,他看看X燕,和她交換了眼神,然后對我說:“你腦子里長了一個瘤,已經(jīng)有綠豆那么大了?!比缓笏种钢钙樱闹讣缀荛L,他指的地方在我看來和別的地方?jīng)]有任何區(qū)別。

后來我知道該專家來自北京,給許多大人物看過病,而那些大人物我只能在晚上七點半的新聞上才能看到他們,他問我記憶力如何,我說:“出奇的好,我現(xiàn)在能記起我第一天背著我母親給我做的花布書包上學的情形,那天早上的牽牛花像火一樣紅……,”他打斷了我的話,于是我便出來,關(guān)門時我看見他和X燕在竊竊私語。

我開始思考綠豆,綠豆大小究竟是多大呢?埠曲的綠豆我是很熟悉的,如果是雨水充沛的年頭,埠曲的綠豆有紅小豆那么大,但是遇到荒年,埠曲的綠豆就小得可憐,如果要用埠曲的綠豆大小來決定我病情的程度的話,顯然要看看老天爺了,我爺爺說,這世上的一切都是老天爺說了算。

X燕出來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說我的病情已經(jīng)很嚴重了,其實我在門外已經(jīng)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對X燕說:“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X燕回答:“他是我同學的丈夫?!比缓笏f:“他的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那個瘤已經(jīng)壓迫了他的腦神經(jīng)?!?/p>

X艷帶我到醫(yī)院的食堂吃飯,醫(yī)院的病號食堂和職工食堂是分開的,X艷給我要了一份排骨和一個四喜丸子,她只打了兩份青菜,我想,之所以她給我打這兩份菜是因為我長得太瘦,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腰帶已經(jīng)扣到最里面的孔里,可還是覺得褲子松松垮垮,X艷說話開門見山,這也許和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醫(yī)生肯定是單刀直入,直接把手術(shù)刀切到病痛所在,而不會在其他的地方亂下刀子。她夾一口菜,慢慢的咀嚼,她看著我說:“我理解你。我也喜歡簡單的生活,就像我現(xiàn)在,除了在醫(yī)院做手術(shù),回家就是面對孩子。我也不想生活在這個社會的濁流里。我也想一切的事情都簡單明了。”

我想X艷的話肯定另有含義,可是我卻不好多問,我夾了一大塊四喜丸子放進嘴里,濃烈的大料和醬油的味道立刻在我嘴里彌漫開來?!捌鋵嵨液芰w慕你,有勇氣執(zhí)著地追求著自己的理想,哪怕是一生追求不到,也是值得的。”她的話無疑堅定了我尋找我生命中所有“關(guān)聯(lián)”的勇氣,X艷幾乎沒什么表情,但我能看出她的真誠,我記得她曾經(jīng)的理想是當一名歌手,可現(xiàn)在她卻不得不拿著手術(shù)刀每天面對血污和一個個像雛鳥一樣丑陋的嬰兒。

我告別了X燕,并沒有問她關(guān)于伊寧的任何事情,因為我知道X燕是不會告訴我實情的。伊寧和藍衣究竟是不是一個人?這個問題好像不難解答,只要我找到藍衣,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也許藍衣就是伊寧?

臨上車時X燕讓我多保重,有事時候可以來找她,我剛想和她提伊寧的事情,我看見X燕流淚了,于是我就沒說,我想,我不能讓她再傷心了。剛好天下起了雨,煙州在海邊,空氣很潮,車緩緩行駛,X燕在迷茫的水霧里慢慢消失了。

我通過“氣味”或者是那個信封找到了皮縣的線索,所以我翻到一個日記本的扉頁,寫下這個故事的名字《去皮縣尋找一個故人》,此前我想給我的故事起一個名字叫《耳光響亮》,用于紀念我逝去的數(shù)學老師,可是我記得好像有一個廣西的作家用過這個名字,于是便放棄了。

我要進行一次在我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旅行,現(xiàn)實的確很嚴峻,我正在慢慢地失去記憶,我害怕有一天忘記了自己是誰,如果那樣的話,我的一切尋找和探尋究竟還會有什么意義?我尋找到答案,卻不知道為誰在尋找。我決定回老家一趟,把能搜集到的關(guān)于我的信息都記在本子上,作為我行李的一部分,就如我?guī)е业倪^往去尋找和我所有的“關(guān)聯(lián)”。

我回到了埠曲,跟爺爺拿了老屋的鑰匙,門鎖上了油,不難打開,街門是木頭的,沒刷油漆,上面是一層一層過年時候貼的春聯(lián),不知道有多少層?紅色已經(jīng)褪掉,母親去世后,按照規(guī)矩,過年的時候,應(yīng)該貼藍色的春聯(lián),怕老人看了難受,索性不貼,所以斑駁的街門像被苦難浸透的日子一樣暗淡,失去了喜慶的顏色。

進門的照壁已經(jīng)坍塌,剩下了半截矮墻,像是遺跡一樣矗立,母親親手植下的杏樹已經(jīng)枯死,上面爬滿了南瓜,窗底下的空地里栽了芋頭,天下著蒙蒙細雨,芋頭葉子上一個個銀色的珠子往下滾,我打開堂屋的門,兩面是鍋臺,早已斷了炊煙,屋子里濕氣很重,所有的擺設(shè)幾乎沒變,只是蒙了不少灰塵,那盤土炕上的席子還鋪在上面,座鐘的鐘擺停止了擺動,時間好像也停止了,我打開鐘門,取了里面上發(fā)條的鑰匙,用力地擰了幾下,把鐘擺一推,時間又從它停止的那一刻開始了。

鐘的上方是一面鏡子,鏡子里是我的臉頰,雖然堅毅,但毫無生機,我盯著自己看,心生無限憐憫,我像母親一樣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哭了,我忽然產(chǎn)生了對死亡的巨大恐懼,我就出生在這個屋里,院子的泥土里就埋著養(yǎng)育我的胎盤,雖然也早已化成泥土,但仍讓我感覺到生命的沖動。我躺在炕上,席子冰冷,我的頭頂在墻上。腳幾乎到了另一面的墻,顯然,這個屋子已經(jīng)容不下我,我早已失去了最后的避難所,我像嬰兒那樣蜷縮起來,我緊緊地抱住自己,四周斑駁的墻壁變成了天空般的穹隆,深不可測,又近在眼前,讓我無法回避,更無法逃離,母親說過,苦難不會讓人死,而幸福往往會葬送人。此刻,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可憎,恐怖。

我緊閉了雙眼,兩手疊放在肚子上,腦袋一下子空了,過往的一切像電影銀幕一樣展現(xiàn)開來,那時候的我是多么得可愛,皮膚那么白皙,臉蛋那么秀美,贏得了埠曲多少人真心的贊許,多少美好的未來展現(xiàn)在我烏黑的眸子里,我躺在幸福里,母親站在我身旁,一遍一遍輕聲的呼喚著我的乳名:“明亮,明亮……”這個名字也許正是對我正在處于黑暗中美好的期許,母親希望我從黑暗中走出來。

母親的聲音是那么的真實,讓我感覺我的前途是多么的坦蕩,我將穿上威武的警服,走向我想象中的美好的未來。我甚至感覺我一直活在一個夢中,一個讓人厭惡的夢中,只有母親能把我從這可惡的夢里喚醒,“明亮,明亮……”這聲音越來越真實。

我睜開眼,一個熟悉的身影現(xiàn)在我跟前,我思維停頓的功夫,他又喊了我一聲:“明亮……”是老典,我的鄰居,我很久沒見過他了,“看見你家門開著,就進來了,果然是你,昨晚我算了一卦,卦相上說有故人來,還挺準。”老典說。

我坐了起來,不知道該怎么招呼他,地下只有一條長凳,老典用手拍了幾下灰塵就坐下了,老典的臉狹長,越來越像他的父親,頭發(fā)竟白了不少,雖然皺紋不多,但顯得非常蒼老,我和老典攀談起來。我問老典這幾年怎么過的?成家了沒有?老典告訴我,前幾年他種過藥材,去招遠淘過金,也做過一些小生意,最后他還是回到家里,擺弄著幾畝地。

老典也和我談了過去的事情,他說我曾經(jīng)搶過他的杏子,還把他打了一頓,老典說話的時候我一直盯著他,后來老典說:“這幾年我迷上了周易,算得卦幾乎都準,這世界,我看明白了,都是兩個字在作怪,名,利。所以我不去追了,我干脆就躲在這里,耕作,收獲,周而復始,我越來越覺得埠曲就像我的世外桃源一樣?!?/p>

對老典的話我不置可否,我只是記起我的鯊魚表弟的乳名就叫名利,這一點誰都比不上他,他一出生,名和利就都有了,而且他不需要多么優(yōu)秀和俊美就有很多人追求他,而我母親給我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讓我在這逐名逐利的世界里尋找屬于我的一點生命亮光?

老典一直一個人生活,他說到了我們這個年齡,早已錯過了兩個人生活的機會,現(xiàn)在的人都變了,變得功利,現(xiàn)實,在我們能娶到媳婦的時候我們放棄了,到了現(xiàn)在,已絕無可能,即使有了很多錢,找到的也不是我們想要的,所以老典徹底放棄了,他決定一個人生活,哪怕是孤獨終老。我沒有為老典感到悲哀,相反,我為他感到慶幸,至少,他活明白了。錢本身不是臭的,是人無限的欲望和為了錢不惜一切的丑惡行徑讓錢變成臭的,人就變成了逐臭的蒼蠅。

我臨走的時候,老典跟我說:“我現(xiàn)在幾乎不算卦了,因為我算得太準,我害怕哪天算出了自己的未來,我想慢慢地活著,不管將來怎樣,好或者壞都有個盼頭,我給你算過了,你命中有一個人,逃不過,也躲不掉,人生就是這樣,遇河過河,遇山翻山,未來就像是明天一樣,永遠離你那么近,酸甜苦辣都是滋味,慢慢品吧?!?/p>

我離開了埠曲,告別了老典,我不想像老典那樣生活,在幾個銅錢的反正面尋找明天的生活,我想做最后的一搏,即使生命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我仍想用腳步丈量我的生命,用我的生命來尋找生活的真諦。包括愛情,我要尋出一個究竟,一個讓我死而無憾的理由。

當然我知道這次旅行對我意味著什么,其中的痛苦和悲傷像一陣風一樣拂面而過,并沒有做很久的停留。到達迪化之后,我繼續(xù)坐火車,在庫車和阿克蘇之間遇到了強烈橫風,火車在鐵軌上停留了一天一夜,在這一天一夜里,許多人都變得焦躁起來,有兩對夫妻動了手,之后又抱頭痛哭,仿佛世界末日來臨,而我卻側(cè)著身子躺在火車臥鋪上,和一個塔里木大學的維族女學生在討論囊的幾種做法,我甚至從她磕磕巴巴的描述中感覺到了囊和烤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她告訴我有一種炭火烤的馕是最香甜的,她費了好大勁才讓我明白那種炭火的原料是干羊糞。

火車在24小時后重新啟動,那個叫阿依古麗的維族學生在阿克蘇下了車,她用生澀的普通話和我告別,讓我感到一絲異域的溫暖和分別的痛楚。雖然我們沒有很深的交流,但至少我知道了很多關(guān)于異域的有趣的事情,比如阿克蘇的意思是白水城,因為阿克蘇河里的水是白色的,對于如此純粹的命名讓我無比佩服。另外古麗還說阿克蘇的蘋果十分有名,我是煙州人,但絲毫不懷疑古麗的話,盡管煙州的蘋果十分有名氣。我吃過新疆的許多水果,路過吐魯番時,我曾邀請一個山東老鄉(xiāng)吃一點我在站臺上買的葡萄,他搖搖頭表示抱歉,他說:“要是在口里我還可以吃一點,這里的葡萄太甜了,我有糖尿病?!彼忉尩馈?/p>

24小時以后我徹底忘記了女學生的長相,但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她說她的名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阿依”她的兩片薄薄的嘴唇上下輕輕一碰,便發(fā)出了這個聲音,“阿依”她又重復了一遍,“月亮”她用生澀的普通話跟我解釋,“古麗”她又說,“花,花朵”,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跟我說她的名字,她像一個布道者那樣虔誠地跟我解釋,我忽然覺得這和我肯定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由于晚點,火車從阿克蘇出發(fā)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天才剛剛黑,我這才意識到我離家已經(jīng)很遠了,窗外是茫茫戈壁,毫無生命跡象,對沙漠的渴望慢慢變成了恐懼,我想象著鳩摩羅什和玄奘曾經(jīng)拄著禪杖在這隔壁上行走的情形,心忽然就靜了下來。想想他們多不容易。沒人陪伴,沒有椒麻雞和酒,甚至連藥店里的姑娘都不能多看一眼。

小麥是在阿克蘇上車的,她一坐下就很友好地跟我打了招呼,就這樣我認識了坐在阿依古麗剛剛離開的臥鋪上的小麥。小麥個子不是很高,行李卻很多,我倒是很樂意給這個漂亮的姑娘幫忙,我分三次把小麥的幾個大包分別放在行李架上,然后迫不及待地和她攀談起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需要一次順暢的溝通,和阿依古麗交談間的不斷的停頓讓我不斷地眩暈。但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一個寒冷的夜晚讓我知道和古麗間的交談是多么的值得。

我把小麥的行李放好后,小麥雙手合十對我說:“謝謝你,愿主保佑你?!敝笏隳贸鲆粋€巴掌大小的圣經(jīng)開始禱告。禱告完后小麥告訴我,她從阿圖什過來的時候汽車也遇到了大風,甚至風沙把汽車的玻璃都打壞了,她卻安然無恙,而在晚點15個小時的情況下順利地坐上了這趟火車,她對我說,我相信上帝會安排好一切的。

小麥一臉虔誠,讓我覺得她真的和上帝很熟,她告訴我她去過以色列,在以色列吃過一種卷餅,里面是新鮮的豆芽,還有她脖子上的紫色圍巾也是在以色列買的,她帶著這條圍巾在哭墻跟前禱告,她說,當天晚上,曾經(jīng)最疼愛她的奶奶在夢里告訴她,她已經(jīng)到了天堂。

我隨手翻開了小麥的圣經(jīng),如果不是事先知曉,我會以為這是一個錢包之類的東西,它上面的拉鏈使它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本書,我翻開圣經(jīng)的第一頁跳過了幾行,便看見了這樣幾句話: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我開始思考這句話的奇妙之處,并把這句話和金剛經(jīng)里的“云何應(yīng)住,云何降伏其心?!弊隽俗屑毜谋容^,這時小麥走過來,她剛在火車連接處洗了手,我趕緊把圣經(jīng)還給她,她沖我笑笑,剛好火車熄燈了,小麥的笑容像停了電的電視機畫面那樣戛然而止。我想時空是多么的奇妙,雖然空間沒有變化,但座位上的人由信仰伊斯蘭教的古麗變成了信仰基督教的小麥。

在車廂里,幾乎所有人都睡去了,包括那對大打出手的夫婦,小麥開始給我講述信仰耶穌的好處,當時車廂里一片黑暗,只有兩個充電寶在一閃一閃地給兩個手機充電,閃紅燈的是小麥的,閃藍燈的是我的,兩盞綠豆大小的燈此起彼伏地閃爍著,我看見小麥的臉一會變紅,一會變藍,其實我內(nèi)心更傾向佛教,雖然我不是佛教徒,當小麥給我講耶穌或者猶大的時候我感覺是在看央視13套的新聞,盡管他們處在水深火熱或是無比幸福我都感覺那是十分遙遠的事情,或者干脆說跟歷史書上的講的一樣,不會引起我任何的情緒波動。

本來我想跟小麥說,讓她替我禱告一下,倒不是讓我的病好轉(zhuǎn),而是讓我的記憶恢復,讓我記起伊寧是誰?可小麥好像睡著了,我怎么好意思打擾她的睡眠呢?如果那樣,上帝也會不高興的,畢竟小麥和他老人家很熟。還好小麥的圣經(jīng)就放在旁邊,我學著小麥的樣子,嘴里念念有詞,我也拿右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順便念了句阿彌陀佛。

我醒來的時候小麥已經(jīng)下車了,那本圣經(jīng)卻放在桌子上,我瞇著眼睛,想努力地睜開,卻沒有一點力氣,我不敢把眼睛閉上,我怕一旦閉上,就會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需要說明的是我不是怕死,我是怕萬一伊寧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了我,一個真正愛她的人,她會多么的孤單。

車廂里迷迷蒙蒙的,像霧,又像黃昏,我感到一陣饑餓,那種迷蒙的黃色讓我想起媽媽給我做的油炸糕?!奥渖沉耍渖沉??!庇腥嗽诤??!摆s緊關(guān)窗戶。”我承認一開始我聽見他們在喊:“羅莎呢?羅莎呢?”羅莎是我曾經(jīng)認識的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是我坐火車時遇到的,眼睛很大而黑,她在和我一度春宵之后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你怎么這么壞呢?”

我忽然記起伊寧也對我說過這句話,但我記不起伊寧為什么這么說,也許這只是我們之間調(diào)情的一句暗語。我記起了伊寧,至少此刻我記起了她,她的眼睛很大,眸子很深,眼睫毛很長,在一次學校組織的看電影活動,我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我感覺當時她的身體都在抖。

網(wǎng)上開始出現(xiàn)了不利于吳一海的消息,而且說的有板有眼,有的說吳一海其實是渤海真正的黑社會老大,整個渤海的娛樂行業(yè)都是吳一海在背后操縱收保護費,吳一海通過毒品和走私獲取了巨額利潤。并且,吳一海還包養(yǎng)了幾個情婦。其實我對這些消息都不屑一顧,別人不知道吳一海我知道,他連我們死去的數(shù)學老師都怕,他敢販毒?我不相信。

我記起我和吳一海偷偷用炸藥炸過魚,那個年代幾乎家家都能找到炸藥和幾截導火索,我和吳一海弄的是開礦用的TNT烈性炸藥,開始準備用汽水瓶,后來覺得汽水瓶威力太小,就改用啤酒瓶,底下放的是沙子,然后放進導火索和雷管,上面塞上紙再用瀝青封口。那個類似于炸彈的裝置在水庫里掀起了巨大的渾濁的浪,我和吳一海撿了一大盆魚,臨走時我們偷了別人的漁網(wǎng),我發(fā)現(xiàn)吳一海的腿一直在抖,我才發(fā)現(xiàn),吳一海原來如此膽小,我往水里扔炸藥的時候,吳一海兩只手捂著耳朵,頭拱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像鴕鳥一樣。

車到了終點站,和田。離皮縣越來越近了,出了火車站,我給德安打電話,他是我們的服務(wù)站,我和他是第一次見面,遠遠的一個光頭向我走來,德安穿著短袖,衣服上滿是油污,上來很熱情地跟我握手,你別看這些修車的家伙穿得破破爛爛,往往只是表象,銀川的一家服務(wù)站開著車帶我看銀川的夜景,指著一棟樓說,這棟樓是我的。我是說他們往往都很有錢。

德安指了指一輛嶄新的奧迪A6轎車說,車在那邊,德安發(fā)動機A6旁邊的摩托車,讓我坐在后面,又把頭盔遞給了我,我剛帶上頭盔,德安一加油門,摩托車箭一樣地飛出去。到了德安家,吃飯的功夫,德安洗了一堆棗子,德安說:“這是正宗的和田大棗,和上次給你發(fā)回去的一樣?!?/p>

我看著這些紅彤彤的乒乓球大小的棗子心里一震,我忽然對那封來自皮山的信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德安除了給我發(fā)了一箱棗子外,還給我發(fā)了幾塊小石頭,德安說是玉石。那幾個小石頭就是裝在信封里,我絲毫不懷疑我會在夢境里編造出信封里毫不存在的內(nèi)容,我經(jīng)常會把夢境和現(xiàn)實搞混淆。難道皮縣只是我虛構(gòu)的一個夢境?

既然來了和田,那肯定是我的命運之中有和此地的“關(guān)聯(lián)”,我決定暫時留下來,吃完飯,德安說:“要不這幾天我就回河南老家了,你說要來撿玉我就留下來等你?!币苍S我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其實我也弄不準?我也不好確定德安說的究竟是“監(jiān)獄”還是“撿玉”?因為我的“鯊魚”表弟就關(guān)押在和田監(jiān)獄的重刑犯監(jiān)區(qū),我不會是來劫獄的吧?這個想法讓我害怕起來,應(yīng)該不會,因為一路上火車,飛機都有近乎嚴苛的安檢,在烏魯木齊火車站我還看見一個小孩的爺爺和安檢人員為了孫子的玩具槍爭吵起來。

德安說:“剛好昨天下了一場大雨,正好。”我這下才放心了,一場大雨的關(guān)聯(lián)肯定是“撿玉”而不是“監(jiān)獄”,德安跟我說過,下過大雨之后,有玉石會從山上滾下來,如果你命中有緣的話,就會撿到一塊上等的好玉。

德安整理了他的三手面包車,帶上鐵鍬,和一些干糧,這讓我感覺根本不是去撿玉而是去地里干活之類,德安連續(xù)擰了三下鑰匙,車才著了火,我們沿著和田市的邊緣進了玉龍喀什河,這條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財富奇跡的河里到處是挖掘機和扛著鋤頭鐵锨的維族人,德安沒有停下來,而是穿過喀什河拐進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德安說要加點油。

進了加油站,許多維族人騎著摩托車在等待加油,他們排著隊,挨個拿著油壺加,輪到我們了,加油站的人說最近油緊張,限量,德安只好加了一壺。后來的經(jīng)歷完全因為德安誤判,德安說,順著塔克拉瑪干沙漠公路往里走,大約五十公里的樣子,那里有一小片胡楊林,胡楊林里有條小路通喀什河,那里的人很少,撿到玉的可能性大。

我們開著車在沙漠公路上飛馳,兩邊巨大的沙包讓我感覺進了工地一般,沙子看上去很細,一陣風吹來,讓人感覺到了黃昏,也許真的是黃昏了?走了大概一個小時,果然見了胡楊林,德安開車拐進去,發(fā)動機的聲音一下變得沉悶了,車在沙地上行駛,像人踩在了稀泥里,車子很吃力了。

我和德安站在河壩上,扛著鐵锨,德安是光頭,河壩下一個維族人看見我們時嚇了一跳,德安興奮的跟我說:“也許這個巴郎子挖到了東西,我們可以跟他買?!钡掳蚕矚g秀他的維語,總喜歡夾著幾句維語說話,我知道巴郎是維語小伙的意思。德安又“啊噠烏拉”地比劃了一氣,那個維族人似乎沒聽懂。也許是有點害怕,顯然他在這里挖了很久,河灘上已經(jīng)被他挖了一個大坑,旁邊圓滑的鵝卵石還是濕的,也許這家伙真的挖到了寶貝。

我和德安走到了跟前,德安又“嗚哩哇啦”說了一氣,那個維族人看上去很無奈,他打開了身邊的袋子,德安很高興,跟我說:“他肯定挖到了,我們可以跟他買?!蹦莻€維族巴郎打開包,里面只有一個囊和一半洋蔥,德安旋即失望了,他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算是對自己蹩腳維語的歉意。“這個巴郎好像一句漢語也不會說,我看他好像不怎么歡迎我們在這里”。我說。德安說:“沒事,河又不是他家的,我感覺這里肯定有戲?!?/p>

挖玉看上去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跟我們老家刨地差不多,只不過這一撅頭下去可能刨出來的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石。我們學著那個巴郎的樣子在河灘上挖坑,那個巴郎很瘦,但是很有勁,一會便挖了一個齊腰深的坑,德安一副不服輸?shù)臉幼?,撅著屁股像一只地鼠一樣往地里鉆,我坐在旁邊,看德安用鐵锨把鵝卵石和沙子一道從坑里扔上來。

玉龍喀什河里的水涼得刺骨,兩岸生長著茂盛的胡楊和白楊,另一些是榆樹,當然和我們老家的榆樹不同,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蒼老,皴裂的樹皮一層一層疊加,如歲月一樣永不回頭,我坐在河灘上,正對著水流的方向,我的左手邊是浩瀚無邊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吳一海在三年級學地理的時候因為“塔克拉瑪干”這個詞挨了一頓好揍,他在說塔克拉瑪干的時候故意加重了“干”的讀音,于是我們的地理老師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我竟然想簡臻了,因為簡臻畢竟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她有眼睛,有鼻子,連她的睫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此刻我并不認為這是我對伊寧的背叛,伊寧一直在我的夢里,在夢里見到她的感覺讓我無比幸福,那種暖洋洋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讓我無比留戀,我不得不控制夢境的節(jié)奏,以至于不會讓我突然驚醒而空歡喜一場,現(xiàn)實和虛幻之間究竟那個更應(yīng)該讓我去追求?我迷茫了,像這風吹沙丘,毫無方向。

我又想起了海霞,如果想找一個女人結(jié)婚過日子,海霞是最合適的人選,人漂亮,身材也好,工作也算穩(wěn)定。之所以這么說,因為我知道海霞喜歡我,這我看得出來,可是人有時就是這樣,放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東西往往不會珍惜,可對我是這樣嗎?我不喜歡海霞,沒有原因,你無法解釋你不喜歡一個女人究竟是為什么?即使在別人眼里,她是那么的完美。

我把手機對準自己拍了幾張照片,想給簡臻發(fā)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根本沒信號,想想也是,在這沙漠里建機站是多么困難的事,照片在手機上一直打轉(zhuǎn),我關(guān)了手機,電不多了,德安的坑已經(jīng)挖了老深,巴郎挖玉的方法很有道理,河床上的玉石早就被撿干凈了,所以只有往下挖,才有希望。

日頭順著高大的胡楊樹往下落,先是油黃,再是酡紅,胡楊樹襯托了夕照變得富麗堂皇,看著眼前無比優(yōu)美的景色,我對德安感:“太陽快落山嘍。”德安直起腰,只露出了腦袋,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離北京時間差兩個半小時,老家的人早就睡了,伊寧睡了嗎?我的心開始痛了。為了她,我騙過自己無數(shù)次,我甚至把自己騙到這無人的荒漠,為的是徹底把我的心靈清空,我想重新開始,卻找不到起點,過往的千頭萬緒如同亂麻揪扯著我的心,欲罷不能。

“看來今天是沒希望了?!钡掳舱f,他終于氣餒了,“回吧。”德安說:“再不走天真的黑了。”我和德安收拾工具,本想跟那個巴郎打個招呼,一想還是算了吧,說了他也聽不懂。我和德安往車跟前走,到了車跟前嚇了一跳,我們的車子幾乎被沙子埋掉了,德安用鐵锨鏟了車周圍的土,發(fā)動車,車沒有要走的意思,車輪把泥土快速地揚起來,車越陷越深。天快給了,我們遇到了大麻煩,車快沒油了。

我和德安盤算著怎么辦?我們沿著沙漠公路往里開了接近一小時,按車速計算,大概有120公里左右,假如我們倆棄車往回走,需要大概七八個小時,如果運氣好我們遇上別的車捎我們一段,萬一遇不到我們可能凍死在路上。沙漠里的晝夜溫差特別大。我們沒有辦法跟外界聯(lián)系,因為手機根本沒有信號。

“實在不行我們就順著沙漠公路往回走?!闭f完我心里又膽怯了,我又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欽佩玄奘法師,他老人家當年孤身一人穿越這茫茫沙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害怕自己被風干了,若干年后被風沙粉碎,變成這沙漠里無名的沙子。絕路有時會讓人充滿智慧。

“問那個維族巴郎,他肯定有辦法?!蔽沂挚隙ǖ貙Φ掳舱f,他沒有車,天晚了也不走,他肯定有辦法。天無絕人之路,我和德安返回河灘,河灘上空無一人,維族巴郎挖的坑里也沒有,我和德安互相看了一眼,恐懼像黑夜一樣襲來。

德安喊了一聲:“阿達西?!本S族巴郎從沙丘上走下來,似乎在朝我們招手,我和德安走過去,在一個高高的沙丘上,有這個巴郎的“家?!彼谏城鸬钠矫嫔贤诹艘粋€長方形的坑,里面放了些麥稈之類。準確的說這是個窩,這家伙晚上就在這里睡,上面用木板一蓋,暖和得很。這個維族人很聰明,他把坑挖在高處,不至于在起風的時候被沙子淹沒了。

德安說:“我車上也有些木板,還有兩床舊被子,雖說上面有些油,倒也能用。”看來我們只好在這里過夜了。我和德安一人一把鐵鍬,我學著德安的樣子,自己躺下,頭到腳的距離做好標記,然后開始挖,還好昨晚下過雨,沙子還有濕氣,沙子挖下去不會塌方,雖說能保住性命,可挖坑的這個過程我心情沉重,好像在給自己挖一座墳?zāi)?。月亮升起來,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

德安到車上拿了兩床被子,還有一個軍大衣,我們的窩也做好了,車上的兩塊板子蓋在上面剛好,弄好了我和德安坐下休息,誰也不肯先跳到各自的“窩”里,坐在自己的“墳?zāi)埂备?,我想起了躺在人民醫(yī)院的那個姑娘,她面對死亡的時候是否有過我現(xiàn)在的恐懼?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她的一生中究竟是痛苦多還是歡樂多?一個人如果在快樂中死去是否也是一種幸福?那家人呢?他們怎么辦?我只好加了一個假設(shè)條件,如果不得不跳進自己挖好的墳?zāi)?,那就要快樂地跳進去,不要憂傷恐懼,要帶著幸福的感覺跳進墳?zāi)埂?/p>

她是否就是伊寧呢?我?guī)缀醪桓疫@樣想,萬一呢?萬一她就是我千辛萬苦尋找的伊寧,那我還有活著的必要嗎?母親在三年前去世,父親再娶,我拿著微薄的收入游走于荒涼的大西北,我想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和任何一個女人結(jié)婚都是害了別人。簡臻?我不敢肯定,她會和我同甘共苦?我抱有疑問,有疑問就要活下去,我覺得,人要什么都活明白了,才能無憾地死去。

太陽完全下去,月光皎潔,金色的沙丘上,白,冷。我給自己包好棉被,讓身體各個位置都弄舒適,一點不舒服的地方都沒有,然后讓德安把木板給我蓋上,我立馬和整個世界隔絕了,黑暗,德安為了不讓我的“墳?zāi)埂蓖高M一點風,還特意在上面揚了不少沙子,風吹胡楊的聲音恰恰像有人在哭。我試著微笑,用此生的遺憾來激發(fā)我活下去的勇氣,我忽然明白了小河墓地里的樓蘭美女是怎么一回事,她那神秘的微笑難道不是和我如出一轍?

我聽見德安說:“我也進去了??!”誰給德安的木板上蓋沙子呢?有時候,人先進墳?zāi)故羌腋5氖?,此刻,世界的一切與我無關(guān),我躺在離我的老家埠曲四千公里之外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我的“墳?zāi)埂崩锼伎既松?。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刻我絲毫不關(guān)心我腦袋里那個綠豆大的腫瘤有沒有長成黃豆大,距離,生死,成敗,還有那些理不清楚的“關(guān)聯(lián)”,我統(tǒng)統(tǒng)放下了。

死就是這個樣子,被埋掉,我無法跟世界對話,因為我的手機沒有任何信號,我也無法跟德安說話,因為他根本聽不到我說話,我更無法跟那個維族巴郎說話,即使他能聽見,他也不懂我的意思。即使手機有了信號,我父親也未必會接我的電話,此刻我真的死了。死亡原來就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情,比活著簡單多了。

難道我就這樣在這里微笑著死去?若干年后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尸體,然后把“我”放到博物館里陳列,讓學界研究我神秘的笑容?這個世界難道我就沒有任何遺憾?當然有,伊寧就是,現(xiàn)在我甚至懷疑伊寧根本就是在我的精神世界里臆想的一個人,之所以這么肯定恰恰是因為她太過完美,完美得讓我越來越懷疑她的真實存在,即使世界上有這么一個完美的女人,那她會和我產(chǎn)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嗎?我懷疑,因為我不自信。

活著究竟為了什么?虧欠?我虧欠了誰?當然是我的母親,那個我喊了她三十二年媽媽的人,離她越遠,我對她的想念越多,像風吹沙子那樣,能淹沒汽車,河流,樹木和我生活的世界。我該怎樣表達這份虧欠?這份遲到的情感,該用怎樣的一句話告訴我的母親?我在死亡中思考,我記起了《賽努西故事》的一句話:但愿我能回到家園,我最大的奢望是能埋葬于我出生的土地上。

此刻我在異鄉(xiāng)進了墳?zāi)?,想埋葬在故土自然成了奢望,我忽然因為我是一個背叛者感到心痛,伊寧,媽媽,媽媽,伊寧,我不停地念著我最心愛,最牽掛的兩個女人的名字,我在自己挖好墳?zāi)估餆o聲飲泣,恍惚中我甚至覺得伊寧和我的媽媽成了一個人,她款款地向我走來,向我微笑,她敞開她那溫暖的乳房,等待我最長久的,最饑渴和最熱烈的擁抱。

“阿依,阿依。”我好像從夢中醒來,一摸臉頰冰涼,脖子全是濕的,德安也被吵醒了,他把我從“墳?zāi)埂崩锇浅鰜?,出來的那一刻我像重生了一般,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一個碩大的月亮就在眼前,觸手可及,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的月亮,金色的沙子上面撒了銀色的月光,胡楊林清晰可見,月光下分外妖嬈,完全不是此前的滄桑和荒涼感覺。我聽懂了巴郎的“阿依”,在火車上,阿依古麗跟我說過,“阿依”就是月亮的意思,所以我遇到阿依古麗絕非偶然。

我們?nèi)齻€來到河灘,德安小聲說:“原來他們真能在月亮底下找玉?!蔽蚁敫嬖V德安傳說不一定都是假的,可是又怕說服不了他而白費口舌。

我們在冷風中跟在巴郎后面尋找到天亮,一共撿到兩塊玉石,一塊小孩拳頭大,橢圓形,一塊有成人大拇指大小,長條形,維族巴郎人不錯,按照尋玉人的規(guī)矩,他讓我們挑,我選了那個小一點的長條形的玉石,因為我喜歡上面的顏色,像個熟了的大棗。我餓了。我們在巴郎的幫助下把車子從沙子里開出來,巴郎很懂,我們搬了鵝卵石墊在車輪底下,車一使勁,從沙子里爬出來了。

德安一邊開車一邊分析,他停車的位置剛好是兩個沙丘中間的空當,所以風帶著沙穿過來,很快就把車埋了。巴郎下了車,德安才說:“我剛才那是分散他注意力,你挑的那塊玉石是棗紅皮,一丁點裂紋沒有,那個大的有裂,我怕他反悔呢!”

我接到了簡臻的電話,她問我:“你究竟在哪呢?”她的話語里我聽出了擔心,她說她看到了我發(fā)給她的照片,并且我明顯地瘦了,上次我們見面是在三個月以前,見她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一個禮拜的羊肉,那段時間羊肉特別便宜,簡臻又跟我說如果錢方面緊張可以跟她說,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說?難道我看上去是很缺錢的樣子?后來我明白了,那張照片上我的背后是個沙丘,身邊全是鵝卵石,簡臻肯定以為我是在某個工地干活掙點外快。

我和德安告別,我要走了,我告訴他我不是回烏魯木齊,我是要回埠曲,德安問我埠曲是哪里?我說是我的老家。其實我還想跟他解釋,埠曲不光是我的老家,還是我精神寄托的地方,那里的土地十分貧瘠,河流里也沒有玉石,螞蟥倒是不少,可我就是愛那里,無比的熱愛。我的母親就埋葬在那里,將來我也要埋葬在那里,也許這個將來不會太久了?

其實父親早在一個月以前就打電話催了,我母親到了三周年祭,在埠曲,這是個對逝去的人最重要的,親戚朋友,都要到場,之后我外婆家的人則不再到母親墳上做任何祭祀了。三年要給母親換一匹紙扎的馬,兒子和兒媳要給馬喂東西,馬鞍兩旁的口袋里要帶上糕點和金條,糕點是母親餓了的時候吃,金條是用來賄賂關(guān)卡的守衛(wèi)或是攔路搶劫的強盜。紙活早在一個月以前就訂好了,這次回去直接拉回去就是了,這些事情自然有本家人忙活,主家是不動手的。

我揣著那塊玉石回了埠曲。那天晚上,那個巨大的“阿依”展現(xiàn)在我跟前的時候,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這種感覺像感冒鼻塞,忽然在某個時刻一下子通了,又像游泳耳朵里進了水,在某個早晨或黃昏耳朵突然恢復了聽力。那天晚上的月亮幫了我大忙。那神奇的月光給了我神一般的暗示,我終于把所有的關(guān)聯(lián)都捋順了,可是這件事情或者說這些事情我誰都不能說,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絲毫沒有阻止它的力氣。

那匹馬是很漂亮的一匹馬,馬腿很粗壯,屁股很肥碩,很像武威西關(guān)郵局那位姑娘的臉,馬尾巴也很瀟灑,親戚們都夸獎這匹馬強壯有力,我感覺他們不是出于本意這樣說,他們是故意說給這匹馬聽,馬和人都一樣,都喜歡聽好話。

簡臻果然來了,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她穿了一身素服,站在我跟前,仰頭看著我說:“你怎么跑工地上去了呀?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我沒法跟她解釋,關(guān)于小說,我想跟她說,我不想再寫了,因為我所經(jīng)歷的事情,早已經(jīng)超越了小說,或者說要比小說精彩一萬倍。

親戚們都到齊了,我的幾個姑姑,姨媽,舅舅,臉上都開始露出悲傷的神色,管事的是我本家的一個爺爺,他對我說:“兒子兒媳喂喂馬,給馬照照路?!焙喺閷W著我的樣子拿一塊蛋糕往馬嘴里送,又拿點燃的香在兩只眼睛各點一下,這算是馬睜了眼,“還有屁股。”不知誰說了一句,有人在笑,我拿香朝馬尾巴那里比劃了一下,這樣馬就可以拉屎了,要不然它就成了貔貅了。

簡臻做這一切的時候很自然,沒有絲毫的不情愿,她也是渤海人,她應(yīng)該明白這里面的人情世故,可她為什么還要這么做?我有些模糊了,塔克拉瑪干的月光會不會重新照亮我的內(nèi)心呢?我二姨也來了,可我的鯊魚表弟沒來,他究竟去哪了?我非常想見到他,有些事情一問他就明白了。

那匹馬和一些紙活兒在瞬間就化為灰燼,母親已經(jīng)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幾個姨媽和姑媽大聲哭了起來,我父親則低頭不語,繼母在遠遠的地方站著,親戚朋友拿的紙錢之類也被點著了,火很旺,我強壯的小姑父拿鐵锨不斷地在里面翻騰,我被火焰烤的臉通紅,煙把我的眼淚都熏了出來。簡臻過來,握著我的手,誰知道這么小的人兒竟有這么大的力氣?它的手像鉗子一樣握住我的手。

我擦了擦簡臻落下的眼淚,簡臻也舉著手臂為我擦眼淚,我想這一刻我母親肯定看到了,也就在這一刻我欠了簡臻一個巨大的人情,我想母親可以安心地走了。我想著事情下一步會怎么樣?我可能無法找到伊寧了,我腦袋里的那個綠豆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用腳丈量了母親墳旁邊的土地,只一小塊就夠了,甚至沒有我在塔克拉瑪干的“墳?zāi)埂贝?,如果我死了,我會被火化,我的一部分骨灰會被埋葬在我出生的土地上,我母親的身旁。此刻,我什么都不怕了。

海霞失蹤了,這讓我擔心起來,我害怕在人民醫(yī)院的太平間見到她,吳一海也銷聲匿跡一般,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事情好像一下子停止了。難道是我的判斷錯誤了?畢竟我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我和簡臻開始頻繁地約會起來,我們一起談小說,談藝術(shù),偶爾興起,我和她還會在公園里比劃下太極推手。

一天下午,我和簡臻從電影院里出來,簡臻開車的功夫,我看見有兩個人在后面跟著我們,上了車簡臻也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不住地看后視鏡,我的腦袋忽然疼了起來,這讓我一下子從戀愛的甜蜜中回到現(xiàn)實,我內(nèi)心無比悲傷,我看了看簡臻,我已經(jīng)有點愛上這個姑娘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害她,我在想找個什么理由和她分手呢?分手的理由有很多,要甩掉一個姑娘也許很容易,我知道我心里其實對她戀戀不舍。

我和簡臻在家里吃了飯,準備午睡的時候有人敲門,我開門,是兩個年輕人,他們向我出示了警官證,說要我配合調(diào)查一個案件,簡臻沒有害怕,她的眼神在鼓勵我,我和兩位警察進了公安局,”配合調(diào)查不是審訊。”其中一個警察跟我解釋說,我說:“我知道,有什么事情你就問吧,只要我知道我就會告訴你。”這個警察的眼睛很小,眼角有一小塊眼屎,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抽著煙,我斷定他有高血壓,而且高壓在150毫米汞柱以上。

“說說鯊魚吧!”他說。既然警察把我?guī)У竭@里,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我跟警察解釋了“鯊魚”是怎么回事。“鯊魚是我的表弟?!蔽艺f,“其實這只是我們小時候的一次釣魚經(jīng)歷。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把縫衣服的針用油燈燒紅了,然后用鉗子做成魚鉤形狀,然后穿上縫衣服的線?!?/p>

兩個警察不說話。繼續(xù)聽我往下講,“其實在做魚鉤之前的一天晚上我會在院子角落的土上潑上一些水,魚鉤做好,穿上線,綁到棉槐條子上,玉米稈子中間的芯做魚漂兒最好。然后到潑水的地方挖,一鐵锨下去會有好多蚯蚓,紅色的最好?!薄罢f重點?!绷硪粋€警察說。我繼續(xù)說:“我的表弟也喜歡釣魚,他經(jīng)常來埠曲找我釣魚,埠曲你們知道吧?寫《林海雪原》的曲波。賈樟柯的那個電影《尋找》,就是我們村曲亮寫的,原著的名字叫《到埠曲四十里》。我小時候還揍過他兩次,沒有原因,當時就是想揍他?!?/p>

小眼睛警察有些不耐煩了,他快速地彈彈煙灰說:“說你的表弟,鯊魚?!薄昂??!蔽依^續(xù)說:“我的表弟來到埠曲就是為了讓我?guī)メ烎~,他總是跟我二姨撒謊,說是來跟我學習?!笨次易齑接行┌l(fā)干,另一個警察給我倒了杯水,我喝一口,繼續(xù)說,我想好了,只要他們不打斷我,我就繼續(xù)說,湊夠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會放我回家。

“這種魚鉤釣不到大魚,只能釣到一種叫沙里拱的小魚,你可別看它們小,只要你把穿好蚯蚓的鉤一放,它們就咬鉤,不大功夫就能釣一大碗,我們可以拿著釣到的小魚到鴨廠換鴨蛋吃。”

“我表弟向來懶惰,他不給這些沙里拱叫全稱,他總喊它們鯊魚,于是他就有了鯊魚這么個外號,自從我外公在五年前去世以來,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見過。現(xiàn)在我很想他,我曾經(jīng)還為我的鯊魚表弟寫過一首詩?!?/p>

從公安局出來已經(jīng)是半下午,我感覺事情已經(jīng)很嚴重了,這兩個警察應(yīng)該是省里來的,他們說的是普通話而不是渤海方言,而且他們的聲調(diào)語氣里有省城口音。如果我所料不錯,他們是省公安廳的緝毒警察。

晚上。簡臻炒了兩個菜,我們一人喝了一瓶啤酒,我在思考怎么跟簡臻攤牌,還是繼續(xù)裝糊涂,后來我還是決定應(yīng)該跟簡臻攤牌,因為我要救海霞,我不敢確定海霞究竟在哪里?是死是活?我和簡臻躺在床上,一陣激烈的溫存之后,我的手臂穿過她的脖子手掌放在她光滑的肩膀上,開始了和她的對話。

“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在河灘上順著月光逆水而行,那個維族巴郎眼睛很尖,他說他能看見玉石反射的月光?!焙喺楹荏@奇地問我:“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蔽艺f:“因為玉石混在石頭里,在懂行人的眼里,那是決然不同的東西,這就好比不同的人混在一起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出來?!?/p>

簡臻明顯一愣,她問我:“你們撿到玉了嗎?”我說:“你是警察?!焙喺檎f:“什么?”我想也許是我聲音小,本身就帶著一種試探,或許她根本就是裝作沒聽見?!拔蚁胍娨姾O?,現(xiàn)在只有見了她才能了結(jié)這一切?!蔽?guī)缀跏瞧砬罅耍野押喺閾н^來,吻她,我含著她嬌小的乳頭吮吸起來,此刻我沒有任何情欲的成份,我哭了,而且是淚流滿面,我想我的母親了。簡臻用纖細的胳膊緊緊地抱住了我。

渤海的大街小巷貼滿了吳一海和我的鯊魚表弟的通緝令,這在小城造成了不小的轟動,因為這件事情,本來要在渤海舉行的國際馬拉松邀請賽不得不延期舉行,有傳言說吳一海逃跑的時候帶走了一把槍。我看了街上貼的通緝令,心忽然放下了,這說明海霞已經(jīng)被捕了,至少她是安全的?,F(xiàn)在我所面臨的是一次艱難的抉擇。

晚上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站在一條船的甲板上,空氣很潮濕,開始甲板上站滿了人,有吳一海,西龍,海霞……,還有我好多同學,我在里面尋著伊寧,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不認識我了,不管我怎么呼喊,甚至抱著他們搖晃,他們都無視我的存在,我忽然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早就穿越到了未來,或者說過去的他們早就死了,而我卻活在過去的時光里,這讓我無比悲傷,我想只有我變成一個對世界毫無感知的嬰兒,從充滿血烏的陰門讓X艷把我拯救出來我才能和他們對話,而我的對他們的所有苦痛幸福的敘述只能化作焦躁無奈的哭聲罷了。

夢里的夜越來越深,比陸地上深得更快,船的左右都看不到岸,遠遠的好像有燈,也許是天際的星星,走近船舷,下面巨大的白色波浪在向后飛快地翻滾過去,家在哪個方向就不知道了。甲板上的人越來越少,濕氣越來越重,就像思念一樣越來越濃重地聚集,像咸濕的空氣一樣,苦澀難耐。站在甲板上,我看見母親的墳頭靜靜地臥在地里,綠色的作物和雜草已經(jīng)將墳頭完全覆蓋。

我在腦海里不斷的刻畫著伊寧,眉毛,眼睛,鼻梁,嘴唇,牙齒,頭發(fā),乳房,身軀……,這個過程像在畫一幅工筆畫,我準備用一生的時間來把這幅畫畫完,然后把它帶進我真正的墳?zāi)梗瑏砹宋乙簧倪z憾。想到這里,我哭了,簡臻把我搖醒了,我滿臉是淚,簡臻把我的腦袋放到她不算寬闊的胸前。

“你帶我去見海霞吧!”我對簡臻說?!澳銥槭裁凑f我是警察?”簡臻問我。這時是我摟著她,她躺在我的臂彎里,一臉疑問。“眼神,還有其他,我也說不清楚。直覺吧。”我說:“你要知道一個能寫小說的人,直覺是很準的。我很早就知道吳一海是毒販?!薄耙彩悄愕闹庇X告訴你的?”簡臻問我?!安皇?。有一次我和吳一海在一個酒館喝酒,剛好電視機演法庭上對毒販宣判,吳一海的眼神里透出一絲恐懼,雖然只有一瞬,但我感覺到了。”此刻我內(nèi)心十分痛苦。“這件事情結(jié)束了我們就結(jié)婚。”簡臻說。我不能害她,我心里想。

我在渤海一個十分秘密的地點見到了海霞,我和海霞隔著一張桌子坐著,海霞沒帶手銬,但人已經(jīng)十分消瘦,恐懼和絕望的神情在她的臉上交織著。我不知道此刻該跟她說什么?我知道我們說的話都會通過屋里的錄音設(shè)備傳到屋外,那里有荷槍實彈的警察和省廳的緝毒人員。

“海霞,能告訴我誰是伊寧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開口竟然說了這么一句話?海霞看著我,臉上露出我無法解讀的表情,“你是個瘋子,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伊寧這個人,她不過是你臆想的一個人,你每天處于恍惚的幻想狀態(tài),你根本不是什么小說家,你卻整天跟人說你的小說被賈樟柯拍成電影,還在柏林拿了獎,你就是個瘋子?!焙O伎蘖?。也許是我為了成為了瘋子而惋惜。

我看著海霞,眼前展現(xiàn)出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一匹健碩的馬正在草原上奔跑,那些油亮碧綠的野草順著馬跑過的方向來回搖擺?!澳阆矚g吳一海?對嗎?海霞”不管海霞怎么說我,我心里都不恨她,我想這就是我們的友情吧?“你不但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了你。一切,你懂嗎?你這個傻子。”海霞看著我,那眼神好像要鉆進我的心里?!捌鋵嵨揖褪且翆?,你一直愛的那個女人,為了我,你不惜被吳一海利用,到新疆為吳一海買了大批的麻黃素,那些賬單上寫滿了你的名字。可是我要告訴你,你是個傻子。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你懂嗎?

一個星期之后,我的鯊魚表弟被捕了,他很快的交代了他知道的一切,他只是吳一海販毒網(wǎng)絡(luò)里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吳一海在一個月以后也被捕了,電視畫面上重復播放著他被捕的鏡頭,他被人扭著胳膊,頭卻使勁昂著,我忽然想起了在那次戰(zhàn)爭中被越軍殺害的戰(zhàn)俘,他的神情無比英勇。

簡臻跟我說,她懷孕了,而且她已經(jīng)告知了她的父母,她想要這個孩子。

我越來越瘦,在此前的一個月,南方的一個刊物編輯打電話給我,說我的一個小說要發(fā)表,不讓我再往別的刊物投稿了。當時我就決定這篇小說就是我的封筆之作,那篇小說的名字也好,叫《往事如煙》,算是我跟我的所有過往一個告別,在簡臻跟我說要和我結(jié)婚后的一個早晨,我又接到那位編輯的電話,她說那篇稿子最后被撤下來了,以后如果我有好的稿子可以再投。我嘴上說好,可心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勇氣了,這就好比一個女人同意要和你結(jié)婚,可到最后入洞房的時候她卻突然跟你說,她后悔了。

我最好的一位寫小說的朋友叫做寧亮的,他的狀況和我差不多,他寫了一篇小說叫做《奔跑》,里面有一個得了絕癥的人,后來偶然進了一個世外桃源,不但絕癥好了,而且從此過上了無憂無慮的生活,結(jié)尾是這個人竟然自殺了。我問寧亮為什么要這么寫?寧亮說,沒有痛苦的生活是不真實的,幸福必須和痛苦并存,否則幸福是不存在的。

面對吳一海警察束手無策,僅僅有別的犯人的口供根本就定不了吳一海的罪,吳一海把所有的證據(jù)都銷毀了,警方只查到了吳一海幾個秘密銀行戶頭的資金來往,可無法證明那幾個戶頭的主人就是吳一海。但吳一海殺人的罪名是逃脫不了的,醫(yī)院里我的那個同學是被吳一海殺死的,她知道了吳一海販毒的秘密,警方重新做了尸檢,在她的殘骸上發(fā)現(xiàn)了兩根吳一海的頭發(fā)。吳一海承認,她是他的情人。

一切是否應(yīng)該有個徹底的了結(jié)?海霞,吳一海,我的鯊魚表弟,還有我和我躺在墳?zāi)估锏奈以缫淹浟怂拿值耐瑢W,我想我的精神世界無比的明朗,就像那天晚上巨大的月亮底下清澈的沙子,可悲的是我的精神世界復活了,肉體卻要死了,我腦袋里的那顆綠豆已經(jīng)成長為黃豆了,我已經(jīng)開始健忘了。

我決定了,在我徹底忘記這個世界以前,把一切都做個了結(jié),我想這對吳一海,對海霞,對我的鯊魚表弟,都是一種解脫,我?guī)Ш喺榛亓死霞?,簡臻的肚子微突,只好穿著寬大的衣服,我們走遍了老家的所有親戚,告訴他們我和簡臻即將結(jié)婚的消息。臨走,我回到老屋尋找海霞留給我的那幾幅畫,我意外地找到了我在中學時候的入團申請書,在介紹人一欄里,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名字,曲伊寧,吳一海,兩個名字上下羅列,看上去倒像是一張結(jié)婚證書,我確定吳一海的名字是他親手所寫,因為他的名字幾乎比伊寧的大一倍,而吳字上面的口寫得方方正正,而且碩大,這幾乎完美地預示了吳一海后來膨脹的大臉。伊寧的字倒是小巧絹秀,像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一樣刺向我劇烈跳動的心臟。

回家后,簡臻拆開了那幅畫,果然有夾層,里面有幾張紙,上面寫了吳一海的一些交易和主要的網(wǎng)絡(luò),另外還有二百六十萬的活期存折,我想這就是海霞說的“把一切都給了我”。我和簡臻把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交給了警察,也算是替海霞贖罪,因為那些毒品,害了多少人。我和簡臻又去看了海霞,海霞在監(jiān)獄里剃了短發(fā),情緒看上去很好,我們幾乎沒說什么話,倒是簡臻哭了,海霞也哭了。

我和簡臻決定去省城見一見她的父母,從渤海到省城也就四個小時的路程,最后還是決定坐大巴去,到了車站,簡臻挽著我的胳膊往里走,我心里忽然感到一陣幸福,迎面一個年輕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似乎有些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我腦子忽然一轉(zhuǎn),便把簡臻往旁邊一推,那把刀一下子從我腹部刺了進來,一陣刺痛讓我清醒了,這個人是海霞的弟弟。我和吳一海帶他到學校的后山偷過核桃。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在核桃樹下嚇得膽戰(zhàn)心驚?,F(xiàn)在看來他長大了。

我躺在地上,一只手捂著傷口,那把刀還在肚子上,海霞的弟弟被簡臻打得滿臉是血,胳膊好像斷了,救護車過來,把我們兩個都抬在擔架上,前面警車開道,海霞的弟弟用憎恨的眼神看著我,他說:“我姐姐都是為了你,她一輩子就這么完了?!?/p>

我看著海霞的弟弟,沒有一絲憎恨,我和善的眼神讓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悔意,我看見他的嘴唇像偷核桃那天一樣在抖。

此刻我竟然如此渴望死去,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死去我才是最幸福的,我愉快地閉上眼睛,帶著些許微笑,我聽見醫(yī)生說:“快跟他說話,快……”沒有人跟我說話,我迷蒙間看見簡臻像我的數(shù)學老師那樣掄圓了胳膊朝我的臉頰打過來,也許是剛過一個紅綠燈,救護車的呼叫聲停了,我聽見簡臻打我的耳光像喜慶的鞭炮一樣響了起來。

我出院幾天以后簡臻就消失了,我沒有再尋找她,因為我知道我的一切尋找都將是徒勞,在一個飄雪的日子里,我對簡臻的思念忽然變得強烈起來,直到我的生日到來,我仍然沒有收到簡臻的任何訊息。我開始懷疑簡臻的話,她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你一定要等我回來,我回來了,你也就回來了?!蔽耶敃r懵懵懂懂,不明白她的意思,現(xiàn)在過了這么久,我仍然不明白她究竟為什么這么說。

我變得越來越暴躁,經(jīng)常是這樣,前一秒鐘還好好的,后一秒鐘忽然像發(fā)瘋了一樣,暴怒,然后砸東西。我?guī)缀跽也坏秸f話的人,簡臻,吳一海,我的鯊魚表弟,海霞,還有我朝思暮想的伊寧,突然從我的腦海里消失了,我感到了巨大的空虛,我的愛和恨像無足的鳥一樣在半空中漂浮,遮蔽了陽光和溫暖,我的世界變得一片冰冷。

我在一次斗毆之后被警察帶進派出所,在派出所里,我狂性大發(fā),砸了一臺電腦和幾塊玻璃,我的手背被玻璃劃了一道大口子,肉向外翻著,那形象恰似嬰兒的嘴唇,呼呼往外冒血。我被警察用手銬銬在暖氣片上,第二天凌晨,X燕帶著律師把我接走了。

我就這樣過了冬天,期間警察來我家給我道歉,并且賠償了我兩萬七千塊錢,我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警察承認,他們先打我不對,用手銬銬我一夜是違法的,我把錢給了我父親,父親接過錢,一臉恐懼的神色。第二天,精神病院來了幾個醫(yī)生,X燕也來了,他們給我做了檢查,說要我入院治療,我父親作為監(jiān)護人簽了字,作為條件,醫(yī)院答應(yīng)我?guī)弦徊糠謺?,我沒有多帶,一部《追憶似水年華》,一本《金剛經(jīng)》,還有我沒寫完的小說《去皮縣尋找一個故人》的手稿。

我住進了黃山醫(yī)院的一個小單間,房間很干凈,靠窗戶的地方有一個小書桌,上面還有一個綠色的半舊臺燈,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在一個裝有鐵欄桿窗戶的屋子里,和普魯斯特做深入的交流,空虛害怕的時候讀一讀那本跟隨我數(shù)年,走過數(shù)萬里的《金剛經(jīng)》,有生之年,我不敢保證《去皮縣尋找一個故人》會不會有一個結(jié)尾。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老得很快,兩鬢竟有了白頭發(fā),一天中午,懶懶的陽光幾乎讓我昏昏入睡,恍惚間護士送來了午飯,是燉土豆和西紅柿炒蛋,我剛打開飯盒,有一個人開門進來,她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床上,我愣愣地看著這個女人,不認識,女人看著我,那眼神懷著那樣強烈的感情,像太陽一樣讓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她抱著孩子走了過來,我看著襁褓里的孩子,心里咯噔一下,腦袋里有一噸炸藥突然爆炸了,這個孩子我竟然如此熟悉,像是我許久之前曾經(jīng)見過,又像是年幼的我。

“伊寧,叫爸爸?!迸苏f:“這就是你爸爸?!焙喺?,真的是她,生完孩子以后簡臻竟然變成這個樣子,我忽然笑起來,看著簡臻,我抱著她倆嚎啕大哭起來,把我一生的眼淚在此刻全部傾瀉出來,后來我不哭了,孩子的小手抓到我濕漉漉的臉上,孩子瞪著烏黑的眼睛看著我,我仿佛聽見她喊了一聲:“爸爸?!?/p>

臨走之前,我打開《去皮縣尋找一個故人》的手稿,在最后一頁,我這樣寫道:我原以為我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一個我真正愛的女人,我會為她付出一切,無怨無悔,我在腦海里用一支最精致的筆刻畫著她的容貌,用最準確的文字描述她的靈魂,多少時候我都在想,我會把這個虛構(gòu)的形象帶進我的墳?zāi)埂V钡轿铱匆姾喺?,一個我已經(jīng)認不出的女人帶來了我的孩子,一個被簡臻喊作“伊寧”的嬰兒,我心里一下明白了,這世間不在于別人愛你多少,而在于你能否付出無私的愛,人生的秘密不過如此。

我們一起回到了埠曲,我的腳踩在地上,身子感覺輕飄飄的,我想這就是幸福的腳步吧?我和簡臻抱著孩子,走在埠曲的黃昏里,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在這條我無比熟悉的街道,我忽然失去了睜開眼睛的勇氣,我心里的恐懼告訴我,我的擔心并非沒有可能,我害怕我一睜開眼睛,仍然捂著傷口躺在救護車上,當我要跟簡臻問個究竟的時候,她那堅硬的手掌像閃電一樣飛向我的臉頰。

責任編輯 梁學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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