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陽
關(guān)于汾河(三題)
成向陽
雨歇,窗臺后遙望的人心生幻覺。一切好像在變重,好像剛剛從高處落下。一切又好像在變輕,踮起腳尖在扇動清新的羽翼。散射之光,在輕與重之間飛行,又下落,合攏雙翅藏起尾羽匍匐成一個一個小坑之上明亮而光潤的事物。好像就可以踩著這些四處隱伏又拱起的微光走到很遠很遠去。就像十二三歲少年時在集鎮(zhèn)廟會上第一次踩著電子屏上的蘑菇云一路走向沒有盡頭的天涯。就像昨日的一幅唐晉油畫上,踩著冬日冰河之上黃褐色的石蹬就可從畫面右上角一步一跳,跳進左下角被另一邊畫框割裂的白色虛空。
明亮在徹底打開之后又漸漸縮小,越來越小。所有的墻都像不存在了,而烏云低垂并擴散開來的遠方卻是一道沉沉的鐵幕,卻又可以用眼簾輕輕一下推倒。
我決心趁著這雨歇步行過橋,去看我汾河隔岸的親人。
離河很遠的地方可以看到水流很急,它翻滾著向前像一卷被慣性推動而停不下來的布匹。但即使你下到與河水等高之處,也聽不見這河的喊叫。它行走得無聲無息,像錦衣夜行的趕路人。
而所有的樹木在雨后的河岸以及河岸延伸出的街道上都顯得過分嚴肅,樹皮顯得更黑,樹冠顯得更綠,連接樹干與樹干的那些枝條像被一只手四下拉扯開的悲傷之弓,濃黑,強壯,好像你每看一眼,都是給一支箭搭弦。
世界開始分為樹弓之上與樹弓之下,世界開始形同輕緩流動的水銀,供一個汾河邊走累的人在涌動的云下歇腳。
河西是上班求食的地方,河?xùn)|是打火做飯的家。從河西到河?xùn)|。不多不少,十五里。
幾乎每天黃昏,我都要步行走這十五里,從河西到河?xùn)|,一條灌滿了自來水的汾河像是我的褲腰帶,每天我都要對著它緊緊即近中年的腰身。
邁著一個現(xiàn)代人被汽車尾氣噴射的腳,步過波流不興的汾河,我卻常有不合時宜的古典之思??傆X得三尺秋風里還漂浮著漢武帝的一截船櫓,或者李太白一只青色的衣袖。衣袖為什么非是青色的?這沒什么理由,只覺得在汾河上,李太白的衣袖就該是青色的,像風中一片蘆葦,臨風抖一抖,會噗通抖落幾條汾河的大鯉。
我想自己能夠是李白衣袖中的一條最小的汾河鯉。金色、紅色、淺白色都無所謂,給他下酒,陪他看月亮,都無所謂。
寫詩浪游的李白是一段水,他偶然北上的腳步和臨水詩作,讓汾河多繞出了一個彎,多流出了二里地,流向了我。
從兩年前開始,我每天黃昏會步行這十五里,從西向東過汾河,回家。這也沒什么太多的理由。也許只是想趁還走得動,就多走幾步,就像趁心和身子都硬,就多去戀愛幾回一樣。一切軟綿綿了是多么可怕啊!而軟了就是軟了,軟了就無法再硬,就像河水軟了就只能向東南流去。但畢竟還有一個東南去處,總不是無處可歸,卻也沒有多么可怕。
白天落了半天的雨,黃昏過汾河時,河岸高高的燈光就像兩根細長的銀箸,顫抖著想深深地向下藏起自己,藏進河底,讓河水帶走滿身的銀光。但凡光,大概都像自珍羽毛的隱士,都想認真地藏起自己吧,但又偏偏不得不暴露,就像此刻河上這銀箸似的光,想藏,但卻又實在藏不徹底,只就那么斜斜地在河水中間攪動,攪動,攪得深刻,攪得遲緩,攪得散漫,像要慢慢攪渾這一河黃昏時分的自來水。
雨后的堤岸,在暮色中顯出潔白,堤岸側(cè)壁上淋雨后的水漬,顯出青黑,以及蘆葦間隙里暗色流淌的河水,這一切都是迷人的。而不散的雨云,正一團一團從河上的燈光后涌起,緩緩的越漲越大,越歪歪斜斜,像一個已然喝醉又提壺出門沽酒的漢子。他有虛脹開來的背影凸顯在一層夜色之外。
但暮色里一抬頭,正見一個收攤的乞討漢子迎面過來。他一身河的氣息,像是剛從河底收工上來。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長發(fā)在扭曲的下巴兩側(cè)飄拂,眼神張皇而銳利,怪怪看我兩眼,像我還欠他的什么錢。他的肩上扛著根棍子,棍梢一個分叉,挑個鼓鼓囔囔的紅塑料袋。
河上衣衫飄飄的姑娘真多啊,走不動時我就立在燈桿下張眼看一看。想世界上有她們真好。
又忽然覺得人與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里隱居的精神要形成堅定的互信。信任你肺部呼出的每一個氣泡,信任你唇舌翻出的每一個詞。作為報償,你也要讓身體信任你,你不能成為朝秦暮楚的騙子啊。在河上,要老老實實行走,像臥在鐵砧上一塊燒紅的頑鐵,等待歲月結(jié)結(jié)實實的捶打與淬火。
過河了。頭頂是雨后的夜空,身邊的銀杏像一個遠路送來金縷衣的人,一身濕淋淋的雨水既金黃絢麗又浸滿悲傷。一團夜幕中心的白云,一只肚皮潔白的大龜,正傲慢地游過幽藍的夜之大海,游過我懸在河?xùn)|的頭顱。
西風吹汾河,風聲浮在晨光里的水波上,一回頭可以從車窗里看見,看見風在波上走。公車正甩蕩著深秋早晨的瞌睡,越過500米長的橋面,從東往西,行到這橋的根部。
每當此時,我都想回頭,看一眼橋下的河水。河一直穿著水做的衣裳在走路,安安靜靜走成路人眼里流淌的液態(tài),但它每日都是新的,衣裳的質(zhì)地、款式和褶皺是新的,腰肢和步態(tài)也是新的。尤其是在六點半的早晨,河水像剛從河床上睡醒,像剛剛洗過臉從更北的地方走來的一個遠人。你俯身看它的時候,它也剛剛抬頭看你,一條陽光連接你們的視線。這樣,一條河和一個過河的人就有了想象中相互對視的關(guān)系。
我一直想,在人的兩眼之間有一分黑暗,在那兩三厘米失明的間距之間,每一條河都是一個富有生命的人形,帶著它的往日之光追著遠方的黑暗一直在跑啊跑啊跑啊,直到一個叫大海的集市才停下來歇歇。而它想去的那個光芒從穹頂絨絨下落的教堂,其實還在大海之外。
從西山植被上下來的風,帶著林莽氣息,又像翻書的頑童一樣翻動著河水。在抵達之前,風依次從橋上,從橋下的堤岸上,一連完成了兩次降低,像個彎腰戲水的娃娃那樣,將手伸向水上撩起,又放下。被風從西新翻開的暗灰色的水,向著東岸淺藍的水涌蕩而去。而東岸尚暖的水對西岸近寒的水是抗拒的,像一些國土已失的遺民用余溫尚存的肉體、用不甘放棄的文明和內(nèi)心的榮耀之光抵抗著西來的鐵蹄與彎刀。它同樣形成了暗而有力的水鋒,把鋸齒形的中間水帶一波一波向西推去。
公車和我腦中一縷流淌的水流都在緩緩行進中。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早上六點半,我想,這一年已經(jīng)喪失許多,而河水仍然是滿的,但當中間帶最終消失,當東西兩方暗影在河心拉鎖一樣咬合,汾河一定就要上凍了。那時,人向著時間贖買的一年將重新歸零。
而河水上凍的另一層意思是,那穿著水做的衣裳攜岸而行的河換了身衣裳繼續(xù)在走,且走得更為隱秘而步履匆匆。以至那跟不上冰河之鞋的兩岸,漸漸失了顏色。
實習編輯 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