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娟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 北京 10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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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大灣區(qū)文學專題】
澳門當代文學中的小城意象
鄭海娟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 北京 100736)
“小城”意象頻見于澳門當代文學對本地空間的刻畫中,這一意象既是澳門狹小地理空間的現(xiàn)實反映,又是創(chuàng)作者施之于文學世界的一種有意建構,折射出了創(chuàng)作者群體普遍的社會心理。本文首先梳理澳門當代華文文學中的“小城”意象,進而探索這一意象的生成機制,質詢 “小城”內部異質文化空間以及“小城”與外部世界關系在文學中如何得以呈現(xiàn)。
小城意象; 文化地理空間; 澳門文學
1938年,正值中日戰(zhàn)爭期間,20世紀英美詩壇的重要詩人奧登(W. H. Auden,1907—1973)抵達澳門,寫下了一首名為“澳門”(Macau)的十四行詩。在奧登筆下,澳門是歐洲天主教在東方生根發(fā)芽之地,這里遍布妓館與賭場,仿若罪惡的淵藪,是一座“沉論之城”(city of indulgence),而林立的教堂為墮落者提供了清洗罪惡的途徑,賭徒和嫖客們借助懺悔等宗教儀式,一身輕松地進入下一輪“墮落—贖罪”的循環(huán)。在詩歌的末尾,奧登以冷峻而不無諷刺的口吻斷言:“這里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nothing serious can happen here)?!?span id="syggg0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d274b30f6d0ace9026fb2044045e7cac" style="display: none;">W.H. Auden and Christopher Isherwood, ,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39, p.22.
次年,奧登移居美國并改宗基督新教,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奧登對天主教以及天主教籠罩下的澳門大概好感寥寥?!栋拈T》這首十四行詩收入奧登與伊修武德(Christopher Isherwood,1904-1986)記錄此次中國之行的《戰(zhàn)地行紀》(Journey
to
A
War
)該書于1939年出版。后來二人重新做了修訂,該書于1957年修訂版付梓。修改后的版本中,奧登用“葡萄牙與中國的怪胎”(a Portugal-cum-China oddity)
指稱澳門,道出了后者因異質文化交融呈現(xiàn)出的雜糅性。在奧登筆下,葡萄牙占據(jù)下的澳門是一座索多瑪之城,天主教信仰在那里如同贖罪券(indulgence)一般,包庇并滋生出大量罪孽。在奧登所做的幾處修改中,一個細節(jié)值得我們注意:初稿中的“沉淪之城”(city of indulgence)在修訂版中變成了“沉淪之鎮(zhèn)”(town of such indulgence)。經(jīng)此致使澳門喪失作為城市(city)的資格,降格成一座小城鎮(zhèn)(town),而這一改寫有意無意地呼應了詩歌最末一句“這里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似有“小城無故事”之意。奧登的改寫看似無心之筆,卻在不經(jīng)意間觸及了澳門作為蕞爾小城的重要特征。澳門最初是廣東省香山縣屬下一個僻遠的漁村,19世紀時占地僅為10.3平方公里,此后陸續(xù)的填海工程令其土地面積擴充為過去的三倍,即便如此,若與近鄰香港比較,其大小也僅為后者的三十分之一。不過,地域之小也反過來促成了澳門獨特的地理文化景觀,特別是在本地文學世界中催生了紛涌而出的“小城”意象。
“小城”澳門在不同文類中都得到了體現(xiàn),這里主要以詩歌為例——據(jù)稱澳門平均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有兩位詩人,稱得上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詩歌之城。詩人百態(tài)千姿的筆法,勾畫出小城生活的方方面面。澳門詩人汪浩瀚(1950—)曾徑直以“小城”為題,刻畫澳門秋日的風景:
陽光粉飾秋天的小城
小巷也分享一片白影
綠藤攀上斑駁的窗臺
銹了的門環(huán)鎖住寂靜
把思念系在鳳凰樹下
悄悄等待五月的鮮紅
汪浩瀚是澳門本地詩人,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開始活躍于詩壇,80年代中期協(xié)同他人發(fā)起五月詩社,1990年參與創(chuàng)辦五月詩社附屬的新詩雜志《澳門現(xiàn)代詩刊》,這首《小城》便刊登于《澳門現(xiàn)代詩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缎〕恰芬辉娦问焦ふ?、含蓄蘊藉,流露出古典韻味,詩人脈脈含情的目光逐一定格于曲折的小巷、斑駁的窗臺、綠色的藤蔓和生銹的門環(huán)上,勾勒出一幅小城秋日幽美而靜謐的風景畫,但抒情主體對小城的期待卻并不僅止于此,詩歌臨近結尾處描寫如火綻放的鳳凰樹,寄寓五月詩派為小城注入新的活力。
在汪浩瀚那里,小城既是詩歌發(fā)生的場所,也是詩歌表現(xiàn)的內容,它既在詩中,也在詩外。小城與詩歌之間構成一種內外交錯的關系,方寸之地的小城不但為日常生活搭建了布景,也為詩歌創(chuàng)作鋪設了平臺。同樣的情形也屢見于其他詩人筆下,詩人陶里(1937—)寫道,“我沿著小城的憔悴石板路/酒醉/蹣跚陋巷喃喃低語”(《紅頭發(fā)的故事》),小城里留存著詩人的生命記憶,記錄著詩人的心情故事;玉文(1944—)的詩里,抒情主體“披一襲南洋的魚蟲花草/在小城渡夏”(《魚》),其中一個“渡”字用得尤其巧妙,“渡”字本義是空間上由此地到達彼地,與常規(guī)意義上“度夏”之“度”表達時間運行的意思不同。經(jīng)由“度夏”到“渡夏”的轉換,時間上的穿梭因之變?yōu)橐粓隹臻g上的穿越,小城仿佛化身為一條河流,詩人在其中往來游走。
“小城”之所以小,固然與其轄區(qū)范圍有關,但又并不僅僅由轄區(qū)范圍限定。“小城”之“小”在一定意義上是修辭上的指小詞,語氣親昵,象征著人與城之間親密無間的關系。移民詩人淘空了(1943—)常將澳門喚作“小都市”,他在《小都市的雨絲》寫道,雨絲“喜歡小都市新鮮的傘花”,“撒播小都市明亮的青氣”;同樣,在《含笑的氣質》里,他寫道,“小都市在新時光跑/小都市的乳房誕生了愛的鐘聲”。在《小都市的束光》中,他把松山昵稱為“小松山”,又將松山上燈火比作“小城的目光”,說它“催愿望發(fā)瘋/催回顧淚下”。在淘空了筆下,人與城的關系是親密無間的,“小都市”澳門的一顰一笑都牽動著詩人的心。羅達明也曾用深情的筆觸刻畫小城的側額:“如臉龐/側側地望過去/小城的一個側面/竟如此秀美”(《西灣》);葦鳴(1958—)則用一行長詩調侃澳門獨特的地理形態(tài):“一座跡近瘋狂的小城踏著酡醉的腳步裝出一副若不經(jīng)意的樣子一頭倒進了那個自以為很有特色的咸淡海水”。澳門的城市空間就這樣經(jīng)由不同詩人的言說一次次進入文學空間,“小城”意象也經(jīng)由反復書寫而得到強化,呈現(xiàn)為一幅幅豐富而多元的城市風景畫。
澳門地處邊陲,而它在文學地圖中的位置也與此類似,雖然同樣以中文作為主流書寫載體,但相對于中國大陸文學以及臺灣文學、香港文學而言,澳門現(xiàn)當代文學無疑處在邊緣,而這種邊緣性反過來也賦予澳門文學一定的獨特性。與臺港文學作比,有別于前者展現(xiàn)出的宏大氣象,澳門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常常體現(xiàn)為題材上的小,這也為我們詮釋“小城”提供了另一種維度。澳門詩人江思揚(1949—)曾經(jīng)慨嘆,“小島詩壇的氣候似乎未能跟著世界發(fā)展的潮流”,批評澳門當代詩歌不曾反映“風云變幻的國際大事”,以及“令全球華人震驚的事件”。詩壇的氣候與文壇密切相關,江之揚的批評若施于澳門當代散文、小說,在很大程度上似乎仍然適用。
澳門是中國近代報業(yè)的發(fā)源地,澳門當代文學常以本地報紙副刊為發(fā)表渠道,經(jīng)過日積月累,副刊文學逐漸發(fā)展為澳門文學獨特的風景線。曾有論者指出,地域狹小、人口稠密的特點使澳門形成了一個平和親近的“話語場”,澳門文學尤其是散文因此格外貼近社會人生和現(xiàn)實生活,作者與讀者的關系表現(xiàn)為近距離的傾訴與傾聽。特別是澳門當代一些散文不求宏闊,多呈現(xiàn)細碎的體驗,發(fā)揮以小見大的美學,而有“文化小散文”之謂?!栋拈T日報》的副刊,如《鏡海》、《新園地》、《小說》、《澳門街》等,都曾是刊登散文的重要載體。獨具特色的副刊文學雖然不免格局受限,但由于它們靠近城市生活的現(xiàn)實,反而能夠細致入微地雕琢小城澳門色彩斑斕的各個側面。其中,曾執(zhí)筆《澳門日報》副刊專欄“美麗街”的女作家林中英(1949-)的散文頗有代表性,其題材多集中于家庭生活的片段、女性的所思所感等,正如有論者指出:“她的作品,從身邊的人物和日常事物著眼,落筆細膩,寓意深遠,但文字清淡,寄情而不著痕跡。她的散文,從小處開始,止于小處,絕不小題大做,更不嘩眾取寵,也就是從平淡處含蓄地表現(xiàn)至情至理?!蓖瑯訄?zhí)筆“美麗街”的專欄女作家凌之(1972-)的散文在選材上也與此類似,通過日常生活中波瀾不驚的瑣事,集中呈現(xiàn)澳門小城的點點滴滴。在散文《閑》中,她描寫小城生活的愜意,與廣州對照,把“悠閑”視為“澳門一道獨特風景”。
迭出的“小城”意象,以及略嫌狹小的創(chuàng)作題材,都在不經(jīng)意間契合了奧登所下的斷語:“這里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并且或多或少均可在澳門狹小的地理空間中找到某種解釋的依據(jù)。不可否認,作為地理空間的“小城”澳門與作為文學空間的“小城”澳門之間有所重合,但二者顯然不能畫上等號。澳門當代文學中的“小城”意象既是作家空間經(jīng)驗的再現(xiàn),也是一種想象的建構,折射出創(chuàng)作主體對現(xiàn)實的觀照方式。那么,澳門在文學世界中的“小城”意象是根據(jù)何種機制形成的,這一意象本身又蘊藏著什么樣的社會文化內涵,這將是下文討論的重點。
即使是彈丸之地,在地位上也可以舉足輕重。澳門是東方與西方最早的遇合點之一,承載著豐厚的歷史和文化。季羨林總結中西文化交流的數(shù)次高峰時,曾把最為晚近也最為重要的一次高峰的起點歸結于明末清初的澳門。1557年,葡萄牙人獲得澳門的永久居住權,此后數(shù)百年間,澳門作為葡萄牙海上帝國貿易網(wǎng)絡上的樞紐,充當了全球經(jīng)濟體系萌芽時期的重要海港,扮演了東西方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媒介。就宗教文化而言,澳門曾是基督宗教在遠東的橋頭堡、天主教的重鎮(zhèn),有著“圣名之城”的美譽。19世紀,伴隨著英國等新興殖民國家的崛起,澳門的地位日漸式微。1999年回歸祖國后,澳門積極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建設成為連接中國大陸、東南亞地區(qū)乃至全球的重要交通、金融和信息中心,目前它已是地球上最發(fā)達、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qū)之一。
厚重的歷史,發(fā)達的經(jīng)濟,繁榮的文化交流,以及豐富的宗教積淀,這些因素的累加凸顯了澳門在世界版圖中的獨特價值,使得它不再只是一座“小城鎮(zhèn)”。盡管城市的規(guī)模大小往往只是相對而言,但文學作品中的“小城”一般表現(xiàn)為都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中間地帶,由此反觀澳門當代文學,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中不斷涌現(xiàn)的“小城”意象與澳門作為現(xiàn)代化、國際化都市的現(xiàn)實角色之間存在著一種饒有趣味的反差。
這里我們應當區(qū)分“地理空間”與“文化空間”兩個概念。地理空間一般指實際的轄區(qū)范圍、面積大小,文化空間則通常指文化生產過程中所依托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因此,地理空間是文化空間賴以實現(xiàn)的基礎,而文化空間并不總是受制于地理空間,歷史、宗教、文化底蘊及其在全球化格局中的經(jīng)濟地位都是構成和影響澳門文化空間的要素。說到底,澳門擁有較大的文化空間和較小的地理空間,這更讓我們無法簡單地將其視為一座“小城”。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它是對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是基于“現(xiàn)實”的;另一方面它又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虛構,因而是基于“想象”的;澳門文學中迭出的“小城”意象正產生于這“想象”與“現(xiàn)實”交疊之處,它既是澳門現(xiàn)實都市空間在文學世界的映射,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澳門形象的想象性建構。
澳門文學中的“小城”意象經(jīng)由不同的創(chuàng)作主體書寫,在不同的文學文本之間流通,成為凝聚作者內心世界、精神歷程的重要媒介。對空間的感受力始終是文學表現(xiàn)的一個重要方面,20世紀80年代,澳門本地文學開始有意識地建構澳門形象,弘揚地方特色。由于開埠極早,澳門遠在香港之前便呈現(xiàn)出較為完備的近代城市特征,它同香港一樣,沒有真正的鄉(xiāng)村,也沒有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土文學,澳門文學說到底是產生于澳門的城市文學。然而對澳門本地創(chuàng)作者來說,澳門是他們朝夕與共的棲身之地,“小城”的空間意象事實上與鄉(xiāng)土文學中承載著敘事主體情感的鄉(xiāng)村、田野等空間景觀有著類似的功能,往往寄寓著濃厚的懷舊情結,負載著文化鄉(xiāng)愁。有論者曾對比澳門文化與香港文化的不同,指出澳門擁有比香港更為寧靜、寬松的環(huán)境,更加富有文化氣息,彌漫著“歐陸小鎮(zhèn)”的休閑情調,而香港以商業(yè)文化為主流,都市文化氣息濃厚。
“小城”澳門因此有別于香港都市文化塑造的“擠感空間”。剖析澳門當代文學中的“小城”意象,會發(fā)現(xiàn)其中首先包含著對歸屬感的渴望與依戀。澳門特殊的歷史令當?shù)厝A人的身份問題格外突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既不是葡萄牙人,也不是中國人,到了當代,新移民的大量涌入讓身份問題益發(fā)凸顯?!拔沂钦l”的焦慮迫使他們尋找一種更為狹義的自我概念作為身份認同的內核,當創(chuàng)作主體將自身命運與澳門相連接時,澳門便成為了他們的“小城”,而“小城”在這里近乎“家園”的同義詞,是創(chuàng)作者抒發(fā)內心情感的載體。“小城”如淘空了筆下的“小都市”,作為一種昵稱,它彰顯出人與城之間非比尋常的精神與情感聯(lián)系,最適合用來傾訴對澳門這方水土的眷戀與衷腸。
另一方面,“小城”意象還表現(xiàn)為一種執(zhí)著的固守,以及不趨附潮流、堅持自我的姿態(tài)。在全球化大潮下,以“小城”自居無異于某種程度的自我邊緣化,這很可能并非一種有意為之的“離散”,而是與澳門獨特的地理位置,乃至與葡萄牙人、葡萄牙文化曾占據(jù)澳門社會主導地位的歷史現(xiàn)實相關。數(shù)百年間,華人雖然構成澳門社會的主體,但華人在權力結構中長期處于邊緣,生存空間受到擠壓。盡管各地的城市化進程在今天塑造出一個又一個大都市,澳門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卻并不急于為他們所扎根的這座城市塑造新的都市身份,而是甘于以“小城”自居,沉浸在自成一體的小世界中,依戀著小城的朝云暮雨,固守著全球化時代的最后一縷鄉(xiāng)愁。
江思揚感嘆小島詩壇落后于世界潮流之余,分析原因,指出根結在于創(chuàng)作者能力之不足。不過,執(zhí)著于小城意象、小城題材,對“大事”漠不關心,有可能恰恰反映出創(chuàng)作者基于特定社會心理對澳門地理文化空間的獨特體認。前引羅達明的詩《西灣》中,詩人剛剛詠嘆過小城秀美的側影,隨即就表達出擔憂:“但近年來/車聲也多了/我害怕她/遲早會/起一道皺紋”。在詩人飽含憂慮的目光中,象征現(xiàn)代化的“車聲”帶給小城的不是繁華與活力,而是一道意味深長的“皺紋”。詩行中包含著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所奉行的某種價值體系的否定。聯(lián)系到澳門被葡萄牙占據(jù)的歷史,且葡萄牙所代表的老歐洲或大而言之的“西方”社會正是現(xiàn)代性問題的肇源地,“小城”意象所體現(xiàn)的反現(xiàn)代性或許還帶有一絲后殖民色彩。澳門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在不斷生成“小城”這一符碼的同時,也在試圖建構一種不同于現(xiàn)代性單線發(fā)展方向的新的意義與價值。
前文提到,多重文學文本在“小城”意象上的相互指涉進一步強化了澳門作為蕞爾“小城”的形象。與此同時,“小城”澳門作為世界地理中的一點,不可避免與城外的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那么,澳門當代華文文學如何呈現(xiàn)“小城”同外部世界之間的張力?考慮到澳門本身是一座混血的城市,所謂的外部在一定意義上早已寓于內部之中,這種內外交纏的混雜性究竟又如何進一步豐富了“小城”的意象?
文學文本由現(xiàn)實世界催生而出,并不斷面向后者發(fā)起對話、質詢,甚或抗議或預言。澳門當代文學中“小城”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便體現(xiàn)了文學對現(xiàn)實世界歷久彌新的闡釋。小城或許的確“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但憑借“小城”這一意象,澳門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與現(xiàn)實相關的意義世界。不過,如前所述,澳門在世界舞臺上的角色決定了它并非偏安一隅的小城,作為一座國際化的自由港,它與外部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小城與世界的遭逢同樣體現(xiàn)在澳門當代文學作品當中,尤其是在小說這個文類里。
澳門女作家周桐(1949—)的長篇小說《晚情》以沈萬鈞和駱霞這對戀人的坎坷情路為線索展開。沈駱兩人年輕時相互愛慕,但因沈家家貧,駱霞被父親騙至廣州,被迫嫁給成都一位軍官。四十多年后,這對昔日戀人終于在澳門重逢,此時雙方均已喪偶,有意再續(xù)前緣,卻不幸受到子女阻擾。其中駱霞的長女遠在美國,要求母親前往美國為自己照看孩子,承擔家務,次女也希望隨母親一道移民,以求在國外覓得如意郎君。
周桐是澳門少數(shù)長篇小說家之一,她曾在《澳門日報》工作多年,并長期從事翻譯,精通英文,眼界較為開闊,她在鋪設故事情節(jié)時并不總是拘泥于澳門本土,而是常常涉及小城之外。在她的代表作《錯愛》中,主人公曾客居異國,與一位異國女郎一夕“錯愛”,誕下混血兒私生子,主人公隨后返回澳門。多年后,混血兒的出現(xiàn)打破了主人公和諧幸福的家庭生活,使婚姻面臨崩潰的邊緣?!锻砬椤分?,沈萬鈞和駱霞愛情的成與敗同樣和他們所處的城市不無關系,對他們而言,外部世界似乎常常構成一種干擾性的力量,破壞了二人構想中幸福的小城生活。內地僻遠的省份和大洋彼岸的美國分別代表著兩股力量,先是早年父權的脅迫,后是晚年子女的干涉,兩股不同的力量作用于同一個方向,先后破壞了男女主人公的生活和愛情,同時也彰顯出親情的千瘡百孔,動搖了小城原本穩(wěn)定的價值體系。
澳門青年作家呂志鵬的短篇小說《小店》講述了“小城”澳門一家秉承傳統(tǒng)手作工藝的餅店的興衰。在“小城經(jīng)濟起飛,自由行和旅行團滿天飛的同時”,店主黃小堅持古法,憑一人之力,慘淡經(jīng)營,苦苦支撐起一家百年餅店。但黃小銳意進取,利用電視節(jié)目積極推廣,并借上了發(fā)展旅游休閑城市的東風,小店生意日漸紅火,每天旅游車往來不斷,源源不斷地輸送大陸觀光客。但好景不常,某連鎖餅業(yè)集團看中小店地址,意圖吞并,并買通了遠在南美、加拿大、美國的數(shù)位業(yè)主,哄抬房租。黃小在內外交困中猝然去世,小店隨之關張。
小說中的“小店”顯然有所寓意,可以解讀為傳統(tǒng)手作生產方式的象征,而連鎖餅店則代表現(xiàn)代化的生產經(jīng)營模式,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講述了傳統(tǒng)如何淪為現(xiàn)代化進程之犧牲品的故事。小店在內外夾縫中求生,一路走來,有機遇,也有挑戰(zhàn),這一處境與澳門在新時代的境況或有可比之處。因此,小店雖小,寓意卻大。正如小說末尾論及黃小之死,談到:“文化學者說這絕對是一個象征;象征我們老店的過去;如果不幸的話,甚至象征我們老店的未來?!痹陝硬话驳耐獠渴澜缫呀?jīng)打破了小城的寧靜,小城難免于被商業(yè)化潮流席卷乃至被全球資本擺布的命運。
不過,具體到小城內部,也并非一個圓融自洽的整體。香港作家董啟章在《地圖集——一個想象的城市的考古學》中曾提到“東方半人馬”的概念,他引用博爾赫斯在《想象的動物》一文中的觀點,指出半人馬是兩個異質部分的拼合,人身與馬形既完美地融合,又涇渭分明,互不混淆。董啟章由此將拼合與混合區(qū)分開來,提出前者是大塊的拼湊、半形的接合,后者則是細部的雜糅乃至雜交。對于香港、澳門這樣特殊的文化空間而言,宏觀結構的拼合與微觀細部的混合恐怕都在所難免。但較之董啟章筆下的香港,澳門的“拼合性”似乎長期以來遠勝過“混合性”,因為從歷史上,澳門一直奉行華人與葡人分而治之的策略。據(jù)記載,19世紀的澳門曾明顯劃分為兩個風格迥異的城區(qū),即“洋人區(qū)”和“華人區(qū)”,“洋人區(qū)”遍布半島中部、東南部古城一帶,位于昔日教堂與修道院周圍;“華人區(qū)”則分布在媽閣廟到蓮峰廟的內港沿岸。在有些城區(qū),特別是望德堂和花王堂一帶,“葡萄牙和中國兩個社會,隔墻相望。”“葡萄牙出生的葡萄牙人與中國人之間,在商業(yè)之外并沒有太多的往來。唯一的例外是那些通過婚姻、出身或不改信天主教而是根據(jù)血統(tǒng)的事實進入葡萄牙人世界的中國人(如今被稱作土生葡人)?!?/p>
明末以降,葡萄牙人定居澳門后,中國士人來往澳門,對西洋奇物、異國風情往往最為好奇,留下了數(shù)量可觀的詩文,其中以尤侗的《西堂全集·外國竹枝詞》,屈大均的《澳門六首》、《荼蘼花》等,吳歷的《三巴集》最為知名,印光任、張汝霖編輯的地方志《澳門紀略》中亦收錄了一系列相關的文學作品。迨至現(xiàn)當代,華洋間雜的局面趨于普遍,華人社會與葡人社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與前殖民時代構成鮮明反差的是,澳門當代華文文學中對在澳葡人的描寫較少,且出現(xiàn)較晚。然而懿靈作于八十年代末的詩歌《住宅區(qū)街景錄影》以冷峻的筆調描寫一個青年深夜在街心遛狗,結尾處提到遛狗人“以辦公室的笑容上前迎一土生入懷”,通過刻畫華人與土生葡人之間一個冷冰冰的擁抱,勾勒出當代澳門住宅區(qū)內華洋共處的日常生活的一個側面。此后直到1995年魯茂的長篇小說《白狼》出版,澳門華人文學才第一次真正觸及土生葡人這一題材,集中刻畫了中葡混血的主人公吳白朗。
小城“澳門”特殊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也催生出一些帶有后殖民色彩的小說,余行心的短篇小說《絲士咖啡館》聚焦于澳門“小島”上葡國士兵熱衷光顧的一家咖啡館,咖啡館老板的女兒絲士小姐是位正當妙齡的中英混血女郎,她經(jīng)常面對葡兵的調笑追逐,不堪其擾。一天,“我”無意中走進這間咖啡館,因勇敢應對醉酒葡兵的挑釁而獲得了絲士的青睞,與絲士相戀,但不久絲士慘遭車禍身亡,小說以悲劇結尾。
小說開篇描寫島上的絲士咖啡館“情調太誘惑,是浪漫的,像外國的酒吧一樣,”言下之意,咖啡館所在地并不是“外國的”。然而,當“我”與葡國兵士發(fā)生糾紛,被對方打傷后,絲士憤憤不平地說:“中國人生活在外國的土地上”,“你以為他們當我們是什么人?”小島又變成了“外國的土地”。在小島國族歸屬的問題上,敘述口吻游移不定,凸顯出國族身份的曖昧性。小說對咖啡館室內空間的描寫也頗有意味:“里面全是穿制服的兵,我覺得很不舒服,那氣氛是混雜的,談話和笑聲嚷成一片喧囂,那是粗獷的,夾著煙味和酒味的濃濁,這簡直不像一間咖啡室?!蹦┪惨痪涑錆M隱喻色彩,似乎暗示著這不是一間小小的咖啡室,而是一個更大空間的縮影,“我”在“混雜的”氣氛中“很不舒服”的感受隱喻了葡萄牙占據(jù)時期華人群體在小城澳門的生活體驗。
澳門當代華文文學作品數(shù)量繁多,難以一一列舉,本文僅有針對性地挑選部分作品試做分析,顯然有掛一漏萬之嫌。文學植根于現(xiàn)實世界,并試圖借助語言的符碼在紙頁上重新建構一個富有意義的文本世界。澳門地域之小,構成了居于其中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獨特的歷史記憶和生命體驗,澳門當代華文文學作品又反過來借助紛涌迭出的“小城”、“小島”意象,建構出一個安寧閑適的歸屬地與寄寓鄉(xiāng)愁的家園,不斷書寫澳門的“小城”情懷。然而,小城并非遺世獨立的存在,作為現(xiàn)代化都市的澳門總是處在世界之中,并與周遭世界保持著復雜而多元的關系,關于“小城意象”的討論,因之需要放在澳門與外部世界關系的背景下解讀。紛紛擾擾的外部世界作為正向或反向的多股力量,逐漸改變或破壞著“小城”的風景與生活,而這也相應地在文學世界中留下了痕跡,它既是澳門文化多元共生的體現(xiàn),又進一步營造出澳門華文文學色彩斑斕的文化生境,并形塑著澳門文學未來的路徑和方向。
芝加哥城市研究學派認為,城市不只是人的集合,也不只是各種社會設施的聚合體,它“更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是各種禮俗和傳統(tǒng)構成的整體。換言之,城市絕非簡單的物質現(xiàn)象,絕非簡單的人工構筑物。城市已同其居民們的各種重要活動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它是自然的產物,而尤其是人類屬性的產物”。據(jù)此,作為“小城”的澳門同樣既是自然的產物,也是文化的產物,文學世界中的“小城”澳門也遵循著同樣一種雙重性。梳理澳門文學中獨特的“小城”意象,分析這一意象背后的生成機制,或可為我們研究澳門當代文學對本地文化地理空間的再現(xiàn)提供一種新的角度。與此同時,澳門這座“小城”內部的異質雜糅性令有關小城內外關系的討論變得更加復雜,所謂的外部實際上早已寓于內部之中。澳門當代文學作品中對自身異質文化空間的書寫,為“小城”意象提供了更加豐富的向度。
[責任編輯 池雷鳴 責任校對 閆月珍]
2017-01-15
鄭海娟(1980—),女,河北定州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后,從事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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