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浩
生與死的魔幻敘述——論《佩德羅 ? 巴拉莫》中的超自然現(xiàn)象
楊 浩
小說《佩德羅·巴拉莫》是胡安·魯爾福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代表作,其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超自然現(xiàn)象如游蕩的鬼魂、縹緲的聲音等。它們體現(xiàn)了墨西哥文化中的超然的生死觀念以及天主教的宗教文化,也是作家表現(xiàn)尋父主題、鄉(xiāng)村關(guān)懷的重要載體。
胡安·魯爾福 佩德羅·巴拉莫 超自然形象
小說《佩德羅·巴拉莫》是20世紀墨西哥著名作家胡安·魯爾福(以下簡稱“魯爾?!保┐碜髦唬≌f中,魯爾福設(shè)置一個充滿魔幻色彩的空間,一座廢棄的村莊,一群幽靈似的人物可以超越生死界限在其中游蕩。作品中的超自然的因素如游蕩的鬼魂、縹緲的聲音等分布廣泛,使得整部小說散發(fā)著神秘的氣息。在細讀文本的基礎(chǔ)上,我們梳理出小說中的超自然因素,探究神秘因素背后的文化意蘊,為解讀作品提供一條新的思路。
一
小說講述了莊園主佩德羅·巴拉莫(以下簡稱“佩德羅”)傳奇故事。故事發(fā)生在墨西哥革命之前,佩德羅幼時家道中落,后來依靠欺騙和謀殺等方式,積累財富,成為科馬拉村的獨裁者。然而,小說并沒有按照線性時間敘述佩德羅的經(jīng)歷,而是通過“我”返回科馬拉尋找父親的經(jīng)歷展開敘述,敘述者“我”即是佩德羅失散在外的兒子胡安·普雷西亞多。在“我”與幽靈似的人物的對話中,人們追敘起佩德羅的人生經(jīng)歷,那些超自然的鬼魂、縹緲的聲音等成為小說敘述的重要組成部分,串聯(lián)起各種交錯的時空場景。
游蕩在村莊里的鬼魂是小說中最重要的超自然現(xiàn)象,他們與“我”之間的交流對話,超越生死界限,構(gòu)成小說最為奇幻的部分?!拔摇眮淼娇岂R拉尋找父親佩德羅·巴拉莫,首先在岔道口遇到了趕驢人阿文迪奧,他把“我”帶到科馬拉,從他那兒得知佩德羅已經(jīng)去世多年。接著,“我”走進一座荒蕪的村莊,看到一處處空無一人的住宅,家徒四壁,雜草叢生,房門破敗不堪。在村中,“我”找到了愛杜薇海斯太太開辦的客店,并與其交談。此后,我還遇到了女傭人達米亞娜等人。然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死在了村莊里,在和身邊的另一個鬼魂女乞丐多羅脫阿聊天。到此,讀者會突然發(fā)現(xiàn),此前胡安在村里遇到的都是和活人幾乎沒有差別的鬼魂,小說中的細節(jié)內(nèi)容可以證明這一點。客店女老板愛杜薇海斯太太也已經(jīng)自殺身亡了,而達米亞娜已經(jīng)死在了阿文迪奧的刀下。因此,胡安遇到的鬼魂使得其處于一個魔幻非現(xiàn)實的時空中,增加了小說的神秘夢幻因素。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通過“我”通過與鬼魂的對話,胡安了解到自己的父親佩德羅的相關(guān)人生經(jīng)歷。鬼魂成為溝通兩個時空(即胡安的時空和佩德羅的時空)的中間媒介。從達米亞娜那兒,“我”獲悉佩德羅通過迎娶富有的多羅萊斯(胡安的母親)獲得了大量的土地和財富,化解了自己的債務(wù)危機。而在“我”與多羅脫阿的對話中,“我”知道了佩德羅和他妻子蘇薩娜之間的愛情故事,以及他為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與革命黨周旋的驚險過程。因此,小說中的鬼魂不僅豐富了小說的魔幻色彩,還從獨特的“他者”視角塑造了佩德羅的形象。
各種縹緲的聲音是小說中的又一種超自然的現(xiàn)象,各種聲響如呼叫聲、對話聲等在村莊里回響。盡管各種各樣的聲音縈繞在耳邊,卻看不到發(fā)出聲音的人,這是村莊中喧鬧聲音的神秘之處。在愛杜薇海斯太太的客店里,胡安聽到過呼叫聲,像是醉漢的哀號,叫喊的內(nèi)容是,“啊,生活,這樣的日子我怎么過??!”,“放開我,難道被絞死的人連頓足的權(quán)利也沒有嗎?”喊叫聲來自因土地糾紛而被佩德羅殺害的阿爾德萊德,他在為自己的冤屈申訴。深夜,在村里的街道上,“我”聽到各種對話聲,有婦女們商量對策逃離佩德羅的魔爪;有姐夫和小舅子爭論是否把土地賣給佩德羅。在這個荒無人煙的村莊里充斥著喧鬧聲、人聲、嗡嗡聲和歌聲,讓胡安感受到村莊以前的繁榮與興盛。這些聲音或多或少還和佩德羅有聯(lián)系,暗示了佩德羅在科馬拉村的強勢地位,以及他對村民生活產(chǎn)生的無處不在的影響。當胡安死后,變成鬼魂,他還聽到了一些獨白。這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音,“我全身是血,身子一伸直,我雙手便沾上了在石頭上四處流淌的血。這是我的血,大攤大攤的血。我明白,堂佩德羅并沒有殺害我的意圖,他只是想嚇唬嚇唬我”(144)。這段獨白來自因佩德羅復(fù)仇而死去的某個無辜者。冤死者的靈魂的聲音在小說中占有重要地位,受難者死后,他們的聲音在哭訴,譴責佩德羅的暴力與罪惡,為正義的訴求吶喊。
二
魯爾福在作品中展現(xiàn)了大量的超自然現(xiàn)象,如鬼魂、聲音等,讓人目不暇接,對其進行歸納可以解讀出現(xiàn)象背后蘊含的生命意識以及宗教意識。
一方面,鬼魂形象體現(xiàn)了墨西哥文化中生死觀念。魯爾福在小說中刻畫的鬼魂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幾乎一樣,也沒有表現(xiàn)出陰森恐怖的氛圍,其根源在于墨西哥文化對于生死的獨特理解。墨西哥人對于死亡并沒有恐懼的心理,“他們相信生死輪回,死神對于墨西哥人來說并不陌生,他們不怕死神,敢于面對死神,甚至嘲笑死神,給死神取了許多外號:老太婆、禿腦殼等”。他們“常常談到死亡,和死亡開玩笑,嘲弄它,與它親昵,伴他入睡,對它表示祝賀”。甚至,墨西哥人還會過死人節(jié)。對于他們來說,死亡是生存的延續(xù),是生存的另外一種形式。因此,魯爾福小說中描繪的鬼魂還保持著現(xiàn)實中活著的人的生活方式,趕驢人阿文迪奧在做著郵差的工作,為胡安作向?qū)б?;愛杜薇海斯太太?jīng)營客店,并接待胡安住宿;多尼斯兄妹則為胡安提供飲食等。而從胡安的角度來說,他對于鬼魂和死亡沒有恐懼的心理。他還開玩笑似的問多尼斯兄妹,他們是不是死人。魯爾福吸收借鑒了墨西哥文化對于死亡的超然態(tài)度以及生與死的轉(zhuǎn)化意識,創(chuàng)作出來的超自然的亡魂形象更具有人的特點,那些亡魂生前勞作生活在科馬拉,死后仍然留在村莊里,守護著村莊。他們是科馬拉由繁榮富庶走向衰敗破落的歷史見證者,向外人訴說科馬拉的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其中最主要是佩德羅的故事。因而,亡魂們的訴說也是對衰敗的村莊和那些曾生活在科馬拉的人的最好的紀念。
另一方面,超自然的形象也蘊藏了宗教信仰意識。墨西哥曾經(jīng)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西班牙天主教信仰在殖民過程中傳到墨西哥,融入到墨西哥的宗教信仰文化中。小說中,上帝、天堂、罪、祈禱等涉及天主教信仰的語詞不斷出現(xiàn),這些語詞構(gòu)成了天主教信仰的關(guān)鍵內(nèi)容,即人生前要是犯有罪孽,死后就進入地獄受罰,如果經(jīng)過神父念經(jīng)祈禱便可得到寬恕,進入天堂。超自然的亡魂的言行與天主教的信仰意識聯(lián)系密切。愛杜薇海斯脖子上掛著一個用線穿起來的圣母瑪利亞的圣像,上面書寫著:罪人避難處。圣母像表明了她對天主教的信仰,也寄托了對自己的罪行救贖的希望,因為愛杜薇海斯太太是自盡身亡的,而在天主教的教義中,自殺是對上帝意愿的違背,也是罪行。多尼斯兄妹告訴胡安,村里有很多亡魂得不到祈禱和寬恕,脫離不開苦難,在人世間游蕩。乞丐多羅脫阿生前幫助佩德羅的兒子米蓋爾禍害姑娘換取報酬,神父告訴她罪孽太深重,不可能獲得祈禱,更進不了天堂。她變成亡魂之后,躺在墓穴中,仍向上帝祈禱,希望獲得寬恕。游蕩的鬼魂因為生前的罪孽得不到寬恕,進不了天堂,但是沒有放棄對上帝的信仰,仍希望通過信仰的道路獲得救贖。無論是活人還是亡魂對上帝信仰,都隱藏著對洗刷罪惡的渴望,指向?qū)ι频淖非蟆?/p>
三
小說展現(xiàn)出來的超自然現(xiàn)象不僅蘊含著墨西哥獨特的文化氣質(zhì),它們還與小說主題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有關(guān)。尋找父親是貫穿小說的重要主題。小說一開頭就寫明,我來科馬拉的原因是尋找父親,之前胡安對父親佩德羅和村莊一無所知,通過與愛杜薇海斯、達米亞娜、多羅脫阿等亡魂的交流,胡安建立起對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形象的認知:他性情乖戾,殘忍暴虐,荒淫無度。他原本希望通過找到父親,明確歸屬感,獲得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和確立。不過,胡安無法接受如此丑陋的父親,無法接受自己是罪惡之人的孩子,也就沒有從父親那兒獲得自己的身份認同。另一方面,胡安面臨一個困境,他尋找父親的動機來自母親的遺言,似乎母親在引導(dǎo)胡安尋找自己的身份認知。母親死后,她用聲音為胡安描述了一個富饒美麗的科馬拉,“黃昏,細雨蒙蒙,泥土的顏色,紫花苜蓿和面包的香味,還有那散發(fā)著蜂蜜芳香的村莊”(144)。同時也是一個充人煙味兒的村莊,“每天清晨,牛車一來,村莊就顫動起來。牛車來自四面八方”(144)。這構(gòu)成了胡安對科馬拉的美好想象,是引導(dǎo)胡安回到科馬拉的重要因素??墒牵部吹降目岂R拉是個空無一人,荒草叢生,破敗不堪的村莊。由母親的敘述構(gòu)成的富庶的科馬拉和胡安親眼看到的破敗的科馬拉之間構(gòu)成鮮明的反差,現(xiàn)實的落差暗示母親對胡安認知引導(dǎo)的失敗,甚至,胡安更加拒絕從佩德羅那兒獲得自我認知,因為佩德羅是科馬拉衰敗的罪魁禍首。胡安尋找父親的結(jié)果是失望的,他沒能從父親那兒找到歸屬,而處于失敗的焦慮狀態(tài)中,他的死亡可視為擺脫認知焦慮的方式。不過,在胡安尋找父親的過程中,亡魂以及母親的聲音在其中的引導(dǎo)媒介作用是不可忽略的。
胡安希望通過尋找父親的方式獲得歸屬感和自我認知,而魯爾福也在小說中試圖找到自己的精神歸屬。對于魯爾福來說,他的小說是關(guān)于鄉(xiāng)村命運的敘述,以科馬拉為代表的墨西哥鄉(xiāng)村是他的精神歸屬。在魯爾福時代,墨西哥處于動蕩不安中,先有推翻殖民者統(tǒng)治的革命戰(zhàn)爭,后有革命者內(nèi)部之間爭奪權(quán)力分配的斗爭,還有教會與墨西哥政府之間的戰(zhàn)爭等,戰(zhàn)亂對鄉(xiāng)村的破壞是明顯的。另一方面,以佩德羅·巴拉莫為代表的鄉(xiāng)村惡霸殘酷地迫害村民,導(dǎo)致民生凋敝,鄉(xiāng)村衰變。魯爾福關(guān)注苦難的鄉(xiāng)村,用文字記錄那些被人遺棄的村莊,那些暴行和罪惡,那些死后都不能安息的亡魂的訴求。小說中的科馬拉是荒無人煙的廢墟,是鬼魂出沒的死亡之地,是墨西哥衰敗鄉(xiāng)村的典型。關(guān)于科馬拉和亡魂的敘述是對曾經(jīng)生活在苦難中的人最好的紀念,對橫行于鄉(xiāng)村的罪惡的清算,對合理和正義秩序的呼喚??梢哉f,只有理解死亡以及亡魂的存在,才能從死亡角度理解生存的意義,更好地關(guān)注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墨西哥的廣袤鄉(xiāng)村以及還在苦難中掙扎的人。亡魂等超自然的現(xiàn)象是魯爾福思考表現(xiàn)鄉(xiāng)村世界的重要載體,其表現(xiàn)形式是虛幻的,但內(nèi)容是真實的,也成為小說中最令人著迷的部分,最具有分量的意象之一。
《佩德羅·巴拉莫》中的超自然現(xiàn)象形式多樣,意蘊復(fù)雜,體現(xiàn)了墨西哥獨特的生命和宗教意識,以及魯爾福的創(chuàng)作風格,不過,這只是其豐富內(nèi)涵的一小部分。其中還涉及個人欲望與沖突,女性主義的敘述等問題,這些問題也引導(dǎo)我們繼續(xù)深入魯爾福的小說世界,體會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魅力。
注解【Notes】
①[墨]胡安·魯爾福:《佩德羅·巴拉莫》,屠孟超譯,譯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wǎng)orks Cited】
[1]段若川:《安第斯山上的神鷹》,武漢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頁。
[2][墨]塔維奧·帕斯:《帕斯作品選》,趙振江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5頁。
Title: Magic Narration Between Life and Death — Analysis on Supernatural Phenomenon in Pedro Paramo
Author: Yang Hao is from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Ancient Greek Comedy.
Pedro Paramo
is Juan Rulfo's master work with the style of magic realism. There are a series of supernaturals like the wandering ghost, ethereal sound in this novel. They re fl ect not only the sense of supernatural life and death and religious culture of the Catholic in Mexico, but the theme to look for father and to focus on village.Juan RulfoPedro Paramo
supernatural phenomenon楊浩,上海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古希臘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