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淑窈
從文字到影像:“真實建構”的余秀華——評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
溫淑窈
腦癱患者,農民,詩人,當這三個完全不搭界的詞匯融合在一起,就構成了一個特殊的個體——余秀華。2015年1月,余秀華的那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許多大V的競相傳播之下火遍互聯網,余秀華因此一夜走紅?!稉u搖晃晃的人間》就是一部記錄這位農村腦癱女詩人余秀華生活的紀錄片。影片一舉斬獲了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節(jié)評委會大獎以及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等獎項。
余秀華這位湖北鐘祥橫店村的普通村民,以其采擷于農村生活日常的凄美壯彩詩行,向中國文化領域投射出了新世紀的一道形諸于詩性靈魂的耀眼光芒。這道耀眼光芒以其語言本色的強大能量,由文字文本建構著生活之愛、親情之愛、生命之愛,更以其文字文本中的媒介再現表達出切膚之愛、自由之愛、靈魂之愛的偉大力量。同時亦以其本我之愛、超我之愛、自我之愛而建構出了人性的意象化光芒。
余秀華出生時由于難產缺氧而導致了小腦神經失調,六七歲時還無法行走,啟蒙較晚,八歲才上小學一年級。余秀華走路雖是搖搖晃晃的,然而,她的靈魂卻是崇高的,這種靈魂的崇高深刻地表現在其文字文本之中,余秀華妥貼地表達著其所寄身于其中的生活之愛。生活中的余秀華是坦誠的,“我也不認得艾米莉·狄金森”“我不像林黛玉”,這樣的表達既真實且自卑。面對無情冷酷、平庸痛苦、平凡無奈的生活,余秀華極度堅韌的內心深處充滿了正能量,“我要嚼一點具體的苦,才嘗到活著本身的甜;我太不同了,所以能看到凡俗是多么地幸?!保@樣的對于普通大眾生活,描寫得切近、真實、生動的詩句,似乎只能從一個對現實無比堅忍,對未來無比執(zhí)著,對生活無比熱愛的詩人口中道出。誠然,完美從來都與缺陷共存,只不過是有些缺陷是顯性的,有些缺陷是隱性的而已。
余秀華是如此地看重生活之愛,更是如此地珍視生活之愛。正當余秀華的才華被無數文青追捧,甚至被獲得過魯迅文學獎的人艷羨的時候,她卻說,如果生命能讓我重新選擇,在才華與幸福之間重新選擇,那么我將毫不猶豫地選擇幸福,我寧可做一個不懂詩、不讀詩、不寫詩的普通女人,因為,我虧欠父母太多,他們?yōu)槲腋冻鎏?。余秀華母親病重時,她推掉了所有活動回家并坦言,為了母親我可以不要明天。余秀華這樣寫父親:“深夜,看見父親背著月亮吸煙,那個生長過萬頃麥子的脊背越來越窄了。父親啊,你的幸福是一層褐色的麥子皮,痛苦是純白的麥子心。”面對父母的日漸老去,余秀華對鐘愛的月亮這樣傾訴與質詢“你的月光為何越來越白”,余秀華對于親情之愛愛得如此真誠動容,滿懷著一腔赤子之心,同時,恰恰是在父母無私的親情之愛的撫慰之下,在余秀華的眼中方能幻化出人間萬象盡皆成詩的凄美壯麗的詩行。
雪原的田塍上,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踏雪而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帶著生命的枷鎖沖撞著、反抗著、掙扎著,這搖搖晃晃的身影,不太自然的表情,吃力含混的聲音,飽盡風霜的皮膚,都凝結成了余秀華生命的歷程。余秀華腦癱而造成的身體特殊性,使得她從小就備感生活壓力,更倍嘗生活苦難與生活艱辛。這反使得余秀華更加感受到了生活的價值與親情的可貴,從而遠比正常人更真切地懂得生活之愛、愛情之愛。在這雙重的愛的滋養(yǎng)之下,在她的內心深處更升騰出了一種對于生命的愛,這促使余秀華在其詩行中對于生命之愛作出了更加精彩的告白。這種精彩的告白使得在搖搖晃晃中,余秀華的生命被重新打開,被以一種充斥著靈性的方式重新打開。在生命之愛中的余秀華是無比強大的,強大到無論是生命的折磨還是命運的曲折,對于她而言都如云淡風輕一般,完全不會影響她詩歌中的文學境界。
影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因為關注余秀華現象而成為一部較為罕見的人物紀錄片。這部人物紀錄片旨在對特殊身體條件下內心詩樣風景加以藝術化探求。20年的不幸婚姻,父母之命嫁作人婦,丈夫長年奔波在外,父妻感情不和,婚姻狀態(tài)名存實亡,余秀華雖不幸擁有著特殊身體條件,但卻仍然擁有著正常女性的身體欲望,有著更為強烈的情感渴望:“愛情離我很遠,所以我才不甘心,才有那么多追逐碰壁的過程。切膚之愛和靈魂之愛,我都沒有得到?!睆挠嘈闳A的文字文本與媒介再現可見,余秀華雖然擁有著豐富的生活之愛、豐厚的親情之愛、豐饒的生命之愛,但是,從她的文字文本回到冷酷的現實,余秀華的切膚之愛與其身體的切膚之痛同樣被戴上了無形與有形的枷鎖,余秀華的身體、情感、欲望都被牢牢地困在了一池淺水的泥淖之中。
《搖搖晃晃的人間》在表達余秀華文字文本的同時,更深入地關注了余秀華的情感與欲望世界。影片以“魚”與“欲”的諧音來抽象化地象征余秀華的欲望,同時更以“魚”與“余”的諧音來抽象化地象征余秀華這一個體生命所處的自由困境。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不幸的婚姻使得余秀華無須權衡,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由與新生。2015年12月,在痛苦的婚姻中掙扎了20年的余秀華,終于以詩歌所賦予的力量,協(xié)議離婚重獲新生:“我覺得這個決定是最好的,是為了解除婚姻的負擔,我前夫真的不是一個壞人,他也是一個老實人。因為正常人和殘疾人在婚姻里的落差顯得特別大,這個婚姻對我是一個非常大的壓力,對他也是同樣的壓力。”余秀華說,“所有的輿論與我現在獲得的自由相比,自由更重要,這是內心能夠感覺的東西?!?/p>
余秀華在其文字文本中這樣描述那種對于自由之愛的壓抑:“風起的時候,我們習慣把裙子和思想一同按下?!倍凇稉u搖晃晃的人間》中,鏡頭下的余秀華卻竟然是洗盡鉛華的極端質樸,沒有獲得切膚之愛的余秀華更向往那種靈魂之愛。因為,只有靈魂之愛才能讓余秀華的詩樣才華與其意象化的形而上的自我真正匹配起來,而那具有著殘缺的軀殼,用余秀華自己的話而言,“我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接受自己”,這不僅是余秀華對于其軀殼的抱怨,而且更是其對于這具軀殼的無奈表達,因為,“我想我說話的時候表情自然一點,但是根本做不到”。然而,這種深深的無奈卻并未攫住余秀華的靈魂,恰恰相反,正因為這具軀殼的無奈,才賦予了余秀華根性靈魂的詩性升華,對于余秀華而言,身體和靈魂的相伴相依,身體和靈魂的相系相斥,身體和靈魂的相悖相離,與心靈到心靈的感染、沉浸、交流相比,一切都已經釋然了。
《搖搖晃晃的人間》既是對余秀華文字文本的一種映像總結,又是對余秀華本我、超我、自我的一種基于表象、抽象、意象的多模態(tài)話語之愛的一種映像探索。這種探索使得余秀華的文字文本鮮活、清晰、靈動了起來;使得余秀華的文字文本能夠以媒介形式向更多的觀眾與讀者表達出來。一如余秀華眼中的平庸的痛苦的日常生活,在片中,恰如她自己所言:“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比欢谶@種平庸與痛苦的日常生活中,余秀華對于本我之愛有著異乎尋常的渴望,她甚至用強烈到燃燒之后的毀滅來渴求那種正常的本我之愛,“愛是一場遠方獨自的焚燒,是用灰燼重塑的自我,是疼到毀滅時的一聲喊叫”。從這個意義而言,余秀華有著斑駁之容表象之上的,形而上于其本我的健全的思想意識所妝扮起來的華美之容。
寄托在本我之上的是余華秀的超我之愛,她的超我之愛是超然、超脫、超凡的。正如她在詩歌中所言“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這種求諸于自然陽光恩賚的超然格局,顯然是更加真實且質樸的;同時,這種超我之愛亦是超脫的,這種超脫并不寄希望于每天都“陽光好”,只寄希望于或然性中的某一天。余秀華所擁有著的是更加淡淡然的超脫心態(tài);并且她的這種超我之愛更是超凡的,這種超我之愛以其自然、或然、偶然,而不斷進階式地建構起了一種超凡超俗的境界,而這種境界恰恰是余秀華的獨特人生經歷才能造就出來的。在《搖搖晃晃的人間》中,在鏡頭前所看到的映像表象與象征抽象之上的,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同時擁有著超然格局、超脫心態(tài)、超凡境界的樸素的農民,樸素的詩人,余秀華的靈魂是健全的。
余秀華的大半生都在痛苦中活著。這種痛苦更多的顯然是精神上的痛苦合并著靈魂上的痛苦,因此,她的自我意識才會驅策著她,如此之強烈地尋求著自我的解脫。這種自我之愛使得她與其現實中、身體上被束縛一樣不由自主,同樣地不由自主地充滿了渴望,渴望掙脫一切有違自我之愛的束縛,因此,她的詩歌才會充斥著強烈的愛的渴求。這種愛的渴求既包含著其切膚之愛,情感之愛,更飽含著其自我之愛以及超越自我之愛的那種形而上的更加可望而不可即的靈魂之愛。這些愛既是她不可或缺的,也是她最為缺乏的。因此,她對愛的渴求與詩化表達才會如此真切,如此強烈,如此熾熱。然而,余秀華的這種自我之愛卻被現實牢牢束縛了大半生,這種自我之愛被經濟能力重重包裹在里面使得余秀華有心渴望,卻無力反抗,因此才會在其甫一成名獲得經濟能力之后,完全不顧社會輿論與世俗壓力斷然做出對婚姻、自由、自我,乃至命運的抉擇。
依余秀華所言,“若以語言描繪我的不堪,其實非常疼痛”,在身體枷鎖中搖搖晃晃掙扎著生存的余秀華,其實是非常痛苦的。然而,幸運的是,余秀華所秉持著的生活之愛、親情之愛、生命之愛卻是既無私又偉大的。正是這種無私與偉大的愛,才能煥發(fā)出余秀華生命中的詩性光彩。這種切近百姓生活的詩性光彩對于文學的后現代規(guī)訓,才使得文學在新世紀得以再次重新回復到生活的現場中來。同時,余秀化的苦澀心境與其詩性溫情一并與世界萬象幻化出凄美壯彩的詩行。
余秀華的身體的不完美,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才華橫溢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身體的被禁錮反而使得她的才華得以無限迸發(fā)。推而廣之,我們人類在絕大多數情況之下,都是在作繭自縛,都是在以一種錯誤的方式自我禁錮,都在向社會與世俗做出不得已而為之的某種妥協(xié)。從這種意義而言,余秀華顯然是極其幸運的,她能夠遠比正常的健全的人更加清醒地憑借其自我之愛,完成其生命之中最具存在價值、存在意義的一次超我的偉大救贖,使得她搖搖晃晃的身體徹底擺脫了重重的有形與無形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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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淑窈,女,廣東順德人,海南熱帶海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