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爭鳴廣場
詩歌的粉紅色調(diào)(外一篇)
任芙康
·主持人語·
本期發(fā)幾篇短文。文短而意長,追求文字的凝練,文風的雋永,應該是批評寫作題中之義。簡單說批評文字的長短孰優(yōu)孰劣,沒有意義。還是看發(fā)在這里的幾篇文章。比如:某作者說:“不會寫情詩的人,終究是會和詩分手的。情是詩的源泉,詩情寡淡,溫吞躲閃,寫出的句子,必然如同缺水的干枝。”這就是經(jīng)驗之談。都知道“修辭立其誠”,但是,如何立?這是答案之一。(冉隆中)
我昨天從天津來,明天回天津去,跟寒冷的北方,雖只有三兩日分手,但來到青綠的深圳,置身于比天氣更宜人的詩歌聚談,令人喜悅。畢竟,短暫的暖和,也是幸福。寫詩,被一些人認為是私人化、個體化的創(chuàng)作。似乎只有關在門窗緊閉的書齋里,才能寫出讓五百年之后的子孫頂禮膜拜的史詩。其實,可能大謬。詩歌詩歌,表明詩離不開歌;歌舞歌舞,表明歌離不開舞。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鮑勃·迪倫,一位民謠歌手,行吟詩人,卻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文學表達。而下午的詩歌朗誦,聽說除了配音,還有伴舞,將會同樣告訴我們,詩歌寫作,只有摒棄盲目高雅的幻覺,承受地氣潤澤,經(jīng)受生活滋養(yǎng),領受時代恩惠,接受民眾鑒賞,方有望真實的興旺。
1964年,我14歲,捧著梁上泉的《山泉集》,仿效涂鴉。第二年春天,發(fā)表第一首詩歌。稿費兩元,買了100根棒棒糖,全班48位學生,加上班主任和語文老師,人手一根。嘗過棒棒糖的甜頭,同學中多了好幾位詩友。到了二十來歲,有一天,照鏡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相貌呆板,跟詩人的模樣,完全不配。從此,再不寫詩。但依循曾經(jīng)愛詩的慣性,就只是讀。再后來,又參加一些詩歌的評獎,就還是讀。讀來讀去,覺出自己的心里,比較接受聲響小的詩,比較接受色彩淡的詩,比較接受含義淺的詩,或者說,比較接受家長里短的詩。譬如,你們深圳,有位黃姓朋友的詩作,便是我喜歡的類型之一。在他從容的表達里,不見大呼小叫,劍拔弩張。給你的感覺,只有舉重若輕,平易近人,自尊自愛,甚至,欲言又止……此外,他的詩里,不乏對山泉、古樹,祖母、草鞋等等人與物的緬懷,字字入眼,撥動心弦。今天的人們,七情六欲,而又丟三落四,尚有幾多閑暇,能在腦子里騰塊空地兒,保存關于祖母、關于童年、關于草鞋、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呢?
不由自主,想起我的中學語文老師。老師課上澎湃,課外少言,在50多年前的蜀國詩壇,不動聲色地占有一席之地,寫山山無猙獰,寫水水無兇險,寫人人無邪氣。他的詩歌園子里,種著一點點老街古巷的幽暗,種著一點點山川原野的寂寥,種著一點點為人處事的良善,種著一點點花前月下的纏綿??偠灾?,老師的詩,離叫賣聲遠,離開山放炮遠,離心計遠,離床榻遠;既不像大躍進年代的民歌催人豪邁,亦不像流沙河的《草木篇》令人可疑?!拔母铩敝械睦蠋煟审@弓之鳥,受盡凌辱。在一場冬寒的批斗會上,脖領子里被人灌進一盆涼水,面對辱罵和耳光,他無奈地說:“我身上血少,只好做一個粉紅色的詩人。”
而眼下,偶爾讀到與老師相像的詩作,心里會生出莫名的親近。當然,半個世紀的時空之隔,即或相像,但相互映照,無論形式,還是內(nèi)容,都很難重合了。但玩味彼此的字里行間,除了近似的氣息、近似的韻律,更有近似的色澤,那就是我老師從未舍棄的粉紅。這種遠離沉悶、也同時遠離亢奮的顏色,會讓你安靜地去讀,安靜地去想。讀是如魚得水的讀,想是怦然心動地想。有粉紅作為基調(diào),給人留出安詳?shù)挠嗟?,不同的看客,會以自我的境遇與感受,做各式的解讀。粉紅之色,不輕不重,不淡不濃,頗合中庸之道。如果有朝一日,粉紅能修成正果,成為詩壇一種“正?!钡纳剩隙ㄓ兄趯懺姷娜伺c讀詩的人,淡忘于名利之誘惑,舒緩于現(xiàn)實之尷尬,潤飾于人性之塑造。那就喜從天降,詩壇有福了。
容我再用一點時間,介紹一位歷經(jīng)坎坷的陳姓詩人,現(xiàn)居洛杉磯的四川老鄉(xiāng)。72歲之前,老鄉(xiāng)從未寫過一首情詩。73歲的某一天,突生愿望,“要以情入詩,補愛戀之課”,隨即墜入重重實有或虛擬的情網(wǎng),而難以自拔。他的日常聊天里,絕無同齡者的健身、防病、養(yǎng)生之類,始終以獨特的青春氣息,去包裹每一位同他接觸的人。至今七年過去,已寫出情詩兩千余首,成書四卷,被譽為詩壇一抹倩影。不知道,他的抒情之旅,還將跋涉多久。平均二百多首的年產(chǎn)量,意味著幾乎每天,胸中懷愛,筆下流情。陳詩人積八十載人生閱歷,以大半生情感蘊藏,蘸著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心性,寫出的每首情詩,無不以翩翩風度,款款情思,讓無數(shù)年輕男女,徐徐燃燒起來,成其心悅誠服的擁躉。
相形之下,許多雜以繁色,濃妝艷抹、怪相迭出的詩作,挖空心思,搜羅驚人之語,渴求驚鴻一瞥,追逐驚世駭俗,則往往事與愿違,耀眼于一時,炸響于一瞬,很快歸于沉寂。所以,對那些色調(diào)可疑的詩,此刻不說也罷。
很多很多年前,那已是一段遙遠的記憶,少年的我,靠著模仿,學著寫詩。成年后則完全洗手。難以為繼的原因是,情趣遲鈍、枯澀。曾有一位師父,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不會寫情詩的人,終究是會和詩分手的。情是詩的源泉,詩情寡淡,溫吞躲閃,寫出的句子,必然如同缺水的干枝。我的經(jīng)歷,驗證了師父的指教?;钸^一大把年紀,不曾給哪位異性,寫過一首情詩。尤為悲慘的是,不曾有哪位異性,給我寫過一首情詩。但相信在座的各位幸運的朋友,都不會遭遇如我一樣的人生失敗。詩歌的門外漢,此刻在行家面前語無倫次,并偏好于粉紅的色調(diào),一定惹人見笑。那就趕緊閉嘴。
“東西方文化沖突”,已成一種概念,并在眾人眼里,視作定律一條。中外交往之中,凡遇障礙,皆順手牽羊,或以"文化"的鑰匙釋疑,或以"沖突"的利刃解惑。大而化之,固然省事,但遠離貼切,多為隔靴搔癢。
托開放之便,自20多年前開始,我拖著行囊,多次域外云游。以丹麥為圓心,網(wǎng)羅周邊諸國,曾有由秋到冬的勾留。之后有東南亞的云頂之高,亦有港澳臺的湖海之遠。數(shù)度赴美,與白人朋友結(jié)伴,為看太平洋與大西洋在洛基山脈的分水嶺,登上美國國家公路海拔最高的地段;為看海明威的故居,抵達美國版圖上最南端的小島。國內(nèi)的寒舍,我們留宿過法國、瑞士、美國、冰島的親戚。與家人同行,帶他們?nèi)ミ^延慶八達嶺、重慶史迪威故居、長江三峽、臥龍熊貓保護區(qū)、成都三星堆遺址。我們用中國人的邏輯思維,成功矯正一位美國生、美國長的愛爾蘭血統(tǒng)姑娘的形象思維,幫助其撥開愛情的迷霧。我們以東方式的待客之道,接納一位除卻往返機票、身無分文的法國女孩,兌現(xiàn)了她兒時向往的長城攀登。我們以華夏傳統(tǒng)的忠孝倫理,說服一位冰島小伙子,逢年過節(jié)去探望他定居瑞典的父母。交往之初,我們毫無回報的預期。但意外收獲不少良性循環(huán)的碩果,使我們深感人生的豐富,亦倍覺人生的溫暖。
悠久的大學,庭院深深,往往是一個地域的縮影。我酷愛校園里的行走,僅在美國,游覽過斯坦福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波士頓大學、伯頓大學、布朗大學、紐約大學、紐約州立石溪大學、維斯理學院、克羅拉多大學、西方大學??慈思?guī)熒娘L貌,圖書館的秩序,教舍的建筑,森林與草地的鋪陳,在我"東方"的眼神兒里,毫無突兀之感,令人一見傾心?,F(xiàn)在不少人聚飲聚餐,時興AA制,本來無可厚非。但眼見一些青年,學得若干皮毛,將AA制夸張到西方文化的高度刻意仿效,就幾乎成了他們吝嗇的托辭。我多次有意做過試驗,國內(nèi)國外與洋人共赴飯局,要么由我一人付賬,要么完全袖手旁觀,結(jié)果無一“老外”跟我翻臉,更無一“老外”拒絕入席,回回酒足飯飽,盡歡而去。羅列這些,只為表達一個意思,我多年來西去東來,尚未眼花繚亂,而在琢磨體會,所謂東方西方的文化差異,其實往往只是生活的習慣、規(guī)矩不同而已,無須動輒凸顯,更不必輕言"沖突"。拋開心理變態(tài),拋開特異功能,從正面說,東方人西方人對真善美的追求往往同心同德;從負面看,東方人西方人人性中的頑皮與卑劣互為難兄難弟。東西方借鑒、彌補、滲透、融合的事與理,可謂俯拾即是。
就我耳聞目睹,隨手舉例。早春鳥叫帶來的愉悅是一樣的,晚秋落葉帶來的傷感是一樣的;海水入嘴的咸與澀是一樣的,刀尖進肉的疼與痛是一樣的;相處一生的親人不幸離世抱頭痛哭是一樣的,十月懷胎的嬰兒順利降生奔走相告是一樣的;富豪拒絕死神的奢望是一樣的,窮人追逐溫飽的誠意是一樣的;對投桃報李的認可是一樣的,對過河拆橋的厭惡是一樣的;富在深山有遠親是一樣的,貧居鬧市無人問是一樣的;過節(jié)時注重吃喝是一樣的,場面上講究穿戴是一樣的;父母康健的欣慰是一樣的,兒女頑劣的痛惜是一樣的;夫妻同床異夢的怨憤是一樣的,同事爾虞我詐的郁悶是一樣的;商人避稅的心眼兒是一樣的,文人版稅的盤算是一樣的;平民安居樂業(yè)的理想是一樣的,政客巧舌如簧的做派是一樣的;學者天馬行空思路的龐雜是一樣的,乞丐東張西望目標的單一是一樣的;年輕氣盛時容易憤青是一樣的,漸入老境后變得寬容是一樣的;對古道熱腸的認可是一樣的,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慨是一樣的;有榮辱心的人做了錯事會無地自容是一樣的,無羞恥感的人干了壞事能泰然自若是一樣的;不良的少年浪子回頭金不換是一樣的,有志的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一樣的;坐上飛機希望正常降落是一樣的,進入夢鄉(xiāng)期待平安醒來是一樣的……
寫出這些語無倫次的句子,都是為了與人分享一個概念——文化范疇內(nèi)"沖突"的概念,只是相對而言,大不必有人一說,你就點頭稱是。
(作者系資深文學評論刊物主編,多屆茅獎、魯獎評委)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