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立新

——讀張尚鋒組詩之《寂寞令》

師立新

讀完組詩《寂寞令》，走出作品坦誠擺放的詩境，我可以不謙虛地說，已能看懂詩人的心底世界。

寫詩是個走心的活兒，許多人在做，但走心的程度不同，做的最終結(jié)果就差別很大。有人的分行句子才制造出來轉(zhuǎn)眼即死，也可以說根本就是一堆沒活過的語言堆砌；有人的文字隨時間的淘洗一帆風順活了下來，還活得骨骼清秀。就《寂寞令》而言，我眼里它是生息飽滿的，而且模樣俊美。因此，必須針對這組詩而談到情懷。盡管我一直認為情懷一詞過于虛空，甚至有假、大嫌疑，曾不止一次向詩人張尚鋒抱怨他口中強調(diào)的“情懷”兩字，可最終仍然在詩評時選用它做概念總結(jié)。好像也只有這詞才能詮釋這組詩歌的痛和美及深遠，如果論文字技巧，詩人暫時還沒有展現(xiàn)達及那些花哨的奢侈。

張尚鋒常調(diào)侃自己是半劃子作家，不成氣候。這位湖南籍貫的某刊編輯，有著曾經(jīng)從軍十五年的人生閱歷，這不時成為他的談資。軍隊塑造了他面對生活的堅韌、豁達，更多的是濃重賦予他悲天憫人的男人情懷。從這一點來說，詩人很幸運。咱們的國度，人一生下來都有個大眾統(tǒng)稱，名為“百姓”，可詩人后來跨過統(tǒng)稱，得到“軍人”標識的特別修飾，并催生了他豐沛的情感，使之著陸于心。真摯，是他流淌情感撐起情懷的脊梁，我喜歡文人具備這種品質(zhì)，澄澈、剔透，能讓人從其文字里看到俗塵下的春天。

張尚鋒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間不長，但以往多年散文書寫的文字功底寬厚，由此確保了他一上手詩歌就呈現(xiàn)行云流水的自然。有時候，詩真的不是要“懂”才來寫，要的是感覺，是記錄和解析心里真實聲響的跳躍性融合！

我個人理解的漢語新詩，一定是講究詩歌元詩元素的提煉，用略為學術(shù)的說法，即，語義單位的詞語運用。元詩立場的確定，無形中就主宰了一首詩的走向及到達的高度。這從廣義來說，所謂現(xiàn)代詩和后現(xiàn)代詩，還有女性詩歌及林林總總的各流派詩歌，都需要明示元詩立場的核心，毋庸置疑，這是詩歌理論里不可離開的組成。

在這組詩中，詩人的元詩基礎(chǔ)是生活與生存的真實界面，他的意象采摘精準，所需詞語架構(gòu)輕重合理，還變通引用了賦比興的手法，組合與排列出讓人心頭發(fā)顫的文字，贊嘆之余，似乎已無法用詞描摹我讀詩時的心境。

從認識詩人以來，我總對他的文字有更多期待。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不會停留在原地，得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欣喜的是，我真的讀到他已能跳開就物詠物的述說，在傳遞影像描寫的時刻，不斷添加文字的痛感，讓美學品質(zhì)在貌似安靜的場景下張揚。如《還有許多事要做》節(jié)選：“……把頭發(fā)剪得很短/裝陽光、裝青春、裝意氣風發(fā)/裝從無苦衷/能隱藏的白發(fā)盡量隱藏/能掩飾的風霜盡量掩飾/暫不適合削發(fā)為僧/還需要借助這點毛發(fā)警醒/父母已老，而孩兒尚幼”；《向一朵雪花致敬》節(jié)選：“……世界陷入無聲，你也沉默不語/一個轉(zhuǎn)身，我們都已不在原地//向一場不打招呼飄然而至的雪花致敬/它讓我猝不及防地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男人的痛從來必須隱忍，哪怕痛已穿透皮肉，將骨頭磨碎，表面仍然維持風平浪靜。兩首詩都是細微處切入，頭發(fā)和雪花的單元提取，以一個詞語的鮮活，立刻讓整首詩光亮。好的文字，可以美也可以痛，不敢說男人就得有這樣張弛有度的情懷，但這兩首詩凸顯出的擔當，寂靜中的爆發(fā)，是我進入其詩境時不可忽視的深層次感動。詩界有古訓：詩言志。“志”的理解在現(xiàn)今，已從古時的抱負、志向擴大到思想、意愿、感情等方面。我在賞析詩歌的過程中，除了接受詩句傳達的字面信息，更多是沉浸在文字外抵達心靈的驚動。這兩首詩，這么平淡地在痛，最終是在平常的熟視無睹后，于某一個節(jié)點，心在痛哭。

我對詩歌的閱讀感悟，如同與人直面。美與不美，一眼明定，這種體會落筆寫出好像很膚淺，卻是多年來覽及無數(shù)古今中外詩詞的真實情觸，詩歌于我的確是感知和心緒碰撞的反應(yīng)。太過生澀的詩，不管有多高尚或偉大的內(nèi)涵，都不能打動我的平常心。詩是給人讀的物件，別太高冷，以自然書寫和展現(xiàn)人性、情感為上。詩性語言的策略應(yīng)該遵循于內(nèi)心的出發(fā)途徑，在向外延伸的過程中開枝散葉。自媒體時代，文字也流放著液態(tài)的姿容，現(xiàn)實在快速消費大眾的眼球，對文字之美的熱愛，大眾欣賞是相同的，而且，會表示得更為直接的關(guān)注。在張尚鋒的下一首詩中，我還讀出了他的個性感受及外在因素刺激下的敏感，他因而獲取了與平素生活相對等的靈性冥想，營造出次第打開的詩歌節(jié)奏美。如《過大理》節(jié)選：“……風繼續(xù)吹，吹了幾千年/千萬株垂柳反復地演示著風的姿態(tài)/花有了些新品種，株株符合這個城市的水準/雪化成水，沿蒼山流下來/潔白的面積越來越少，被山青色替代/小河淌水的歌聲突然就響了起來/蝴蝶泉在另外一個小鎮(zhèn)……”這首詩有詩人典型的語言特性，半長句，語氣緊促，層疊而下。具有暗指未明示的內(nèi)層 ,卻又能發(fā)散出別致的，能讓讀者捕捉到的個體特性。這具備“思辨性”的句子,最大程度彰顯了其語言的詩意本性。不拖沓的語感，美，淋漓四溢。再如《青衣》節(jié)選“……不養(yǎng)雞鴨，這些短命的禽類/可以養(yǎng)只龜，你喜歡的，喜歡孤獨的/見到陌生人也不歡不鬧/時間真的很老/房子要通風，可坐南朝北、坐東朝西/要通電/黃昏會如約而至，落寞也會如期而至……”這首詩，與許多厭倦繁瑣的城市喧囂而希望歸隱的作品，從詩歌意境來說并沒脫俗，之所以想評寫一下，還是個人原因。我喜歡其文字創(chuàng)建的清幽和散淡，這一點就有別于同類作品那些相似的生活羅列：一方書桌半攏菊花或你耕田來我織布等，要么不食人間煙火要么滿滿的煙塵。這首詩的布局讓我思緒伸展，從雞鴨、龜、房子坐向、基本需求，半長句式的鋪排，情感堆積得越加深沉，想象與現(xiàn)實碰撞，寂寞泛濫，蕭蕭而下。這種產(chǎn)生出寂寞到癢的大場景，說到底還是美的呈現(xiàn)。在身處太多的熱烈后，偶爾，委婉的臆想是許多人期待看盡鉛華的逃離。詩歌最大的優(yōu)勢是讓詩人想象馳騁，能夠容納大量的孤獨投入。這首詩的寂寞和孤單，極大充實了組詩標題的禪意。

詩歌是涵養(yǎng)精神的原動力，要釋放美和愛，當詩歌不再出現(xiàn)正常的存在價值時，我不相信頹廢、低俗和隨便的文字能夠體現(xiàn)美。漢文化的精華《詩經(jīng)》，距今已三千年，依然唯美不休生機蓬勃，我在稱頌的同時也感慨，發(fā)自心里的文字，不論出于古人還是今人筆下，都如此鮮活。在張尚鋒的作品里，我撫摸得到這種鮮活。

詩人以在場的方式，將詩歌的內(nèi)質(zhì)放遠，在無人觸及的角落，為塵世而悲。如《錢瓜山，桃花又落了一朵》節(jié)選：“……野兔沒有戶口，如何陪酒作樂/這是一種擔憂/我們?nèi)绱饲致?到底要構(gòu)建多大的城堡/若干年后，城鄉(xiāng)一體/郊外將不再是郊外/我們?nèi)ツ睦锾で?、戀愛、擁抱、接吻……”。詩人面對被過度開發(fā)的錢瓜山束手無策，只能在他可以主宰的文字天空下無助長吟。明曉現(xiàn)實，以小我情感升騰至世間大愛，精致的語言使他的情懷從這些文字里跳出，意義就自然地深遠起來。想起《文心雕龍》的句子：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以真情動人，從本真的起源開始，在無暇賣弄的寫意里，詩人只有自己先期的感動和感悟，才可以放置天下感染他人。再如《誰也無法左右一條流水的走向》節(jié)選：

“……水會忍辱負重，但/水一旦咆哮，大風浩蕩/誰也無法左右一條流水的走向”詩人把控的語言張力，仿佛隨性下筆，實為渾然天成地把概念里柔弱的水，從被動存在引伸到主動導向，影射出對人生哲理性的思考，詩歌的意境因之而寬泛。文如其人，從這些文字間，詩人毫無造作地彰顯出自己的人格品質(zhì)和境界。

日常語言皆有詩性，而語言的藝術(shù)提升成為詩歌，這就定位了詩歌的語境深度。因而，我認為對詩應(yīng)該有敬畏感，至于如何讓詩歌或內(nèi)質(zhì)蘊含豐富或堅強有力，這不僅是詩歌美學，也是詩歌的追求和探索。

阿多尼斯說，詩歌的意義在于攖犯。這個有點拗口的詞，對于詩歌，卻可以形象地概括到許多，甚至生動表現(xiàn)了一個文字體系被擒拿的狀態(tài)。組詩《寂寞令》，結(jié)構(gòu)縝密，語言的詩性與詩的語言，意境設(shè)置、心理動態(tài)、詩歌向度，所有一切都表達著詩人對人生、現(xiàn)實、情感的解析，大有除去巫山不是云的驚顫，頗具“攖犯”的職責，充分體現(xiàn)出這組詩歌的獨特魅力所在。它讓詩人的情懷在字里行間肆意揮灑，把男人的大氣和細膩，呈設(shè)為沒有明說卻大白天下的傲嬌。寂寞是如此美麗，寂寞也如此喧騰。詩寫的終極不是矯情，真的，是情懷！

張尚鋒的詩歌給讀者的，大多是情感焦灼和生活痛感的體驗，涉及生存與現(xiàn)實的時代意義。他的寫作外向，作品意象具體、真實、疼痛，真正是把詩歌融入了生命，是一位有責任和文學理想的詩人。

自古詩人多輕狂，欣慰的是，張尚鋒目前還沒有這些我認為惡俗的氣息，他始終聽從文字的召喚，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淡然地寫，踏實向前。同為詩寫人，某次與他玩笑，說如果離開詩歌，我的生命會雀躍不起，我的眼里會噙滿淚花。一陣大笑后，換來我們長久的沉默。是的，物欲橫流的日子，愛上詩歌，為精神世界找到安放的居所，這樣的人生，物質(zhì)上不闊氣，生活中已極其舒服。

我愿意看著詩人，用虔誠和摯愛與詩歌在生命里，重合！

結(jié)稿之余，得知此組詩歌榮獲2016年云南省滇東文學獎,這似乎也從另一面附和了我對作品的認可。祝福詩人！

（作者系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