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天卜
砧板上的孤獨——劉年詩集《為何生命蒼涼如水》淺評
※ 賈天卜
劉年詩集《生命為何蒼涼如水》的后記題目,便是“詩歌是人間的藥”。說實話,筆者很喜歡這種比喻,在這句背后,隱含著詩人的另一種判斷——病無藥可醫(yī),只得用詩歌給予安慰,的肆意揣測令筆者想起了海子的一句詩“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面對生命的蒼涼,詩在劉年的筆下呈現(xiàn)出了生命的通路,或者說,是生命的歸途。
如果說詩即為歸途,那在這部《為何生命蒼涼如水》中,孤獨則是途中的野草——遍布而長青?!罢璋濉笔莿⒛暧糜诖蚰ツ切┩局械娘L景,那些肆意生長的孤獨,經(jīng)驗在劉年筆下落成文字,經(jīng)歷了打磨與切割,劉年不適于說是精致,但卻是建立在“詩意棲居”的生命體驗,經(jīng)過文學(xué)的打磨后,使經(jīng)歷成為詩的話語,成為生命最圓融的表現(xiàn)形式。
在文字上,劉年是“野”的,貫穿其間的是一種大地與靈魂穿透力的融合。劉年是湘西人,這使人們下意識地想到沈從文,但筆者并不認同。沈從文的文思來源于對湘西山水間人文的懷念與書寫,而劉年詩歌的精神認同來則自于城市化與工業(yè)化時代的疏離感與孤獨感,如果說從前人們提及的“還鄉(xiāng)”與“異鄉(xiāng)孤獨”來自于遙不可及的空間距離,那么成文于當下的本詩集則多了一種超越空間距離的疏離感,即家鄉(xiāng)就在那里,北京至湘西飛機僅需兩個半小時,但故人與從前的溫情卻終無可尋。
歸于文本,劉年的字里行間常有孤獨出沒,但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孤獨卻并非如小家碧玉,扭捏作態(tài)。在詩集的首句“我的孤獨,像陰山”詩人劉年就呈現(xiàn)將靈魂與大地熔鑄一體的氣象,將內(nèi)心深處最為幽微的思緒外化為千里陰山,單就氣度而言,這種表達是令人震撼的,同時又是切實可感的。劉年在后記里寫道“孤獨是詩歌最好的朋友”整體而言,筆者在劉年的詩中讀出了三種孤獨。
第一種是孑然一身的孤獨。我們說每個人心里都住著某個人,或許只是某個時間的自己,是一種失無所失的思念,就像德國女詩人卡森喀策茨的詩里所講的“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在某個時間里,也許是某個醉宿的午夜,就連寫下“寫詩的時候,我是一個土匪”這樣句子的劉年也在其間柔軟下來,沉默地反芻那些故事,寫下“我終會離去/像一滴水/離開你的眼”。誠然,盡管筆者無意窺探詩人的經(jīng)歷,但現(xiàn)實的寫作過程中,個人情感的孤獨往往成為最能給予普通讀者以心靈震撼的題材。相關(guān)題材的書寫如恒河沙數(shù),詩人劉年選擇了一種相對沉默而冷峻的姿態(tài)來進行書寫。以詩歌《永順城》為例,僅僅四行,詩人在其間使用了十個“一個人”反復(fù)渲染了一種孤獨行為。在描寫生活瑣事的字里行間,透出一種冷峻而執(zhí)著的態(tài)度,同時正是這種瑣事的白描,成為了詩人日常孤獨生活的全部縮影,簡單而不冗雜。全詩最后以“在人海中找人”結(jié)尾,在升華主旨的同時提出設(shè)問,即“找什么人”,事實上在文學(xué)接受層面,每個讀者在讀到此處,都會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不同的人,此時在情感公眾化的層面上,一首詩就已經(jīng)成功了。重新回歸到文本之上,詩人劉年喜歡在文本中發(fā)問,但問題往往沒有答案,比如這首詩的最后“找人”,再向上追問到整部詩集的標題“生命為何蒼涼如水”,這些問題在筆者看來都無法賦予一個切實的答案,但這也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落腳點,即——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中,生活就是追問生命本真與情感依托的過程。作者如是,讀者亦然。
第二種是身處現(xiàn)代都市的孤獨。以《土豆絲》為例,詩人一反對孤獨的思考與對生命的追問,轉(zhuǎn)而去書寫日常瑣事的幸福,整體的色調(diào)也由暗轉(zhuǎn)明,但在詩歌的最后一句“那一刻,真想寬恕這個世界”詩人拋出了一個尖銳的悖論。這種悖論的深層含義讀者感受十分鮮明,即在家庭生活的溫柔中,無時無刻不在抵御著與社會無法和解的陣陣刺痛。同樣的情感也流露于另一首作品《駝背》中“朋友說,你能不能挺起來/像沒做過虧心事一樣/我試過,可做不到/就像弓,無法拒絕彎曲”。相關(guān)的生存矛盾貫穿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表面的比喻下蘊含著更為深層的關(guān)于“虧心事”的隱喻,這種追問更傾向于詩人在自我詰責。在詩人日??谡Z化的敘述下,暗藏著一種憤怒抑或無奈的,進而為當下社會面臨相同境遇的讀者提供了更多解構(gòu)與自觀的可能,這也正是詩人劉年在某些口語化表達最為出眾的部分。正如某些學(xué)者所說:“以活潑新鮮樸實無華的口語保持‘口水在場的濕度’,來書寫‘當下’與‘日常經(jīng)驗’,快捷、淋漓地呈現(xiàn)一種生命與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盵①]這種鮮活的生命體驗建構(gòu)了詩人劉年筆下獨特而又深刻的個人寫作狀態(tài)。
第三種是對于生命存在的孤獨體驗。這種孤獨體驗更多成型于詩人關(guān)于個人經(jīng)驗發(fā)生后的形而上思考。以尼采為代表的唯意志論哲學(xué)家認為,人有求生欲望的同時,本身也存在著求死的欲望。周國平在翻譯尼采的作品時對尼采的死亡觀進行過一個簡單的闡釋:“人站在高處,會有一種恐懼感,這種恐懼感一方面是害怕自己的失足墜落,另一方面,是人們恐懼克制不住自己跳下去的欲望。人的意志層面,存在著求生欲望同時,也存在著求死的欲望,這種欲望并不是來源于外界的影響,而是人與生俱來的意志”[②]。在詩人劉年的《石頭賦》中有著精彩的述說“一塊心事重重的石頭,先于我/爬上了一百多丈的望鄉(xiāng)崖/不會跳下去,我們只是迷戀塵世的燈火”。面對塵世無限沉重的紛擾與糾纏,詩人劉年選擇了最為真誠而質(zhì)樸的態(tài)度去面對讀者,或者說面對詩人的自我。在浮夸的當下,面對死亡這一最為切實卻又最容易將之神秘化符號化的問題,詩人劉年的真誠是難能可貴的。在詩人劉年筆下,加繆提出的“唯一嚴肅的哲學(xué)問題”[③]在只言片語間擁有了最為合理的詮釋。誠然,我們無法將之適用于哲學(xué)研究層面,但不可忽視的是,絕大部分人包括作者在內(nèi)對于生命最根本的態(tài)度就是眷戀于滾滾紅塵中,不愿離場?;貧w于文本上,詩人劉年在關(guān)于生命的詩歌作品中使用的語言情緒往往是冷靜的,似低沉的敘述者,哪怕其間的死亡與作者有關(guān),這種表達往往比呼嚎或是故作輕松更富有張力。
在文字上看,詩人劉年筆下的詩歌無疑是粗放的,也許還帶有些許匪氣,但這也是詩人劉年最為可貴也最為可愛的一點,在他的語言中,筆者找不到絲毫諂媚與妥協(xié),哪怕是面對死亡,“酒壇后面,有一把鋤頭/——死,便埋我”這是一種目擊生命本真的勇氣,擁有這種勇氣的前提是有一雙冷眼與一顆慧心。在內(nèi)容上,詩人劉年的書寫仿佛在記述自己的一生,之身而來,孑然而去,穿梭于萬丈紅塵中仍一如赤子,挑釁地瞋目直視人生、社會、生與死、求不得與愛別離。詩人劉年的匪氣帶有佛心,在這看似背道而馳的兩者間,實現(xiàn)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所以他既不是山大王,也不是苦行僧。同樣,詩人劉年的創(chuàng)作也存在某些問題,例如使用的意象略顯粗糙,有礙詩歌的整體抒情。還有,筆者感受,詩人劉年可能更擅長于短詩寫作,在面對長詩尤其是具有敘事性的長詩中敘事邏輯感少有欠佳,以《酒歌》為例,全詩不乏金句,但整體敘事略顯模糊,語言略顯冗長,瑕不掩瑜。此為一家之言。
[①] 李公文《口語詩的可能與限度》,《詩刊》2003年6月上半月刊第60-61頁。
[②] 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zhuǎn)折點上》
[③] 加 繆《西西弗斯的神話》中的原文“唯一嚴肅的哲學(xué)問題就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