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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茲特克女人

2017-11-14 22:27李晉瑞
黃河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阿茲特克瑪麗娜酋長

李晉瑞

還在父親的莊園時,我就意識到,許多看似唯一的故事,其實都有兩種講法。當時,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無助地等待命運之神的光臨。我不敢出去,因為一出去,就會碰到那雙眼睛。那個男人太厲害了,眼睛里射出的芒刺比仙人掌的還要鋒利。那個男人是我父親,準確說,是繼父。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乖巧聽話、無關(guān)緊要的女孩,但事實并非如此。在父親去世后不久,我母親便重新墜入愛河,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男人。據(jù)她講,那個男人同樣也愛她,視她為心中的女神。他們形容自己的愛情比蜜還甜,他們終日形影相隨、脈脈含情,蝴蝶與花香與之相伴。我卻被遺忘在他們的愛情之外。我沒有怪誰,也不覺得是誰的錯。酋長死了,他的女人希望幸福,嫁給自己心儀的男人,也屬自然。要說錯,那就是我不該是酋長的女兒,因為在那個叫潘娜拉的村子,就是一只蝗蟲,或一株龍舌蘭,都知道長大成人后的我,會繼承父親的家產(chǎn),甚至會成為新的酋長。

是的,這是最要命的錯。當我母親和那個男人的愛情,從精神轉(zhuǎn)為現(xiàn)實,慢慢在她身體里運化凝結(jié),變成一個男嬰,又給那個家庭帶來歡樂時,我就像中了魔咒一樣,突然間長大了,變成一棵流著毒汁的樹,變得那么扎人眼目,那么令人討厭,因為我站在了路中央,擋住了他們奔向幸福的去路。他們千方百計,卻無法繞過,只能把我除掉。

美麗的愛情往往也是可怕的,它讓一個傾心于它的女人失去理智。在一個星稀月朗的夜晚,男人躺在二樓涼臺上自言自語:“哦,善良的納納瓦津,穿起你的長袍吧,勇敢地走向燃燒的篝火。暫時的毀滅,會讓你變成明天的太陽,你燦爛的光芒,將會讓大地更加光明?!蔽夷赣H當時就在旁邊,她微低著頭,眼神游移,我不知道她是在看遠處那些身影婆娑的樹,還是在看她懷里我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過猶豫,是否想起曾經(jīng)與她相濡以沫的父親,但站在樓梯口的我,卻清楚地聽到,她不經(jīng)思索地問自己的新丈夫:“納納瓦津?你為什么要提納納瓦津?”

“什么納納瓦津,我是在說女兒,咱們的女兒。”

男人的語氣非常平常,仿佛我真的就是先圣納納瓦津。我將會穿起長袍,在他們的期許中走向烈火。我躲在墻角處,看著月光下的男人眼睛里泛著黑曜石般的光。我希望母親此時能開口講話,盡管我與她之間嵌著一個男人,但畢竟我是她的女兒,她是我的母親啊??墒菦]有。我母親緘默不語,似乎對男人的想法,她已了然于心。

興許是我太天真,興許是我早該意識到,從一開始我就無法與那個弟弟相提并論。我望一眼夜色中的蒼穹,驀然間,我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形形色色、熱熱鬧鬧的世界,其實與我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我揣著怦怦亂跳的心回到房間,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因此,我盡可能地逃開他們,不與那男人相遇。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心里還想,如果他們?nèi)蚀?,就把我送到廟里去做祭司吧。我是酋長的女兒,絕不會給他們丟臉。但,那怎么可能呢,他們一定會顧及臉面,害怕別人說三道四。

倒是,那天夜里男人說的話,竟然成了我日后人生的不變讖語。

我沒有成為納納瓦津,他們也沒有膽量在光天化日之下欺騙民眾。但他們有更隱秘的計劃,況且還有死神適逢時機出面來幫忙。有些時日了,因為恐懼,我產(chǎn)生了幻聽。屋外的聲音,哪怕是鳥兒一聲尖叫,或墻邊滑倒一根木棍,我都會心驚膽戰(zhàn)半天。用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些奴仆們看我的眼神也不單純了,糅入了很多同情和惜憐,似乎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一種毀滅和厄運。

一天晚上,外面突然熱鬧起來,一成群的奴仆跑到家里來,擠擠攘攘,氣氛中彌漫著急切,又流露著憂傷。但他們在問話時都很小心翼翼,接著開始贊美男主人,似乎男主人的行為,叫他們看到了百年不遇的高尚。后來我才知道,那個男人竟然親手清洗了一具尸體,還用漂亮的衣裳給尸體裝殮,他還按照傳統(tǒng)要求,用嶄新的布匹將尸體纏裹成了蹲姿。

有人死了。我們家是貴族,葬禮就不能草率,也不可寒酸。只是那巨大的悲痛,一出現(xiàn)就控制了場面。悲痛如毒,人們沒有機會在一片忙亂的狼藉中忐忑不安,更沒有懷疑,他們要做的就是趕快動手,將尸體或火化,或掩埋,處理掉,好使主人從悲痛中解脫出來。

開始我并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但慢慢地將那些雜碎的聲音拼湊到一起,我就明白了。畫面隨即擺到我面前:主人的女兒死了,奴仆們趕來幫主人料理后事。我聽到我母親嗚嗚的哭聲,一邊還述說著女兒的優(yōu)秀:“她剛剛學會栽仙人掌呀!她種的龍舌蘭是那么旺盛。在家里,她有吃、有喝、有穿,這么好的條件,她怎么突然就得一場急病歿了呢?”奴仆們一定看到,寶貝女兒的死,令她母親痛不欲生,女兒的死,將永遠帶走她母親的歡悅與安寧。他們甚至還責罵過那個女兒的自私與無情。她怎么就這樣狠心地死了呢?撇下了她可憐的母親。

多么感天動地的場面?。?/p>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被綁了手腳,封了嘴巴,像只等著屠宰的鹿崽一樣扔在地上。我想沖出去,想對外面的一切高聲贊美。我要贊美母親的偉大,贊美她為一個男人獻出母愛的高尚,為一個孩子犧牲另一個孩子的美德。我絕不認為母親是受了某種慫恿和迷惑,更不是什么沖動。她一定認為,自己是在做一件十分正確的事。任何人都不會為一個錯誤去努力!

這樣,我就悄沒聲地死了,尸體和母親的眼淚給出了鐵證。

在我們那里,一個亡靈會有一段艱辛且漫長的路要走,據(jù)說,至少要走上四年時間,翻山,越嶺,蹚河,直到與那只名叫霍奇托納特爾的蜥蜴相遇,才能到達安息之地。我做好了準備,只是不知道那個男人和令我心寒的母親,會以何種方式送我上路。

我躺在蘆席上,盡可能平息情緒,均勻地呼吸。我閉上眼,卻看到了父親。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酋長。他以嚴肅的表情發(fā)號施令,卻以溫婉平靜的笑臉善待下人。他不準母親給下人的食物偷工減料,他讓廚房把帶餡兒的玉米餅送到地頭,即便是稀稀的粥,他也吩咐要添加些水果或辣椒。他懂得以善報善,懂得大方的付出才會有大量的收獲。他喜歡自己的女兒,盡管嚴加管教,不讓我隨意說笑,不讓我上瞅下看、左顧右盼,但對人要有愛心。我看到了父親向我張開的雙臂,還有他忍俊不禁的笑。我想起父親曾親口對我許諾,在我能用文字默寫下阿茲特克的歷史時,就帶我去特諾奇蒂特蘭。到時,他會給我穿上繡滿鮮花的裙子,插上紅色的羽毛,他要讓自己的女兒名震特諾奇蒂特蘭城,艷驚特斯科科湖。

可是,我已經(jīng)死了。我為什么要死呢,就因為父親的死嗎?

銀色的月光下,一只甲蟲在我面前走走停停,它是那樣自由,我卻沒辦法逃走。那個男人就在門口,一直就在,他是那只站在仙人掌上威武的鷹,而我卻是他掌中的一條幼蛇。我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用愛情迷惑酋長的女人,就要謀殺酋長的女兒了。對于屋外的世界,還有那男人來說,我實在是太渺小了,就像那只甲蟲,只需要一只大腳往上一落,它就完蛋了。

可我不想死,起碼不想死得這么無聲無息,這么無意義。難道我就只有死路一條嗎?想到這里,仇恨便在我的身體里開始生根,什么母愛、男人、親情、世界,都他媽滾蛋去吧!我憑什么就得死,他們就要心安理得地活?盡管父親曾教育我,不允許女人的身體里積存仇恨。但站在生與死的分水嶺上,我只能滿腔仇恨。

魚兒在窗外的池塘里游弋,仆人們在廊庭下納涼,花兒還在飄香,我卻手腳被綁,躺在石砌的房子里等待死亡。

后半夜的時候,男人進來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勝利,勝利的眼神不再那么鋒利了,臉上也露出那個年齡段的男人少有的溫婉。他沖著我笑,憨憨地舔舐嘴唇。我注意到他手里沒刀,沒有匕首,也沒有一段堅韌無比的細繩,他是赤手空拳進來的。我猜他會掐死我,或用毯子裹住我的頭捂死我,還有可能會將我扔進林中事先刨好的坑里活埋。沒想,男人卻不急于那么干,他圍著我繞了三圈,第四圈的時候蹲下來,把我拖到月光下,然后騎到我身上,用手捧起我的臉。多漂亮的一副臉蛋啊,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推開了寶藏之門。他第二次舔舐嘴唇,把手放到我的大腿根部,在那里慢慢游走,輕輕揉捏。我害怕極了,擔心這個惡心的家伙會獸性大發(fā)。我拼命掙扎,他卻在笑。是啊,一只小鹿想在一頭成年豹子面前伸腿踢腳,那不是要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嘛。好在他沒有做接下來的事情,而是快速起身,把我夾在腋下出了門,大步流星地走向黑黢黢的森林。

我不知道,我的母親當時在干嘛,她有沒有想過森林里,那些鋸齒狀的樹葉會劃破女兒的臉,那個即將用來活埋女兒的深坑里爬滿蛆蟲和蛇?總之,那夜出奇地靜,只剩下男人急促卻麻利的喘氣聲。我試圖逃脫過,但毫無作用。我被帶進了森林,植物的腐敗味提醒我,我被帶到了一處不常有人來的地方。又走了一段路,男人突然停下腳步把我放下,解開我腿上的繩子,卻又重新拴到我胳膊上。他要牽著我,像牽著一頭小鹿一樣繼續(xù)前行。他一句話都沒說,似乎一開口,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會飛走。

那個埋葬我的坑,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天亮時,我被帶到一個交易市場。哦,謝天謝地!看到那么多的奴隸與商品,我知道自己不用死了。我是說,我還有活的機會。男人要賣的奴隸,不光我一個,還有一對早幾天就來的夫婦。他們被吆喝著站到我旁邊。那對夫婦用驚訝的眼神看我,我也驚訝地看他們,他們可是莊園里只知道干活不懂犯罪的人。我母親還說,就是把所有的奴隸賣掉,也不會賣他們。他們還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兒??墒?,為何我母親說變就變了呢?在嘈雜的叫賣聲中,奴隸夫婦低聲告訴我,他們的女兒死了,主人搶走了女兒的尸體。

哦,就是一個傻瓜也該明白了。接下來,我就只能希望自己,能和這對夫妻被哪個好心人一起買走。我不想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

男人哪可能同意。再說了,這對夫妻正值壯年,又有手藝,每人價值三十件斗篷。而我,一個小姑娘,只會做些簡單家務(wù),男人開出十件斗篷,很多買主都舉棋不定。更重要的是,他怎么可能讓我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呢?沒有直接置我于死地,他已算開恩了。那對奴隸夫婦很快被人買走,快閉市時,沒有耐心的男人只好打出臉蛋牌,他托起我的下巴,標榜我的賣相。他說只要八件斗篷,一個買主卻用七件斗篷就買了我。

我被帶往一個離我的家鄉(xiāng)很遠的地方。多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跟著買主走啊走啊,直到離一望無際的大海很近的地方,才放慢腳步。一路上,奴隸們有說有笑,我卻不說話。我執(zhí)拗地認為自己和他們不同。到了目的地,我便成了真正的奴隸。奴隸們卻不把我當奴隸看。他們說我沒有奴隸的氣力,干起活來不能得心應手,他們看出了我在卡爾梅卡克(貴族學校)呆過,我的談吐讓他們猜想,我是過膩了貴族生活,自己要賣身為奴。要不然,就是我的父母犯了叛逆之罪,我受到牽連。我沒有回應,也不去辯解,已經(jīng)是奴隸了,我何必去顯擺過去。

做奴隸其實沒什么不好,吃穿住行主人負責,自己不用交稅,將來我還可以嫁給一個自由男子,我們的兒子依然可以成為鷹軍團或豹軍團的武士,如果我不把自由看得那么重的話。

可是,我畢竟是一位酋長的女兒啊,而且還會成為酋長。我為何要對別人唯唯諾諾、惟命是從?

盡管知道沒可能,但我還是希望有人救我,還我自由之身。

所以,在每天替主人收拾房間,準備膳食,特別是有客人光臨,受主人吩咐我為人家跳舞時,就會激發(fā)我內(nèi)心無盡的恨。那些客人,所謂的貴賓,手里抓著鱷梨,嘴角掛著蜜汁,他們身穿紫紅色的長袍,滿臉笑容,他們用高傲優(yōu)越的眼神看我……他媽的,我簡直窩囊透頂,滿腔怒火卻不知道對誰而發(fā),我母親?那男人?買我的主人?還是該死的阿茲特克?我就像手持武器的勇士,我要沖鋒陷陣,我要決死一戰(zhàn),卻找不到敵人。

可眼前的這些人在看我,恬不知恥地欣賞我修長的腿,柔軟的腰。我用同樣灼熱的眼神看他們,我要像火苗一樣跳躥,我就是要燒熱他們的身體,叫他們沸騰。

“哦,沒事吧,兄弟?你不能總是盯著她一個人看!”我的主人無不自豪地對客人說,“她只是個奴隸,兄弟。”

“奴隸?你沒有開玩笑吧!”

“是的,六年前,或是七年前,我花了七件斗篷把她買來?!?/p>

“是嗎?是嗎……”那人說,“那我現(xiàn)在愿意出七十件?!?/p>

“不不不,不行,兄弟,七百件也不行?!?/p>

“為什么?”

“因為我將來會把她獻給國王,這么美妙鮮嫩的妞兒,只有國王才可以享用?!?/p>

“你是說偉大的莫特庫索馬?”那人說。

“難道你心里還有第二個國王嗎,兄弟?”我的主人狡黠一笑。

那是1519年的一個晚上。

我仰望夜空。我應該記住那一天的,可是沒有。因為對于奴隸來說,所有的每一天都是相同的。

興許我的主人當時只是一句應場的托辭,興許他真的就那么打算的,我即將被送給國王的消息,在奴隸們之間傳開了,他們在猜測我未來的日子,想象國王的長相,他們誰都沒有見過國王。我也沒有。但小時候,我父親給我描述過我們國王,他說國王莫特庫索馬身材瘦削,個子很高,皮膚顏色不深,留著齊耳長的頭發(fā),總是面帶微笑,兩眼炯然有神。但我知道,我的主人實際上很少提起國王,更別說贊美了。而且聽人私底下說,他痛恨國王。

這種說法,很快得到了驗證。

沒多久,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傳到主人那里。消息說,有人在東海岸的海燕島(即科蘇梅爾島)發(fā)現(xiàn)了一群奇形怪狀的人,他們皮膚發(fā)白,頭發(fā)發(fā)黃,還打著卷,胡須又長又密,胯下騎著一種披有鎧甲的大鹿(馬)。那些人所到之處,洗劫市鎮(zhèn),搗毀神像,十分野蠻。

“真是這樣嗎?”我的主人問。

“是真的。我們的人被嚇壞了,酋長,我們躲進樹林,那些人就追進樹林!”那人說,“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來的!”

“哦……”我的主人拖著長長的尾音,再沒說話。

那天夜里,我的主人把貼身謀士請到身邊。討論中,他說自己看到了苦日子的盡頭,發(fā)現(xiàn)了光明的到來。他默默地念叨起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武士名字,同時說看到了埋有武士尸骨的土地上長出的棉花、玉米和劍麻,以及那些被源源不斷送往特諾奇蒂特蘭城的黃金、白銀和鳥羽。他憤慨地說,他曾經(jīng)多次向國王提出建議。“多次,你們知道嗎?”但是國王全然當作了耳旁風,國王發(fā)出的旨意依然是,“沖啊,我勇敢的武士們!”似乎他自己,以及那些武士,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替國王賣命。我的主人,慢慢地把手放到謀士腿上,面無表情地將另一只手中的鹿肉,一口吞下。一口!那種夸張,就像他吞下的不是一塊肉,而是整個特諾奇蒂特蘭城,再加上特斯科科湖。最后,他總結(jié)道:“是時候了,兄弟們,該是我們送阿茲特克人回家的時候了!”

密謀的消息在低矮的房屋間悄然傳開。其實也沒有什么秘密可言。畢竟他們都是瑪雅人,自古以來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這里的山,這里的樹,這里的河流,這里的海灘,從來就是他們的。他們憑什么要將自己的勞動果實獻給阿茲特克人?自己的武士(丈夫)憑什么要為阿茲特克人貪婪的野心去流血犧牲?現(xiàn)在,機會來了,終于來了。一群怪物,管他們是從哪里來,只要他們愿意幫自己趕走阿茲特克人。這么一說,大家就心知肚明了,人們向酋長投去信任的目光,自己身上的瑪雅人的身份重新開始顯得重要,那件披在自己身上已經(jīng)太久的阿茲特克臣民的外皮,終于可以脫落了。他們決心要融入酋長的智慧,做好重振瑪雅人輝煌的準備。

作為計劃的一部分,第二天,酋長將二十個女奴叫到自己住處。我當然算其中一個。酋長在我們面前平靜地走來走去,他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一個挨一個地掃過,他給我們這些亞麻色的少女身體里,注入了密碼。他知道,也相信,那些奇形怪狀的家伙能從這些少女身上讀懂他的意思。

接著,酋長親自將我們送到那群奇形怪狀的人面前。

曼妙的少女,變成了酋長手中的禮物,還是對方最為渴求的禮物。那群奇形怪狀的人,清一色的雄性,即使心里抗拒,饑渴的身體也會向他們發(fā)出強烈的索求。一個名叫埃爾南·科爾特斯的中年男子站在隊伍前面,他是他們的頭兒,氣宇軒昂,腰有佩劍,據(jù)說登陸之時,曾抽刀砍樹??茽柼厮剐廊唤邮苓@批“禮物”,同時向酋長提出了要求,可酋長聽不懂他的話。于是,科爾特斯用手比劃,擺弄自己的胡子。酋長朦朦朧朧猜出他是在找人,似乎是在尋找自己的同類。酋長突然想起八年前曾在海灘上抓到兩個“大胡子”,在準備獻祭時跑了。后來聽說,那兩個人沒死,投奔了旁邊的部族。酋長答應幫科爾特斯找到他們??茽柼厮闺S即寫信,在上面注明了見面的地點和時間。

當時,我覺得科爾特斯樣子長得很怪,就像我們傳說中的羽蛇神??茽柼厮?jié)M心歡喜地把我們當“禮物”收下后,卻并不急著品嘗。這不合乎情理,可我又不知道科爾特斯是怎么想的。毋庸置疑的是,他的隨從卻實在是饑渴了,他們的垂涎從眼睛里流出,如果他再不下令,他們的眼珠很可能會被暴漲的欲望噴吐出來。

科爾特斯卻就是不下令。

我們被關(guān)在房子里,就像剛逮的泥鰍,興許他們是要我們吐泥。

科爾特斯準備橫跨海灣,這樣既可以減少損傷,還可以縮短距離。他命令屬下修船。在丁丁當當?shù)穆曇糁校粭l木舟突然出現(xiàn)在叢林的河流里。木舟上坐著的人衣服破爛,幾乎成了赤身裸體,他就是科爾特斯要找的那兩個人中的一個,他抬頭仰著滿臉的大胡子,一上岸便像失散多年的兒子,突然找到母親一樣,向科爾特斯跑去。他叫阿吉拉爾。

科爾特斯欣喜若狂,他把阿吉拉爾捧為座上賓,說阿吉拉爾就是那把打開寶藏之門的鑰匙。他笑著說,阿吉拉爾流落到瑪雅人的世界里八年,唯一做的一件正確的事,就是留下了這一臉胡子。有了阿吉拉爾,科爾特斯也就很快讀懂了我們,他派阿吉拉爾來啟用我們這批禮物。阿吉拉爾找到我,站在門口,笑嘻嘻地叫我跟他走。他說著流利的瑪雅語。在路上,他夸我漂亮,說我這么漂亮的姑娘生活在這從林里,簡直是罪過,上帝不該這么安排。

我問他:“上帝是誰?”

“他是創(chuàng)造萬物的神,美人兒。”

“那他在哪里,廟里嗎?”

他說:“上帝無處不在。”

我停下來。他轉(zhuǎn)身看我,大概發(fā)現(xiàn)我一臉的狐疑他就笑了,沒再解釋什么。

阿吉拉爾把我?guī)У揭粋€獨立的屋里,里面擺著支有十字架的桌子。他讓我跪下。一個胸前掛著銀質(zhì)十字架的人站在旁邊。阿吉拉爾說,那是神父,是替上帝傳遞福音的人。他和神父交談,神父一長串誦頌后,指頭蘸上水,嚴肅地在我的額頭上畫出十字。接著,阿吉拉爾用毛巾給我擦臉,拉我起來,說洗禮結(jié)束了,從此我就和他們一樣了,說我離開了愚昧和野蠻,而且潔凈如初。

我覺得真是好笑。原來在野蠻人眼里,再文明的人也是野蠻人。無論是鹿肉,還是洋蔥,洗凈了,接下來的程序就不言而喻了。我以為我會被帶到科爾特斯房里,因為第一次見他時,就發(fā)現(xiàn)他看我的眼神特別。可沒想,我進的是另一個人的屋子,阿吉拉爾叫他普爾托卡里歐,是科爾特斯最好的朋友。我還是件禮物,被科爾特斯送出了。

禮物!我他媽的是女人,但更是禮物。普爾托卡里歐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把我摁到身下。完事之后,他才開口稱我小姐,叫我瑪麗娜,說這是神父給我取的名字,說只有我變成“瑪麗娜”,我這個禮物他才能享用。

鬼才知道,我變不變成瑪麗娜有什么區(qū)別。不過,從一開始我就懂得配合。為什么不呢?我被自己人拋棄了,瑪雅人沒有留我,我的命運卻決定在這些人手里,我知道配合與反抗,背后是兩條不同的路。我不需要思考,是我的身體給了我生的機會,是我的美貌贏得了男人的目光,那我,只能用這兩樣東西保護自己了。

是的,美貌似乎從來就是女人最厲害的武器,再加上我要讓它給我爭取未來,在順從之余,我知道如何讓一個男人心滿意足。所以,在和普爾托卡里歐度過三四個天雷地火的夜晚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無論我走到哪里,總會遇上那些睜得圓溜兒又飽含淫欲的眼睛??茽柼厮挂諗恳恍?,或是他更懂得掩飾,可他的好友普爾托卡里歐,卻不停地在他的耳邊不加掩飾地顯擺賣弄。在那些男人們心里,我變成了一頭毛發(fā)光亮的雌鹿,不僅有水汪汪的眼睛,纖細優(yōu)美的腿,光滑富有彈性的肌膚,還有豐挺的乳房和令他們神魂顛倒的秘處??茽柼厮拐谝巫由?,裝模作樣地用白毛巾擦拭佩劍,他微笑著,卻心不在焉了。他在悄悄提醒自己:“我也是男人啊?!?/p>

科爾特斯就把我叫到自己房里,同時還叫了阿吉拉爾,因為沒那家伙,他無法和我對話。這可能是我喜歡科爾特斯的開始,因為他就是想要睡我,也起碼做到了先和我聊上一會兒,哪怕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題外話。那時我已經(jīng)熟練地掌握了瑪雅語。阿吉拉爾充當我們的翻譯。科爾特斯要我更為詳細地介紹當?shù)匾约鞍⑵澨乜说恼w情況。我說了,我全說了。我提到了宏偉的特諾奇蒂特蘭城,提到環(huán)繞特諾奇蒂特蘭城的特斯科科湖,我們勇敢的武士,以及保佑我們的眾位神靈??茽柼厮挂灰蛔隽擞涗?,他時不時看我,眼神里傳遞著極為復雜的東西。在送我回屋時,阿吉拉爾說,科爾特斯在我的外表下看出了堅定與自信,為了驗證,科爾特斯朝窗外開了一槍,樹上的鳥都被嚇飛了,我卻連眼都沒眨一下?!笆堑?,我沒有?!甭斆鞯目茽柼厮挂粯尵蜏y出了我的本質(zhì),然后他問我是否懂得納瓦特爾語。我沖他笑笑,因為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過的。這就是整個事情的轉(zhuǎn)折點??茽柼厮购苷降赝ㄟ^阿吉拉爾告訴我,他非常需要我。

他非常需要我!這句簡單實在的話,猛聽起來只是出于工作關(guān)系,但實際上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

那天夜里,科爾特斯把我留在他屋里。他脫掉外衣,露出發(fā)達的肌肉,他那張專橫的臉,近距離看時,似乎又產(chǎn)生了一種雕塑美。哦!在昏黃的燭光下,我看到了白人武士的美。當然,科爾特斯不愧是科爾特斯,他對女人的方式也與眾不同。他靜靜地坐在我旁邊,卻沒有像渴狼餓豹那樣急著下口,他知道鮮嫩美味的小雌鹿已是囊中之物,他要欣賞,要玩耍,要做游戲,他用放大鏡在我身上尋找與白種女人的不同,然后才細嚼慢咽地去一口一口品嘗。心滿意足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起來寫信。第二天,他就將信遞到普爾托卡里歐手里,派他啟程回西班牙,去向他們國王匯報。

我很自然地到了科爾特斯身邊。他也稱我瑪麗娜小姐,語氣卻如同父親一樣親切,他的聲音讓我既感到威嚴,又令我放松。從那以后,他就把我?guī)г谏磉吜?。他對下屬稱,要是沒有我,他就無法完成使命。下屬們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只是用默認來看待此事,畢竟只是一個姑娘,還是本地姑娘,作為領(lǐng)隊、頭、指揮官,科爾特斯有權(quán)這么干。

科爾特斯要我學西班牙語。開始我有點抵觸,因為他們這些從海里冒出或從天上掉下來的人,遲早會離開。他卻緊緊將我抱在懷里說:“不不不,我不會離開?!彼难凵癖┞读诵穆暎矚g我。一旦有了喜歡,他的聲音就會變得具有穿透力。他吻我的臉,說如果我要喜歡他,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就必須得說他們的話。他說,他是為和平而來的,他不是小偷,不是強盜,他只是代表他背后那個泱泱大國來宣示主權(quán),他要幫阿茲特克人走向文明。我能看出他的狂妄,也能感受到他的野心。可阿茲特克從來就是阿茲特克,一直就是阿茲特克,它怎么就沒有自己的主權(quán)了呢?

可科爾特斯強調(diào)說,阿茲特克從來就是他們的,從來就是上帝的,因為上帝制造了一切。這讓我想起父親曾經(jīng)講過的故事,說我們的祖先曾在鷺鳥棲息之地居住,過著捕獵和采擷的生活,因為旱災,太陽神變成一只鷹發(fā)出意旨,我們才開始南遷。我們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阿茲特克人,為了生存,與相遇的部族發(fā)生戰(zhàn)斗,我們付出了血的代價,但在太陽神的保佑下,我們最終總能獲勝,于是,我們擁有了強大的阿茲特克帝國。

“那么……”我看著科爾特斯,認真地看著他。之前有人說,科爾特斯就是我們的羽蛇神格查爾科亞特爾。若干年前,他在帶給我們玉米,教會我們數(shù)學與制作樂器的手藝后離開了。如今他回來了,是真的嗎?

我不信,一點兒也不信。我想那些聰明的酋長也不會信。但心懷鬼胎的酋長們卻與科爾特斯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茽柼厮故侵腔鄣?,他看出了我對他的喜歡,知道我會為他(當然也為我)付出,接著他便給出了更為有力的理由。

“親愛的瑪麗娜,我不想在我們倆之間再有別人,阿吉拉爾、神父或別的什么人。我要你做我的船,我要劃著你跨越海灣,穿過叢林,直搗特諾奇蒂特蘭城。我要用那里的黃金給你做上衣,用那里的白銀給你做裙子,我們要一起住進王宮?!?/p>

“好吧!”我說,“我們阿茲特克人的羽蛇神回來了!”

“你說什么?”科爾特斯不大明白我的意思。

“羽蛇神,格查爾科亞特爾,他回來了!”我重復一遍。

“是的!”他哈哈大笑,然后用堅定的口氣說,“我回來了?!?/p>

很快,我和科爾特斯的默契,就到了無人能及的地步。白天我參加他們的會議,晚上就睡在科爾特斯懷里。慢慢地,我忘記了自己曾是奴隸,是禮物,我開始活在科爾特斯的喜怒哀樂中,我覺得自己開始頭重腳輕,正在倒向西班牙人。這樣的感覺,同樣發(fā)生在科爾特斯身上。在只有我和他的時候,他毫無忌諱地告訴我,他出生在西班牙西部一個貧困山區(qū)的村莊,兒時多病,父母讓學習法律,他按部就班學了,在十七歲的時候,他卻毅然輟學,要成為一名勇敢的戰(zhàn)士。隨后他以一個軍人的身份離開祖國,到一個名叫伊斯帕尼奧拉的島上生活,再后來又前往古巴。在那里,他養(yǎng)牛,搞運輸,但只是為了韜光養(yǎng)晦。是的,他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是牛仔,自然也不甘心做個農(nóng)場主。他要像偉大的航海家那樣去冒險,去征服,他要創(chuàng)造歷史,改寫歷史,名垂青史。他說的很多話,我聽不太懂,但他的勇敢與智慧,像陽光一樣照耀著我。他稱我“瑪麗娜”,有時干脆就叫“親愛的”,把“小姐”都去掉了。

所有的話,他都是隨口而出。他不假思索的自然流露,讓我感覺很好。

很快,在阿茲特克的土地上,鳥兒們競相把白色野蠻人身邊有個叫瑪琳切 (由于發(fā)音的原因)的本地姑娘的消息,帶到了各個部族。人們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這個瑪琳切,可能利用自己掌握的情況,出賣阿茲特克,但也可以利用野蠻人對她的信任,幫助阿茲特克。國王莫特庫索馬,卻說肯定是好事。在沒有親眼見到科爾特斯,通過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言,他就和別人說,這個科爾特斯就是羽蛇神,漂亮的瑪琳切會替他向羽蛇神匯報他的豐功偉績。

他和長老們說:“各位長老,你們要拿出最好的黃金、白銀、玉石、格查爾鳥羽和可可豆,準備好最鮮的鹿肉、火雞、野鴨和姑娘,把你們的廚師調(diào)教好,我們一起迎接羽蛇神。他這次歸來,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技能和智慧,羽蛇神將會率領(lǐng)我們征得更多土地!”

可一個白色野蠻人,就因為皮膚發(fā)白,就是羽蛇神了嗎?怎么可能?

我真的佩服莫特庫索馬頭上的那顆腦袋,因為它和科爾特斯的一樣聰明。當那只收集了各種信息的鳥兒飛入王宮后,國王不可能依然品著龍舌蘭酒睡大覺。他是動了腦筋的,想了各種法子的,甚至還和各位神靈進行了交流。他穿著艷麗的長袍,戴著五彩羽冠,站在王宮的最高處,他看著腳下特斯科科湖里絡(luò)繹不絕的商船,王宮園子里圈養(yǎng)的狼與豹子。但他絕不會僅僅看到這些。他是國王,帝國的國君,他一定看到了廣闊的疆域,看到了滾滾而來的貢品,以及酋長們那些陽奉陰違的嘴臉。哦!莫特庫索馬平心放眼望去,他看到了不遠處的喬盧拉、特拉斯卡拉,再遠一些的霍科特拉和伊斯瓦坎,還有奎特拉斯特蘭。那么,他們會選哪一個呢?只能是霍科特拉或喬盧拉,羽蛇神回歸似箭,他怎么會不選最短的距離呢?那么自己該怎么辦呢?他是一國之君啊。

“瑪麗娜,親愛的,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嗎?”一天,科爾特斯突然這么問我。

科爾特斯每次看我時,眼睛既深邃又清澈,我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只能學他的樣子,聳肩,搖頭。

“一對翅膀!瑪麗娜,強有力的翅膀。”

“然后呢?”我莫名其妙地想,大概莫特庫索馬也希望有對翅膀,胸懷抱負的人都想擁有翅膀。

“你知道的,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飛到那座王宮去,它離開主的日子太久了?,旣惸?,我以主的名義,要收回它?!?/p>

“你要住進王宮?”

“是我們,我們一起住進王宮。”

可我一點兒都不為這話高興,反倒是我的內(nèi)心開始不安起來。

“你懷疑我嗎,瑪麗娜?”

不。我是在懷疑自己。我心想。是的,短短幾年時間,我的人生就如此跌宕,我能不懷疑嗎?

科爾特斯說話時語氣懶洋洋的,神情很輕松。他示意我過去,坐在他舒適的吊床上。他抓起我的手放到他臉上,用手揉摸我的手,輕吻我的手指。在一片靜謐卻有鳥鳴的氛圍中,他說:“可我現(xiàn)在頭疼的不是國王,而是特拉斯卡拉人,因為我們的人飛不過去,瑪麗娜,我們又必須得從他們的地盤上通過?!?/p>

其實,他已經(jīng)派人對特拉斯卡拉進行了偵察,回來的人大贊特拉斯卡拉井然有序,也帶回特拉斯卡拉人不喜歡國王的消息。

“但它只是個消息,瑪麗娜?!笨茽柼厮菇又嬖V我,在來這里之前,他就和他的上級鬧翻了,登岸時,他又下令鑿沉所有的船,他沒有退路,眼前的這些人馬和裝備就是他的全部。盡管當?shù)氐耐型屑{克人給他提供情報,還送來二百個腳夫,但要通過特拉斯卡拉卻不容易。而他,又不想像對奧托米人那樣大開殺戒,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倒下?!拔铱蓻]有一點點自豪感?!彼f,“如果我們所到之處,當?shù)厝硕寄芟裢型屑{克人那般友好,那么戰(zhàn)爭就可避免??砂⑵澨乜说蹏心敲炊嗖孔澹l能保證他們都能和托托納克一樣呢?”

說這些話時,科爾特斯說得很真誠,說明他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自己人。我是說,一段僅供男人滿足獸欲的肉體,是不可能贏得如此信任的。這時,我只能站出來了。面前這個目光堅毅,內(nèi)心卻柔軟的男人,他把信任和性命都交給我,我就不能辜負他了。

第二天我就前往特拉斯卡拉,我按照我們的傳統(tǒng)和當?shù)厝讼嗵帲液退麄兞奶欤瑳]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我走在大街上,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很多人只是注意到我的漂亮,似乎除了漂亮,他們相信我這樣的姑娘,也不能把他們怎么樣。我沒有為此就忘乎所以,尤其是看到那些裸露著上身的男奴,他們提醒我,曾經(jīng)毀掉我貴族身份的是男人,同時也提醒我如果呆在這片土地上,我將永遠是阿茲特克最低等的人———奴隸。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被人盯上了,一個衣著華麗年紀偏大的女人一直偷偷跟著我。她的老練與沉穩(wěn),讓我懷疑她是不是就是我良心發(fā)現(xiàn)后的母親?在一個行人稀少的地方,女人加快步伐追上我,神神秘秘地走到我面前,提醒我:“孩子,你不該來這個地方。”

“是嗎?那我該去什么地方?”我故意做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讓她覺得她在多管閑事。

“我知道你是誰?!彼龥_我詭異地一笑,“你是那個姑娘,瑪琳切。你躲不過我的眼睛?!?/p>

她也許是個祭司,可又從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許多善良與母性。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她半低著腦袋告訴我:“你得趕快離開那些人,瑪琳切,你屬于這里,這里才是你的家。難道你被那些謠言迷惑了嗎?羽蛇神,羽蛇神,我才不信他們是什么神呢?!?/p>

“啊……”我盡量保持沉默,因為我搞不清她的目的,也不認識她。

“我們的人都準備好了,我們在廣場上支起了大鍋,許多口大鍋里的水已經(jīng)煮沸,還在里面放了番茄和辣椒。他們會被殺死的,統(tǒng)統(tǒng),一個都不會留下?!崩蠇D人把嘴貼到我耳邊,“可漂亮的瑪琳切沒必要陪他們死,你這么年輕,瑪琳切,要是我,我就選擇逃跑?!?/p>

我不知道事情是真的,還是她在演戲,說不定她是個瘋子。因為我沒有看到哪里支著大鍋。再說了,如此重大的秘密,她怎么會知道呢?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她是一位酋長的妻子,她從丈夫那里聽到了這事。

“我不是特拉斯卡拉人,孩子,特拉斯卡拉人早不和國王一條心了,他們巴不得向那些臭烘烘的外來者俯首稱臣,他們都是些沒骨氣的膽小鬼。姑娘,你等著瞧吧,他們一定會倒向那些人,可我們喬盧拉人不會。我們會劈開那些野蠻人的胸膛,掏出他們的心獻給神靈。美麗的瑪琳切,你還不想逃走嗎?你應該是個聰明的姑娘?!?/p>

“可是……”我想告訴眼前的女人,那些外來者是野蠻,但他們并不想殺人,他們想談判,想和平。“那他們?yōu)槭裁炊鴣砟??”老婦人一定會這樣問,我卻回答不上來。我見過科爾特斯提到黃金和白銀時,他那些部下眼睛里的垂涎與興奮,如果正如科爾特斯所說,他只是來宣示主權(quán),那他為何現(xiàn)在才來,為什么還要垂涎那些黃金與白銀呢?科爾特斯一定對我隱瞞了什么。這些話,我不能對女人講,我只能保持沉默。我只想知道,這個女人為何要如此關(guān)心我。

“我是一個母親,瑪琳切。你這么漂亮,你可以想象,你要做我的兒媳,會是什么樣的生活?!?/p>

哦,原來如此!我當時真是百感交集。想想吧,科爾特斯已經(jīng)陷入危險,如若我拒絕這個女人,很可能第一個被扔進大鍋里煮的人就是我。女人的話情真意切,她沒有騙我,騙我她也得不到任何好處。我只要選擇跟她走,嫁給她那個地位高貴的兒子,我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就能得到恢復。而科爾特斯則會被處死,即便不死,也得像阿吉拉爾那樣,潛到哪個部族茍且偷生,八年,十八年,三十八年,直至下一批“大胡子”出現(xiàn),或者等不到下一批他就被掏心獻祭,而阿茲特克帝國還會沿著自己方向前進。這樣的決定既輕而易舉,又合乎情理。然后我以酋長兒媳的身份,將我的繼父起訴,只要我往國王面前一站,我的繼父就完蛋了,國王會沒收他的財產(chǎn),會判他死刑,我也將報仇雪恨。

無疑,這是條光明大道!

可我不能,我做不到。因為這樣的想法剛冒頭,科爾特斯就站到了我面前。他微笑著,要我在他與阿茲特克之間做出選擇,一邊是外來者,另一邊是養(yǎng)育了我的帝國,可帝國與我又有多大關(guān)系呢?帝國是給予過我生命,科爾特斯卻給了我智慧;在帝國,我是奴隸,是禮物,在科爾特斯那里,我卻是瑪麗娜,是親愛的;帝國要我唯命是從,科爾特斯卻給我呵護和尊重;龐大的帝國,我摸都摸不到,科爾特斯卻夜夜在我身邊。

“謝謝你!”已經(jīng)做出選擇的我,對那個女人說,“我做夢都沒想到會遇上這等好事,但是我必須回去,這里的距離實在太近了,我不能讓他們懷疑,我得取回我的衣物和首飾,然后……你知道的?!蔽医o了女人一個詭秘的笑。女人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她似乎看到了夜色中,一個黑影借著熟悉的地形,躲開野蠻人的崗哨,穿過特拉斯卡拉人的領(lǐng)地,潛到喬盧拉人的地盤,她、丈夫和自己的兒子,正在武士們的簇擁下等待黑影出現(xiàn)。那個黑影就是我,她眼中美麗的瑪琳切,未來的兒媳。這樣,她就答應我了。分手時,還向神靈保證,將來會視我為掌上明珠。

我回到住地,科爾特斯的人沖我歡呼雀躍,他們的熱情讓我莫名其妙。后來,我才得知,在我離開后,科爾特斯有多忐忑不安。很多人認為派我去特拉斯卡拉,等于放虎歸山,一只飛出牢籠的鳥放歸森林,那里有熟悉的空氣,親密的同類,它還會飛回來嗎?那些人舉著酒杯,在科爾特斯面前左右亂晃,不斷用語言嘲諷他們的頭兒。

“頭兒,你真是個好人。你受了什么迷惑,竟然相信一個野蠻人?這下好了,等著瞧吧,就在今天晚上,我們就會被飛來的亂石砸死,被毒箭射死。即使我們還能活著,他們也會把我們抓去掏心挖肺,或拴到田里干活。我們完了,頭兒,看看那偏西的太陽,你的美人怎么還不回來?我們英明的頭兒啊,你竟然被一條叢林美女蛇迷惑了眼睛。”

類似的風涼話,像蒼蠅縈繞著科爾特斯。他煩透了,自信與不自信拼命撕拽著他?!皦蛄?!”他終于發(fā)火,然后用命令的口氣說,“都給我滾,你們這群該死的家伙!”

“你這是……”

隨從們向他投來不解的目光,沒有人能理解科爾特斯,也沒有人能體會那份幾乎要將他碾成齏粉的責任。他把使命與理想都拋到了一邊,一個人看著四周黑壓壓的樹林,和那靜靜流淌的河。他想讓自己和自己的屬下活命,他親眼目睹過當?shù)厝巳绾螌⒁粋€俘虜?shù)男靥糯蜷_,如何從胸中掏出那顆鮮活的心?!翱赡苁俏艺娴奶煺媪耍 笨茽柼厮挂欢ㄟ@么想過,然后狠狠地罵一句,“真他媽,該死!”

屬下們搞不清科爾特斯是在罵自己,罵那個阿茲特克女人,還是罵自己的決定,但他們知道他們的頭兒猶豫了,動搖了,醒悟了。他們馬上又開始安慰自己的頭兒。

“頭兒,”他們說,“事到如今,我們祈求天主保佑吧,再大的困難,兄弟們都會和你一起分擔?!?/p>

不想這時我出現(xiàn)了,徹底打破了他們卑瑣的猜疑??茽柼厮共活櫯赃叺娜耍⑿χ蛭覐堥_雙臂。那一刻,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是的,我只是一個希望有人疼愛,受人尊重的姑娘,我有什么錯?科爾特斯急切地想知道我?guī)Щ貋硎裁聪?。他帶著一大幫人拎著腦袋飄洋過海而來,可不是來看風景,也不是來尋艷獵奇的,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實實在在想要的東西。

“特拉斯卡拉人很友好?!蔽艺f。

“你是說,特拉斯卡拉人果真想和我們友好?”

“至少他們心里非常恨國王。以前,他們敢怒不敢言,現(xiàn)在他們可不怕了?!?/p>

“你確認嗎,瑪麗娜?確認看透了他們的心?”

“我保證?!?/p>

“但愿你是對的?!笨茽柼厮拐f,“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們在這里消耗的時間夠久了?!?/p>

“你是想速戰(zhàn)速決,然后趕快離開嗎?離開這里,我是說阿茲特克。”

“不不不,瑪麗娜,不是這個意思。”科爾特斯堅毅的臉上又一次露出微笑,“要想離開,我們早就可以離開了?!?/p>

我明白科爾特斯的意思。因為他們在托托納克人的地盤時,莫特庫索馬就曾派使臣,帶著面具、羽制服裝、貝殼項鏈、黃金制品來見過科爾特斯。國王的使臣穿著盛裝,同行的還有巫師和俘虜,他們把禮品送給科爾特斯,還當著科爾特斯的面殺了俘虜。表面上,他們是向科爾特斯表示友好,可實際上是去探聽虛實,給科爾特斯送個下馬威。

“特拉斯卡拉好說,只是緊挨他們的喬盧拉人就難對付了,他們已經(jīng)在廣場上支起大鍋?!?/p>

“哦!”科爾特斯說,“看來我們強大的對手是喬盧拉人。我們得想想辦法,瑪麗娜,想想辦法?!?/p>

科爾特斯抓緊時間派加拉米勒帶人秘密穿過特拉斯卡拉,抓來一個喬盧拉人,俘虜?shù)慕淮c我說的完全吻合??茽柼厮巩敿捶愿缹傧?,整理盔甲,擦亮火槍,維修大炮,檢查馬蹄。一場戰(zhàn)役就要打響了。當然,他不是指特拉斯卡拉人。

科爾特斯的隊伍向特拉斯卡拉進發(fā),但他并沒有掉以輕心,畢竟特拉斯卡拉不是弱小的部族,周圍還有不少它的聯(lián)盟,它所處的位置又屬京畿之地,無論是對人民,還是國王,哪怕是名義上,酋長都需要一個交待。正如科爾特斯料想的那樣,特拉斯卡拉人還是和我們干了一仗,但只是一次小規(guī)模的阻擊,打得像兩個指揮官私底下商量好的一樣,隨后特拉斯卡拉人就來求和了,表示愿意接受科爾特斯的指揮,一起去對付他們的世仇——喬盧拉人。

那時科爾特斯正在發(fā)高燒,我勸他稍作休整后再出發(fā)吧,他卻說打仗貴在一鼓作氣,如果讓對方摸清了底細,麻煩更大??稍撊绾螌Ω秵瘫R拉人呢?科爾特斯的火炮雖然威力巨大,但喬盧拉人也不是聞風喪膽的人,他們占著地形優(yōu)勢,數(shù)量優(yōu)勢,士氣優(yōu)勢,科爾特斯又不可能保證永遠戰(zhàn)無不勝。圍繞著如何拿下喬盧拉,大家發(fā)表著各種建議。

“我們盡可能把火炮拖近些,等狂轟濫炸后,我們的騎兵再一起殺出去,直搗他們的神廟。喬盧拉人膽敢不服,我們就砸毀他們的神像,他們可以不怕我們,但他們不會不怕神?!?/p>

“你以為喬盧拉人,還是以前的喬盧拉人嗎?我是說,你得算算我們登陸到現(xiàn)在有多長時間了。說不準,自我們登陸那天起,他們就在暗中監(jiān)視……”說話的人看看旁邊的腳夫,“你敢保證他們中就沒有奸細?一路上我們和野蠻人打仗,喬盧拉人就那么閑著?就沒有厲兵秣馬?”

“我比較贊同頭兒的說法,我們得好好動動腦筋!”說話的人轉(zhuǎn)頭看科爾特斯,“頭兒,說說你的想法吧。我們不可能到此為止,哪怕前面是一道密實的人墻,我們也得蹚過去,對吧,頭兒?不過你可別指望我去當先鋒,如果沖不過去,被那些女人給擄去了,我是說……我討厭女人,頭兒,更討厭成群的女人,除非她們個個都像瑪麗娜漂亮?!?/p>

“以我看,還是讓頭出面吧。讓頭兒穿上花花綠綠的衣服,頭上扎些羽毛,如果還不行,我負責去挖白泥,咱們把頭兒從頭到腳抹個遍。”又有人對科爾斯特說,“我們抬著你,頭兒,瑪麗娜小姐走在你前面,我們把你抬到神廟,讓你坐到神位上,然后告訴喬盧拉人,你們的羽蛇神回來了。他們膽敢造次,那就是對神不敬。你說,這樣怎么樣?”

“我倒有個辦法,頭兒?!闭f話的人是加拉米勒,這位屢立戰(zhàn)功的騎士說,“我們還是派個代表去見他們的酋長吧,帶上些禮物,用真誠的語言告訴他們,我們是為和平而來的,我們不想流血,我們只是借道而行。借著月光,我們只需一晚,就可以從他們的夢中通過。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的前提是有必要,我們可以再派一個姑娘去陪他。”

“去陪誰?誰去?”科爾特斯突然豎起耳朵來,“陪酋長?一位酋長還缺姑娘嗎?”

“至少可以證明我們的真誠,頭兒。”加拉米勒說,“再說了,那要看我們派的是什么樣的姑娘?!?/p>

“如果這樣可以,我愿意去,科爾特斯!”我再次站出來。大家既然這么想,我何必讓科爾特斯為難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把自己當女人了,我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名成員,一名戰(zhàn)士。

“夠了!”科爾特斯發(fā)脾氣了,當然不是因為那些建議。我希望是因為我的自作主張??茽柼厮拐f,“你們以為盧喬拉人都是笨蛋?人家憑什么要信我們?如果他們認為這是個騙局,他們將計就計,那我們不正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

“那我們就轟,頭兒。我們不能這么打下去了,我們得來一次狠的,頭兒。給他們來個夷為平地,片甲不留,叫他們一聽到我們的名字,就嚇得屁滾尿流。你想想,頭兒,要是連最彪悍的喬盧拉人都被我們打趴了,往后還會有誰敢站出來和我們作對?”

爭論半天,大家最終還是把目光聚焦到科爾特斯身上。

“是的!這一仗我們只能勝利,兄弟們,但我們得好好開動腦筋?!笨茽柼厮拐f。

這是事實。盡管一路上,結(jié)盟或投誠科爾特斯的人不少,但科爾特斯知道,真正的心腹和鐵桿,只有這些一同與他棄船登陸的屬下和我這個當?shù)厝?。科爾特斯拼命讓自己靜下來,專心地對喬盧拉進行思考,一方面做好最理想的打算,一方面又做好遭遇不測的準備,他把我拉到身邊,和我一起分析喬盧拉人與國王的關(guān)系,以及他們部族的自身利益,他要尋找破綻,要在鐵桶一樣的喬盧拉身上插上把刀。

“是有一個機會,只是那樣做,有些違背道義。”我說。

“道義,瑪麗娜,你說道義?戰(zhàn)場上還有什么道義?戰(zhàn)爭只有輸贏,沒有道義。要講道義的話,那就如我的兄弟所言,讓喬盧拉人好好睡覺,我們借道過境。要講道義,正如你給我講的,阿茲特克人至今還住在山洞里。要講道義,阿茲特克人就不會是喬盧拉人的主人。我說的沒錯吧,瑪麗娜?我們只想借道而行?!?/p>

“那么,借道之后呢?難道他們不會認為你會反撲回來,對他們來個前后夾擊?”

“不會的,瑪麗娜,我保證。那時,我們已經(jīng)住進王宮了?!?/p>

“僅僅是住進去,我們什么也不做嗎?”

“當然,我們得教會莫特庫索馬學會做忠于我們的國王,我們得把那里的人帶到湖邊照照鏡子,讓他們看看自己有多丑,他們需要文明,瑪麗娜?!?/p>

“文明?”

“至少這是歷史的必然。”

“必然?可對喬盧拉人來說,他們是該效忠你呢,還是效忠莫特庫索馬呢?”

“你說呢,瑪麗娜,如果是你,你會效忠誰?”

“那個我喜歡的人?!?/p>

“你是說喬盧拉人喜歡莫特庫索馬?”

“起碼他們喜歡的不是你。”

“哦!這群笨蛋,他們會喜歡我的?!?/p>

“為什么?”

“因為我是羽蛇神!”

科爾特斯說出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他問我那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是什么,我便講了喬盧位人的習俗。喬盧拉人喜歡正大光明地戰(zhàn)斗,如果對方?jīng)]有武器,他們甚至會送武器過去。開戰(zhàn)前,他們會做一場盛大的祭祀活動,“我是說,那個祭祀活動。起碼他們會在正式通知對方后,才會開戰(zhàn)?!?/p>

“哦,這確實是一個好消息?!笨茽柼厮刮俏乙幌?,“那你去吧,瑪麗娜,我最最親愛的最最優(yōu)秀的外交官兼戰(zhàn)略家,你帶上一些禮物和一些特拉斯卡拉人,你去和他們談判。你告訴喬盧拉人,我們只是借道而行。你在里面談判,我們在外面……哦,我們得有兩手準備,我可不想被煮成肉湯。”

“我只負責去談判?讓喬盧拉人放行?”

“是的,瑪麗娜?!?/p>

“如果談不妥呢,然后怎么辦?”

“然后就不用你管了。”科爾特斯緊繃著臉,既沒有陽光也沒有陰影,“有人會保證你的安全?!?/p>

“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你就鎖住那個酋長的心,讓他不要亂下命令?!?/p>

按著科爾特斯的安排,我進入喬盧拉,穿過廣場,廣場上確實支滿了裝有水的大鍋,柴禾都放好了,只是沒有點燃。我直奔酋長的屋子。喬盧拉人開始對我們是警惕的,但摸清我的意圖后,便不把我當回事了,這是他們的地盤,所有主動權(quán)都在他們手上,即使后面有那么多野蠻人,還有那些沒有骨氣的特拉斯卡拉人,他們都不在乎,一旦開戰(zhàn),勝利一定是屬于他們的,勇敢的喬盧拉武士從來不打敗仗。

進入廣場后,科爾特斯就叫停隊伍,他讓大家收起槍,所有的槍口只能朝天,每個人無論是舉止,還是神態(tài),看上去都得像個落難之人。騎士們下了馬,為了怕驚嚇到來看稀罕的喬盧拉人,他們還拉緊韁繩,抱住馬頭??纯窗?,這哪像一群打仗的人,他們確實是為和平而來,他們只是一群帶著禮物,借口水喝的人。友好,友好,一定要友好!科爾特斯要求每個人都必須這樣做。

喬盧拉的武士們卻心神不定,他們焦躁地在廣場上等待著,搞不清頭領(lǐng)為何還不下令。難道是因為那個叫瑪琳切的嗎?他們用心感受,發(fā)覺從頭領(lǐng)的屋里流出的空氣依然是平和的,味道依然是一慣的。這讓武士們疑惑不解,不是說,要滅掉這群藍眼睛、紅頭發(fā)的野蠻人嗎?頭領(lǐng)怎么還不下令?

這些情況,在酋長面前的我當然不知。我不能回頭,我的任務(wù)是代表科爾特斯向喬盧拉人表達真誠。酋長卻死死地盯著我看,他讓我不要急,要把語速放慢,偶爾他才會應答一句,但應答得前言不搭后語。他一直想從我轉(zhuǎn)動的眼珠、嚅動的嘴唇以及手臂的擺放或坐姿上發(fā)現(xiàn)問題,可我沒有給他機會。我努力希望他能相信外面的白人并無惡意,他們只想從這里借道通過。我讓和我一起來的人拿出禮物,只有一串項鏈 (后來我才知道是玻璃的)吸引了一下他的眼球。我問他怎么樣,他只是說,好的,好的!我進一步問他行不行時,他就讓我再多說一些話吧,關(guān)于外面的那些人。

“我是瑪琳切,之前,應該有位夫人和你提起過。”

“是有這么一回事。”

“那你應該相信我,酋長?!?/p>

“好的,那我相信你。不過,你還是,再說說他們的情況吧?!?/p>

“你還想知道什么,酋長?”

“他們是什么人?好的,他們是什么人?”

“一群海上來的人,白人。他們要去特諾奇蒂特蘭?!?/p>

“去那里干嗎?好的,他們?nèi)ジ蓡幔空嬲哪康氖鞘裁???/p>

“去見國王。”

“就這么簡單嗎?好的,他們一定會說,就這么簡單?!?/p>

“他們只是路過這里,酋長,他們什么都不干。”

“好的,他們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干??墒?,他們既然什么都不干,干嗎還要通過我的地盤?”

我猜不出酋長的真正心思,只能任時間一點點溜走。等在外面的科爾特斯一定心急如焚了,他在等待一個聲音,從酋長屋子里傳出來的特殊聲音,只有得到那個聲音,他才能親自面見酋長,才能拿到通行證。

可是,沒有。

但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還是突然發(fā)出了,好像一個壇子被打碎了,或是折斷了一根權(quán)杖。總之,那聲音很脆,很響,很鋒利,像是暗號,又像是密令。廣場上的武士聞風向酋長屋里沖來??茽柼厮怪莱鍪铝?,他下令騎士上馬,以最快的速度分頭去封堵廣場出口。

他啟動了第二套方案。

第一門火炮的炮彈很快在羽蛇神廟上炸響,剛剛反應過來的喬盧拉人,已經(jīng)無法再等什么命令了,他們四處奔跑,一邊去找武器,一邊撲向敵人??晌也恢滥莻€聲音到底是從哪里傳出的,我急壞了,我撲過去,想要問酋長為什么,酋長已經(jīng)瞪著眼珠不說話了,他的脖子在噴血,鮮紅的血漿濺到了我的臉上、衣服上。

三個特拉斯卡拉人保護我穿過廣場。整個廣場上,槍響,炮鳴,馬嘯,慘叫,攻擊者與被攻擊者廝殺在一起,很快橫尸遍地?;靵y中,我看到了燃燒的神廟,搗毀的羽蛇神像。我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可又說不清錯在哪里,我沒想讓誰死,喬盧拉人、特拉斯卡拉人、西班牙人,可他們卻都將手中的刀砍向了對方,我身體里流淌著一個酋長的血,我的臉上、手上、衣服上卻又沾滿另一個酋長的血。我曾那么自信,卻對眼前的屠殺束手無策。

在這時候,興許只有一個人能挽救大家,那就是特諾奇蒂特蘭城里的莫特庫索馬國王。“可是,他在哪里呢?他在干什么?難道他不知道這里會發(fā)生這一切嗎?”我喃喃自語。保護我的特拉斯卡拉人用身體圍住我,聽到了我的話,他用手指給我看,“他在那里,瑪琳切姑娘。你看,他在那里!”他們以為我在尋找科爾特斯。他們說的也沒錯,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我與這個外來男人合體了,科爾特斯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也是他身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混戰(zhàn)在一種漫長中持續(xù)進行,群龍無首的喬盧拉人拼死反抗??僧斔麄儼l(fā)現(xiàn),搗毀的神像七零八落地躺在神廟廢墟中,自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酋長的身影,一個個武士像熟透的玉米被打落時,他們就看到了一種結(jié)果,看到了一種枉然。于是一個個扔掉武器,去扶那些斷腿缺胳膊的兄弟,跑到另一位武士身邊,去聽彌留之際說的最后一句話。盡管還有冷槍打來,或被停不下來的長劍從背后刺入心臟,可已經(jīng)無所謂了,因為他和自己的兄弟抱在一起……喬盧拉完了!

這樣的勝利,科爾特斯本該高興,他卻悵然若失。他漲紅著臉,收起劍,向我走來。

“假如沒有你……”科爾特斯努力在腦海里尋找下一個詞,“我真是難以想象?!?/p>

當時我已經(jīng)被黏稠的血腥味窒息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的夢,要實現(xiàn)了,瑪麗娜?!?/p>

可我沒有什么夢啊。

科爾特斯給了特拉斯卡拉人權(quán)力,讓他們指揮活著的喬盧拉人,去清理死去的喬盧拉人。喬盧拉一戰(zhàn)太殘酷了,科爾特斯卻沒有封鎖消息,反而有意夸大了事實。他采納了下屬的建議,仗不能無休止地打下去,必須得來一次狠的,制造一場恐怖??植酪彩擒婈?,它不用殺人放火,就可以攻城略地。被夸大并涂上血腥的消息,隨著空氣在阿茲特克的土地上蔓延,所到之處無不摧毀那里的意志。那些和科爾特斯一起將刀砍向喬盧拉人腦袋的人,怔怔地站在羽蛇神廟前,滿臉恐懼。他們不知道該向神靈謝罪,還是向科爾特斯謝罪?但無論選擇誰,殺戮終將繼續(xù)。他們帶著怯生生的心走近我,希望從我這個“自己人”身上得到安慰。

我是這么說的:“我是阿茲特克的人,但所有的神靈都不要我了,我被當作禮物送給西班牙人,我無家可歸。是他——”我指著科爾特斯說,“給了我愛護,讓我活著,我現(xiàn)在只能為他賣命!”我沒有明說,他們同樣是阿茲特克人,但他們已經(jīng)站到了帝國的對面,他們?nèi)绻胍蠲蔷偷脤W我,依靠科爾特斯。

“嗨,瑪麗娜,他們圍著你干什么呢?”這時,科爾特斯在遠處喊我。

“沒干什么?!蔽艺f,“他們在奇怪,殺了那么多喬盧拉人,我為什么還能如此氣定神閑?”

“哦!你就應該氣定神閑,倒是有人無法氣定神閑了?!彼χf。

我知道,他是指我們的國王,莫特庫索馬。

科爾特斯整肅軍隊,離開喬盧拉,繼續(xù)向西挺進,國王又不失時機地派人來了。

這次帶來的可是實實在的禮物,而且數(shù)額巨大。能看得出,這次他們不是來打探消息的,而是收買人心的。國王希望科爾特斯就此止步,見好就收。

“那好吧,那我們就原路返回。”聽明使臣的來意后,科爾特斯對手下人這么說。

隨從們瞪大眼珠看著他,以為科爾特斯瘋了。頭兒叫我們返回去?返到哪里去啊?他們嘀咕。

“你們都看到了,阿茲特克帝國的國王要我們原路返回,那我們就必須得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

“頭兒!”一個認真的家伙跑到科爾特斯面前,是勇敢的騎士馬爾凱達,氣憤甚至發(fā)怒地直問科爾特斯,“你真這么想呀,頭兒?”

“是的,千真萬確。國王派來了使臣,而且?guī)砣绱速F重的禮物,你看看,只要我們隨便拿上一件,回去就可以過上富足的生活,我們應該心滿意足了?!?/p>

“你到底站在哪一邊,頭兒?”

騎士們用眼神相互交流,能看得出來,如果再這么下去,內(nèi)訌很快就會發(fā)生,科爾特斯的指揮權(quán)也會被剝奪。還有那些手持砍刀、弓箭、標槍的盟軍,他們對科爾特斯的話也感到驚愕。現(xiàn)在攻進王宮已經(jīng)不是外來者的事了,就是外來者決定撤走,他們也必須得留下來接著干。畢竟勝利近在咫尺,誰會輕言放棄?而且打進王宮去,不僅僅關(guān)乎自己的生命,更關(guān)乎整個部族的未來。

“總之,我下令原路返回?!笨茽柼厮拐f,“好了,兄弟們,我們撤吧?!?/p>

說完,科爾特斯轉(zhuǎn)身就走。所有人給他讓出一條路來,科爾特斯像把刀一樣緩緩劃開人群。人們分成兩列,站在原地不動。使臣站在一頭,科爾特斯站在另一頭,大家的目光緊跟著科爾特斯??茽柼厮孤柶鸺绨颍瑪傞_手,大聲對使臣說:“親愛的朋友,你看到了,誰是這里的指揮官,最高的指揮官,這些人根本不聽我指揮?!?/p>

“那么,尊貴的科爾特斯,那就請你們的最高指揮官出來吧?”

“遵命,閣下?!笨茽柼厮狗謩e向自己人和盟軍鞠了一個躬,然后對使臣說,“好了,我們的指揮官來了?!?/p>

“他在哪?”使臣四處掃視。

“你看不見嗎?他就在你面前?!?/p>

“那你告訴他,帶上禮品,還有你們的人,趕緊離開?!笔钩颊f,“當然,如果……嫌少的話,我們國王說了,還可以再給你們一些?!?/p>

“是嗎?看來禮品還真是不少?!笨茽柼厮拐f。

“那還用說!”

“可我們的最高指揮官說了,他不稀罕。”

“那他稀罕什么,想要什么呢?”

“他什么都想要?!笨茽柼厮褂盅a充說,“或者說什么都不想要,因為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p>

“請你叫他出來說話?!笔钩颊f,“我要他親口說話?!?/p>

“他一直就在這里?!笨茽柼厮褂檬峙牧伺淖约旱男馗?,又連拍了拍幾個隨從的胸脯,“難道你還沒看到嗎?他在這里,你的眼睛瞎了嗎,朋友?”

科爾特斯這么一說,使臣馬上反應過來了,口氣變得隨和,表情也謙恭了許多?!澳呛冒?,我代表國王,”使臣結(jié)巴著說,“我,是國王派來,專程來,接大家進城的。”

看來國王已經(jīng)投降了!阿茲特克投降了!大家都會這么想。

但怎么可能呢?只要阿茲特克的土地不被挖走,阿茲特克的山岡還在,特斯科科湖湖水不枯,宏偉的特諾奇蒂特蘭城就會屹立不倒。放外來者進入,只不過是國王的緩兵之計。偉大且智慧威武的國王,下令清街掃院,自己沐浴凈身,但畢竟迎接的是侵略者啊,清街掃院沐浴凈身,難道就是真心的?難道不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刻骨銘心的提醒嗎?

部隊開進特諾奇蒂特蘭的那天,國王莫特庫索馬親自出城迎接。成千上萬的特諾奇蒂特蘭人走出家門,以一種復雜的心情觀看異域人,以及我這個特殊的本地人。國王身穿錦衣,頭戴王冠,給科爾特斯送上一條鑲有寶石的金項鏈,科爾特斯也將一條珍珠和玻璃珠渾串的項鏈套到國王脖子上。國王帶著科爾特斯進城,真誠地告訴科爾特斯,這就是他的家??茽柼厮孤牪淮蠖{瓦特爾語,但當他聽到半半拉拉“家”的發(fā)音時,轉(zhuǎn)頭向我露出了笑容。

那天夜里,科爾特斯異常開心,他將自己難以言表的心情寫在紙上。他寫道:建在湖中島上的特諾奇蒂特蘭城,看上去非常氣派,城市的街道一半在陸地,一半在水上,整個城市非常整潔,似乎每天都有專人打掃。這座城市的統(tǒng)治者,帝國的國王,向我們投降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他竟然比普通民眾還癡迷宗教,他對神廟的看重不亞于那些祭司。我剛一到達,他就迫不急待地帶我去看那個神廟,我們登上一百多級臺階,在那里,國王還下令殺了三個人現(xiàn)場獻祭,那個殘忍的場面和難聞的氣味叫人惡心……寫完之后,他把紙折起來裝入信封。說這是一封寫給他們國王的信??晌艺J為科爾特斯言之過早了,他并沒有摸清實底,難道他也真的相信,一個國王會這么輕易投降嗎?

“你認為國王是真投降了嗎,科爾特斯?”我說。

“以你看呢,瑪麗娜,你覺得他沒有投降?至少是沒有真投降?”科爾特斯說。

“是的?!?/p>

“我也這么認為,瑪麗娜。”科爾特斯將我拉到窗邊,摟著我向外觀看。

“可你說他投降了。”

“我們的國王希望聽到這樣的消息,瑪麗娜,勝利總會令人欣喜。有了這些好消息,我就可以得到國王的允許,管理這片土地了。到那時,我們才是這里的主人,真正的主人,瑪麗娜?!?/p>

“可是……”

“沒有‘可是’,瑪麗娜,從棄船登陸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沒有,也不允許我身邊人再有‘可是’?,F(xiàn)在,我們有很多事要做,瑪麗娜,你得幫我?!?/p>

“怎么幫呢?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住進了王宮。”

“幫我讓這個國王心服口服,我是說叫他真心實意投降!”

“我們要殺了他嗎?或讓他做你的戰(zhàn)俘,或者奴隸?”

“那倒不用,他還可以當他的國王。只是他必須聽我指揮,他需要回到主的懷抱,就像你,瑪麗娜。”

“可是我吃不準,國王他會相信嗎?他可不是笨蛋。”我說。

“正因為他不是笨蛋,他才會相信,起碼會在他的臣民面前,表現(xiàn)得深信無疑。”科爾特斯說,“瑪麗娜,我希望你盡可能多地呆在國王身邊,不要給那些長老們制造麻煩的機會?!?/p>

“國王他會愿意嗎?”

“你說呢,瑪麗娜?如果你是國王,還想繼續(xù)當這個國王,還想有顆完整的腦袋長在脖子上?!?/p>

我暗自低下了頭。科爾特斯以為我在思考,實際上我是感到了殘酷,我居然參與了制造殘酷。感到殘酷的同時,也夾雜了一絲羞愧。

“你覺得怎么樣?”科爾特斯說。

“很好,很好!”我說。

我每天都呆在國王身邊,卻不知道還是有一天,他竟然偷偷潛到科爾特斯的盟軍那里,去說服或策反那些“自己人”。他說以科爾特斯為首的外來者,帶來的是虛假的友誼,外來者從來就是搶盜,是惡魔,是騙子。他期期艾艾苦口婆心地勸說 (實際上是央求)“自己人”要以大局為重,一定要在關(guān)鍵時刻幫他一把,如果他們答應暗中配合的話,偉大的阿茲特克很快就能恢復原貌。

原貌?那些酋長們,不得不重新掂量和審視國王口中的“原貌”。阿茲特克的原貌是什么呢?國王安逸地在王宮里坐享其成,不斷地發(fā)出出征的命令,自己的武士一個個被征去獻身戰(zhàn)場,部族向國王繳納的稅賦也不斷變本加厲。他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樣子了,他們不想再受這樣的國王欺壓了,于是他們拒絕了國王。又秘密派人把我接去,問我如何處置。我當面指出,國王的行動會給他自己帶來滅頂之災。國王當然無話可說,他的計劃被“自己人”戳穿了,他除了無地自容,還能說什么呢?我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科爾特斯,畢竟這是一個故國的國王啊。

在一種虛情假意的友誼中,我們度過了幾個月時間。幾個月里,科爾特斯一心想讓這個友誼變得真實起來。國王被控制成傀儡的消息,不可能做到完全封鎖。那么,從王宮,即使國王親口傳出的號令,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呢?被控制或被綁架的國王,還是國王嗎?阿茲特克人在揣度,在識別,自然就流言四起。在這個末日的邊緣,整個阿茲特克都處在一種看似平靜的沉默之中。居住在城里的人,看上去似乎依然那么正常,但誰都清楚這種正常,包含了多少不正常。放下武器,還是發(fā)起總攻營救國王,人們沒個準信兒。有人就開始懷疑,是不是王宮的高墻把命令給擋住了,在再下雨的時候,就有人去王宮的排水道旁尋找,希望有一條代表國王真實想法的命令從那里流出。更有一位忠于國王的武士,每天守在王宮的高墻旁,那里有一個小小的鼠洞,他希望洞里鉆出的青蛙或蛇,嘴里能銜著一封國王的血書。

但令人失望的是,沒有,沒有。

尊敬的國王似乎變成了一尊沒心沒肺不會發(fā)聲的木偶。日子一天天下去,陽光熱烈地照耀著大地,阿茲特克卻依然死氣沉沉,人們擔心自己和帝國血脈相連的熱情會慢慢曬干。他們不知道國王在王宮里每天干什么,難道是臥薪嘗膽,等待一個機會嗎?

幾個月后,城市的沉寂終于被打破,一個極為機密的消息,從東邊海灘傳來。它分兵兩路,一路傳給阿茲特克人,秘密送進王宮給了國王,一路傳給西班牙人,以最快的速度告訴科爾特斯:又有一批白人登陸上岸了,他們正朝特諾奇蒂特蘭的方向而來。

什么?

那一刻,莫特庫索馬和科爾特斯幾乎同時瞪大了眼睛,兩人剛剛準備要握的手戛然而止,用力甩開了。

誰?是誰來了?他們是些什么人?

納瓦埃斯,是一個叫貝拉斯克斯的總督派來的。納瓦埃斯帶來更多的船,更多的士兵,更多的火炮,更多的彈藥,更多的馬匹,雄赳赳氣昂昂,浩浩蕩蕩地來了。

“這個混蛋,他不在古巴好好呆著,這里關(guān)他什么鳥事?”科爾特斯心里罵道。

哦,哦,你這個大混蛋,科爾特斯,你說話不算話,幾個月來你按兵不動,原來是在等待后援。國王卻這么想。

但科爾特斯沒和莫特庫索馬爭論,而且他們也沒時間爭論??茽柼厮怪来笫虏缓?,他必須得把大家聚到一起商量對策。

“頭兒,我們來的時候,那混蛋不派一個兵,不出一個子兒,現(xiàn)在我們成功了,他卻派人來漁翁得利。我提議,頭兒,拿起我們的武器,為我們的財富而戰(zhàn)!”

“我覺得更是為了榮譽,伙計們,貝拉斯克斯一定給我們扣了一頂罪惡的帽子?!?/p>

“對,我們要為我們榮譽而戰(zhàn)?!笨茽柼厮箯娬{(diào)說。

科爾特斯讓阿爾瓦拉多留下,還有我,以及八十多個兄弟。他讓我們保衛(wèi)好特諾奇蒂特蘭城。他則帶著其他人秘密出城,去攔截納瓦埃斯。他吩咐阿爾瓦拉多,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舉妄動。

莫特庫索馬也從科爾特斯慌亂的神情中看到了機會,他再次派人悄悄確認消息。當他得知,新來的白人不是對他,而是他求之不得要趕走的科爾特斯時,便按捺不住情緒,激動得手心都冒汗了。啊,眾神顯靈,偉大的阿茲特克有救了!一蹶不振的國王,提起了精神,于是一道道激動人心的命令從王宮秘密傳出,命令各部族一定要給予納瓦埃斯最大的幫助:食物,引路,甚至可以答應苛刻的條件,只要能讓他早點與科爾特斯相遇,好讓這些白人盡快來個狗咬狗的游戲。

科爾特斯趕到海灘后,他希望納瓦埃斯的腳剛一落地,就遭到致命一擊。他的先遣部隊抓到了納瓦埃斯派來勸降的神父。神父口氣溫婉,充滿憐憫,說他代表納瓦埃斯,代表貝拉斯克斯,代表教會,代表王室……總之,能代表的他都代表了,卻唯獨沒有代表他自己??茽柼厮轨o靜看著他,然后放了他,并送給他不少黃金。神父欣然接受了,當然是以主的名義。科爾特斯在神父面前向主懺悔,神父就說應該懺悔的人,應該是納瓦埃斯,因為納瓦埃斯剛愎自用,吝嗇小氣,士兵們早已經(jīng)對他不滿了。

“哦……”一籌莫展的科爾特斯,馬上安下心來。原來神父不是來勸降,而是給他送隊伍來的。

神父返回軍營,就被納瓦埃斯抓了,還要法辦。然而事與愿違,神父口袋里的黃金告訴他手下的士兵,應該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后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但我相信科爾特斯是靠才智取勝的,盡管他恨透了這些同類,恨透了那些狐假虎威盛氣凌人的人,但他沒有意氣用事。一個雨夜,科爾特斯先派六十個士兵,帶著當?shù)孛擞岩u擊納瓦埃斯的步兵營,他自己只帶了二十個人的小股部隊,直搗納瓦埃斯的指揮部。愚蠢的納瓦埃斯毫無防備,在一片“快拿武器,快拿武器,科爾特斯來了”的叫喚聲中,納瓦埃斯就繳械投降了。

這就是科爾特斯,他總是能抓住機會。他打敗了納瓦埃斯,還成了新舊西班牙人更大軍隊的統(tǒng)帥,他率眾回師特諾奇蒂特蘭城,卻不知道那里早已出事。

起因卻是一場祭祀,也可能是阿爾瓦拉多的神經(jīng)錯亂了。

我能理解阿爾瓦拉多,畢竟他手上只有不到一百人,要守一座城,壓力可想而知的大。那段時間,阿爾瓦拉多總是失眠,耳朵每時每刻都豎著,神經(jīng)也一直繃著,從不敢有半點松懈。對于阿茲特克人來說,祭祀并不罕見,尤其是正處于家國不幸之時,他們很可能是想通過祭祀獲得某種力量,或得到神靈的啟示。他們決定塑一尊太陽神像??蔀槭裁雌翘柹衲兀刻柹袷菓?zhàn)神啊,他一直在跟黑暗勢力戰(zhàn)斗。難道這不是一種隱喻嗎?或是一種拐彎抹角的串聯(lián)嗎?阿爾瓦拉多的神經(jīng)再一次被抻長,他覺得這場看似清澈透明的祭祀里,隱藏著一個可怕的秘密。人們來來往往,笑臉相迎,說著慣常的話,阿爾瓦拉多就覺得,那是一種暗語。神像的骨架完成了,女人們興高采烈地將石頭磨成粉,加水和泥,靈巧的工匠們也將羽毛做成頭飾,用顏料勾畫神像的五官。阿爾瓦拉多卻覺得,這是在挑釁。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的國王都被軟禁了,他們?yōu)槭裁催€那么高興?祭祀那天,廣場上聚集了很多人,簡直是人山人海,人們唱啊跳啊,唱跳得阿爾瓦拉多膽戰(zhàn)心驚,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些人不是婦女兒童,而是年輕壯實的武士。

“瑪麗娜小姐,你說,接下來,他們會干什么?”他問我。

“按照慣例,應該會進行人祭?!?/p>

“人祭?”

“當然,通常是用抓來的俘虜。”

“就是掏心挖肺嗎?”

“是的?!?/p>

“可他們的戰(zhàn)俘在哪?誰是他們的敵人呢?”

阿爾瓦拉多伸出手掌,重重拍打自己的腦門,他痛斥自己愚蠢,后悔默許國王允許這些人搞這樣的活動。他似乎意識到,犯了兵家大忌。

“我們該怎么辦,瑪麗娜小姐?如果科爾特斯在,他會怎么辦?”

“我不知道,阿爾瓦拉多。我不是科爾特斯,科爾特斯也不在這里,你是這里的指揮官?!?/p>

“如果他們突然對我們發(fā)起進攻,我們有勝算的可能嗎?”阿爾瓦拉多緊握拳頭,“上帝呀!冷靜,再冷靜!我們怎么才能萬無一失?好在我們手上有個國王!哦,上帝,他們才不在乎呢,否則他們也不會唱歌跳舞。我真是太傻了,真是太傻了?!?/p>

阿爾瓦拉多急得額頭冒汗。在他看來,城下的那些人很可能會突然抽出武器,發(fā)起進攻,興許就在下一分鐘,下一秒!阿爾瓦拉多挺不住了,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嘭”地一聲斷了。他跑到了城墻上。

火炮隨即在那里轟然發(fā)怒,唱歌跳舞的特諾奇蒂特蘭人,當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在第二聲火炮聲炸響時,他們敏捷地逃開了,沖向廣場出口,可出口都被白人和叛軍特拉斯卡拉封上了。這些無恥之徒,居然又用對付喬盧拉人的伎倆對付他們了,他們意識到這個叫阿爾瓦拉多的魔鬼決意要滅掉。阿爾瓦拉多犯下了大錯,他炸開了大壩,放出了仇恨。仇恨一旦被潮水般放出,它的威力與殺傷力就會倍增。廣場上的當?shù)厝耸浅霾蝗?,可畢竟廣場以外是城市,城市以外還有村莊,無論城市還是村莊,都是阿茲特克人。成千上萬的阿茲特克人,帶著武器撲向廣場,沖向王宮。

阿茲特克人被激怒了,共同的仇恨被點燃了。死算得了什么,阿茲特克人從小就接受教育,勇敢和無畏是其最基本的品德。國王被禁,整個帝國陷入恥辱,野蠻人又不宣而戰(zhàn),這樣的敵人不消滅等啥!密密麻麻的特諾奇蒂特蘭人憑著人多勢重,很快實現(xiàn)了反攻,他們沖開入口,涌入廣場,帶著矛、投石器、弓箭、飛鏢、刀撲向那些火槍、大炮以及長劍。這時,阿爾瓦拉多才意識到真正的恐怖是什么?;饦屗闶裁矗笈谒闶裁?,盔甲算什么,前面的同胞不是倒下了嗎?我在后面馬上補上,而且每一次都會增加兇狠的力量,因為他腳下踩著同胞的尸體。特諾奇蒂特蘭人瘋了,變成了不知疼痛,不要命的瘋子。這樣的戰(zhàn)斗哪有勝算可言,僅僅是氣勢就把阿爾瓦拉嚇回王宮里去了。

幸好科爾特斯及時趕到。混亂的場面讓科爾特斯沒有機會講話,那些殺紅眼、前赴后繼、越戰(zhàn)越勇的阿茲特克人,不想聽誰的話了,在他們腦海里只有一個信念,就是殺光所有入侵者,還特諾奇蒂特蘭城往日的安寧??茽柼厮怪坏孟铝铋_槍,他們抱成團殺出一條血路,沖進了王宮。他找到阿爾瓦拉多,用劍指著阿爾瓦拉多大罵混蛋,因為他的愚蠢決定,很可能讓大伙兒的努力前功盡棄。我聞訊跑去,滿臉疲倦的科爾特斯正把國王拖上城墻,我提醒他千萬別做傻事,國王殺不得。特諾奇蒂特蘭城已經(jīng)瘋了,他不可再激怒整個阿茲特克。

科爾特斯卻似乎沒有聽進去。

“瑪麗娜,”科爾特斯催我加快腳步,“你還愣著干嗎?快來幫我,你得趕快告訴他們!”

“告訴什么?你讓我告訴他們什么?”

“你讓國王開口,讓國王制止這場戰(zhàn)斗,讓國王向他的臣民解釋,這是一場誤會!”

我對國王說了。國王木木地走到前面。

城下的民眾才不聽呢,也聽不見。

“我……是……國王,莫特庫索馬!”

“去死吧,我們的國王已經(jīng)死了?!背窍掠腥舜舐暫?。

國王努力想繼續(xù)解釋,想讓他的臣民放下武器,反而更加激起民眾高漲的情緒。他們把一個人推到前面,高聲宣稱那是他們新的國王,莫特庫索馬看到了,正是自己的兄弟。新國王沒有退讓,他向背后的人民發(fā)出繼續(xù)戰(zhàn)斗的號令。莫特庫索馬這塊盾牌失效了,石塊和箭雨滴般飛來。國王來不及躲閃,一塊石頭砸在額頭,莫特庫索馬閉嘴了,他知道民眾已經(jīng)拋棄了他。

莫特庫索馬死后,科爾特斯又與特諾奇蒂特蘭人激戰(zhàn)了四天??茽柼厮瓜胄輵?zhàn)談判,特諾奇蒂特蘭人卻想要他的命。好在老天發(fā)昏,突然下起雨來,給了科爾特斯喘息的機會。滂沱的大雨沿著街道流過廣場,沖刷了那里的血跡與腐臭??茽柼厮拱c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一蹶不振的隊伍。他知道天晴之后即將到來的是什么,他和盟友特拉斯卡拉人商量,必須借雨勢趁著夜色撤退。

然而,撤退的行蹤還是被人發(fā)覺了,阿茲特克人放我們離開王宮,卻在我們通過特斯科科湖的壩堤時進行了阻截。大批的阿茲特克人劃著獨木舟,趁著夜色冒雨埋伏在水里,在我們走到堤道中間時,飛箭如蝗蟲般射來??茽柼厮沟娜吮淮虻剿铮⑵澨乜巳司妥プ∷麄兊耐壤剿履缢?。我們拼死突圍,努力爬上岸,卻又在平原上遭到埋伏。那場戰(zhàn)斗持續(xù)了幾天,幾天里科爾特斯也顧不上我了,我盡可能利用自己的膚色與語言自保。幾天里,大家顧不上白天黑夜,但凡能抬起胳膊就投入戰(zhàn)斗。在最后的危難中,科爾特斯下令集中力量攻擊那些頭戴羽飾,身著金甲的人。這招最終奏效,漫無邊際,殺也殺不完,打也打不死的阿茲特克人,很快陷入群龍無首的不知所措中,科爾特斯贏得了進入盟友特拉斯卡拉人地盤的勝利機會。

這一仗,科爾特斯損失慘重,丟掉的不僅是戰(zhàn)友和火炮,還有他的尊嚴與榮耀。他哭了,蜷縮在戰(zhàn)敗的陰影里向主祈禱。他靠著大樹,向死去的兄弟連連道著“對不起”。

在特拉斯卡拉人的照料下,科爾特斯和他的屬下慢慢恢復健康。同時,他讓我到四周的部族里去游說,宣揚推翻帝國政權(quán)的意義。他想盡一切辦法召集愿意來這里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同胞。再有時間,他就去訓練那些特拉斯卡拉人,打回特諾奇蒂特蘭,收復他的城。如果那些普通人是為得到黃金的話,那他自己已經(jīng)不是了,他要為自己的榮譽而戰(zhàn)。

九月,也就是我們撤出特諾奇蒂特蘭城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帝國的中心傳來極為可怕的消息,說特諾奇蒂特蘭城——不,是阿茲特克很多部族的人得了一種怪病,像符咒一樣快速蔓延。這種罕見的怪病,讓得病者咳嗽、發(fā)燒,渾身起水皰、潰爛,然后就是死亡。消息說,阿茲特克人像青苗一樣被火紅的烈日灼傷,成片成片地倒下了,連巫師、祭司、新立的國王都未能幸免。

科爾特斯馬上感到了機會,他把這場病災視作是神靈的幫助,便信心百倍地給父親寫了一封信,想讓父親幫他一把,父親真還自籌資金,為他運來滿滿一船的人員和物資。三個月后,科爾特斯下令,再次向帝國的中心進發(fā)。

我們再次來到特斯科科湖邊,科爾特斯卻不急于過去,他讓工匠們在附近制造帆船,命令軍隊封鎖碼頭,他要給諾奇蒂特蘭城徹底斷水,斷糧,斷生活用品。帝國的中心本來是堅固高聳的,可生活在里面的人,每天都能感覺到一種枯萎和酥軟,要說一個多月前的災病,潰爛的是他們的身體,那么這次潰爛的就是他們的意志。城市的根基在變軟,帝國的中心正在喪失陽剛之氣,越來越變得像個有氣無力的女人。號角還沒有吹響,特諾奇蒂特蘭城就搖搖欲墜。城里的民眾在忍饑挨餓,在喝湖里的咸水,在捉蟲捕鼠充饑。日子在緩慢推進,科爾特斯卻不下令。我知道他是在等,多等一天,諾奇蒂特蘭城就多疲軟一天。

那時,我又像小時候一樣產(chǎn)生了耳幻。當散漫無力的月光幽魂般漂在湖面上時,我總能聽到一位母親在和她的孩子說話。她們已經(jīng)不把死當回事了,母親摸著女兒的頭,在哄女兒睡覺。女兒困乏地眨著眼睛,嘴唇上長滿火皰,有氣無力地問母親什么時候才能吃到東西?母親說:“快了,快了,寶貝,等湖對面的那些人,將炮彈打到咱們家門口時,就有了。”

“他們會殺了我們嗎?媽媽,是不是人死了,就不會挨餓了?”

母親隔著門,望著天上的星星。她說:“傻孩子,人都死了,哪還會感覺到餓?!?/p>

“那就讓我死吧,媽媽,我不想再挨餓了。”

這樣的對話,總是一遍又一遍在我耳邊重復響起。我去找科爾特斯,他卻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還不到時候。特諾奇蒂特蘭城太美了,我可不想讓它有一點點損壞。

“可住在里面的人呢?”我覺得科爾特斯太殘忍了。

“沒辦法,瑪麗娜,那是他們必須承受的代價?!?/p>

“真沒辦法了嗎,科爾特斯?”

“除非他們出來真心投降!”

又等了差不多半年之后,科爾特斯才下令進攻。一艘艘雙桅帆船下水,乘風破浪,駛向特諾奇蒂特蘭城。很快,科爾特斯的部隊就在南岸登陸,一上岸便陷入巷戰(zhàn)。科爾特斯卻不慌不忙,他要求部下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他知道,阿茲特克人從來就是在征服別人,怎么能接受被人征服的現(xiàn)實呢?然而,他們的號角最終隨著武士的倒下,還是一點一點歸于平靜了。

作為勝利者,科爾特斯踏著帝國的余溫,第二次和我手牽手走進王宮。

東升的太陽,一如既往地照到城市的城墻上,科爾特斯卻換成了另外的模樣,他那雕塑般的臉,變得柔軟了許多。只是城市的很多地方需要修繕,大量的瑣碎之事讓他更加繁忙。一天早上,他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還情真意切地向自己問了好。他看到了風光無限的自己,也看到了終將枯萎的自己。接著呢?他明白,僅靠眼前的這些人,要管理阿茲特克是不可能的。于是,在叫人將王宮里的枯葉污垢清洗干凈,自己親手栽好一盆龍舌蘭后,便開始給他的祖國寫信。他把這里的情況一五一十匯報給國王,請求國王派更多的人來。

我在旁邊看著他,這位氣質(zhì)上有點像父親的男人,怎么也看不出曾經(jīng)被人(指納瓦埃斯)罵成是混蛋、流寇、罪犯的樣子??茽柼厮罐D(zhuǎn)頭問我在看什么,我說在看一種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那是什么?”他問。

“我不知道?!?/p>

“是內(nèi)在的必然,瑪麗娜?!笨茽柼厮拐f,“就像歷史的必然。在這個必然面前,你,我,甚至是強大的國王莫特庫索馬,誰都必須服從。”

隨后,成批的西班牙人應科爾特斯的邀請而來,科爾特斯成了英雄,他帶領(lǐng)新來的人參觀王宮,卻從來沒有一次把我以女主人的身份介紹給他們?,旣惸龋蘸沼忻默旣惸?,他們怎么會沒聽說呢?很可能,一路上他們就是聽著我的故事來的,一位漂亮的阿茲特克女人,誰不想見見呢?哪怕言過其實,哪怕她丑得像樹上的猴子。有好幾次,我親耳聽到人家提出這樣的請求,科爾特斯卻回避了,他以開玩笑的口吻,反問對方:“你覺得見一個土著女人,真那么重要嗎?”

科爾特斯不想讓我拋頭露面。

可我又不能一直呆在房里,很多時候,尤其是和當?shù)厝舜蚪坏?,科爾特斯還得依靠我。我得在王宮的各個房間出入,得到城市里去替他跑腿,我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特別是那些對瑪麗娜或瑪琳切心存興趣的人。

“真是太漂亮?。 ?/p>

他們的眼神不會騙我。我引以自豪,覺得“漂亮”是對一個女人最好的贊美。那些新來的白人盯著我,科爾特斯要在的話,他們就會把科爾特斯拉過去問長問短??茽柼厮箓?cè)頭看著我,向我微笑,卻顯然不是出于真心?!靶值軅?,你們的贊美讓人享受?!笨茽柼厮拐f,“但我搞不清你們眼中的美,是一個什么標準。如果一個女人因為隆起肚子,就讓你們覺得美麗的話,那你們的眼睛一定是出了問題,要不,你們就是成心想要看我的笑話?!?/p>

科爾特斯的后半句話說得聲音極低,但我聽到了。

后來,科爾特斯的話越說越怪,越說越令人難以理解。我是阿茲特克人,曾經(jīng)是奴隸,可我夜夜都睡在他身邊,我喜歡他,他待我也好,還懷了他的孩子,這還不夠嗎?是??!我的肚子在一天天隆起,雙乳越來越豐滿,我赤身裸體站到科爾特斯面前,或赤腳在屋里走來走去,明亮的月光照在我身上,照著科爾特斯水汪汪的眼睛。我將手按到他的肩頭,將他的頭埋進我的長發(fā)里。我將嘴里的龍舌蘭酒,一點點通過唇送到科爾特斯嘴里,我看著他翕張的鼻翼,微顫的喉結(jié),我要讓他記住,這段鮮活的肉體曾經(jīng)陪他度過多少個夜晚。上到床上,我側(cè)身光光地坐到他懷里,希望他用他那粗大的手在我身上揉捏。

“你不想試試嗎,科爾特斯?”我想讓他去吻他的兒子(即便是女兒又有何關(guān)系?)。

他卻理解成我是想要他的身體。我看出了他的掩飾,他的心煩氣躁,盡管他說:“親愛的(聲音是那么勉強),這個時候?qū)嵲诓缓冒?!我是說,你應該懂得,我不想傷到孩子,可我又無法做得像個娘兒們?!苯又痤^,一臉的疲倦,兩眼的迷茫,他變成了一團霧。他的意思很明確,不想和我做愛。我也沒有和他做愛的意思,一點兒都沒有。他卻似乎認為赤身裸體的女人,就是性欲大發(fā)。我還能說什么呢,只能婉然一笑。

肚子一天天在隆起,即將成為母親的我,沒心思去研究別人的心思。我已經(jīng)想好了,即便是最壞的情況,就像阿茲特克的那些酋長,縱然科爾特斯身邊有好幾個妻子,我都無所謂。我和我的孩子,不會和科爾特斯其他的妻子和孩子發(fā)生爭搶。我的孩子,興許將來不會駕馭帆船,但他(她)會在我身邊活得很快樂,我保證。

我的孩子在第二年出生,是個兒子,神父給他取名馬丁。科爾特斯將孩子抱在懷里到處炫耀,但從不提我這個懷孕十個月的女人??茽柼厮棺兞?,或者說是原形畢露。有一天,因為一件小事我們發(fā)生了爭吵,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待我:“難道是你不愛我,從一開始就不?你只是在騙我,在利用我?”

他緘口不語。我進一步逼他,他才支支吾吾地說:“愛!瑪麗娜,怎么會不愛?難道你沒有體會到嗎?難道愛可以欺騙嗎?我是說這么長時間里,我們還有了孩子?!?/p>

“既然有愛,那為什么你看上去是那樣痛苦?”

“你不懂,瑪麗娜,你也無法理解。我曾經(jīng)認為自己無比強大,整個世界都不放在眼里?!?/p>

“是的。你是??蔀槭裁匆f‘曾經(jīng)’?”

“現(xiàn)在看起來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個人的強大是有限的,他總有軟弱的地方。我是說,我可以忍受利劍刺入我的身體,卻受不了那些怪異的目光。我在他們眼里,正在變成一個怪物,瑪麗娜,你是沒有見到他們的眼神?!?/p>

“哪些人?科爾特斯,誰們?”

“哦……”科爾特斯說,“算了。你的皮膚,你怎么會是這種顏色呢?”

這實在太可笑了,我的皮膚一直就是這樣啊,從來就是,將來還是。后來,科爾特斯默默地走了,我卻沒有意識到他是永遠離開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迎接自己的同胞上,我卻傻乎乎地天天站在窗前尋找他的身影。我為他著急,為他擔心,我想與他一起努力,像過去一樣以愛的方式做他的后盾。可我錯了,我沒有意識到,讓他辛勞的恰恰是我。我令他尷尬,讓他在同胞面前抬不起頭來。

后來有一天,窗外突然響起科爾特斯爽朗的笑聲,我以為他回來了,我撲出門去,卻發(fā)現(xiàn)一位翩翩秀美的女子伴隨在他旁邊。旁邊的人說,那是科爾特斯的新妻子,叫卡塔麗娜。

“新妻子?”

“新舊有什么區(qū)別呢,瑪麗娜!”仆人提醒我。

“興許不是?!绷硪粋€仆人說,“聽說是奸細,是他們的國王派來監(jiān)視科爾特斯的?!?/p>

“監(jiān)視?怎么監(jiān)視?”

“當然得先勾引他了,將他俘虜?shù)阶约捍采稀!?/p>

為什么啊?我百思不得其解,除了那些死在科爾特斯刀下的人恨科爾特斯,有誰還對科爾特斯不滿呢?還是科爾特斯罪惡的一面始終沒有暴露?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作為孩子的父親,科爾特斯該來看看兒子,即使是他身邊新添了一個女人。

科爾特斯卻終日與他的新妻子廝守在一起,似乎有說不完的過去和未來。我真傻!我一心想擁有科爾特斯,特爾特斯卻一心將我拋棄。幾個月后的一天,科爾特斯突然來了,來和我商量重新啟程的事。他說在王宮里坐膩了,覺得管理城市是那些舞文弄墨的人的事。我不想聽,我打斷了他的話??茽柼厮梗阍撝懔?,難道一個阿茲特克帝國還塞不滿你的心?我直截了當問他,如果出征,那么孩子呢?孩子需要媽媽呀!

“可是我更需要你,瑪麗娜?!?/p>

“你需要的只是一個翻譯,科爾特斯?!?/p>

“如果你要這么認為的話,我承認!”

“她還得負責白天料理你的生活,晚上陪你睡覺?!?/p>

“你不該這么說,瑪麗娜。”

“她最好還通曉所有當?shù)厝说恼Z言,有一副能言善辯的好口才?!?/p>

“是的,我是需要這樣的人?!?/p>

“可惜找不到了,科爾特斯。凡是有我這樣膚色的姑娘,都不會這么干了。”

“你在說什么呢,瑪麗娜?”

“是我錯了嗎,科爾特斯?你不來了,不再需要我時,就把我扔了??赡阍诤踹^我的感受嗎?我他媽的,是在為誰活,我這么干,是為了誰?如果人活著,就只是為了殺或被殺的話,那這個世界他媽的還有什么意思?科爾特斯,阿茲特克是你的了,你還想要什么?如果我們的兒子可以開口講話,他也不會贊同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將來活在一種朝不保夕的恐懼之中?!?/p>

“我們的兒子會非常安全?!?/p>

“可你剛剛說過又要出征?!?/p>

“我會把兒子送回西班牙,讓他在那里接受良好的教育,將來會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侯爵。”

“侯爵?滾他媽蛋的侯爵,他是我的兒子?!?/p>

“但他更是我的兒子?!?/p>

我完全怔住了。我這個一直陪伴他左右,與他出生入死,為他生育后代的女人,原來在他心里其實什么都不是。我為自己悲哀。為此,我拒絕了科爾特斯,科爾特斯火了,說我是個瘋女人。

科爾特斯走后,我讓仆人拿來幾片龍舌蘭葉,我用葉上的尖刺猛戳自己的舌頭,因為是它,讓我成了科爾特斯的工具,又因為是它,讓那么多無辜的阿茲特克人喪命。我在心里憤怒地向科爾特斯告白:對你來說,我沒有靈魂,沒有心靈,只是個會說話的物件。我是牲畜,我供你滿足欲望,享受傲慢,可我厭煩了,也看透了。你那瘋狂的野心,只能讓你變得更加喪心病狂。如今我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他夜夜夢語地睡在我懷里。我誰都不幫了,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夠平安健康。

一件禮物或工具,如果失去實用價值,它的下場也就不言而喻了。特爾特斯卻不承認。在霞光熹微的早晨,我站在陽臺看到科爾特斯的身影,我在心里說,去吧,科爾特斯,去實現(xiàn)你的夢想吧。你可以征服更多的土地,俘獲更多的女人,你卻無法讓一個阿茲特克女人的皮膚變白??烧f這些話的時候,我是無精打采的,充滿懊悔與無奈。因為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活在哪里?我不是阿茲特克人了,可我也沒有變成西班牙人,這是多么凄涼悲哀的感覺啊!

科爾特斯再沒登過我的門,他按照白人的思維行事,利用自己的權(quán)力,借著冠冕堂皇的理由偷走了我的孩子,派人把孩子送回西班牙。那么我呢?我恨透了這個男人,搞不懂那張白皮能給他帶來什么。我為此哭過,但沒有讓科爾特斯看到一滴眼淚??茽柼厮估^續(xù)對我躲躲閃閃,以一種案牘勞形的樣子欺騙我,也欺騙著他自己。我相信他的靈魂不會安寧,于是他派了一位騎士來頂替自己。我是說,他居然想出如此卑劣的方法來安頓自己。那個騎士叫胡安·加拉米勒,之前我提到過他,他非常勇敢,是個上尉。但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他卻說要娶我。

“娶我?”

“是的,瑪麗娜,你的漂亮征服了我?!奔永桌湛吭陂T口,否則搖晃的身體會使他摔倒。他看著我,樣子滑稽透頂。

“不怕科爾特斯宰了你?”

“科爾特斯?”加拉米勒笑了,“他為什么要宰我?瑪麗娜,我是在幫他,為了表示感謝,他還給了我一大片土地!”

“這是真的嗎,加拉米勒?”

加拉米勒便伸手到口袋里摸索,我知道里面是一張契約或文書。至此,我就只能輕輕一笑了。我再一次成了禮物,只是送禮物的人,是原來接受禮物的人。我當然會答應,莫不說是一位騎士,即便是一個乞丐,我這會兒也會答應。

我成了加拉米勒的妻子,成了擁有大片土地的女人。加拉米勒當然不會把我當回事,他不需要翻譯,年輕漂亮的女人又多的是。我猜他那句“你的漂亮征服了我”的“漂亮”,實際上是指土地。但我沒有后悔,因為加拉米勒娶我那天,我聽說科爾特斯的那個白人女人死了,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科爾特斯并沒有因此改變主意。后來有人告訴我說,科爾特斯一直夢想成為西班牙國王的座上賓,一位深色皮膚的女人會讓他遭人恥笑。

五年后,科爾特斯回了一趟他的國家。有人說,他是去討好他的國王,我情愿相信他是去看我的兒子。等再回到阿茲特克后,科爾特斯就又重新穿起盔甲,率領(lǐng)他的部隊出征了。他不能停止,有人說他要讓自己的榮耀光照千秋。可我覺得,他很可能已經(jīng)身不由已,被魔鬼附體了,一旦停止征服,便會覺得失去活的意義。

后來,我死了(怎么死的毫無意義),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在彌留之際,人們看到了我臉上的笑容,但他們不知道我是重新見到了我的父親和祖母。我父親穿著漂亮的袍子,祖母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她用唇吻著嬰兒的頭,輕聲和嬰兒說話,用純正的納瓦特爾語,我們阿茲特克人的母語。那個嬰兒就是我,一個眼睛亮亮的,臉蛋漂亮的阿茲特克女孩。祖母叫她納納瓦津。納納瓦津?隨便叫她什么吧,反正不會有人知道。

再往后,據(jù)說加拉米勒很快娶了另一個姑娘,這我當然不關(guān)心。至于科爾特斯,他老了,征戰(zhàn)讓他老得很快。后來他回到他的國家,以一位侯爵的身份成為人們的話題。有人說,他死的時候很富有,卻非常痛苦。他不停地懺悔,還告訴他的兒子,說在他一生中,除了上帝,就欠一個叫瑪麗娜的阿茲特克女人。這些東西興許是真的,但聽起來就像是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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