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1又來了一封給謝伯茂的信。從信封上的小楷毛筆字一眼就可認出,還是那個人寄的。信封下方,總是那四個字:本市陳緘。
李復把信拿在手上,憂慮地凝視了一會兒,輕輕地投到左手邊的信盒子。用眼睛粗略估一下,這同一個人寄給謝伯茂的死信,有二三十封之多了,有的已到銷毀期,李復不讓動。他還沒死心。
何謂“死信”,就是因名址不詳、有誤等各種原因,既無法投交、轉投,也退不回去的信,術語上當叫“無著郵件”——可不就是死了么。全市所有的“死信”都集中到李復這兒,他的工作就是盡可能地把它們救活。此前,他曾做過快三十年的郵遞員,八十年代臺灣、海外的大陸尋親潮中,他救活的死信無數(shù),老人們顫巍巍著送來的錦旗掛滿了他所在的投遞班,到最后,連通往廁所的走廊都掛得找不著白墻。為此,他被評上省級勞?!,F(xiàn)在這個“救信”的崗其實是特地為他設的,一來發(fā)揮專長,二來為了照顧他的年紀。
李復有個習慣,喜歡隨身帶個小本子,詳細記錄著每一封信的查找過程:前后幾條線索、分別在哪里斷了。在哪個派出所找了哪個戶籍警。走訪了哪幾條街。詢問了哪些知情人等等。若干年下來,記了有十幾本。他到現(xiàn)在還這樣,只要碰上可能知情的人,就從小綠包里掏出本子來,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細細打聽某一疑難地址。他這種樣子,在八十年代,真挺感人的,到九十年代,勉強也看得下去,但現(xiàn)在,嗯,看上去就令人同情了——為何就這么的對死信死心眼,李復自己也沒有很好的解釋,可能就因為是個送信的唄。如果是個賣彩票的、修自行車的或者廚師,他大概也會全心全意撲上去的。
可惜,就算他對待死信簡直勝過主刀醫(yī)生對待絕癥之人,這幾年,送到他手下的這些性命卻越來越不像樣子——常常是這樣,封面是打印字體或透明窗信封,蓋著“郵資已付”的大宗郵件戳子,不外乎是什么民辦學院胡亂撒網的錄取書,什么美容中心的貴賓卡,什么旅游網的調查表等等,十之八九為假名或錯地址,即便大費周章地查到了,不要說錦旗,不要說謝謝,人家不厭煩都算是好的,稍有禮貌的呢會等他轉過身才把信扔到垃圾桶。李復勸自己不要介意——醫(yī)生救活一個人,保不定人家還會自殺呢對不對。
……所以,第一次看到謝伯茂的信,看到那一筆令人肅然起敬的毛筆小楷手寫體,如此正正經經、貨真價實的一封私人信函:“210006 南京市秦淮區(qū)竹格巷21號 謝伯茂收 本市陳緘”,救信人李復立刻涌上了一股溢出職業(yè)之外的感激之情。算算年歲,這輩子跟信所打的交道,其實也快到頭了,他希望,這最后一程,能有點小意思,最起碼夠他自娛自樂。
李復拿出了他全部的招數(shù):地名辦、派出所、街道、居委會、老住家戶。對相似的或是同音的地名、人名,逐一排查。接待他的,有的好奇,有的平淡,有的不耐煩,有的搖搖頭哂笑。李復渾不在意,他在小本子上逐個記下他試過的方向,寫得跟前面那三十多年一樣的認真,盡量不流露出他的內心判斷:種種跡象表明,這封寄給謝伯茂的信,當真是病入膏肓、沒什么指望了。
令他驚訝和不安的是,此信未解,約摸兩個星期之后,又一封謝伯茂的死信轉過來了。此后,三個星期或兩個星期,大概這樣的一個間隔,毛筆小楷總會非常安詳?shù)厝缂s而至,帶著一個又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地名:百貓坊,秦狀元巷,邀笛步,珠寶廊,安樂寺,油市大街,掃花館。唉,“本市陳緘”真像在捉弄人?;蛘?,他(她)苦苦尋找的謝伯茂是個居無定所的人嗎?
2謝伯茂是陳亦新的朋友。
“朋友”這個詞有點怪,用途很廣泛。小時候,大家都被稱作“小朋友”,看電視時會被主持人叫做“觀眾朋友”,到購物中心會被稱作“顧客朋友”,生面孔會被叫做“這位新來的朋友”,平常一張口,也總是跟幾個“朋友”看球去了、喝茶去了,包括業(yè)務上互相利用和欺騙的,也一概是“生意場上的朋友”,連大街上的小桿子打架前也會拍拍肩說著“噯,這位朋友”如何如何。當然,還有與性活動相關的男朋友、女朋友。對了還有老朋友,比如,蔣介石與毛澤東就是一對“老朋友”。等等??傊还茉趺凑f,陳亦新的朋友還是蠻多的。
謝伯茂是其中特別的一個。能交上這個朋友得謝謝女兒。
五歲的女兒有個陳亦新看不到的隱形朋友,不知是人或是別的生物,亦不知性別年齡,女兒喚她的這個朋友叫做:飛魚。喝酸奶、起床、玩玩具、上幼兒園、便便、逛動物園,都要招呼著飛魚并與其竊竊私語、分享感受,那種親密無間的程度,令陳亦新既妒且羨。
大概就是受了女兒的啟示,一個有些鬼祟的念頭在某天突然來襲。
……午睡中猝然睜開眼,窗簾飄動如死亡的陰影投射于沙發(fā)上。對面兩個同事笑嘻嘻地在網上看著什么。隔壁打牌的聲音短促而亢奮。手機里幾條未讀短信,可能是妻子跟他確認誰去幼兒園接女兒,或是理財產品推薦什么的。QQ上,同學群、公司群與老鄉(xiāng)群不停閃來閃去。微博頁面則已滾動了若干屏。一切跟平常毫無二致,世界汩汩流逝著親切的平庸碎片,如同漂移中的島嶼……陳亦新內心里突然涌上一陣孩子氣的感喟:唉,他也想要一個他自己的“飛魚”。一個沒有任何人看得見、但他時時刻刻可以清晰感知其存在與陪伴的朋友。
謝伯茂。他從沙發(fā)上翻身起來時,腦子里替這朋友找了個名字。也無它意,只是即興地想到,說不定,這朋友恰是謝安或是謝靈運后代的后代,正好居住在現(xiàn)今的南京某處,正好與他成了朋友。就這么的而已。
接下來的半天,陳亦新感覺好多了。他跟平常一樣做事和說笑,只在心中時不時與謝伯茂交換看法,一切似乎都變得可以忍受了。他幾次想到女兒,有點想笑,覺得自己跟她一樣快活了。
白天開會、晚上喝酒以及夜間睡不著時,他對謝伯茂又增加了不少了解。
謝伯茂的年紀跟他是差不多的?;加屑缰苎?。喜歡看野史書以及歐洲情色片,因為這兩者都會讓他十分感動。對網絡事件、CPI指數(shù)、星座之類的話題感到由衷地厭倦。抽煙,也喝點酒。不喜歡看人在正式場合穿唐裝,以及座談中使用“拋磚引玉”這個詞。
不免又想到女兒,她若想多打一會兒電腦游戲、再吃一個果仁費列羅、穿她最鐘愛的太陽裙什么的,每次都是細聲細氣地跟“飛魚”商量一會兒,然后,以她和飛魚的名義鄭重提出。
由她及己地想了想,陳亦新?lián)u頭自嘲,怪不得看謝伯茂的脾性那么親切,差不多就是另一個自己嘛。
3去的次數(shù)太多,地名辦的人現(xiàn)在有些煩李復了。收件人“謝伯茂”那些變來變去的住址大多早已作古,有的在民國前就早已不用,有的在近十年被拓寬為新的街巷,成了職業(yè)學校、行政中心或是家樂福超市。是啊,所有的舊地方統(tǒng)統(tǒng)都變成新地方了。
至于“謝伯茂”。戶籍科那個從來不笑的姑娘從電腦上給李復一敲,南京有四個人叫這個名字。見李復好像有些失望的樣子,姑娘沖他直搖頭:“他有網名沒有呢,微博什么的?畢業(yè)照合影?隨便什么線索都可以,放到網上‘人肉嘛,不管是哪方神仙,‘肉一下就會嗖地出來了?!崩顝蜎]有完全聽懂,只謹慎地表示了謝意,記下那四個地址,打算一一尋去。
一個謝伯茂在外地出差,他老婆揮著炒菜鏟子用怨恨而尖刻的語氣斷定說他決不可能有任何朋友,然后對著李復的鼻子用力拍上門。
一個是運動品牌專賣店的店長助理,耳朵上夾著金色耳麥,好像隨時在與什么人進行秘密聯(lián)絡。他用手指輕佻地撣著信,沖邊上的漂亮店員擠擠眼:“好冷,好冷的笑話!”得知李復有個剛工作的兒子,他迅速換了一種笑法,用敬業(yè)而煽動性的口吻建議李復買一雙“與美國同步上市、限量版、內置藍牙卡路里計數(shù)、帶氣墊的新款籃球鞋”,他可以給他八八折的店長優(yōu)惠。
再一個謝伯茂,是個肩上帶杠的小學生,拖著個帶滑輪的大書包疲憊地穿過操場走過來。聽說有信,腳步慢下來,臉色漲得通紅,卻又竭力顯得莊重,先往不遠處的幾個同學看看,然后才大聲地問:“是姚明給我回的信嗎?還是劉翔?我同時給他倆發(fā)的信,并跟他們打賭,說肯定是對方先回信!可……我發(fā)的是E-mail啊?!?/p>
最遠的一個在城北的化工區(qū),李復下班后趕了很長的路過去,天都快黑了,那位謝伯茂先生正在替一只薩摩耶洗澡,嗡嗡嗡的吹風機中,他用見過世面的口氣對李復表達了他的憎恨:“哼,現(xiàn)在的騙子,手法越來越高雅了。還敢寫信!還他媽的用毛筆,別出心裁??!勞駕你直接替我撕了!”
李復有些苦惱,卻也無人說去。他的妻子一向毫不客氣地罵他作“神經病”。兒子更不要說,他都羞于跟人提起他老爸的職業(yè)以及……“勞?!笔裁吹?,真要“拼爹”,這算個屁啊。同事也不適合,他們都比他年輕太多,喜歡談論歐冠賽、網游或季度獎。李復想著,要是他真走上去跟他們說起“謝伯茂”什么的,他們準會像鳥兒似的一下子都飛光了。
李復決定換個思路,暫時放下謝伯茂,直接找“本市陳緘”呢。
他反復端詳、摩挲——信封上的毛筆字不大不小,看著蠻舒服。他掂量里頭的內件,兩三頁紙的樣子,舉起來對著燈,牛皮紙信封太厚,看不出個所以然。
身邊有同事走過,調侃他:“直接打開來瞧瞧得了!”是啊,打開來,看個究竟,他的確有辦法可以不著痕跡地打開,連信封口的郵戳都可以完好無損。但怎么可能,這跟“利用職務之便私拆、隱匿信件”之類的無關,而是,怎么說呢,就算是個死信,也還是信,就有信的尊嚴與規(guī)矩,哪怕拆開后可以找到線索,也相當于是作弊,太不體面。李復不干。
中午休息的時候,李復背上小綠包騎車到城南一帶找文具店。
金沙井路上有一家。文具店里學生很多,在挑可擦筆、熒光筆、變色筆、香味筆什么的,還有許多精巧可愛的即時貼、小本子、拍紙簿,連李復都看得喜歡,幾個小女孩更是東挑西選舍不得放下。李復自己找了一圈,沒看到,只得問營業(yè)員,被指點到頂里頭的貨架,在最下面一排,他找到了信封與信紙,沒得選,就一兩種,都挺平實、挺……丑的?!氨臼嘘惥}”的牛皮紙信封正是其中一種。
不知為何,李復突然有些替這個寄信人感到委屈了,要蹲下來挑這么丑的信封,也真夠難為的。李復在那個冷清的小角落蹲了好一會兒,兩條腿都麻木了。沒有碰到任何別的顧客。
是啊,沒“碰”到。他本是癡心妄想著,能不能想辦法“碰”上 “本市陳緘”呢。他還打算到別的地方再“碰碰”看——
李復研究過這些信的銷票戳(蓋在郵票上的郵戳,表明信從何處寄出),除了一封信例外,其余都是中華門郵局的戳子。郵戳上有個小編號,據此可查出,這些信應是投在郵局門口或營業(yè)大廳兩個郵箱。
估計著下一封信快要出現(xiàn)了,李復連著幾天到那家郵局去轉悠。他默默地坐在大廳的書寫臺前,打量來往的人?;蚴钦镜今R路對面,盯著郵局門口的郵筒。這兩個過程都是盲目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也都沒有可能——有什么人看上去像是用毛筆小楷寫信的呢。再說,往信筒里扔信的人少極了。有一回,他一直等到五點半,親眼看著開箱人從大半人高的郵筒里只拿出可憐巴巴的兩封信。一封是寄給“江蘇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xié)信訪辦”的,字寫得比蠶豆都大,還有兩個錯別字。另外一封都沒封口,里頭塞著一疊過期舊彩票。
李復嘆口氣,愈加覺得這個“本市陳緘”的不容易,這么慎重、窮追不舍地寫信給謝伯茂,準是有個很隆重、很困難的事吧。他真得對得起人家。
這么想想,倒寧可“碰”不著“本市陳緘”,真把那一摞子信通通退還給他,多傷人心啊。
4陳亦新真正拿筆給謝伯茂寫起信來,仍是跟女兒有關。
女兒的幼兒園里最近推廣起什么“蒙臺梭利教育法”,鼓勵小朋友“不學無術”,完全按照自由的天性來發(fā)展,比如,今天的家庭作業(yè),便是要求家長只管替孩子備好紙筆與十二色顏料,然后便聽憑其胡畫亂涂。晚上,地上攤好報紙,女兒便跟“飛魚”潑潑灑灑地玩了好一陣,直到累了要睡。妻子去弄小孩,陳亦新則收拾地上的爛攤子,順手拿起一支顏料筆,把筆尖捻捻,將就著蘸起多余的靛藍色在報紙的空白處寫起來。
大學里,陳亦新曾跟著一位學長寫過兩年半的小楷,后因忙于結婚升職什么的,便丟下了,這會兒寫了幾個小字,倒體味到一種淡淡的舊情——所聯(lián)想起的卻又不是大學或青春,而是他衰老無力的遙遠晚景。真是很奇特的感受。
扔掉舊報紙時,陳亦新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方才所寫的小字,全是謝伯茂,謝伯茂,謝伯茂。好像隨時隨地在想著這個朋友、并有許多話要對這個朋友說似的。他一怔,決定:那不如就說說吧。
第二天便去買了信封與信紙,均十分粗簡、不能夠滿意,但算了,只管隨意吧。形式高級但內容次等的體驗,難道還不夠多嗎。
午休時,歪在沙發(fā)上,他有點躊躇不安,一直在想著,跟謝伯茂寫些什么才好。他幾次起身來,手機打到靜音,QQ改成隱身,退出郵箱和微博,還把電話擱起來。卻沒有什么任何幫助,腦中仍是一片茫?;哪?。他難過地捏住沙發(fā)扶手,把真皮抓得皺成一團——莫非現(xiàn)今已經不會訴諸紙筆了?還是心里話太雜,反而無從談起?更或者,他的心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了。真不如女兒呢。
陳亦新最后順從了這不知是太滿還是太空的狀態(tài),只把兩三張備好的空白信紙認認真真疊好,仔細地塞入信封——心里倒也并不感到多么遺憾。謝伯茂是他的朋友,當然會“看”明白他剛才所“寫”的。
他用膠水封口,一邊淡淡地想起來,信紙有多種疊法。豎著三折然后橫過來對折。橫著對折再豎著對折。中學有個同學會疊成一只復雜的仙鶴。記得還有郵票的講究,什么倒著貼表示“我愛你”,兩張對著貼表示“我想你”,三張連貼表示“我等著你答復”什么的。曾有個女同學,喜歡在封口處印上她的一枚唇印,香艷地表示“以吻封緘”……他其實并不欣賞這些小玩意,此刻也只是順便想到而已,像是悼念一些死去的事物。
直到最后寫信封時,才感受到一陣儀式感(到底還是儀式!)的愉悅。南京有許多他喜歡的舊地名,那里面曾走動過許多他喜歡的人。劉勰、李煜、李漁、顧閎中、髡殘、吳敬梓、甘熙、張之洞……閉眼隨便想了一個早已消失掉的舊街巷,滿意地信筆寫下,好像這個作廢了的地名便足以代表這封信札的全部內容。
手里是一枝羊毫,因放置久了,被蟲子咬過,勉強可用。本可以重買新的,但這筆實在是禿得可喜,正符合他這半半拉拉、欲訴已忘言的心境。
寫信不久竟成了習慣,雖然信內從來不著一字,唯一像樣的動作只是在寫一個又一個即興想到的舊址……禿筆行進著,半澀半柔地摩擦著簡陋的牛皮紙,那聲音恬淡極了,像是什么可愛的小東西簌簌落在近旁,刻錄著他給這個世間留下的小小痕跡。
稍后,他步行出門,把信丟進明顯空蕩蕩的郵筒。大街上萬物喧囂,他靠近郵筒側耳聽那靜謐的回聲,像聽一枚石子掉進深不見底的古井,它一直掉、一直掉啊,掉到了大地深處,然后穿越過孤獨旋轉著的地球,并繁復環(huán)繞著穿過月亮、土星與木星,進入繁星閃耀的太空。謝伯茂就在那里的某處,等著這封信。
……這個過程自由而離奇,陳亦新非常享受。
5李復一直記得,好像是87年、88年樣子吧,有封繁體豎排的信,臺灣花蓮寄來的,收件人叫做“秦張氏(小名紫英)”,信封背面還歪歪扭扭寫了“臺灣老兵感謝仁人義士幫忙尋親”之類的話??蛇@位老兵的舊住址早就改成了工人文化宮,并且文化宮早也不開放了,因為又在計劃著改建為快餐連鎖店……李復的小本子記錄得很清楚,這封信他整整查找了五個月,吃的苦多了。最后在關懷醫(yī)院找到的秦張氏,干癟得像絲瓜筋,口水扯不斷地流,已患老年癡呆癥,身邊一個低眉耷眼、邋里邋遢的老兒子替她拆了信,看了幾行,這四十上下的漢子突然搖晃著嚎哭起來:你干嗎騙我,我這不明明是有爹的嗎……
這電視一樣的場景總讓李復發(fā)出由衷的感嘆。唉,人與人,不管是夫妻、兄妹、父子、朋友,說來平常,其實真是不容易的,世界這么大這么亂,總會發(fā)生許多的事,弄不好就失散了。“本市陳緘”,你也是把謝伯茂給丟了吧?他又是否知道你在這么辛苦地找他?我是真想幫你一起找啊。
當天晚上,李復做了個夢,一個挺不錯的夢。夢里有高音大喇叭,就是以前廠礦、學?;蚴寝r村大隊里的那種高音大喇叭,不知通過什么特別的關系,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有力地從大喇叭里傳出來,回聲嗡嗡:現(xiàn)在廣播找人,現(xiàn)在廣播找人,請謝伯茂同志聽到廣播后速到郵局來。請謝伯茂同志……
醒來后,李復似有所悟。這個謝伯茂既然不見于本地戶籍,那必定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這么一想,還真是通順了。李復重新有了力氣。也許,還是有希望在退休前把這批信給圓滿了的。
他仔細研究過寫給謝伯茂的各個地名,原址都在夫子廟、南捕廳、門東門西這老城南一帶,看來這位謝伯茂同志大致就在這個區(qū)域出沒。高音大喇叭自然不現(xiàn)實。??吹杰囌居腥伺e著牌子接人,還有馬路推銷員舉牌子做冰箱彩電廣告——這給了他啟發(fā),反正這不是丟人的事,李復自制了兩塊三四十公分見方的白紙板,用黑色記號筆大大地寫上“謝伯茂”,打兩個孔,用繩子挎吊在肩膀上,如同個大背心,這樣,不論前面還是后面,人們老遠便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這三個字。
……然而,也不知是街上的零碎景物已令行人視覺麻痹,還是人們已經不會好奇、亦懶得過問閑事,李復如此觸目地沿著長樂路、三山街、水關橋、瞻園路走了一大圈,竟沒有一人上來搭訕。李復并不氣餒,謝伯茂真要那么好找的話,“本市陳緘”哪犯得著寫那么多封信?
李復一路走著,一邊盡可能地想象著,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他需要進出哪些場所,買些什么,吃些什么,看些什么,耍些什么……如家快捷酒店。佐丹奴。蘇果便利。24小時自助取款服務區(qū)?;匚而喲劢z湯。地鐵入口。第一醫(yī)院。海底撈。中國聯(lián)通3G。想到哪里,他便往哪里轉悠,但大致范圍仍在城南一帶,每天下班后趁著天色尚好走上一大圈。他替自己想起個成語:水滴石穿。小時候,老家的屋檐下,他常蹲下來發(fā)呆,看那個被水滴出小洞的石頭,一看很久。
有時候風很大,吹得繩子絞住。牌子在身上翻過來,變成了光光的白紙板。等到覺察了,都走過好幾條街了。李復想起老婆罵自己“神經病”,也自啞然失笑:可能真是了。
他自己清楚,尋找謝伯茂其人以及救活這些死信,似乎也不完全是他的重點。另有一種說不清楚的不痛快,像是心口發(fā)疼似的,使得他需要這樣背著小綠包走來走去、在老街與新巷子里不停走來走去。
6陳亦新在茶館等一個十五年未見的外地同學。那同學航班晚點,他便也只能枯坐。多少年不見了呀,當年是宿舍里玩得最好的一個。
桌上有空白小便箋,他下意識撥拉過來,隨手亂畫亂寫——很像女兒幼兒園的“蒙臺梭利教育法”吧。這是他打發(fā)時間的老習慣了,開會啊,聽講座啊,銀行排隊等叫號,候機什么的,他不愛玩手機,也討厭那些又厚又重一股怪味的廣告雜志,正經看書又顯得矯情。
……想起各樣的等待,讓他感慨。生活實際上就是由各種等待組成的。等人,等東西,等關系,等說法,等著開始,等著結束。表面上看,這些等待都像是主觀的行為,是民主地參與命運、與之協(xié)商,實質上,唉,所有的結果都是注定的、唯一的。在約定之時,那結果安靜地蹲著,在等著你;絕非是你在等結果……
這么胡寫亂畫了一陣,同學終于出現(xiàn)。驚呼,敘舊,點餐,感慨,牢騷或炫耀。無非就是那些話題吧,可以講個沒完,也可以戛然而止。講與不講,也無甚區(qū)別。因為下午各人都有公干,他們最后約好晚上“喊上其他幾個鳥人,好好搞頓酒!”
同學走后,他又坐了一會兒,發(fā)覺心中竟比剛才更加空落。玩得最好的伴,當真見面了不過也就是這樣。唉,算了。喊服務生過來結賬。
短發(fā)黑框鏡的服務生遞上打印條:“午餐88折。共145元。先生現(xiàn)金還是刷卡?”陳亦新悄悄掃視一番,她黃色頭巾配青色坎肩,脖子里一個綠色領結——他一直喜歡看服務業(yè)的各種制服,不同的情境里,土土的門衛(wèi)制服到洋氣的K廳領班制服,都愛看。
服務生見他微笑,猶豫了一下,指著桌子一角的那疊小便箋:“請問先生這個還需要嗎?謝伯茂……”
“哦,沒事?!标愐嘈旅τ檬殖断聢F起,他都沒意識到剛才寫的是什么。他解釋了一句,“這人是我……一個朋友?!?/p>
“嗯,他是不是就在附近一帶?”短發(fā)姑娘的表情稍微有點怪。
陳亦新掏錢,一邊隨意點點頭,心里想著,下一封給謝伯茂的信,也許就“寫寫”關于等待什么的。
“那么,應該就是他。我們這里的人都知道謝伯茂的。他每天傍晚都要從我們這條街走過?!惫媚锍涞卮皯敉馓掳?。
陳亦新心跳幾乎停了,遲鈍地順著姑娘的視線往外。
窗外,正飄落下許多的梧桐葉子,葉子落在街對面一個亂糟糟的報亭上,落在破舊的自行車上。真沒注意到秋天已經這么深了。
這么說來,陳亦新粗略算一下,他給謝伯茂寫信,已經寫了一年多了。他寫過年深日久、灰塵很厚的激情。寫過遙遠得相當于是死去了的戀人。寫過寂靜的呼喊。寫過螞蟻,人們像它們一樣,為了小粒蜜糖而爬來爬去。寫過交媾的非洲猛獸,那是午夜電視的無聲自慰。
……莫非,真把這個謝伯茂給寫出來了嗎。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謝伯茂的?”
“他身上掛個大牌子的嘛。好幾個月了,每天六點左右都從這條路走?!惫媚镆恍ΑK种讣氶L,收拾餐盤的樣子很好看。
整個下午陳亦新都渾身不自在,看什么東西都像是雙的或是虛的,一個女同事關切地指出說他的臉色很難看。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差不多正是那姑娘講的時間,他繞到那家茶館,立在馬路對面,也算是等的士——晚上要搞酒嘛,不能開車。順便在報亭買了一份周刊。
打個岔再抬頭,果真就看到一個“謝伯茂”的牌子在馬路對面的人群里搖搖晃晃。臟兮兮的白板,三個稀疏無章法的字,一個半老不老的人背著。陳亦新一直地盯著,眼眶腫脹。他本可以喊上一聲或是追將上去,可不知為何,雙腿重如灌鉛,更有一種羞怯與驚懼,眼睜睜就看著“謝伯茂”轉到另外一條街了。
隨后急忙趕到位于城西的大酒店,外地同學及“其他幾個鳥人”早已到了,還有女同學及女家屬,簡直高朋滿座,不由人不興奮。陳亦新跟著眾人鬧酒,十分的活潑。然后到K廳又唱又跳并繼續(xù)喝,直搞到將近凌晨才散去。門口三五成群,全是跟他一樣手腳拖沓不做主的人。陳亦新看著他們,又從玻璃幕墻看看自己的身影,大家都是一樣的面目糊涂,全像孤魂野鬼。
回家路上,陳亦新吐著渾濁的酒氣對的士司機說:“嘻嘻,今天,碰著個老朋友。”
“唔,老朋友,不容易?!钡氖克緳C疲憊地敷衍,把車窗搖下來一點,并把收音機的音量扭得很大聲。
陳亦新張了張嘴,把微燙的臉轉向窗外,沙沙作響的晚風中,偶爾幾個面孔在急速地走。他的手無力地搭在窗戶口,突然間頹唐了,有些悲愴地想起漂浮在街道對面那個白紙板上的“ 謝伯茂”,不管他是男是女,是愚是濁,是今人還是鬼魂,不如,真的去會一會吧。
他想起每晚都給女兒講的睡前故事,那么多的童話、神話,那么多絕無可能但十分美好的事。但是,他知道,老天爺是不給成年人準備童話的。
整個晚上都睡不著,陳亦新想起他的禿筆與沒有用完的一疊信封,還有半瓶“一得閣”墨汁。這幾樣東西正呆在他辦公室的黑暗里,想到它們從此將一無用處,真差點兒掉下淚。他很難過——因為突然降臨的物理的“存在”,謝伯茂反而就此失去存在意義了。他再也不能夠寫信給這個好不容易找來的朋友了。
7李復背著“謝伯茂”走到茶館這條路時,天色已晚,他有些疲憊地想著,這一天,又要結束了,毫無變化地結束了。
今天上午,他領到工會提前發(fā)下的勞模退休紀念金,挺厚的一疊。領導拍拍他的肩:“這個‘救死信的崗啊,等你光榮退休了,我們就打算撤掉了?!薄笆堑模摮?,沒什么用?!崩顝屯耆澩?。
這些天,走在路上,看到人們小跑步地趕路、對著手機著急地嚷嚷,或是蹲在路牙子上擰著眉頭。他們的表情與姿勢總讓他產生不安的聯(lián)想,他想起他看過的晚報,想起人與人之間各種令人嘆息的陰差陽錯,悲觀地預感到一種無法挽回的惋惜——如果這些信當真死了,它們將被銷毀、成為一團紙漿糊糊,那么,“本市陳緘”想說給謝伯茂的話,就要永遠、永遠地沒了。唉……他是真心想要幫上一點忙的!
他在茶館的路口停下,想到馬路對面的報亭買瓶水,想想又算了,寧可嘴唇皮繼續(xù)干著。他有種奇怪的心理,好像自己越是辛苦,反而越是容易有回報。以前他查死信,跌跤扭過腳,摔破過褲子,自行車沒氣還推著走過七里多路——而那些死信到最后都是救活了的。
秋風吹在臉上有些疼,是往冬天過了。不如再多走一圈。以后天黑得越來越早,怕是更沒有人看見他背著的“謝伯茂”了。
突然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喊:“噯,謝伯茂?”有點疑問的音調,不高不低,他剛剛好可以聽到。
李復轉過臉,看到一個戴眼鏡子、沒什么特點的中年人。這是第五個。走了這么些天,這才是第五個向他問起“謝伯茂”的人。跟前面四個人一樣,他并不打算從頭講起“死信”什么的,他怕對方失去耐心。
李復滿臉是笑,把牌子扶正,心里高興著,看看,幸好剛才沒有買水喝:“噢,我不是他,我是在找他,找謝伯茂。您?”
“你找他多久了?”天色晚了,又有樹陰,這人臉上暗暗的。
李復想了想,決定從第一封死信的時間算起:“一年兩個月了。”
那人從樹陰里挪出來一點:“哦,去年秋天就開始了。”下巴抬了一下:“那他,知不知道你找他?”中年人臉皮有點繃著,只把眼睛從蒙了灰的白牌子上掠過,又掠回到李復臉上。
“他不知道。其實他都不認識我的?!崩顝椭肋@話聽上去惹人發(fā)笑,他急著長話短說,“請問您,是不是知道他、這個謝伯茂?”
“噢,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就是問問?!敝心耆耸挚蜌獾攸c點頭,輕輕吁了一口氣。李復覺得他表情突然遠了一點,又好像有些難過。他不會以為自己是個神經病吧。
“嗯,其實,我是幫一個人找他的……”李復看這人似乎要走,心里矛盾著,不知需不需要從頭說起死信的事。
“倒是幫誰呢?”中年人把步子又收回來,眼神明顯有點飄。
“幫誰?咳,那個人我也……不認識。但我知道那個人在找這個人,可能比我找的時間還長。”為了說清楚,李復把兩只手都用上了,分別代表兩個人,他把頭從左手扭到右手,又從右手扭到左手。
剛剛亮起來的路燈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中年人閉了下眼睛,把什么情緒給閉到里面去似的。旋即,他把臉轉向馬路,輕聲地說:“你不要管了,找不到的?!?/p>
老天,聽聽,說不定,他真知道謝伯茂什么呢。李復把牌子往邊上挪挪,到綠挎包里摸著小本子,本子里夾著上午剛領的那一小迭人民幣,他用手在包里頭把錢挪開。
中年人轉回頭注意到他的綠挎包,一怔,隨即恍然,露出點淡淡的嘲弄笑意,招呼都不打地轉身便走了,快得李復根本來不及說任何話。
李復的手還停在包里,他低頭看看綠挎包,竭盡全力地想著,是哪里出了錯嗎……
天很快地完全黑下來。李復抬頭看看四周,搖搖頭,小心地把“謝伯茂”的白牌子取下,端詳了一會兒,然后使勁把白紙板疊壓成小小的方塊,艱難地塞到路邊一個垃圾筒里。謝伯茂,對不起,救不活你了。
李復慢吞吞往家的方向走。一下子沒了“謝伯茂”的紙牌子,吹在胸口的西北風還真有點凍人呢,不過沒事,反正這已是他作為救信人的最后一個冬天了。他摸摸綠挎包里的錢,盡量讓自己高興點。
選自《收獲》2012年第4期
原刊責編 葉 開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