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2011年,公務員做到了第五年,我很滑稽地被“有關部門”指派了一份掛職,在老城南改造指揮部呆了一年多。我向來善于隱藏作為寫作者的不羈,遂一本正經(jīng)地去指揮部上班,于是有了很多機會在舊街巷里四處走。
南京,是一個老老的城了,二千五百多歲,十個朝代的都城,而老城南又是其中最為古老的部分,三步兩步,就可以看到各樣的舊痕與殘印,像渾身長滿斑點與青苔的一個人,有著千言萬語,卻又一言不發(fā)。走在那樣的陳舊里,會明確感知到時勢的消亡與生命的悲哀。心里的一股激流拍打,我?guī)缀跻叩貌环€(wěn)了。不久就動筆開始寫《謝伯茂之死》。
再講一個更早些的職業(yè)經(jīng)歷。我曾在郵政局工作過十五年,我記得有一個郵遞員,他特別有名,經(jīng)常上報紙上電視,因為他非常善于查找“死信”,也就是那些地址不詳、收件人搬家或失蹤的信件,他在這方面很有一手,我曾專門去采訪過他。他一下子拿出十幾個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記的全是各種電話、人名和地址,這是他這些年來,查找每一封信的軌跡和記錄。使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這些寫得非常詳細的本子,而是他的那種時刻準備著向世人傳播的職業(yè)性驕傲,他愿意用他整個生涯來替人們查找死信,解決那些寄不出去的死信。我一直想寫這么個郵遞員。后來,他成了這篇小說里的郵差李復。
在這個小說里,有一個設計,就是主人公在源源不斷寄出信件,但先天的都是“死信”:一是收件人即是一個不存在的人物,連主人公自己都不知道是誰,他固然社交圈極其繁榮,但總是還差一個“真正的”知心朋友,他于是就“創(chuàng)造”了這么個收件人。第二,收件人的地址,雖是真實,但并非存在于此在,而是很久以前的古老地址,800年前,或300年前。太多的時間輾滾過去了,這些地址已消失在時間之中。然后,這些死信,最終都到了快要退休的李復手上……
這篇小說并不多么復雜或獨特,但我一直喜歡。它被譯成過西班牙文、阿拉伯文與英文。后來我把它收入自選的短篇集《九種憂傷》。最近,它還被改成了舞臺劇。可能都是因為它所試圖表現(xiàn)的是帶有普遍性的東西:在時間中變異的空間、在繁華中孤冷的人、在尋找中祈求存在與成就感的人。
再說說《未卜》。這篇小說很早了,尊敬的何銳先生是責編。形容瘦削、酷好酒事的何銳先生約稿是一奇景。那一腔方言幾乎聽不懂,一通電話即講文學,全無寒暄之辭,且語氣十分斷然,又因語言不通,似乎也無從拒絕或婉辭,于是總在一片迷惑之中草草結束通話,定下稿約。我寫得比較早、但至今也覺得大體說出心中文學觀的《幸與不幸的根源》,也是在他這種含糊又武斷的約稿中最終寫成的。這是閑話了。
寫《未卜》那一階段的我,正處于對人們所共同又各自的命定之運的哀痛,以及由之而來的絕對臣服之中,這種服膺中也會泛起質(zhì)疑的水花,比如偶然,偶然其實也是命運的一個變相,但看起來就頑皮和可愛許多。不管是怎么樣階段性的胡思亂想,我一般都會用小說來表達。《未卜》算是這個意圖。
《未卜》里一起頭的,是照相館以及里面陳列的相片。我小時候到鎮(zhèn)上、到縣里去玩,最流連的地方就是照相館,總愛扒著玻璃陳列框,定定地瞧,瞧那些“美麗的人像”——男是劍眉露白牙,女是小辮腮有紅。他們那典型的好看里,有種時代的凝固感,似乎有鐵錨把他們固定于時間之河似的,他們不會不幸或夭亡。但在《未卜》里,我反過來寫了。我?guī)缀跻粋€個地把這一家的四個兄妹寫入了不幸之中,但這不能怨我,是命定之運啊,是必須如此的,是無法擺脫的。我最大的努力,是把所有這些命運,都裹在了偶然的子彈里,我記得我當時是那樣努力地在變換著花樣地想為他們、但一定又不會讓他們躲過飛馳而來的命運鐵獸。他們就那樣“碰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先后抵達了不幸的核心。
小說家的無情在這種時候總是十分明顯,這或者也是職業(yè)性的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