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郝景芳,1984年出生。清華大學經濟學博士。出版長篇科幻小說《流浪蒼穹》,短篇小說集《孤獨深處》《去遠方》。2016年8月,《北京折疊》獲第74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
病 危
錢睿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后悔。他原本以為,自己對母親這些年的態(tài)度有理有據,完全是深思熟慮而問心無愧的。然而,直到在病床上親眼見到臉色蠟黃、一動不動的母親,他才覺得那些理直氣壯都太過于淺薄了,接近于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他這些年忙碌,為母親做的事實在是太少太少了,每次加班不回家,雖然都有足夠說得通的理由,但實際上內心一直在逃避,逃避責任。他經常把自己的忙碌叫做“心系天下”,但直到見到生命垂危的母親,他才意識到他所謂的“天下”在一具軀體面前是多么虛無縹緲。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跟幾個朋友聚餐,喝了點酒,原本答應晚上到父親家坐坐,結果吃完飯就九點鐘了,打車又耽誤了一會兒工夫,到母親家就快十點了。他上樓的時候,擔心父母馬上要睡覺,又擔心母親苛責他聲色犬馬,于是惴惴不安起來,想了一大串說辭,進門看到母親臉色不好,就先聲奪人,母親還沒來得及說他,他就說了一番自己近來如何忙,工作有多么不順利,壓力有多么大,要求家人不要阻礙他的前程。他說著就看到母親的臉越來越沉。他抵抗想象中的苛責,卻沒想到正是這番虛偽的防御最讓母親傷心。母親沒說什么,只說以后如果忙,不來也沒關系,不用假意敷衍。
多重的話!他心里一陣鈍痛。可他已然用托詞豎起了一道笨拙的墻,豎立在荒蕪的夜里,無處遁形。
想起這些,再想到病床上蠟黃色的母親,他的心就鉆心地疼。他以前總在潛意識中覺得時間還長,等忙過了這段時間,總有機會多哄哄母親。
可是誰料到,時間就這么不等人。
他想天天去醫(yī)院,帶很多很多水果,好吃的,等在母親身旁,讓母親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人就是他。這個念頭在心里纏繞,幾乎有點成了魔障,揮之不去。
可醫(yī)院不讓他進去。門口的身份識別裝置異常靈敏,兩扇玻璃大門看上去透明脆弱,但實際上堅不可摧。門口連求情遞紅包的門衛(wèi)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趴在玻璃門上咚咚地砸。偶爾出來一個送人的護士,他拉住求情,對方也只是一句“我們有規(guī)定”就把他打發(fā)了。他面對醫(yī)院的冰冷,內心越發(fā)焦躁。
這是一家很昂貴的醫(yī)院,妙手醫(yī)院,有“妙手回春”之稱。多少以為不治的大病病患,送到了這里竟也慢慢好了。久而久之,名頭傳出去,天下人皆知“大病送妙手”。這種消息對絕癥病人家屬就是一把刀,知道有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把親人送過來,就好像親手用刀子捅死了病人,這比剜心還難受。多少病患家里人排隊在門口求一個入院資格。這種情況下,醫(yī)院強勢也是可以想見的,“一切有規(guī)定,不想接受就走”。醫(yī)院里確實纖塵不染,錢睿送人入院的時候進去過一次,米黃色墻壁顯得溫和寧靜,完全沒有一般醫(yī)院的嘈雜鬧騰和人來人往。貴也有貴的理由。
醫(yī)院不讓探視,錢睿如熱鍋上的螞蟻。父親每天只是在家等消息,但他不甘心。他太想第一時間得到母親的消息,也太想陪在母親身邊。除了關懷,還有一半理由是不想面對歉疚,只要他在家待著,就想到自己多年來對母親的怠慢敷衍。
機會到來的時候,錢睿已經在醫(yī)院外徘徊了十來天。他一下班就往醫(yī)院外跑,總想瞅個機會溜進去,只是智能大門的面孔識別功能非常強,從來沒有讓他得逞。直到某天晚上,他瞥見醫(yī)院后門運送器械的無人貨車,只是在貨倉門口停留了一下,就識別了身份開進貨倉,他才意識到機會來了。第二天同一時間,他悄悄扒在貨車車門上跟進了貨倉,反正沒有司機,也沒有人表示反對。從貨倉穿過兩道門,剛好就是病房區(qū)。
他憑記憶找到母親的病房,見沒人,推門進去。
母親蠟黃的臉上毫無生氣,整個人都縮小了,皮膚褶皺成一堆,像抽了氣癟下的氣球,母親的頭發(fā)被剃掉,額頭上貼滿了電極,鼻子和身體上都連接著管子。他的眼淚瞬間落下來。他從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怯懦之人,竟會對母親的軀體感到驚駭。在死亡的咄咄逼視下,他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他輕輕走到母親身邊,伸出手,觸碰了一下母親的手。只輕觸了一下就縮回來,不知道是怕驚擾了母親,還是怕母親的反應讓他自己猝不及防。過了幾秒鐘,觀察到母親還是一樣的無聲無息,他的心沉進肚子,不那么驚懼了。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靜。他又碰了碰她的手。隨之而來的,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哀痛,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真切切意識到,他面對的是怎樣的逝去。他眼看著母親灰色的容顏,仿佛看到沙子堆的城堡不斷被海洋吞噬,被死亡的海洋吞噬。他被那海浪裹挾得喘不過氣,開始抓住母親的手,放聲哭泣。
他眼看著生命氣息從他身前的軀體中一絲絲流走。
接下來幾天,錢睿每天晚上十點鐘準時來醫(yī)院門口,扒在自動運貨車車門上混進醫(yī)院。他悄悄去母親病房,只在里面待一晚上,不隨處亂跑,不引起他人注意。他沒有告訴父親。父親身體不好,觀念也過于刻板保守,這種私闖違規(guī)的事情,他怕引起父親激烈的批評。
母親開始還偶爾會動一動,后來徹底成了無意識的植物人狀態(tài),被送進了危重病房,身體指征越來越差。錢睿每天夜晚給沉睡的母親擦身翻身,喂她喝水。他越來越絕望,內心中被悔恨和愛煎熬,想在時間的河流里逆流而上,揮動手臂卻只是徒勞。
發(fā) 現
兩周之后,一天晚上,錢睿拖著沉沉的腳步回父親家去,想和父親商量一下給母親送終的事。他特意沒有乘電梯,從封閉的樓梯兜兜轉轉地爬上去,想給自己一個靜一靜的空間。他心里百轉千回,很多念頭劃過心頭,不知道如何跟父親開口。前幾日見父親,父親還一副充滿期待的樣子,準備著母親的歸來。父親迷信有名氣的事物,很相信既然這家醫(yī)院如此有名氣,那就一定能將母親帶回來。
該怎么告訴父親呢?父親的身子骨也不算好,之前就有高血壓,心臟病說犯就犯,大夫警告過父親不要情緒太過激動。該怎么才能讓父親心平氣和地接受,即使是妙手回春的醫(yī)院,有時候也無法拯救一顆漸行漸遠的靈魂。
該怎樣讓父親接受,母親的生命已經奄奄一息?
站在父親家門口,他躊躇了好一會兒。門上貼著的立體福字在樓道間的氣流里微微顫動,似乎在當面揭露他的內心不安。他琢磨如何解釋母親的病情,如何解釋自己為什么知曉母親的病情。手幾次放在門把手上,都沒下定決心轉動。
就在這時,門卻突然從里往外被推開了,鐵門撞在錢睿額頭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呃——”錢睿發(fā)出撕心裂肺的低吟。
“小睿,”父親看清楚是他,有點詫異道,“你怎么在這兒站著?”
“我回家看看啊——”錢睿還疼得鉆心,“您怎么推門這么猛啊——”
“那你怎么不敲門啊?”父親也有點嗔怪道。
錢睿剛想回嘴,卻突然從敞開的門里看到讓他五雷轟頂的一幕。
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仔細揉了揉,那畫面還在。他嚇呆了,身子像磁場中的電子一般顫抖但動彈不得。心撲通往下墜,后脊柱第一次有那種忍不住哆嗦的駭然。
他見鬼了。他見到母親好端端地坐在沙發(fā)上吃晚飯。
他的嘴張大了,半晌合不上。他對父親的招呼充耳不聞,死死盯著沙發(fā)上那個面色紅潤的身影。那個身影看上去健康平和,氣色很好,正在專心致志夾菜,吃兩口就抬頭看看電視。她穿著母親的長袖棉布家居服,外面系著母親的黑白圓點圍裙,還帶著母親親手做的套袖??措娨暤拈g歇,她有意無意把臉轉向大門口這邊,從側臉變?yōu)檎槪哟_定無疑是母親。錢睿驚駭得向后退了一步。父親也注意到了他的不正常,皺了皺眉,也不管他答不答話,伸手把他拉入門內。他悶聲撞在鞋柜上。這一番動靜,讓母親終于把注意力投了過來。
“老錢,怎么了?”這個母親問,接著,她看到了錢睿,“呀,小?;貋砝?。”
她叫父親“老錢”,稱呼是對的。錢??粗徊揭徊较蜃约鹤哌^來,眼珠子一直在轉,在內心狂風巨浪波動的同時,面色緊繃著,警惕地觀察一切。
“怎么這么多天沒回家?”她神色如常地問他,“我出院這幾天就沒見著你?!?/p>
錢睿咽了咽唾沫,啞著嗓子艱難地吐出一句:“爸沒告訴我?!?/p>
“老錢,這就是你不對了。怎么不告訴小睿?”她一邊說一邊從鞋柜第二層隔板的右手拿出一雙拖鞋,是錢睿的拖鞋沒錯。
“嗨,他平時太忙,”父親說,“我想著周末告訴他的?!?/p>
錢睿整個晚上都處在魂不守舍的狀態(tài)中。他一直死死盯著這個母親,一切細節(jié)都一樣,臉上的法令紋、痣和她做的事情都符合母親的常態(tài),他問她的事情也沒有露出破綻。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懷疑自己了:這真的是母親吧?是母親回家了吧?也許昨夜到今晨,病怏怏的母親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又或者他在醫(yī)院搞錯了,醫(yī)院躺著的那個人不是他的母親?
他頭腦中的思緒繞成了團,越想捋清楚,越系成了死疙瘩。他看著在他身前來來回回的這個母親,總覺得有點什么地方不對,但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母親問了問他近來的工作,還充滿關心地叮囑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好容易熬到晚上九點半,錢睿抓起包落荒而逃。他回到醫(yī)院,依往常的途徑找到母親,母親還在。他的心咕咚咚地落回肚子,出了一身虛汗,似乎松了口氣,起碼證明自己的記憶真實,沒有出現混亂。但隨即他又開始犯嘀咕,近距離打量面前這具軀體,查驗自己有沒有可能認錯人。母親灰暗的容顏已經和往常不太像了,緊閉雙眼,皮膚松弛,頭發(fā)剃掉一半,只有面頰上的兩顆痣和脖子上的一顆痣宣告她的身份。而這三顆痣不可能錯。錢??吹竭@里又有幾分安心。他從小到大摟著媽媽的時候都記得她的這三顆痣。這個垂死的女人就是媽媽,他近日的守護沒有錯。他看著她孤零零的,眼淚忽然涌出眼眶。
如果這個女人是母親,那么家中談笑風生的女人是誰?
錢睿頓時產生了強烈的憤慨情緒:那一定是假冒的!
他猜測,一定是醫(yī)院耍了花招,送了一個假人回去。具體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知道,但是過程他能推斷出:醫(yī)院實際上什么都沒有治,只是用某種技術做了個贗品,假裝是治好了病人。這就能解釋為什么這家醫(yī)院總是能夠神奇地妙手回春,卻又總是不允許家屬的陪護——他們根本沒有一點妙手回春的努力,他們就是騙子!
錢睿憤怒和不忍的情緒混雜,在心里像是辣和苦的調味,一時間翻江倒海,幾乎要吐了。他在狹小的病房里團團轉,恨不得將醫(yī)院砸了,但舉起椅子的時候,又還有殘存的理智告訴自己:不是沖動鬧事的時候,如何斗爭要想辦法。
現在,假人已經占據了自己的家和父親。錢睿下決心要當面揭穿醫(yī)院的謊言,為臨終的母親討回公道。
遺 失
第二天下班,錢睿又來到父親家吃晚飯。
他先是趁母親在廚房的時候,悄悄跟父親說,讓父親跟自己再去一趟醫(yī)院。父親說手續(xù)都辦完了,為什么還要再去。他說到了就能知道。父親不喜歡他的故弄玄虛,就說不必了,沒有必要。
接著,席間,錢睿又第二次要求。他跟父親說醫(yī)院還有一些后續(xù)事宜要交代,一定要父親本人過去。錢睿一邊說,一邊觀察母親的反應。母親的臉上一團和氣,看不出什么不安。錢睿說醫(yī)院有讓父親震驚的事物。父親問他是什么,他又不說。于是父親有點惱,責備錢睿多天不回家,連母親康復出院都不來看看,此時又來說些浮夸賣關子的話,令人生氣。
母親給錢睿夾菜,錢??戳丝?,是自己小時候喜歡的。但他故意皺了皺眉,當著母親的面放到桌子上的垃圾盤里。父親有點不悅。但母親看見了,卻沒有介意,問他還想吃什么。錢睿又故意講了兩條科技新聞,說現在某公司出品的機器人以假亂真,以后上街要危險了。他的語調暗含譏刺,母親卻沒什么反應。錢睿看這個母親怎么都不順眼,就是找不到證據。錢睿想告訴父親這個母親是假人,但是因為假母親總是陪在父親身邊,總說不出口。
“媽,”錢睿故意設了個圈套問,“我最喜歡的那件綠色T恤,上次是不是落在這兒了?”
沒想到母親完全不上套。“你最不喜歡綠色啊,哪件綠色T恤?”
錢睿傻眼了。如此滴水不漏!錢睿有點咬牙切齒。無奈中,他決定強行拉父親去醫(yī)院。
夜幕降臨,錢睿找借口說,父親家小區(qū)的保安這兩天總找麻煩,還得要業(yè)主下去說情。他連哄帶騙把父親拉進自己的車子,徑直朝醫(yī)院開過去。父親怒問他干什么去,錢睿不答,只是一門心思開車。
到了醫(yī)院,他拉著父親走貨運通道,父親見如此偷雞摸狗,大怒,轉身想走,但手臂被錢睿拉住又走不脫。錢睿推著父親擠過貨車和門之間的縫隙,沿樓梯向三樓跑?,F在是夜里,工作人員大多已休息,他們還是險些被兩個查房的護士撞見。錢睿不想節(jié)外生枝打草驚蛇,就拉父親一起躲在一個墻角,等她們過去。父親何嘗做過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想大聲訓斥,又被錢睿堵上了嘴。一掙一壓,父親的臉都紫了。
就這么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拖父親到母親的病房門口,父子兩個人都已經大汗淋漓,父親的脾氣像即將繃斷的鐵絲。錢睿就一個心思:看到真相,一切就結了。
推開熟悉的房門,錢睿的心卻咕咚一下墜到冰窟窿里。床上沒人。床單干干凈凈,被人鋪得一絲褶皺都沒有。床頭的所有儀器都關著,任何電極和插管都不見了。窗戶開著小縫,夜風讓所有氣味一筆勾銷。
母親不見了。哪里去了?
錢睿瞬間出了一身虛汗。他一步跨到門邊,看門牌號是不是走錯了。門牌沒錯,他又去看床邊有沒有留下病人資料信息。一無所獲。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母親被轉移到其他地方了。錢睿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其引申含義。難道是他的舉動被醫(yī)院發(fā)現了?若不是為了掩蓋真相,醫(yī)院怎么會無緣無故轉移一個重病病人?他的行動什么時候暴露的?又或者,醫(yī)院送出了贗品病人回家之后,就將原來的病人殺人滅口?
想到這里,錢睿全身如入寒冰,禁不住顫抖起來。而父親完全不知曉這些心思,只覺得折騰了一晚上,偷偷摸摸,最后只給他看一張空病床,這孩子簡直胡鬧得不像樣子了。他也沒多問,只哼了一聲,就扭頭往外走。錢睿連忙追過去,語無倫次地解釋,對天發(fā)誓說他親眼看到母親病危在這里??筛赣H哪里會聽,一邊氣呼呼地向外走,一邊捂著心臟,像心臟病發(fā)作快要暈倒在地。錢睿哪敢耽擱,連忙跨步去追。
離開病房的一刻,錢?;仡^看了一眼。灑滿月光的地面顯得異常凄冷。
他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憶,懷疑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場夢。但是想起自己每夜在母親病房里握著她的手痛哭,又覺得有切膚之痛。他追上父親,心里痛苦得喘不上氣。
調 查
第二天早上醒了,錢睿仔細回憶近日經歷,怎么都覺得全都是疑點,如鯁在喉,早飯也吃不下,立刻打電話給一個做私家偵探的朋友。這個朋友的昵稱是白鶴,和錢睿偶然在一個商業(yè)詐騙案中相識,后來幫錢睿查過兩起商業(yè)上的暗箱操作。錢睿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交游很廣,辦事利落。
白鶴磨磨蹭蹭到九點才起床,錢睿在他家樓下走來走去,心里煩躁得如有靜電刺刺啦啦。白鶴到達的時候,錢睿臉上的黑線可以直接寫五線譜了。
“怎么了?火氣這么大?”白鶴拉錢睿一起去吃早飯,他吃得津津有味,錢睿對著一桌子小吃,卻食不下咽。
“你懂黑客技術嗎?”錢睿問他。
“還行吧。干嗎?”白鶴漫不經心地夾起油條。
“能不能幫我黑進妙手醫(yī)院的系統(tǒng),查找醫(yī)院二號樓3208房間近日的監(jiān)控視頻?”
“干嗎?”白鶴問。
“你先說能不能?!卞X睿道。
“你先說干嗎。”白鶴堅持。
“呃,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錢睿咽了口唾沫,“我覺得……我媽被人掉包了。”他看著白鶴驚愕的目光,又低聲解釋道,“我媽前幾天住進妙手醫(yī)院,我天天溜進去看她,明明是病重到了最后關頭,眼看著就不行了,我還痛哭流涕呢,結果呢,家里轉眼又回來一個媽,健健康康的,醫(yī)院里那個病人就不見了。我怎么都覺得不對,又沒有證據?!?/p>
白鶴沉吟了好一會兒,似乎對錢睿的話感到驚詫,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相關的事情。錢睿耐心數著秒?!澳氵@么一說,”白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倒是也想起一件往事,三年前,我曾經有個客戶,身患重病,聽說是癌癥晚期了,我當時心里一沉,心想他還欠著我十幾萬委托費,可不能就這么去了。我去找了幾次,都被他送了出來,可能是身體不好,脾氣也差,就想把錢賴了。我實在沒轍,也就不去了,心想吃個啞巴虧算了。但結果過了沒幾天,聽說他從妙手醫(yī)院活蹦亂跳出院了,病全都治好了,他還托人叫我過去,一次性還錢。我當時都傻眼了,心想,這醫(yī)院不但治病,還治人心哪?,F在想想,要是掉包,更可信些?!?/p>
“是吧,是吧,”錢睿聽了有點激動,“我就說嘛,這世界上總有人信我。”
“這要是真的,可是個大案子?!卑Q也有點激動。他們做私家偵探的,十次有九次是抓出軌,難得碰到一兩個讓他覺得有意義的大案。
“是,沒錯!”錢睿也附和道,“可不是嗎?這妙手醫(yī)院勢力多大,全國至少得有十家,收費又那么高,每年得賺多少錢。這要全都是造假的冒牌貨,那得賺了多少黑心錢!”
“那你看……我要查哪些東西呢?”白鶴問。
“先查查我媽房間的監(jiān)控錄像。”錢睿壓低了聲音作部署,“尤其是11號白天的錄像。我10號晚上去看她,她還躺在3208房間,11號過去就沒人了,你查查當天發(fā)生了什么。再有,就是查查醫(yī)院里有沒有隱秘的地方,如果是假貨掉包,就得弄清楚他們是怎么做的。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覺糊弄所有人?!?/p>
“據你觀察,”白鶴皺皺眉,琢磨其中難解的地方,“這送回家的假貨,到底是什么人?是機器人嗎?”
“不像。太逼真了?!卞X睿說。
“那就是克隆人咯?”白鶴道,“克隆可是犯法的?!?/p>
“也不像……”錢睿又搖搖頭,“克隆人應該沒有原來的記憶吧?”
“那就蹊蹺了?!卑Q沉吟道,不過片刻之后就展顏拍了拍錢睿的肩,“放心吧,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保證查他個水落石出?!?
白鶴走后,錢睿的心并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一片輕松,反而因為袒露秘密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這一步的后果如何。是毫無證據無疾而終,還是查出驚天大陰謀,與幕后黑手奮勇斗爭。如果真到了揭開驚世之謎的時刻,他有沒有實力和這樣的大集團斗?那個時候,他的生活會不會發(fā)生劇烈改變?在網絡上會不會掀起一輪話題的風暴?而這陰謀背后,還有沒有更多秘密?他越想越是忐忑不安。
推開這扇門,背后是什么?
跡 象
錢睿沒告訴父親自己找私家偵探的事情。
上一次帶父親去醫(yī)院,已經讓父親氣得心律不齊,如果再曝出他找人揭醫(yī)院黑幕的事,父親一定會大動肝火。他現在沒有確鑿證據,也不想跟父親開口,不能顯得太不靠譜。另一個原因是,錢睿漸漸發(fā)現,父親對假母親已經產生了依戀的感情?;蛟S是死而復生之喜,讓父親的眷戀甚至比從前更濃。錢睿因而更不愿跟父親講,怕他向假母親走漏風聲。
有關后面一點,讓錢睿有些焦躁。日子越流逝,父親和假母親的感情就越深。假母親在家里養(yǎng)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實際上已經什么病都沒有了,于是勤快得很,每日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做一日三餐,和父親相處得甚為和睦。父親以前一直脾氣不太好,對母親常常態(tài)度粗暴,這次生離死別,大概也產生了負疚感,對母親溫柔了很多。這樣的日子久了,父親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了新生活。
錢睿頻繁地回到家里,看假母親和父親之間的互動?!翱∩?,”假母親每每看著電視,對父親說,“站起來走一走,活動活動腰,別坐太久?!备赣H竟也總是聽她的話,站起來走走。父母一向相互冷言冷語,從來不曾這樣和睦,這互動看起來溫暖卻又怪異。錢睿越來越矛盾。當他察覺到自己的猶豫,就下決心迅速推進調查,速戰(zhàn)速決,以免拖得久了父親更無法自拔。他怕父親知道真相之后接受不了,急火攻心,身體再出問題。
“媽,”錢睿找母親刺探,“您還記得我小時候最討厭的那個班主任嗎?”
“哪個班主任?王老師,徐老師,還是古老師?”
“您知道的。就一個最討厭?!?/p>
“古老師吧?她怎么了?”母親不動聲色地問。
錢睿有點尷尬,編了個理由說:“她上禮拜找我回去參加同學會。我可不想去?!?/p>
“不去就不去吧?!蹦赣H淡然一笑。
這里又不大對勁了。如果是以前的母親,估計會生氣,嘮嘮叨叨勸他去看老師。假母親卻溫和淡然許多。這種脾氣上的變化他從一開始就能感覺到。當他兩天沒回家,說自己很忙,以前的母親會幽怨不滿,悲傷生氣,埋怨他對自己太過于忽略。但是假母親卻大度地表明,理解他的忙碌,不礙事,工作忙就好好休息。這種不同尋常的寬容可以說是溫和,但也透露著不真實的疏遠。
他覺得不正常的地方很多,可是這種感覺太微妙了,捕捉不住,說出去也算不得證據。他還是抓不住切實的把柄。
假母親什么都記得,但是似乎什么都不動情。他開始疑惑,不知道假母親是用怎樣的方法制造出來的。
他越來越不想回父親家。有時候一進門撞見父母坐在沙發(fā)上,母親給父親捏腿,那場面真的是多年沒有的溫馨。他有時心一動,想到母親生前家里的爭吵,心就像被揉成了一團,難過得像要窒息。錢睿心里越來越矛盾。如果真相大白,該不該告訴父親呢?讓父母像這樣再重新活一遍難道不好嗎?他越來越不忍心對父親戳穿真相。
只在下樓的時候,轉過樓道灰暗的轉角,他的眼前會浮現出最后幾個夜晚孤單的病房。就像眼前的樓道一樣充滿被人遺棄的味道。那個時候的母親,那么衰老、那么可憐,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母親的呼吸已經氣若游絲,但長久地不放棄,像是還有人世間未了的心愿,苦苦掙扎。在那些孤苦的夜里,只有他一個人陪在母親身邊,用哭泣訴說愧疚。那個時候,也許父親已經在家里摟著這個面色紅潤的女人了吧。
想到這里,他的心重新堅硬了起來:鳩占鵲巢,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揭穿,不足以給死去的母親一個交代!
他又鼓起勇氣,憤憤地下樓。
轉 機
沒過幾天,白鶴就約他再次見面。
錢睿來到約定的咖啡館,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不知為什么,胃里有沉沉的感覺,像是吞了金塊下肚,眼前的咖啡一口都喝不下去。等了半個多小時,白鶴才姍姍來遲。錢睿心急火燎地問他發(fā)現了什么。
白鶴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幾段監(jiān)控錄像。
第一段是母親的病房,11號下午四點左右。能看見母親的心臟監(jiān)控設備突然發(fā)出響聲,心電圖和腦電波指標都變成一條直線,筆直刺目,宛若一柄撕裂空氣的劍,在寂靜的房間里射出寒光。響聲顯然不只是聲音,信號連接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控制室,很快,錢睿就聽見病房外響起的腳步聲。
房門被人推開了,他見到只有一個醫(yī)護人員進屋,指揮醫(yī)療車把母親的遺體轉移上去,又指揮著自動小車無聲無息滑出門外。錢睿忽然感到心里一陣疼,意識到母親即將徹底離開人世,即便早已知道結果,但那種感覺很慌,就像被攻破的城池,恐慌一瀉千里。
換了樓道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平穩(wěn)滑行的自動醫(yī)療車,在護理員的指揮下,繞了兩個彎,向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走去。他見小車和人消失在那扇門背后。白鶴把視頻按下暫停,放大了畫面,門上什么裝飾都沒有,只能分辨出低像素的五個沒有溫度的字:低溫焚化室。
想也不用想,母親的一切就消失在這扇門后了。
看到這里,錢睿的眼睛里又一次泛起了淚光。
白鶴不知道錢睿心里轉動的心思,只對所有的發(fā)現摩拳擦掌。僅憑這一段錄像和錢睿家的贗品,就足夠對醫(yī)院提起立案偵查,甚至可能提起公訴。但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要從這條線索揭穿背后更大的陰謀。一戰(zhàn)成名的快感,讓他渾身戰(zhàn)栗。當初放棄穩(wěn)定的工作,執(zhí)意要當這么一個隱身的角色,肯定不是為了查查老公老婆的出軌趣聞。他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白鶴做得很隱蔽,沒有引起醫(yī)院什么懷疑。他先是黑進了醫(yī)院的電子監(jiān)控數據系統(tǒng),把前前后后相關視頻都調出來一一查看,然后又在醫(yī)院門口的人流中給一個小醫(yī)生領口后貼了隱蔽的監(jiān)聽,還甩出去五六個自動飛行的攝像小蜜蜂,從醫(yī)院后墻飛進去,在每個窗口外拍攝,前前后后差不多積累了一周的素材。
“我跟你講,嚇死我了!”白鶴說,“內容足夠了!我都沒想到這次能揪出這么多細節(jié)。我先是看了低溫焚化室拍攝的視頻,你不知道,醫(yī)院人體焚化裝備超級大,整整一排房間都偷偷進行焚化處理,盡管他們做得非常隱蔽,但還是能從轉移的細枝末節(jié)看出是人體焚化。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們經常焚化,肯定超過了他們聲稱的死亡率!”
“這是自然?!卞X睿點點頭。
“還有哪!”白鶴又賣個關子說,“你猜我從醫(yī)院后面的實驗科學樓里拍到什么了?”
“什么?”
“我拍到了人體軀體器官催化培養(yǎng)的照片!差不多有幾十人每天在里面工作,說明人體培養(yǎng)催化的工作非常忙碌。要知道,當前法律對克隆人體器官是禁止的,僅憑這些照片就可以對這個醫(yī)院提起控告?!卑Q說,“只可惜還沒有足夠的證據顯示他們在制造假人?!?/p>
錢睿聽著白鶴興奮的講述,也感到略微的興奮。他得到了期望中的證據,但出乎意料,他并沒有得到期望中的喜悅和釋然,心里反而有一種隱約的沉重和不安。
“你怎么了?”白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有什么問題?”
“哦,哈,沒問題。”錢睿無力地笑了一下,“沒問題,你真厲害?!?/p>
錢睿拖著一百斤重的心事回了家。白鶴要他作好戰(zhàn)斗的準備,可他就是猶猶豫豫很不安。進了家門,他發(fā)現假母親去買菜了,破天荒地不在家。他立即決定,要跟父親談一次。
“爸,”他猶猶豫豫地問父親,“你有沒有聽說……妙手醫(yī)院可能存在弄虛作假?”
“什么弄虛作假?”父親把老花鏡摘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就是……沒治好病,假裝治好了?!卞X睿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這怎么可能?用眼睛看還看不出來嗎?你看你媽,不是治得很好嗎?!备赣H皺皺眉,不明白他為何這么問,“這家醫(yī)院開了這么多年了,一直也沒什么問題。更何況二十多年前咱家就去過,一直不都挺好嗎?!?/p>
錢睿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下去了,他想說母親不是真的,但又莫名說不出口,話在嘴里,兜兜轉轉繞了七八圈,最后吐出來變成了:“爸,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母親生病過去了,會是什么情景?”
“別瞎說?!备赣H說,“你媽好不容易回來了,別咒你媽?!?/p>
“我不是……”錢睿連忙解釋,“我就是……假設一下?!?/p>
“我可不敢想?!备赣H摸摸自己的胸口,“你媽住院那幾天,我有兩次差點心肌梗塞,但都緩了回來。大夫說的第一條,就是讓我別胡思亂想。我當時真是覺得老天爺在罰我,怪我平時脾氣太暴躁了……唉,所幸最后老天開眼。”
父親不說話了,習慣性地伸手到襯衫左上口袋里拿煙,父親沉郁的時候總是抽煙??墒鞘忠豢?,什么都沒有捏到。父親低頭看看,愣了幾秒才想起來是怎么回事。錢睿更加難受。他知道,前幾天父親為了感謝老天爺開恩,開始戒煙養(yǎng)生。他看著父親,開始越來越猶豫。如果一個人信了謊言能快樂,那還要不要把他叫醒。
他剛想說話,門口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斗 爭
三天后,白鶴又約錢睿見面。這次是在一家火鍋店,九宮格,白鶴似乎特意想把機密的信息隱藏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他埋首于氤氳的白氣,像是要給自己一層虛無的屏障。
白鶴帶來了關鍵性的信息。他透過秘密線人引介,裝作實習生打入了醫(yī)院內部,通過三天臥底了解到醫(yī)院的秘密。
“有假人的消息了?”錢睿問。
“嗯。”白鶴挑挑眉毛,“一點都不出所料,醫(yī)院掌握了快速培育人體細胞生長的技術,能夠催熟人體,利用病人的DNA短期快速復制軀體。我親眼看到那些快速生長的人體部件,在培養(yǎng)基上如癌般復制的新的人體。哎呀,你不知道,可嚇人了。”
錢睿打了個寒戰(zhàn)。
“你說的記憶問題,我也想著了,發(fā)現了更驚人的事?!卑Q接著說,“他們這么制備的軀體,具備人體的各項功能,唯有大腦發(fā)育,因為缺少學習,停留在非常原始的階段。然后呢,醫(yī)院用智能技術加以解決!他們對原病人的大腦連接進行多次掃描,記住大腦全部連接組,再將神經元的連接模式轉化為程序,接入新軀體的大腦,在程序的誘導下,新的腦神經組織也會按照過去的模式生長,相當于使新軀體快速掌握病人的大腦模式。這樣就讓一個人的基因和腦記憶保留,只更換了不同的身軀?!?/p>
“這你都是怎么知道的?”錢睿三分敬佩七分驚恐地問道。
“這可不容易!”白鶴解釋說,“我偷偷用微縮攝像鏡頭拍攝了關鍵性證據。這些年醫(yī)院一直對病人家屬加以阻攔,對自己如何治病也諱莫如深。為什么?實際上是在隱藏這些機密。他們的防護措施做得非常好,如果不是多年的刑偵破案技巧,很難穿透他們的信息防護。我兩次差點失手!”
白鶴給錢??醋约好爸L險錄的一些視頻,講到如何從實驗室里有驚無險,蒙混過關,他臉上充滿得意。
這些秘密讓白鶴異常興奮,他已經聯系了自己的律師朋友,準備給醫(yī)院致命一擊。錢睿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的私家案件這么快已經被傳播開來。白鶴集結了一個小分隊,都是他這些年做調查認識的朋友,包括金牌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一家頭條媒體的新聞總監(jiān)、兩個時常在網絡上發(fā)表時事評論的意見領袖、兩家有競爭關系的醫(yī)院和政府醫(yī)療衛(wèi)生管理部的監(jiān)察處處長。白鶴多年幫各種人破解過難題,人脈十分廣。
錢睿心里有隱約的不安,但他又不想頂撞白鶴?!艾F在是不是還有點早?這么早就找人,太冒失了吧?調查調查再說吧?!?/p>
“夠啦!”白鶴自信滿滿地說,“現在這些目擊證據,已經表明他們在做非法實驗,而且是用醫(yī)院的病人做非法實驗,這就足夠告他們上法庭了,罰金夠他們吃一壺的。把事情再鬧大點,他們露出的破綻會更多?!?/p>
錢睿怔了怔:“還有什么破綻?”
“現在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他們之前治好的病人都是掉包的,”白鶴靠近他說,“我還沒拿到以前病人的病歷,所以還不足以證明。如果沒有這些證據,最多告他們進行違法實驗,但如果有足夠的證據,是可以告他們謀殺和詐騙的。謀殺和詐騙,這就不是醫(yī)療研究的違規(guī),而是重大刑事案件,能把他們整個集團告得傾家蕩產?!?
“真要這么狠嗎?”錢睿聽了,臉色有點煞白。
“你不知道,不狠不行?!卑Q壓下聲音,開始揭露他找人暗自調查的醫(yī)院財務信息,“這家醫(yī)院這些年號稱‘專治絕癥,收的就都是那些快要死了、家里人不計成本的病人,因此可以漫天要價,賺的利潤超級高,我跟你講,他們資金規(guī)模驚人,還在其他相關領域廣泛投資,包括收購上下游的一些技術企業(yè)和療養(yǎng)中心,讓他們的秘密永遠不為人知,現在,他們已經是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龐大醫(yī)療帝國了。你說這種機構不推翻行嗎?他們醫(yī)院的總裁是一個非常神秘的超級富人??赡苤雷约鹤龅氖且姴坏萌说氖?,刻意把自己隱藏得很好,這么多年也沒什么人見過他。這次他們估計想不到能栽在我手里?!卑Q嘴角掛上一抹嘲諷的笑容,有種“這回我可是逮著大魚了”的洋洋得意。
“這事兒估計不好辦?!卞X睿咕噥道。
“是不好辦。所以,你得再幫我個忙,”白鶴套近乎地搭上他的肩膀,“跟我配合一下,幫我查查你媽媽的檔案,她才出院沒多久,檔案應該還能查。你查查她每天的體征指標檢驗,拍下來給我看。兩個人如果有掉包,在之前的體征指標檢查中應該有所體現,如果是造假,肯定也有跡可循。”
“這事兒……”錢睿推脫道,“我估計做不到。我當初想進去看人都不讓,現在出院了,又要查檔案,估計不行?!?/p>
“你試試,沒試怎么知道不行?”白鶴繼續(xù)慫恿道。
錢睿推辭了幾次,都推辭不掉,心里不情愿,但還是應承了下來。
接下來幾天,錢睿見到了白鶴召集而來的小分隊,都是摩拳擦掌不嫌事大的犀利人物。整個小分隊同仇敵愾,誓要把醫(yī)院的秘密揭穿,從此將它搞臭。他們制定了行動步驟,先向檢察院舉報醫(yī)院秘密殺人的罪行,在法院審理之后,媒體和名人開始集中爆料,吸引社會熱點關注,然后是龐大醫(yī)藥帝國的財富被曝光,最后由政府介入,保證將大廈推翻。錢睿在小組討論中,越來越覺得不安。
回 憶
夜晚,錢睿睡不著,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他發(fā)現自己對母親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消退,心里那種憤慨也不像最初那么強了。他有多日沒有在夜里夢見母親了,母親剛剛過世的時候,他每天回來一閉眼就是母親灰暗的臉色,讓他不能安眠。而現在,這種痛苦都少了。
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充滿悲涼地思忖:為什么人會忘記呢?為什么曾經以為無比重要的記憶,過了一段日子還是會淡忘呢?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忘記是對自己內心的隱瞞和保護,如果能把所有內疚忘掉,一個人可能比較容易開始新生活吧。
可是,真的能容許自己把那些內疚忘掉嗎?
第二天一早,他來到父親家,徑直回到自己從前的小房間,想在從前的影像圖片資料里尋找成長的記錄,尋找有關母親的一切記憶。
他翻動硬盤里的相冊,老照片看上去那么陳舊,即使是電子存儲,仿佛也會褪色一般。他越看,越覺得自己這些年愧對母親的地方實在很多。他看到一些照片,想起當初曾經為了一個女孩跟母親鬧翻,說了很多刺激母親的話,但后來事實證明,那個女孩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完美,面對另一個男人的追求開始心猿意馬,他很快離開了那個女孩,但傷過母親的話卻收不回來了。他又看到一些照片,想起自己上班后過的第一次生日,辦了一個小宴會請領導同事參加,母親也來了,但他為了認識一些對自己工作或有幫助的人,一整個晚上都在觥籌交錯,坐在一個客戶領導身邊,沒顧得上照顧母親,想起來的時候母親已經走了。還有一張照片,母親想要過生日,訂了餐廳,請錢睿和父親一同參與,但錢睿剛好趕上一個項目結題,忙得焦頭爛額,一直有點不情愿過來,父親那段時間戒煙,脾氣也很壞,也來得很晚,錢睿剛到就看見母親哭泣的樣子。最后父親還是來了,母親哀怨地抱怨了一段時間,但還是擦了眼淚跟他們父子倆一起照了全家福。三個人的表情都是強顏歡笑。此時看起來異常刺目?;叵脒@些事情,他的心又開始痛了。想到自己還沒來及好好彌補,母親就去世了,他悔恨得無以復加。
他對白鶴的托付,又有了幾分動力。
他打電話給醫(yī)院,申請查看母親生前的病歷,得到的回復是可以預約時間來醫(yī)院查看,不可以攜帶回去,理由是防止醫(yī)院病人信息泄露。錢睿懇求未果,只得約了查看的時間。
從房間里出去,正好遇到假母親準備去超市買菜,買的東西多,拿不準采用什么交通方式。父親于是讓錢睿去幫忙。錢睿不好推辭,就跟著假母親一起出門。
假母親跟他一前一后,保持著半個身位的距離,兩個人沒有接觸,母親走路時也不回頭。錢睿覺得,自己像是在跟隨某種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東西——逝去的時光。
過一個彎道,假母親忽然轉過頭,對他說:“你以前每天上學就是走這條路。”
錢睿忽然一愣,不明白母親此話何意。而母親的話像是一瞬間觸到他過去的日子,眼前的路上出現了曾經穿著校服的他,騎著車子皺著眉頭歪歪扭扭穿過小巷,車把上掛個飯盒,一臉冷冰冰的沉郁,遠遠望著那個梳馬尾辮的女孩……那些日子,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啊。
接著,他們走到離從前的中學很近的一個路口。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現出另外一個畫面。那時他已經十三四歲,但母親還總是不放心他。下午放學后如果玩得晚了或耽擱了,母親就總會在這個路口等,有時候手里還會拎著吃的。那個時候,他看見挽著布袋子、穿紅毛衣的母親,只覺得土得不行,想趕緊打發(fā)走掉,不讓同學看見嘲笑。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一臉冰冷的自己,看到那張桀驁的小臉,和自己面對面,賭氣地站著不動。而此時此刻的他,已經不自覺地代入了曾經的母親角色,遠遠地看著,想前進又走不動,想后退又不放心。就那樣呆呆地站著,被前方射過來的嫌棄的目光刺得體無完膚。
想起來這些,錢睿走不動了,他又一次感到悲切。為什么這些畫面中所蘊含的感覺,他要到今天才能體會。一切都太遲了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在他身旁的假母親突然轉過頭來,說:“曾經我經常到這里來接你,等你放學,但是你不想見到我。我知道你是不喜歡我的樣子。你跟我說過,但我還是會過來。你是不是也想起了這些事?沒關系。真的沒關系的?!?
錢睿驚詫地看著假母親,看她平和淡然地說出所有這些記憶。最后的一句“沒關系”像戳破氣球的一根針,讓他心里有什么東西瞬間爆掉了。那一刻,他的眼淚幾乎涌出來。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她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模一樣,卻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樣。真的是沒關系嗎?那些年他對母親的所有不敬,真的都被原諒了嗎?
假母親走到他身旁,溫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沒有拒絕。
當天晚上,錢睿幫助假母親買了菜,做好了飯,一家三口難得平和地吃了一頓晚飯。晚飯后,他們一起跟在美國留學的妹妹視頻通話,妹妹比他小八歲,還在美國讀研究生,青春爛漫,對家里的事知道得不多。她現在是早上剛起床,睡眼惺忪又眉飛色舞,給他們全家說著趣事,父母對妹妹有一些叮囑,妹妹還跟假母親說了幾句私房話,可能是關于她新交往的男朋友。假母親沒說什么,只是微笑著點頭。
從洗手間出來,錢睿剛好遠遠瞥見妹妹在ipad里跟假母親說晚安的樣子。那一刻錢睿忽然覺得,如果全家人就這么溫馨過下去,也是一種很好的事情,不是嗎?
他閉上眼睛,再次回憶起在醫(yī)院病房里母親臨終的日子,心里隱隱地痛起來。
召 喚
再見到白鶴的時候,白鶴要求他提前提起公訴。錢睿吃了一驚,他還沒有做好真正斗爭的準備。
“為什么提前了?我還沒有拿到我母親的病歷記錄?!卞X睿遲疑道。他盡量顯得冷靜,不想讓白鶴感覺出他內心的猶豫。
“來不及了,”白鶴說,“醫(yī)院那邊發(fā)現我們的探訪了,在暫停工作,銷毀證據,還派了人搶奪我們手里的證據。前天我們的人有兩臺電腦被黑了,里面存的信息都沒了。還好不是太關鍵。還有大部分證據有備份?!?/p>
他們倆約在街邊一家麥當勞見面,最初錢睿真的以為白鶴又要在這種熙熙攘攘的地方密謀,但這次卻不是。白鶴帶他七扭八拐,進了旁邊一個老小區(qū),從一棟紅磚房門洞里摸黑爬上去,打開四樓一個單元門。這種老房子是上個世紀遺留下的,現在住的人已經很少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整棟樓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在這里談事情,倒真的不怕有攝像頭監(jiān)控,全城能有這么原始設施的地方也不多。
白鶴推開門,錢睿才發(fā)現公寓里裝飾得還是非常完整,從壁紙到吧臺,都是新近打理過的,看得出一直有人經營。屋子里已經坐著幾個人了,討論得正熱烈,屋子里煙霧繚繞,味道嗆人。
錢睿在沙發(fā)上坐下。面前的茶幾上有幾個杯子,杯子里有啤酒,也有喝得快見底的烈酒。他想找一個干凈的杯子喝點水,但伸出手,就被茶幾上的一張報紙吸引了注意力。報紙上一行大字標題赫然醒目:某醫(yī)院謀財害命以假亂真,坊間爆出驚天秘聞是否為真。
他的心怦怦跳動,來了嗎,交鋒這就開始了?
他有點緊張地拿起報紙,緊緊捏著讀了起來??吹贸鰜?,這篇文章是精心設計過的試探和挑逗,說了些捕風捉影的猜測,拋了幾個若有若無的疑點,沒給出太多干貨證據,也沒有言之鑿鑿的指控,讓人看過之后大呼標題黨,但又抓不住什么造謠的把柄。這是引蛇出洞的策略嗎?錢睿在心里揣測。從行文的思路看,明顯是要把更多爆料留到合適的時候,這是山雨欲來的戰(zhàn)斗策略。他看看屋里面的幾個人,已經見過一兩次了,但他還是不認識他們。這明明是他自己家的案子,為什么他們比他還要興奮?
“錢睿,這件事還是得以你的身份提起公訴。”白鶴把錢睿從思緒里拽出來。
“可是……”錢睿有點心虛地說,“我還沒拿到我母親的病歷……”
“不用了。我們這兩天重新突破進入了醫(yī)院系統(tǒng)?!卑Q說,“你還記得上次你讓我去查醫(yī)院的監(jiān)控記錄嗎?我當時按照你的要求,調取了11號晚上的錄像,但第二天才想起來,我應該把那段時間的所有錄像都拷出來??墒俏业诙煸俸谌胂到y(tǒng)的時候,發(fā)現那段時間的所有錄像都被刪除了。我以為是定期清理,后來沒過多久,醫(yī)院的網絡防火墻系統(tǒng)就升級了。直到最近這兩天,我們重新進入系統(tǒng),才又在另一個盤里找到那幾天的監(jiān)控錄像備份。有這些錄像,就足可以證明你說的證詞是真的。也足以把醫(yī)院一舉告倒?!?/p>
“那你們……既然證據確鑿,”錢睿說,“你們去告行不行?別讓我打頭陣?!?/p>
旁邊一個方臉中年男人開口說話,錢睿認得他是一個相當有來頭的律師?!澳悴挥煤ε拢覀兗热粵Q定出擊,就肯定保你安全,”他聲音和緩,“醫(yī)院的勢力再大,也不敢在我們眼皮底下打擊報復?!?/p>
錢睿搖了搖頭,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復雜的心情:“我倒也不是怕打擊報復……”
“那你是擔心什么?”白鶴急躁地問。
“我是想……”錢睿說出口的時候,又斟酌了一下,“我是想,咱們能確定這家醫(yī)院真的是惡的嗎?咱們要不要先找醫(yī)院的老板私下談談?”
“你是想庭外和解,私下要求賠償?”律師問,“我勸你最好不要,現在是斗爭的關鍵時期,最好不要輕易對峙。你現在找他,拿不到什么好果子吃。他們做了這么大的局,肯定不會輕易被你一句脅迫的話左右。到時候咱們過早暴露了底牌,反而讓他們做足了防備。你跟我們一起把勢頭做足了,一下子扳倒他們,法院的賠償足夠給你的?!?/p>
“不是要賠償,”錢睿知道自己現在云山霧罩的態(tài)度令他們煩躁,理了理思緒道,“我是在想,他們做的事,真的完全是錯的嗎?就算是造了一個假人送回給病人家,真是罪行嗎?咱們告倒他們,是不是做得也有點極端了?”
“這怎么不是罪行?!”白鶴惱怒道,“真人和假人是兩個人,讓一個人死去,換另一個假人回家,這第一是犯了欺瞞消費者的罪,第二是罪大惡極的屠殺和對生命的不尊重。假人好端端地回家了,讓得了病的真人孤零零死去,這不是謀殺是什么?你現在可別動搖?!?/p>
錢睿嘆了口氣,心里還是有點疑惑,又說:“我只是覺得,這真的算兩個人嗎?基因和記憶都一樣,就是身體換了一個,是不是還能看作同一個人呢?”
“這種時候,別想這種哲學問題?!弊诹硗庖欢说囊粋€資深記者插嘴道,“多想無益。假人不是人,他們是機器人。他們不是由芯片和程序控制的身體嗎?那就是機器人?!?
“你與其想什么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哲學問題,不如想點實際的。”律師繼續(xù)補充,“你知道妙手醫(yī)院的總裁身家多少嗎?說出來嚇死你。幾千億!他一個做小生意起家的老板,何德何能?他就靠最早一家妙手醫(yī)院,一下子做起來了,現在控制著整個醫(yī)療產業(yè)鏈,還包括幾家媒體,把幕后真相藏得死死的。你說這種靠草菅人命發(fā)家的人,咱能忍嗎?”
“是啊!”白鶴附和道,“現在是關鍵時期,咱可不能左右搖擺。你再好好想想你媽媽,你現在要是不發(fā)聲了,就這么認了新媽,對得起你死去的媽媽嗎?她老人家地下有知,能含笑九泉嗎?你想想還有多少家像你一樣的,你可不能對醫(yī)院心慈手軟?!?/p>
錢睿聽了,心里又沉重了起來,點點頭,不再說什么了。
對 話
開庭前一天,偵探給錢睿打電話,交代了一些出庭時必要的事項。
當時錢睿在自己的公寓,有些心神不寧,對電話里的聲音也聽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皮直跳,心跳也莫名加速。掛了電話,他看到手機報的推送,赫然有妙手醫(yī)院的名字,頭條首頁的新聞,山雨欲來的重磅報道。他點開看了看,雖然還沒有真正重磅的爆料,但已經把話頭挑明了,他自己的名字也出現在文章里,作為第一個勇敢發(fā)聲的受害者,率先發(fā)起刑事訴訟,頗有一副要為所有受害者代言的架勢。他喉嚨發(fā)干,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被架到了這么一個火烤的位置上。
他站在陽臺上透氣,想讓風冷卻自己躁動的情緒。突然之間,電話響起來,他心里一驚。是假母親打來的,說父親在家的時候突發(fā)心臟病,正在送往醫(yī)院,父親指定要去妙手醫(yī)院。錢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掛了電話連忙往醫(yī)院跑。
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會心臟病突發(fā)?怎么又是妙手醫(yī)院?
錢睿的思緒一片混亂。
到了醫(yī)院,他看到假母親坐在病區(qū)外的等候室里,連忙上前問發(fā)生了什么。假母親說,父親在家的時候,看到了手機報上面的什么消息,突然就變得異常激動,開始時臉色鐵青,后來又火冒三丈,但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心臟病犯了,只是艱難地告訴她要來這家醫(yī)院。
錢睿頓時猜出父親是看到了什么消息。他呆立在等候室,咽了咽唾沫,喉嚨火燒火燎地疼,心更疼。這讓他更猶豫不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一件對父親來說很殘忍的事情。
他不斷問門口的看護能否進入病區(qū),但都遭到拒絕。他有點頹喪地和假母親坐在等候室里,雙手搭在雙膝上,頭埋在雙手之間。偶然間抬頭,他發(fā)現假母親神態(tài)平靜,剛剛升起的對她的親近感又開始衰減,重新產生了一些拒斥。她怎么能如此平靜,他想,果然是假夫妻,沒有真感情。他感到頭痛欲裂。
“你不用太擔心。”假母親見他望著她,開口說道。
他問她:“剛剛大夫怎么說?”
假母親笑了笑:“大夫說了,差不多到了該做移植手術的時機了,現在的器官培養(yǎng)技術非常發(fā)達,做手術替換一顆心臟并不是難事?!?/p>
“替換一顆心臟?”錢睿聽了心里微微一動,問她,“如果身體上的每個部分都換了,一個人還是原來的人嗎?”
假母親仍然不動聲色,說:“還是啊,我聽說人身上的每個細胞所有物質隔一段時間就完全替換一次,你現在身上的物質已經都不是一年以前的了,但沒有人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人的大腦和記憶還是連貫的?!?/p>
“那大腦就是一直保持不變的嗎?”他直勾勾地看著她。
母親搖搖頭說:“也不是啊,大腦也是每天在變,雖然有記憶連續(xù),但人的每個思想都是變化的。大腦也是可以變化的。”
錢睿仔細琢磨她的話,不知為什么,他覺得她話里有話。于是又問:“那一個人到底有什么東西是不變的呢?”
“如果說具體的元素或者思想……那沒有什么吧?!蹦赣H說,“但不用太糾結這種問題,糾結可能沒有答案。變化的是部分,不變的是整體。你總還是你。”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我呢?”錢睿死死地盯著她,像要從她的臉上打個洞鉆進去,鉆到她大腦里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其實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你是你,”母親似乎完全不介意他打啞謎的說話方式,也跟他一起打著啞謎,“而是你周圍其他人都知道你是你就行了?!?/p>
“什么叫周圍人知道你是你?”錢睿逼問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義?!蹦赣H似乎想通過眼神告訴他什么,“周圍人知道你是你?!?/p>
錢睿的心跳得很快,他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說,只是在回答他字面的問題,還是她完全知道他隱含的意思。也許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錢睿發(fā)現,他看不透她。她什么地方都和真的母親一模一樣,包括說話說到一半停下、欲言又止的樣子也都一模一樣。只是她遠比母親更淡然,似乎什么事情都觸不到情緒神經。也許她的情緒還沒有發(fā)展完全,但是她的思維和記憶又分明都是母親。他發(fā)現他同樣看不透母親。母親這些年絮絮叨叨在他耳邊說的都是什么來著,他很想回憶,但回憶不起來。直到較真的時候,他才發(fā)現他對身邊人的了解根本沒有他以為的深。這讓他分外憂傷。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讓他接受她的一種求和嗎?錢睿覺得他和假母親之間的那層窗戶紙幾乎要捅破了,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卻不覺得在對抗,反而似乎有一些好的地方。
“只要周圍人都接受就可以嗎?”錢睿順著她的話繼續(xù)問下去。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一個陌生號碼,于是站起身,走到一旁接聽。電話恰恰來自妙手醫(yī)院,通知他預約的查看病歷時間到了,下午五點可以準時到病歷檔案室,會有工作人員接待。電話的最后,甜美的女聲告訴錢睿,在他查完檔案之后,醫(yī)院總裁約他晚上到總裁辦公室面談。
錢睿的喉嚨像是被一團雜草噎住了,說不出話來??偛棉k公室?他們的斗爭他知道了嗎?他約他見面想說什么呢?他又要跟他說什么呢?錢睿越想,越隱隱緊張起來。
再回到等候室,假母親還想再跟他談些什么,只是他頭腦中一團亂麻,什么都聽不進。他們沉默地端坐在長椅上,望著父親被推進去的手術室大門,氣氛緊張而僵硬。
錢睿覺得,有些隱約的事情開始呼之欲出。
備 戰(zhàn)
當天下午,錢睿收到白鶴的消息,讓他趕到妙手醫(yī)院門口,參加造勢行動。白鶴不知道錢睿已經在醫(yī)院里了。
錢睿站在等候室的窗口,看醫(yī)院門口的空場上一點一點聚集起來人。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一小撮一小撮,從四面八方擁過來。有人舉著抗議的標語指示牌,但一看就是拿錢辦事的,完全沒有一點悲憤的激情。標語牌上的指控花樣百出,有的抗議醫(yī)院的天價收費,也有指責醫(yī)院隱瞞病情,只有一個牌子上寫著“虛假治療瞞天過?!?。錢睿知道這是小分隊的造勢,為了給輿論一種醫(yī)院已經激起民憤的印象,但很明顯他們還沒有把最重要的秘密公布開來??棺h的人也不逼近,就在醫(yī)院外幾米遠的地方集結,更多是對走過的路人搖旗吶喊。他們的目標明顯不是逼迫醫(yī)院,而是面向媒體。
白鶴又給錢睿打電話:“你在哪兒呢?快點過來!”
錢睿從醫(yī)院里,能看到白鶴站在醫(yī)院外打電話的樣子,但他沒有說自己就在醫(yī)院里。
“你們在干嗎呢?”他反問白鶴道。
“我們在游行示威,給醫(yī)院一點壓力,也給明天的法庭一點壓力?!卑Q說,“法庭判的時候,肯定會顧及雙方勢力,看誰更不好惹一點。我們得讓法院看看,我們有民眾基礎,也不好惹。”
“那你們就做吧,叫我干什么去?”
“廢話!”白鶴說,“你是主角啊,你不來行嗎?你得給這些人做個榜樣?!?/p>
“你從哪兒找來這些人的?”錢睿問。
“這很難嗎?你以為對這醫(yī)院不滿的人還少?從網上隨便搜搜,就有志愿者報名?!?/p>
“他們是知道什么嗎?”
“知道,也不知道。”白鶴也開始打啞謎,“他們知道的是,有錢人就是比沒錢人長命。他們知道,這醫(yī)院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有錢人送進來,絕癥也能給治好,好端端送回家,長命百歲,有病再來。沒錢人根本送都送不進來,不是絕癥的病也熬成絕癥。你說天底下的救命醫(yī)院就這一家,還偏偏鐵面高價,只救有錢人的命,這能不遭恨嗎?治個病,也能治出貧富差距來,這不需要我忽悠,恨得牙癢癢的人多得是。但他們應該不知道掉包的事?!?/p>
白鶴兜兜轉轉,倒也把事情說圓了。錢睿聽得明白,白鶴雖然是雇人造勢,但倒也不是無風起浪。若生命都是論價的,很多人更無出頭之日。連被掉包都成了一種特權。想到這里,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感嘆不幸。
“你到底在哪兒呢?”白鶴又一次焦躁地問錢睿。
“我就在妙手醫(yī)院呢?!卞X睿這次終于說了實話,“我爸住院了。”
錢睿三言兩語說了早上父親怎樣看到新聞,急火攻心,心臟病突發(fā),點名要來這家醫(yī)院。他支支吾吾表達了自己的猶豫,覺得父親年歲大了,承受不住打擊,現在好不容易迎回母親,要知道是假的,說不準一命嗚呼。不如不告訴他真相,讓他和假母親安度晚年。
“糊涂啊你!”白鶴在電話里憤慨地說,“告不告訴等你爸出院再說?,F在情況很危急了,如果再不干預,推翻醫(yī)院,也許過幾天出院的你爸就已經是一個假人了。”
這話如一桶冷水瞬間澆過頭頂,錢睿一下子感到徹骨寒涼,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想起自己如何陪母親走完最后一段灰暗的日子,最后眼睜睜看母親的軀體被拋棄。他不想再重復一次。這樣的想象讓他冷靜下來。他想起上次聚會臨走時白鶴的話:你想想你母親的臨終,如果你接受了這個新人,你想過你媽的心情沒有?
“行,我去?!彼麑ΠQ說。
他的拳頭握起來,狠狠地摁在玻璃窗上,想讓玻璃的堅硬和寒冷給自己勇氣。窗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鼓足勇氣向門口走去,加入向醫(yī)院體系宣戰(zhàn)的隊伍。他不敢望向等候室外的假母親,怕見到她的面容,又會動搖心神。
會 面
結束了下午的抗議,錢睿有點精疲力竭。他混在一群臨時拼湊起來、充滿怨氣的人中間,自己也沾染了很多怨憤,到了抗議結束的時候,這種怨憤并沒有得到釋放,反而越積越多,他這才知道怨憤并不能通過這樣的抗議得到釋放,它需要某種傾瀉,一個出口,一個爆發(fā),或者一個補償。
下午五點,他按照約定,來到醫(yī)院三樓的病歷檔案館。走廊中部有一扇玻璃門,玻璃門識別出他的面孔和指紋,核對驗證成功之后,讓他進入,玻璃門在背后緩緩合攏。
錢?;仡^看了看緊閉的玻璃門,沒有停步,只身一個人向走廊盡頭開著門的小房間走。金屬色的墻壁上,沒有任何裝飾。小房間里白色的燈光是漸漸暗淡的天色中唯一的光源。整個區(qū)域空無一人。
小房間里只有一張空蕩蕩的桌子、一把碳鋼扶手椅和一張小沙發(fā),小沙發(fā)是灰色皮面。一份工整的報告擺在桌子上。屋里沒有人。
錢睿走過去,坐在硬邦邦的扶手椅上,翻開報告。不知道為什么,他心跳得很厲害,想翻動紙頁,翻了幾下都沒翻開。他雙手搓了搓,平放在桌面上冷卻,長長地呼吸、吐氣。他心里有種預感,在這里他會發(fā)現什么。
報告的前兩頁是最普通的個人信息,中間三頁是病情診斷,書寫著癌癥種類、發(fā)病史、診療史和初步病理報告。仍然是常規(guī)信息,錢睿細細看過去,并沒有太不尋常的地方,只是最后診斷結果“惡性”兩個字顯得異常刺目。確診是“惡性”的嗎?還是最嚴重的級別,那是不是說明母親原本是沒救的?
他繼續(xù)往下看,后面的幾頁都是病理報告,他看不懂,只是從零星的指標對比看,母親的癌癥擴散很快,六月底還只覆蓋了胃部區(qū)域,七月初就已經擴散到整個內臟區(qū),掃描照片黑色斑斑點點蔓延,看上去令人心驚膽戰(zhàn)。此后就是無數表格,每日身體指標監(jiān)測數據,看得出一些體征指標在下降,心臟功能在衰竭。所有這些監(jiān)測數據都如此誠實,幾乎鮮明地反映出事實真相。所有數字都在他眼前晃。
錢睿感到心驚,按照這些數字和報告,可以說是明明白白記錄了母親病重到病危的過程,而他們這樣明明白白地給他看,是什么意思?難道不怕他看出端倪,拿出去作為呈堂證供?又或者說,他們完全知道他的來意,但卻因為什么緣故有恃無恐?
他疑竇重重地繼續(xù)往下翻,漸漸逼近了報告末尾。他翻開最后一頁,首先印入眼簾的是母親的簽名。他的身體直覺性地顫抖了一下,顧不上看內容,只是呆呆地瞪著母親的字跡和手寫的日期。確定無疑是母親的手跡。6月23日,那意味著是母親確診惡性腫瘤第二天。這又意味著什么呢?他頭腦中胡思亂想過了許多念頭,才定神去看上面的內容。
那是一份自愿授權的契約。錢睿凝神讀了好一會兒,才弄懂大意:母親簽署了一份自愿讓妙手醫(yī)院全面掃描她大腦的協(xié)議,并授權醫(yī)院將其掃描結果轉輸給人造軀體。也就是說,母親對后面發(fā)生的一切知情,且親手簽字通過。
母親知道這一切?
是她授權了掃描和再造?這怎么可能?!
母親難道是自我放棄了嗎?不準備拯救自己,而同意把自己的家讓給一個人造人?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是為了安慰他和父親嗎?
錢睿的心整個抽緊了,喘不過氣,覺得似乎一切都變得清楚了,又似乎什么都想不明白。他的手緊緊抓住面前的報告,揉皺了,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就在這個時候,小房間的門自動打開了。錢睿一驚,向門口望去。沒人。很快從頭頂上傳出一個廣播的女聲:錢先生,現在到了與醫(yī)院陸總裁會面的時間,請跟隨箭頭指示前行。錢睿發(fā)現地板上出現綠色箭頭,出了房間,一路都有。他遲疑著跟上綠色箭頭,轉過墻角,來到一處隱蔽的電梯前。
電梯停了。八層,醫(yī)院頂層。只有一個房間:總裁辦公室。
錢睿懵懂地進去。一間異常寬敞的長方形辦公室,約莫有五十幾平方米,三面都是玻璃,巨大的環(huán)繞式玻璃幕墻,能越過醫(yī)院看到城市遠景。辦公室里沒有開大燈,光線整體幽暗,只開著墻邊的射燈、沙發(fā)邊的落地燈和寫字臺上的臺燈,外面城市的繁華燈火盡收眼底。錢睿站在辦公室門口,遲疑著,沒有向里面走。
房間里只有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落地燈下的茶幾邊上,正在用一套講究的茶具泡茶。想來就是陸總裁了。他輕輕提起開水壺,小心翼翼把熱騰騰的開水倒進茶壺,輕輕涮了涮,在茶寵上澆過,又把茶壺放回架子上;再開了水,重新泡上,泡了十余秒,拿下來斟到兩只碧綠的小瓷杯里。
直到這時,他才抬頭看了看站在門口的錢睿,指著身旁的單人沙發(fā)向錢睿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坐。剛剛泡好茶的兩只小綠瓷杯,他給錢睿推過去一杯。錢睿坐著看著,沒有喝。他內心有強烈的提防。
陸總裁是個矮個子男人,瘦瘦的,寸頭,穿一件普通襯衫,袖子挽到小臂處,僅看外貌并不張揚,如果放在人群里,也會被人忽略,肯定不會猜到他是如此叱咤風云的醫(yī)療帝國的首領。
錢睿等著他。他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話:“我知道你們在干什么?!?/p>
“是嗎?”錢睿問,“那你也知道我們在調查什么,對嗎?”
“知道?!标懣偛闷届o地說。
“那我們調查的事情是真的嗎?”錢睿幾乎已經能確定答案,但他只是想讓陸總裁親口告訴他,“醫(yī)院是用假人充當治愈患者給病人家庭的。”
總裁沒有否認,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錢睿:“明天庭審,你要出庭嗎?”
“當然?!卞X睿點點頭??偛玫膽B(tài)度在他看來已經相當明白了,于是他反過來問總裁,“有關明日的庭審,你還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理論上講,你是控方,我是辯方,”總裁說,“我現在不需要把任何辯解的話跟你講,也不適宜跟你講。不過,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我自己的故事。”
錢睿點點頭,不覺得奇怪。他知道,總裁約他過來,肯定不只是喝茶的,必然有話要對他說。既然真相已經認了,那不外乎就是用一些煽情的話來尋求庭外和解。他沒有說話,等著聽總裁講故事。
總裁又添了一泡茶。這是第三泡,茶的顏色微微變得濃郁,味道也到了最妙的階段。錢睿對總裁要說的故事沒有期待。因為預期是游說之言,先在心里打了一半折扣。
“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個很有上進心的投資經理……”總裁開口道。
總裁講了自己的故事。他有一段時間為了新公司發(fā)展沒日沒夜地拼命,經常出差看項目,想多掙一點項目分成,也想給當時的老板留下好印象。后來他也確實如愿做到了合伙人的位置。但是他的女兒當時患了很重的病,他不得不一邊照料女兒,一邊管理公司。在他負責的一個項目快要IPO的一段非常緊張的日子里,因為項目公司新的銷售業(yè)績不如人意,有可能影響項目過會,他連續(xù)三天住在項目公司,幫公司梳理財報。這個過程中給女兒打電話,女兒的聲音顯得非常虛弱。IPO敲定之后,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卻發(fā)現家中空空如也。他一下子像是驚醒了,嚇得全身是汗。原來女兒的病那幾天突然變得更嚴重,免疫系統(tǒng)崩潰,前一天晚上已經被救護車拉到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了。他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女兒險些昏迷,見到他來了,她很高興,眼淚撲簌簌掉個不停。很快,女兒進入病危狀態(tài),他照料了她最后一周,焦慮狂躁地想要做點什么,似乎努力做一些事情,就能彌補虧欠,給自己安慰。但是一切都沒用了,他眼看著她在他面前消逝。
后來那段時間他悲痛欲絕,后悔不已,把公司的工作辭了,股份轉讓他人,自己一個人閉關。他不斷回想著最后一周對女兒的陪伴,自責在她發(fā)病之前最關鍵的時候不在她身邊。那種負疚感深入骨髓,讓他時常做噩夢,情緒也極度低落。
“一直到現在,如果能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讓我付出什么都愿意。”說到這里,總裁停下來,目光灼灼地看著錢睿,“所以,后來的我很想做一些挽回生命的事,算是對自己愧疚之情的救贖。這種感覺你能明白嗎?”
錢睿感受到像探照燈一樣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點不自在。說實話,總裁最后講到的感受他相當熟悉,跟他之前經歷的過程何其相似。有一瞬間,他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一下。但他又不愿意在這樣的場合表現軟弱,畢竟坐在面前的人就是明日他在法庭上將要訴訟的人。他于是避開總裁的目光,只是問:“所以你后來就開始造假人,來延續(xù)病人的生命?”
“不能說是假人,只能算是新人?!笨偛谜f。
“什么意思?”錢睿想要了解更多,“新人和舊人是什么關系?”
“新人是活生生的人,是病人自身的延續(xù)?!笨偛媒忉屨f,“新人是基因復制生成的人體,跟人沒有區(qū)別。新人的大腦在芯片的指導下發(fā)展,形成一個半智能人,但是芯片的主要材料是碳納米,會跟著大腦的有機材料一起生長,隨著腦神經網絡的完善,芯片的絕大部分會消融,新人的大腦獨立運轉,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芯片雖然在腦中有殘留,但主要起作用的是新的大腦。在我看來,新人就是病人自身,重新生活的病人?!?/p>
“你是說……新人并不是機器人?”錢睿問。
“當然不是。新人軀體和人體一樣,大腦也是人的大腦,也有喜怒哀樂,與人無異?!笨偛谜f,“可以說他的方方面面都是普通人,只是大腦的連接方式受了智能引導?!?/p>
錢睿琢磨了好一會兒這其中的差別,最后嘆道:“但不管怎么說,也還是兩個人??!你能接受你女兒在這一邊受苦的同時,另一邊站起來一個不痛不癢的人嗎?我接受不了。”
“可是病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笨偛谜f,“你剛才也看到了你母親的授權書?!?/p>
錢睿心里絞痛起來,想象著母親簽字時的樣子,那該是怎樣的絕望,才會簽這樣的授權?!拔夷赣H……真的同意了嗎?”他問。
“當然,”總裁說,“這里面最關鍵的步驟是全腦掃描,如果沒有病人配合,根本不可能做任何復制。病人不但需要接受掃描,還要一起默契配合回憶很多事情。所以我們所有操作都是在病人授權的前提下進行的。我們最初也不確定是不是能拿到病人的授權,但是這些年的嘗試讓我們發(fā)現,所有確認自己命不久長的病人,都簽了同意書?!?/p>
“……為什么?”
“這得問你了。你想想,你母親為什么簽了這個同意書?”總裁反問他。
錢睿想到母親在臨死前的日子,知道自己生命將盡,自愿將家庭的位置延續(xù)給一個新人,那應該還是充滿不舍,對他和父親的不舍。還有對他和父親的安慰。想到這里,他黯然了,鼻子一直發(fā)酸。
“所以,”總裁俯身朝向他,“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問你能不能撤訴。你是主要訴訟方,如果你撤訴,案子就會撤銷?!?/p>
錢睿皺起眉頭:“所以你剛才都是在打苦情牌?”
總裁默默嘆了口氣,向窗外揮揮手:“你看這城市,三千萬人,你知道接受過這種替換的有多少人嗎?二十年,這個城市,十二萬八千六百人。還有其他城市,總共數百萬人,都在鬼門關前死而復生。不管他們曾經是真人還是假人,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變成真的人了。他們有新的生活,現在正好端端活著。已經有成千上萬個家庭接受了這些新成員,或者說,接受了重新來一次的機會。所以你明白嗎,如果你們現在揭穿這一切,損害的不是我的企業(yè),而是所有這些家庭的幸福?!?/p>
錢睿怔住了。
“還有最重要的,”總裁的雙眼死死地盯著他,聲音變得冷而銳利,“這些已經成為人的新人類,也將被你們毀掉,如果你們控告我謀殺,難道你們不是在謀殺嗎?”
錢睿被他的問題砸到心口,半晌無言,最后勉強反駁道:“但是你們以假亂真,冒名說能治好絕癥,至少犯了詐騙罪?!?/p>
“很多時候,”總裁悠悠地嘆了口氣,又回到剛才講故事時的舒緩,“我們做的很多事,不是病人的需要,是家屬的需要。你見過那些不斷給病人買飯的家屬嗎?他們的心填不滿。因為有這些需要,才有我們。他們要的是安慰,不是真相。你明白嗎?”
“我……”錢睿無言。
錢睿已經被總裁說服了大半,他在心里接受了新的母親,因為他相信那就是母親的意愿,是母親靈魂的延續(xù)。但他總還是有一點遲疑,不愿意就這樣接受他的辯白。明明是必勝的訴訟,讓他三言兩語就說得撤訴,怎么也顯得下不來臺。
正在猶豫間,總裁站起身,在墻邊做了些操作,墻上立刻呈現出一面墻的電子檔案庫。然后他轉過身,問錢睿:“你有沒有想過,你進出我們醫(yī)院這么多次,我們也有詳盡的電子監(jiān)控,為什么從來沒有人發(fā)現或攔著你?”
錢睿愣了。是的,這個問題他想到過。當初他讓白鶴查監(jiān)控錄像的時候,就有過疑問,既然這些錄像拍到過他陪母親的鏡頭,為什么沒有人來阻止他,任他自由出入?當時他以為醫(yī)院每天的監(jiān)控錄像太多了,沒有人仔細看。但現在想來,這個解釋未免太牽強了。
“為……為什么?”
“我們醫(yī)院,”總裁解釋道,“總有實時掃描監(jiān)控,除了錄像,最主要的是電子芯掃描,所有員工和病人都有衣服上的電子芯,而所有新人,都有大腦中的電子芯。醫(yī)院的報警裝置如果掃描到沒有電子芯的人進入,就會自動發(fā)出警報。”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特意等著錢睿的思緒。錢睿感覺到他的話里有一種危險的氣息,像是有什么利劍一般的詞匯即將噴射而出。錢睿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頭腦卻又陷入冰凍,只剩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緊張得都無法呼吸了。
總裁見錢睿沒有接話的意思,又繼續(xù)說道:“你潛入醫(yī)院而沒有被監(jiān)控報警,只有兩種可能,就是你身上有兩種電子芯之一種。你猜是哪一種?員工的電子芯,還是新人的電子芯?”他說到這里頓了頓,盯著錢睿的反應,“……你猜出來了對不對?你不敢相信?那你想一下你父母的態(tài)度,你父親為什么不顧一切阻止你揭穿我們醫(yī)院?你母親今天跟你說的那些話,你聽懂了嗎?”
“你是說……我是……?”錢睿完全傻眼了。
“是的。你八歲那年,到過我們醫(yī)院。嚴重車禍?!笨偛玫膸讉€字,每一個都像千斤重,砸在地上,錢睿感覺到碎石濺到四面八方,割得他臉生疼。
“所有16歲以下的未成年人,都需要父母簽署知情授權書?!笨偛美^續(xù)講下去,“新人總是不知道自己是新人,通常情況下,家屬也不知道,一切都會和和美美進行下去,但唯有未成年新人的父母完全知情。”
“所以我是……?”錢睿仍然說不出口。
“是的,你猜對了,你是我們的孩子。只是你現在已經長得很好了,你已經不知道了。但你母親知道。她把這些記憶留給了你現在的母親。她雖不知道自己是新人,但她知道你是。你明白嗎?”
錢睿覺得自己周圍的世界碎成了無數尖利的碎渣。每個字他都能聽懂,但整體是什么意思,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懂了。
“我不相信,我是我,不是你們的孩子。我不相信!”錢睿絕望地叫。
“還有,你知道嗎,你潛入的第二天,監(jiān)控錄像就被送到了我的案頭,但聽說警報沒響,我就明白了,于是我讓他們不要去管。你是我們的孩子,有權回來。所以我沒有管?!?/p>
“我不信!我不信……”錢睿仍然痛苦地搖頭。
“待會兒我會出去,”總裁的聲音放低了,有點像是安撫,“等我出去,你可以在這里查你自己的電子檔案。右邊的桌子上有一個電子芯認證儀,你去按一下綠色鍵,就可以識別電子芯。雖然植入大腦后會消解一大半,但關鍵的身份認證還會保留?!?/p>
說完,總裁給他斟上最后一杯茶,站起身離開了。
錢睿瘋狂地搖頭,他覺得自己的神經快要錯亂了,心中大駭,他本能地后退,拒絕,他不想聽,他還想回到從未聽過這個消息的時間里。
他無法理解自己聽到的信息。怎么突然之間,他就成了那個他想要揭穿的身份。身體的變與不變,頭腦的變與不變。母親知道,母親不知道。拒絕。接受。痛苦。愛。
他拼命捶打沙發(fā),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
尾 聲
第二天早上,錢睿被一連串手機鈴聲吵醒了。
錢睿看了一眼手機,是白鶴的電話。白鶴火燒火燎的聲音從話筒中傳出來,問他在哪里,怎么還不到場。他們已經幫忙調整了他的出場順序,讓他午后再來作證,但由于他是重要的證人,白鶴要求他務必到場。白鶴用手機給錢睿直播了一下現場畫面,法庭外面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也有大大小小的媒體閃光燈。
錢睿掛了電話,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沒有動。他的記憶慢慢恢復,昨晚聽過的話,一點點回到他的身體里,他的臉又變得蒼白。
他定睛看著手機上集會的人群,看著法庭外吵鬧的場面,心里突然一陣痛,立刻把手機關機。這樣今天就可以消失了。
他還在總裁辦公室里,但是總裁卻不在房間。他站起身走了走,發(fā)現昨天晚上總裁調動的電子檔案畫面沒有關,他去操作終端,動了動,能進入。他去翻過去的檔案,按音序順序,緊張得難以呼吸。好不容易才翻到姓“錢”的類目,又一直翻,很久才看到“錢?!钡拿?。他打開那張病歷,里面有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孩的照片。那是二十年前,高樓頂端掉落的鋼筋砸中身體,鋼筋穿過胸腔,內臟大出血,整個人生命垂危。
然后,他看到同樣的知情授權書,與他昨天在母親病歷里看到的一模一樣。那上面同樣簽著母親的名字。只是這一頁,早了二十年。
他環(huán)顧四周,總裁桌上有一臺小小的儀器,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有發(fā)出光的地方,他站到儀器面前,猶豫了好一會兒,手指放在儀器開關上。
如果按下去,立刻能測出自己頭腦中有沒有那個所謂的“電子芯”。
按,還是不按?
他想起昨晚總裁的問題:如果你們告我謀殺,那么你們也在謀殺那些新人,不是嗎?
他閉上眼,沒有按下去,但重新打開了手機。
“白鶴,”他撥通電話,“對不起,今天我去不成了?!?/p>
選自《山花》2017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李 晁
本刊責編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