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莉莉
(河北中醫(yī)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200)
在中外古典著作中,便存在關于瘋癲、癡狂的論述,在中國東漢時期的文論著作《說文解字》中,就有關于瘋和癲的釋義,即“狂”;西方古典名著《荷馬史詩》將瘋和癲釋義為狂暴、兇狠和邪惡,可見在人類古典文明時期,將瘋和癲劃歸為一種病態(tài),而瘋癲者也被置于隔離或者邊緣的地位。[1]隨著社會文明的發(fā)展,人們越來越重視瘋癲這一普遍的現(xiàn)象,在病理層面的研究之外,還將瘋癲置于精神層面進行探討,引入了心理學、社會學、歷史學的研究視角和方法,其中最負盛名的就是??碌摹动偘d與文明》。在《瘋癲與文明》中,??抡J為瘋癲絕不是一種單純的生理問題,而是人類歷史和社會文明的產(chǎn)物,換言之,一些不符合理性價值觀的思想與行為都可能會被劃歸為瘋癲。[2]總的來說,人們對于瘋癲的定義都離不開非理性,在非理性的指引下,瘋癲者的外在形象、內(nèi)在性格及行為舉止都有異于常人,這使他們一直游離在社會主流生活之外,成為一類特殊的存在。
隨著對于瘋癲問題的理論研究的深入,文藝領域也開始關注瘋癲并從其中挖掘更深刻的內(nèi)涵,就電影藝術(shù)領域而言,瘋癲者往往承載著豐富的表意作用,在看似玩笑的瘋癲外在表現(xiàn)形式下是一重重深刻的隱喻內(nèi)涵。在改革開放后,中國電影逐漸脫離了傳統(tǒng)刻板的敘事模式,也不再受制于紅色敘事的約束,開始探尋更為豐富的表意方式,在這一過程中癲狂形象也逐漸出現(xiàn)在中國影壇之上??v觀中國電影中的癲狂形象,不難發(fā)現(xiàn)此類人物形象雖形態(tài)各異,但均指向了“反思”,其中有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有關于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反思,也有關于人性和民族性的反思,這種反思或是通過人物形象癲狂化的過程進行闡釋,或是通過預設癲狂形象并賦予其隱喻價值得以實現(xiàn),而這些站在理性對立面的癲狂者的悲劇也成為一面反思歷史、反思文化、反思人性的“照妖鏡”。[3]本文將以新時期以來的中國電影為研究范圍,重點以《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頌蓮、《芙蓉鎮(zhèn)》中的秦書田和王秋赦、《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有話好好說》中的趙小帥、《鬼子來了》中的瘋老頭及《驢得水》中的張一曼為研究對象,圍繞反思這一核心價值,從不同的角度對中國電影中的癲狂形象進行研究。
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封建社會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在20世紀初,封建社會的最后一個王朝覆滅,隨之而來的并不是嶄新的生活,而是軍閥割據(jù)和殖民侵略,戰(zhàn)爭的硝煙在中華大地上盤旋了半個世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才成為自己的主人。然而自20世紀60年代中葉開始的十年“文革”再次將人們推向了生存的困頓之中,可以說自20世紀初至改革開放前,中國社會幾乎一直處于動蕩和蛻變的陣痛之中,而新時期以來的電影也聚焦這一風云驟變的年代,依托一些生活在落后文化或高壓政治桎梏中的癲狂形象言說著傷痛,進行著歷史的反思。
在根據(jù)蘇童的《妻妾成群》改編而成的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就塑造了一位在封建思想桎梏中的“瘋女人”形象頌蓮。頌蓮原本是一位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學生,在繼母的排擠下被迫嫁入陳家成為四姨太,從最初對這段封建婚姻的不屑到不擇手段地爭寵再到失寵后的癲狂,頌蓮沒有逃出封建桎梏下女性的依附地位。在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中,老爺這個甚至很少正面出現(xiàn)的人物形象無疑是整個陳家的權(quán)威,在錘腳、點燈、滅燈、封燈的制度下,姨太太們都無可選擇地成為陳老爺?shù)囊栏秸?,大太太因年老色衰而無奈地忍受著老爺不斷納妾的行為,依靠所謂的賢良和寬容維護著在陳家岌岌可危的正室地位;二太太憑借著過人的隱忍和狡詐的心思周旋在老爺和其他太太之間,并在害死三姨太、逼瘋四姨太后成功上位;三姨太因美貌過人而頗受老爺憐愛,但最終卻在私情暴露后被老爺刺死;而四姨太頌蓮則在經(jīng)見了大姨太的無奈、二姨太的狡詐和三姨太的慘死后逐漸走向癲狂,最終被老爺封燈,徹底失去了爭寵的可能,從陳家太太淪為游走在大院里的瘋子。整部影片呈現(xiàn)了頌蓮走向癲狂的過程,這一過程讓觀眾看到了一個自立自強的女性墮落成為封建社會男權(quán)制度下的他者,而癲狂的頌蓮也代表著成為封建禮教“祭品”的千萬女性。
同樣根據(jù)小說改編的影片《芙蓉鎮(zhèn)》講述了“文革”等新中國成立后政治運動中的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影片中勤懇致富的男主人公秦書田在政治運動中被打為右派分子,而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王秋赦卻成為運動中的權(quán)力人物。運動中,曾為文化館館長的秦書田變成了“秦癲子”;運動后,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王秋赦走向癲狂。在被批斗的日子中,秦書田常常以呆傻的形象示人,并企圖躲避更大的災難,被稱為“秦癲子”的他經(jīng)常說自己亦人亦鬼,唱著包括愛人胡玉音都無法理解的人鬼之歌,還在被捕入獄前對胡玉音說“像瘋子一樣活下去”,這些看似異于常人的言說事實上卻蘊含了對特定時代個體命運的嘲諷,帶來了人何為鬼的反思。影片中一直致力于批斗秦書田和胡玉音的王秋赦大張旗鼓地投身政治運動,在運動中極盡媚顏之態(tài),這個曾經(jīng)被眾人所唾棄的懶漢在政治運動中成為一個性情卑劣的小丑式角色。然而在政治運動的風波過境后,人們的生活恢復常態(tài),如王秋赦一般的小丑也徹底失去了立足的空間,在巨大的落差和更為落魄的處境中走向癲狂,成為一個天天叫喊著“運動啦”的瘋子。在許多新時期的影片中,有許多書寫“文革”傷痕、進行“文革”反思的作品,《芙蓉鎮(zhèn)》就是其中的優(yōu)秀代表,通過塑造秦書田這個亦人亦鬼的“秦癲子”形象和王秋赦真正走向癲狂的人物形象對“文革”于個體的異化進行批判和反思。[4]
在上文的論述中不難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社會文明中,瘋癲被認為是非理性的極端代表,但理性與非理性的定義卻源自社會主流文化價值觀,而不符合社會主流文化價值觀的思想和行為都被置于邊緣化的地位之上,這些主流文化中的異類在長期備感壓迫的文化氛圍中逐漸走向癲狂。著名影片《霸王別姬》上映于1993年,改編自李碧華創(chuàng)作的同名小說,由陳凱歌執(zhí)導,張國榮、張豐毅領銜主演,講述了京劇名伶程蝶衣和段小樓延續(xù)半個世紀的舞臺上下的故事,這部影片曾一度打破中國文藝片的美國票房紀錄,并榮獲當年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的金棕櫚獎?!栋酝鮿e姬》講述了主人公程蝶衣從學徒小豆子到成為舞臺名伶過程中對于戲的癡迷及對于師兄的癡迷。事實上,在深愛師兄的數(shù)十載中,這種同性之戀不僅不被世俗所容,也不被其師兄段小樓所接納,最終在絕望和壓制之下,程蝶衣在“霸王別姬”的演繹中自刎于臺上,用癲狂的死控訴著自己關于“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的錯位一生。在小豆子初入戲班時學習旦角,因經(jīng)常唱錯“男兒郎”和“女嬌娥”的唱詞而遭到打罵,終于在師兄段小樓將煙袋插入他嘴里后,流著鮮血的小豆子唱出了正確的唱詞“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這也意味著小豆子放棄男性身份的開始。在經(jīng)歷了痛苦的學藝過程后,程蝶衣憑借在“霸王別姬”中對虞姬的出色演繹而逐漸成為京劇名伶,觀眾所喜歡的正是程蝶衣在男兒軀殼下的嬌娥之態(tài),這進一步強化了程蝶衣的女性意識,同時對于師兄段小樓的情有獨鐘也使程蝶衣一直沉浸在“霸王別姬”的角色設定和劇情之中,不愿自拔。事實上,程蝶衣并不是天生的“女嬌娥”,而是在社會力量的推動下成為滿足觀眾觀看欲望的虞姬;同時,當程蝶衣以“女嬌娥”的身份追尋愛情時,卻又遭遇了主流觀念無情的唾棄與打壓,成為一個性別身份缺失的邊緣人,在這種夾縫生存的狀態(tài)下,程蝶衣變成了“不瘋魔不成活”的癲狂者,并通過極端癲狂的自刎行為殺死了戲中的虞姬,即心中的“女嬌娥”,實現(xiàn)自夾縫生活的解脫。
影片《有話好好說》由張藝謀執(zhí)導,姜文等人主演,講述了一個看似荒誕卻又值得反思的故事。影片男主人公趙小帥在被女友拋棄后,決心找到女友的現(xiàn)任男友劉老板探個究竟,卻不料被財大氣粗的劉老板叫人打了一頓,情急之下,趙小帥搶過身邊張先生的背包以自保,但打斗卻使背包中的電腦徹底損壞,為了討要說法并得到賠償,趙小帥和張先生“一武一文”來到劉老板的公司。在與劉老板交涉的過程中,沖動的趙小帥執(zhí)意砍下劉老板的手來發(fā)泄憤懣,而文質(zhì)彬彬的張先生也因極力勸說趙小帥而被其綁在了椅子上,就在爭執(zhí)的過程中,店內(nèi)的廚師以為張先生是個瘋子,并對張先生百般折磨,竟然真的將張先生變成了“瘋子”。面對勢大欺人的劉老板,趙小帥和張先生無法通過正規(guī)途徑實現(xiàn)訴求,于是就變成了一個瘋狂砍人的“瘋子”和一個被戲弄變癲的“瘋子”,這無疑是對社會陰暗面的批判,也是對社會文明的反思。
對于人性光輝和陰暗的呈現(xiàn)及反思一直是電影藝術(shù)的核心價值之一,新時期以來的中國影壇上也出現(xiàn)了許多呈現(xiàn)人性的作品,而其中的癲狂形象自然成為傳遞反思價值的重要載體。在上映于2000年的影片《鬼子來了》中,有一個經(jīng)常大聲叫罵的瘋老頭形象,他看似毫無邏輯的叫罵卻是正確之擇,而村民們看似理智的選擇卻最終惹來了殺身之禍。在抗日戰(zhàn)爭即將取得勝利的時候,掛甲臺村出現(xiàn)了兩位不速之客,一個受傷的日本軍官和他的中文翻譯,面對如何處置這兩個幾乎沒有反抗能力的敵人,村民們并沒有顯示出民族的氣節(jié),而是紛紛擔心殺死日本軍人后村子將惹上麻煩,而此時的瘋老頭卻瘋瘋癲癲地躺在床上大喊“殺了他”。在村民的膽小懦弱和翻譯官的小聰明中,日本軍人花屋小三郎已經(jīng)在村中生活了半年之久,甚至與馬大三等村民建立了較為和諧的關系,為了感激村民們的不殺之恩,花屋小三郎提出讓村民將自己送到憲兵隊并交換糧食,對此馬大三等人又開始了激烈的商議。商議中,瘋老頭還是瘋瘋癲癲地叫罵眾人是“王八羔子”,然而瘋老頭的叫罵卻從未引起村民們的重視。經(jīng)過幾番商議,村民用花屋小三郎換取了糧食,卻在不久之后在日軍全面潰敗前的最后瘋狂中遭遇了屠村之劫,在看似理性而實則懦弱而貪婪的人性中,掛甲臺村民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而瘋老頭看似瘋癲卻實則清醒的形象凝聚了諷刺之力和反思之意。
2016年,改編自開心麻花同名話劇的《驢得水》在全國上映,這部沒有業(yè)界大腕出演的影片卻在全國引發(fā)了觀影熱潮,隨之而來的是影片帶給觀眾令人悲愴的人性反思,影片以民國時期為故事背景,講述了發(fā)生在山村學校的一段令人初看發(fā)笑,細觀流淚的故事。為了維持學校的教學,校長和幾位老師在干旱缺水的情況下將一頭驢子虛報為教英語的老師,以此來獲得老師的費用貼補學校開銷。然而在一次教育部檢查中,特派員為了得到美國人的捐款而將這位驢得水老師塑造成了扎根邊疆的教育家,在這個巨大的騙局中,特派員和學校老師開始不斷編織新的謊言來維持騙局,同時貪婪、虛偽、自私、狹隘的人性也逐一展露。在幾位老師中,女教師張一曼看似放蕩,卻在每次謊言中都選擇了犧牲自己來成就大家,“睡服”鐵匠偽裝驢得水老師,還任憑曾經(jīng)的愛慕者和同僚辱罵自己來維護鐵匠偽裝者的身份,在一系列的精神折磨中,恐懼、失落、無助的張一曼終于瘋了,變成了一個牢記“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管”的瘋子,在學校依靠捐款而重獲欣欣向榮之景時開槍自盡。這部影片通過女主人公看似荒誕的走向癲狂的故事展開了一次深刻的現(xiàn)實批判和人性反思,正如影片的宣傳語所言:“給你講個笑話,你可別哭?!被蛟S這就是癲狂形象在新時期以來的電影中的反思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