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集

1.青河側(cè)畔 日

綠茵叢中立著一座墓碑。鐫刻的碑文：校涵萬古江山氣，學(xué)供千秋棟梁材，義務(wù)辦學(xué)，造福鄉(xiāng)里。鄉(xiāng)賢田公諱家庵之墓。皋枝縣政府立。

歌聲起。

默默水中行，

隱姓又埋名，

萬里行一寸，

倏忽幾度春。

犁開波濤肩重任，

留下足跡指前程。

向心向善向明天，

番番風(fēng)雨誰識君。

無怨無悔勤耕耘，

一生只把浪淘盡。

已經(jīng)不年輕，

劬勞思奮進(jìn)。

生不為聚金，

死不圖留名。

皇皇黌舍播先聲，

瀝血揮汗慰后生。

看我看你看北京，

才識學(xué)問是知音。

待到中華騰飛日，

方知知識是媒人。

歌聲伴隨漫漫青河水，唱響中原大地，唱響豫皖城鄉(xiāng)。

2.伏牛山東麓 日

青河靜靜地流淌。

旁白：“遠(yuǎn)古時候，伏牛山中有戶薛姓人家，母子相依為命。一日，薛姓伢子青哥從砂礫中撿了塊極珍奇的卵石，同道的玩伴趕來爭搶，青哥躲不開，一口呑下卵石，回轉(zhuǎn)家中喊口渴。娘說桶子在門后邊。青哥一瓢接一瓢，總也不解渴。如此一萬八千年，傳說中的盤古還未出世，薛伢子搖身一變而為‘孽(薛)龍’?；羧焕做穑枧尽瘍陕?，頃刻天傾西北，地陷東南，中原大地頓成澤國。薛伢子長嘯一聲，一飛沖天。娘操起頂門棍，一棒打去，將青哥龍尾斬為兩截，一節(jié)長留人間，垂死化身流經(jīng)豫皖兩省13縣(市)、綿延千里的青河……”

3.劉家堰村燕子舟 日

莊臺高筑。

旁白：“這莊臺是千百年來青河水患為害的見證。歷朝歷代先民，割舍不了的親情代代相傳，在飽經(jīng)憂患的廢墟上壘起的家園?！?/p>

字幕：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

4.劉家堰村小學(xué) 日

風(fēng)雨中的兩間學(xué)屋，山墻裂縫貫通，檐墻土坯開裂，墻體外翻，危房搖搖欲墜。

廊下，稍縱即逝的電光中，勾勒出一個人影。

田家庵身披簑衣，頭戴斗笠，身板稍微向前佝僂，發(fā)際線延伸到了頭頂，清癯的臉被時間的流泉沖刷成道道“溝壑”。

學(xué)屋內(nèi)，一排排泥墩墩課桌東倒西歪，講臺前，權(quán)作黑板的脫粒機鐵蓋板銹跡斑斑，“黑板”上方的校訓(xùn)“團(tuán)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墨漆剝落，左右、后墻上的周記、壁報、“學(xué)生園地”的斷簡殘編，片紙只字撒落一地。

又一道電光閃過。

兩行老淚止不住地從田家庵皺巴巴的臉頰流淌……

突然，大地猛烈顫抖，陣陣沉悶的“訇訇”聲隱隱傳來。

田家庵揪緊的心“咯噔”一沉，快步沿走廊向屋角走去。

只見青河堤西壩湖，澄黃色的洪水豎立一米高的水墻栽下一個跟斗又一個跟斗，從撕開的口子奔涌而出。

田家庵敲響了懸在檐椽上一口銅鐘，報警的鐘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5.野馬追 日

劉家堰高年級孩子去安徽橦北縣求學(xué)必經(jīng)的渡口，80米寬的河面，時下被奔騰咆哮的洪水拓寬了500米，流經(jīng)野馬追的洪峰早已超越安全度汛警戒線。

暴雨如注，雷霆滾滾，洪峰滔滔。

青河大堤上，提心吊膽的學(xué)生家長們死氣沉沉，遙望河心，不時爆發(fā)出陣陣驚呼。

“老田頭，快劃呀！”

“快劃、劃呀！”

“劃呀！”

渡船不時被激流推向浪峰，不時又被涌浪拋進(jìn)浪谷。

田家庵穩(wěn)扎弓步，目視前方，氣納丹田，身子就像高明的樂隊指揮一俯一仰，兩臂奮力揮動雙槳。

大堤上，喝彩與指令同時。

“劃呀！”

“劃呀！”

船頭激起的浪花，像朵朵禮花，層層惡浪不時涌來。

老田頭渾身濕透，駭浪中的渡船，艱難地向彼岸爬行……

大堤上，如晦的風(fēng)雨中，拓寬的河面籠罩著蒙蒙薄霧。

有誰突然喊喝：“成功啦！”

接著一連串呼聲傳向北岸。

“老田頭，喝口酒！”

“英雄伴美酒，有酒好御寒呀！”

“廢話！老田頭割舍不了學(xué)校，當(dāng)初出行沒帶酒……”

6.北岸 日

安徽橦北中學(xué)的老師、同學(xué)，把十來個學(xué)生送上渡船，千叮嚀，萬囑咐，祝他們平安回家。

河南燕子舟的學(xué)生向老師和同學(xué)頻頻揮手。

渡船開始返航。

7.大堤上 日

青河水位不斷攀升，險情如破竹之勢，一觸即發(fā)。

西壩湖堵口的村民巡視大堤，成群結(jié)隊向野馬追險堤險段聚集。

學(xué)生家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卷喇叭高喊。

“老田頭，細(xì)心呵護(hù)，俺的狗?！?/p>

“老田頭，俺木狗子在船上！”

“甭急！有老田頭的大閨女田瑩、小閨女田晶同船！”

“水大……”

渡船上，斬釘截鐵的回聲：“水大漫不過船！”

“浪高！”

回聲：“浪再高，也在船底！”

8.田家庵的陋屋 日

許愛蓮忙著張羅大盆小盆接著雨水。

滂沱雨中，走來老“民辦”劉裕厚：“俺嬸，屋子四處漏雨呀！”

許愛蓮：“這鬼天氣，是俺最惱心的日子。裕厚，啥事？”

劉裕厚：“堵口呀。西壩湖青河決口，虧了俺叔及時報警，大伙全力以赴，把決口堵上了。學(xué)校遭淹，學(xué)校那塊地上，樹頭像長的雜草?！?/p>

許愛蓮：“甭提那學(xué)校，俺老倔頭為伢兒有書讀活著，把家弄窮了?！?/p>

劉裕厚：“嬸子刀子嘴，菩薩心，更多的是支持呀。順從、克已、勤勞，做賢妻良母的一切美德，你都占全了?！?/p>

許愛蓮笑斥道：“人人都貪馬屁，俺不稀罕！”

劉裕厚言歸正傳：“學(xué)屋那些土坯不值錢，鐵蓋板、銅鐘，可是缺一不可呀。”

許愛蓮：“青河汛期提前了，他呀，牽掛在安徽讀書的學(xué)生伢?！?/p>

劉裕厚不假思索：有數(shù)、有數(shù)……

9.野馬追 日

大堤人影絕跡，河心有一個不明飄浮物。

飄浮物時隱時現(xiàn)，在風(fēng)浪中苦苦掙扎。

劉裕厚如遭霹靂：“扣船？”

10.皋枝縣醫(yī)院 日

特護(hù)病房，吊瓶的滴管一滴、一滴……

病房里擠滿了來自安徽橦北縣崇文中學(xué)的師生。

鄭澤麟手捧一束鮮花，一步一步走向輸液的田家庵。

田家庵目光發(fā)直，眼中一股清泉，視野迷糊一片。

眼前的師生淡出，青河的險情呈現(xiàn)……

11.青河 日(回憶)

一瀉千里的洪峰，像脫韁的野馬，向野馬追傾泄。

渡船劈波斬浪，呈45度夾角向西南方向緩緩航行。

船身劇烈晃動，學(xué)生娃連哭帶喊，亂糟糟：“進(jìn)水了！”

田家庵拼盡全身力氣，努力揮動雙槳：“聽俺的，不要驚慌！”

12.北岸 日

送行的師生直勾勾地盯著渡船。

鄭澤麟：“老田頭，欲速則不達(dá)啊！”

學(xué)生齊呼：“船開頂頭！”

13.渡船 日

駭浪驚心動魄，學(xué)生娃不知所措，手挽手，都嚇呆了。

田家庵調(diào)正航向：“聽俺的，抱住啥，都不要松！”

渡船不屈不撓，呈90度航行，迎擊撲面而來的洪峰。

突然，震耳欲聾的一聲“噼啪”，把渡船推向死神。

14.北岸 日

鄭澤麟手舉對講機，呼叫：“槳斷一支！沉船。野馬追！野馬追！”

學(xué)生：“救援！救援！”

15.河心 日

田家庵從傾覆的船艙中浮出水面，一聲大吼：“不能松，都不要松開！堅持就有希望，等待救援！”

扣船像一瓣枯葉，在浪峰中打過幾個漩。

16.北岸 日

橦北民間搶險組織“聯(lián)防隊”、橦北駐軍官兵的汽艇、橡皮舟從四面八方趕來馳援，搜救……

河面百舸爭流，情景催人淚下。(回憶完)

17.病房 日

鄭澤麟獻(xiàn)上鮮花：“田大伯，你是位英雄??！”

田家庵頭搖了一搖，雙目微翕：“船……扣了……”

鄭澤麟：“危難時刻，是你挽救了十多個學(xué)生！”

田家庵頭又搖了一搖，難以置信。

鄭澤麟：“有四個學(xué)生，緊緊摟住你的腿，在你力不能支，快要下沉的瞬間，救援隊趕來了?！?/p>

田家庵臉上一絲欣慰：“學(xué)生娃？”

大女兒田瑩(18歲)、小女兒田晶(12歲)和多名生還的學(xué)生，一窩蜂來到他面前。

鄭澤麟：“伢兒都很聽話，都聽從你的指揮，都安然無恙。他們抱住扣船不松，等待救援?！?/p>

田家庵淚流涔涔，喉際發(fā)出一絲極微的喃喃：“有愧，有愧啊……”

師生們揣摩不透。

田家庵：“俺河南的娃子，到安徽上學(xué)……”

鄭澤麟會心一笑：“不奇怪，不奇怪嘛。在我國云南邊境，越南的姑娘落戶云南，云南的小伙娶了越南的媳婦。兩省交界，兩縣交界，河南的娃子到安徽上學(xué)，豈不是很正常嗎？”

田家庵：“澤麟呀，這話俺不認(rèn)同。俺是俺！莫把自個變別人，要把別人變自個。莫把別人當(dāng)別人，要把自個當(dāng)自個！”

鄭澤麟蹙眉沉吟，感悟出其中的道理：“老爺子心胸廓大，我們大家都敬佩你呀。”

18.病房走廊 日

劉裕厚把毛巾包著的幾只雞子遞給許愛蓮：“崇文的師生？”

許愛蓮：“才走。老倔頭這會子又瘋了?！?/p>

19.病房 日

田家庵變得蒼老許多，神情異常沖動。

護(hù)士撤掉針管，把吊瓶一起拿走。

田家庵掙扎了幾下，沒起來。

劉裕厚上前制止：“俺叔！”

許愛蓮走到病床邊，將他扶起。

田家庵活動兩下老胳膊老腿，與老伴說：“俺還要辦學(xué)呀！”

許愛蓮冷峻的眼神瞅他一眼，訓(xùn)斥道：“還辦學(xué)？”

劉裕厚知根知底：“責(zé)任田里，俺叔一滴汗珠摔八瓣！忙碌了一年，收獲了谷物，還清責(zé)任到戶時生產(chǎn)隊攤派的2000元責(zé)任債，手頭剛有幾個余錢呀！”

田家庵底氣十足：“俺攢錢為啥？攢錢為花錢！”

許愛蓮惱怒異常：“充軍不怕路遠(yuǎn)，殺頭不怕壽短！苦頭還沒嘗夠？人都說你打社會主義一巴掌，給集體抹黑。你個人辦學(xué)，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體現(xiàn)在哪？”

田家庵：“世間，哪條路平平坦坦不打彎？太陽底下還有陰影！先頭，俺辦學(xué)受點委屈，吃點苦，可村里落下甜頭。當(dāng)年，俺要不請個民師辦學(xué)堂，村里五六十個伢兒不都荒啦？”

劉裕厚掰著手指細(xì)數(shù)：“俺叔辦學(xué)實在?；钯~算不死，當(dāng)年的娃子，都出息了，上大學(xué)的，當(dāng)老師的，開飛機的，還有當(dāng)官的嘞！”

田家庵咧嘴笑了：“對，對呀。接著當(dāng)年的學(xué)辦到如今，哪有扣船的事故？哪有河南的娃子到安徽上學(xué)？唉，村里的學(xué)屋……裕厚？”

劉裕厚凄苦的臉，像夏日的蔥，蔫巴。

田家庵唉唉長嘆：“借人的老婆，暖不了腳哎！村里沒錢，學(xué)停辦一年多！啥窮，不能窮伢兒，啥好，不如讀書多。有道是，種田無收丟一季，養(yǎng)子不學(xué)荒一世。三代不識字，不及一圏豬！”

劉裕厚嗬嗬一樂：“淳樸的農(nóng)民，理想也是樸素的。可俺叔，你那點錢夠辦啥事，說不定還要做債?！?/p>

田家庵：“寧叫錢吃虧，不叫人吃虧！能辦大事辦大事，能做小事做小事，有多大本錢，做多大生意。俺今天就出院！”

劉裕厚雙手一擋：“慢！俺叔沒聽說，‘還鄉(xiāng)團(tuán)’打回來了？”

20.劉裕厚家 日

妻子褚福美手捧一迭小衣短褲，愣在一旁：“還鄉(xiāng)團(tuán)，哪個還鄉(xiāng)團(tuán)？”

劉裕厚用筷子挑了一撮糖在碗里：“福美，你說俺叔人咋樣？”

福美嘟著嘴：“你磨著彎嘮叨，不明知故問？”

劉裕厚：“還鄉(xiāng)團(tuán)，不就是裴仲次？”

福美：“文革中，俺叔受了太多的委屈！上掛走資派，下連封資修，還掛靠上武訓(xùn)。俺叔真就成了武訓(xùn)，興辦‘義學(xué)’，倒是件好事。嗯，老裴咋當(dāng)?shù)倪€鄉(xiāng)團(tuán)？”

劉裕厚眉宇緊蹙：“文革后，老裴從村治保主任坐直升機一步登天，上調(diào)到縣國土資源局。不久前，國土局發(fā)生一起重案要案，國土局長墜樓了?！?/p>

福美：“毛主席不在了，現(xiàn)在的事很難說，拔出一個，揪出一窩。”

劉裕厚：“說的是啥？國土局長玩忽職守，濫用職權(quán)，徇私舞弊，違規(guī)批撥土地。裴仲次掛靠此案，打回老家。但沒一擼到底，官復(fù)原職?！?/p>

福美：“哦，是這么個還鄉(xiāng)團(tuán)！”

劉裕厚話鋒一轉(zhuǎn)：“村里還算不錯。學(xué)屋判定危房，學(xué)伢停學(xué)多時，我的工資照發(fā)?！?/p>

福美：“光拿錢，白吃飯，不干事，不虧心？”

劉裕厚：“有那幾個錢，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孩子添不上衣，穿不上褲。俺叔辦學(xué)，好是好，若沒那幾個錢……”

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嘰嘰喳喳，圍上福美：“媽，我穿新衣！媽，我要新褲！”

福美給孩子穿上新衣新褲，兩泡酸淚，潸然而下：“你又去紅十字血站？賣血的錢給孩子添衣？”

劉裕厚攪動筷子，喝了口糖茶：“啥法呢，你是個藥罐子?！?/p>

福美流了淚：“跟媽不如跟爹好，孩子受苦了。你只給自己買包紅糖？”

三個孩子爬上鍋臺，端著碗跑過來。劉裕厚給孩子每人勻一點，碗里的糖茶已露了底。

21.學(xué)校 日

泡塌的學(xué)屋不忍卒睹，一把镢頭，在廢墟上翻著。

一堆爛椽子、爛木頭均已“出土”，脫粒機鐵蓋板、銅鐘，也相繼出土。

一個被洪水連根刨起的老樹根上，田家庵歇下，吧唧著煙草。

身后，有人蹣跚走來。

田家庵側(cè)目，自語道：“馬別腿?！?/p>

龔國梁：“老田頭，忙乎啥？”

田家庵：“心要常操，身要常勞，健身呀！國梁，啥事？”

龔國梁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兩眼一掃：“這些‘出土’文物，村里主事的又沒讓你干，你操的啥閑心？”

田家庵平心靜氣地：“俺辦事，你莫摻乎！”

龔國梁：“脊梁骨累折，汗珠子噼哩啪啦！俺是重情重義之人，為你著想呀?！?/p>

田家庵：“相逢一笑泯恩仇。俺兩家責(zé)任田邊一棵樹，遮蔭，使你田頭的稼禾減產(chǎn)。樹，我已鋸掉，糾紛也解了?！?/p>

龔國梁：“時過境遷，世事都如過眼云煙。傷疤揭了，舊傷未去再添新傷，又何必？事過了再莫提?！?/p>

田家庵：“可你家房脊上，三顆‘炮彈’還在呀?！?/p>

22.龔國梁家 日

房頂正脊，安裝三個酒瓶子，“炮口”正對田家庵的園基。

23.學(xué)校 日

龔國梁：“俺糊涂嘞，搞的惡作劇。回去就把它拆掉?！?/p>

田家庵：“寧可素口念佛，不可葷口念咒。你來摻乎，就是俺兩家的疙瘩沒解。你的狗剩，是中學(xué)生，小時也在俺辦的學(xué)上過幾天！”

龔國梁：“話倒是沒錯。老田頭還想‘賭’一把？”

田家庵愕然：“賭？”

龔國梁：“賭博有輸有贏，辦學(xué)包賠不贏！”

田家庵旱煙袋一揮：“有心燒香，不論道遠(yuǎn)！先頭俺辦的學(xué)停了，村辦的學(xué)成‘空殼’，伢兒沒書讀，得不到實惠?！?/p>

龔國梁蹙起眉宇：“老田頭，你出錯牌了。人民幣，人民皮，剝來剝?nèi)?，今天我剝給你，明天你剝給我。你倒好，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辦學(xué)能有多少實惠？”

田家庵：“俺為人，角色做事，本色做人?！?/p>

龔國梁：“辦學(xué)能是嘴皮子上下一碰，說說而已？不攀高親，這頭難剃！”

田家庵：“俺，只能往前走！”

龔國梁：“花不逢時莫亂開，時勢造英雄！時下世風(fēng)順了，大槽不如小槽，小槽不如單干。實行土地承包責(zé)任制，滿天下都是錢，就看你會撈不會撈?！?/p>

田家庵在腳底磕掉煙灰：“咋撈？”

龔國梁：“喂個驢，還落泡驢屎蛋，你圖啥？論經(jīng)商，早年你在安徽某機械廠跑供銷，是大能人，生意經(jīng)你精明著哩?！?/p>

田家庵：“自古先賢，都繼承了孔子的思想。俺幼時，也讀過幾天私塾，念過兩本經(jīng)書。經(jīng)書說，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龔國梁：“孔孟之道，老黃歷廢了，過時不管用。工人蓋樓，農(nóng)民種地，各干一行。說句掉渣的話，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田家庵：“打小打下的底，俺就這個命。生就的八尺，長不到一丈！”

龔國梁：“既然你私人辦學(xué)，上邊說了，公家的房子你不能用！”

田家庵：“你給‘上邊’傳個話，說老田頭要用兩間廢倉庫?！?/p>

龔國梁語帶譏刺：“還想用公家的財物？”

田家庵：“兩間廢倉庫，檁沒了，門撬了，那上頭的土坯，哪塊是你家的，你搬走！剩下是大伙的，俺派用場。就這樣搞定！”

龔國梁走了。

田家庵氣得直哼哼：“上邊、上邊！”

24.裴仲次家 日

龔國梁：“經(jīng)過就這樣?！?/p>

裴仲次：“屎殼郎能釀蜜，還要蜜蜂干啥？老倔頭搞定要用兩間倉庫？”遞過一支煙。

龔國梁眉開眼笑：“喔，你吸的是四腳開(飛馬)。裴主任，兩間破倉庫，幾個土坯子，沒多咯值錢的。你看呢？”

裴仲次：“白送？”

龔國梁：“過去，咱批他是資本主義尾巴?，F(xiàn)在文革過了，這話也不靈了，再批就批到鄧?yán)习宓念^上。還有啥問題嗎？”

裴仲次：“有沒有問題，揭揭看！”

龔國梁：“老田頭辦義學(xué)，調(diào)調(diào)包，割掉的‘尾巴’裝在咱們身上，不就名正言順，天經(jīng)地義嗎？”

裴仲次驀然一喜：“中！國梁呀，你這招夠厲害呀，‘別馬腿’名不虛傳！”

龔國梁迷糊了：“咋，這招有什么高明啊？老田頭有多大本錢？包產(chǎn)責(zé)任制才一年！咱全村數(shù)百戶，各家湊幾個，還能蓋不起兩間房？”

裴仲次身子朝前湊了湊，附耳輕語：“無須湊錢，土坯子一個也不白送！”說著，在龔國梁耳邊嘀咕一聲。

龔國梁支楞耳朵，樂得捧腹大笑。

25.田家小院 日

揚塵滾滾，對面不見人影。

除去積年的灰塵，一根根檁條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沒下腳的地方。

許愛蓮手持長竿，攆著一群雞鴨進(jìn)院：“你瘋，甭在家里瘋！這些木材你不能動，兒子結(jié)婚蓋新房要用！”

“啪嚓”聲中，伙房的門框、門板隨之落地，進(jìn)院的雞鴨撲棱棱四處驚飛。

許愛蓮上前阻止：“活坑娘們！你拆天拆地，雨雪天，俺咋給你燒燒煮煮？”

田家庵并不答理，又從屋后扛來幾塊長板子。

許愛蓮?fù)献∧景澹骸斑@板子，是兒子結(jié)婚打家具的！”

26.劉家堰村 夜

墨綠色村落，宅后竹園，宅前樹木，水鄉(xiāng)的河網(wǎng)，處處坑塘，陣陣蛙鳴，田地成方，螢蟲閃爍，湛藍(lán)的星空，群星璀璨，映照著鄉(xiāng)村田園一派旖旎風(fēng)光。

兩個“老搭檔”，躑躅前行。

劉裕厚驚詫不已：“辛勤的梭子，能將日月織成錦繡。俺叔有啥鬼斧神工，數(shù)天內(nèi)新房竣工？”

田家庵津津樂道：“哪是新房？修舊利廢！土坯是公家的，沒花錢。災(zāi)后，各家各戶白天不閑，雇人打了幾個夜工。伢兒好歹有學(xué)上了。”

27.學(xué)校 夜

兩間倉庫修葺一新。

二人步入院來，觸目可見，檐下一口銅鐘，撲鼻而來，是濃濃的稻草清香。

田家庵：“若說花錢，就是兩千斤稻草?！?/p>

走進(jìn)倉庫，劉裕厚站在講臺前的“尊嚴(yán)”又回來了。

一張講臺，是老“倔頭”家的舊條桌。銹跡斑斑的鐵板蓋，除去了鐵銹。泥墩子一排排，是老“倔頭”長子田鳴結(jié)婚打家具的長板子。門窗、檁條，都是從老倔頭家“捐”來的。

劉裕厚：“俺叔這么搞，一定沒少挨俺嬸子一頓熊！”

田家庵自鳴得意：“這家，俺是權(quán)威！”

劉裕厚：“俺叔不是太武斷了嗎？”

田家庵：“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裕厚呀，俺辦學(xué)嘞，當(dāng)教師中不？”

劉裕厚心中打鼓(心聲)：“從教多年，內(nèi)心糾結(jié)的兩件事，除了教學(xué)，還要留神村干部的眼色，否則難保教鞭。眼下學(xué)屋廢棄已歷年余，指望村里辦學(xué)，是三十晚上盼月亮，英雄無用武之地！可至今仍拿著村里的工資、補貼，取酬不付勞，虧心。俺叔辦學(xué)，既非公辦，也非民辦，此類學(xué)校，全省全國尚屬首例。俺叔找上門來，正有個展示人生的舞臺?？纱謇锏墓べY、補貼還會有嗎？莫把飯碗搞砸啰……教書人講錢失面子。對于有錢的人，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千金一擲，對于沒錢的人，一分錢掰兩半，決不可粗枝大葉……”

劉裕厚猶豫一下：“中！”

田家庵托出一把鈔票：“明兒進(jìn)城，把娃兒的書買回來?！?/p>

28.學(xué)校 晨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亮的鐘聲傳遍全村，低年級復(fù)式班開學(xué)了。

劉裕厚找回“尊嚴(yán)”，以輕松愉快的心情，走上講臺。

田家庵徘徊廊下，五味雜陳，向?qū)W屋投去一瞥。

29.村子里 日

田家庵不聲不響地挨家門前走著。

一戶人家里的聲音：“他嬸子，你那小子該上學(xué)嘞，不收學(xué)費，白給學(xué)問?！?/p>

又一家的聲音：“大兄弟，你那毛娃可別荒啦，機會都別錯過！”

又一戶人家：“大妹子，生男生女一個樣，都是心頭肉呀！女娃兒有開飛機的嘞！”

又一家：“他嬸子，你那寶貝孫子好淘氣，讓學(xué)校來管管！”

又一家：“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咱們也要搞原子彈、氫彈。想沒想過？沒河寬的橋，造得再好也沒用！俺劉家堰要出幾個扛大梁、擔(dān)屋檁的，把路修到天上去，造人造衛(wèi)星！”

30.田家庵的陋屋 夜

屋旮旯，土坯壘起的“百貨攤”上擺著碗、碟、蒜缽、醋罐、玻璃杯、筲箕、米口袋，許愛蓮一股腦收拾凈盡，拿張報紙，一嶄齊地鋪平，又捧來小茶盤，擺下兩碟小菜。

田家庵與徐樂山自外而入，坐定。

田家庵搖一搖酒壺，樂呵呵地往杯中篩酒：“俺老哥倆小酒一杯！”

徐樂山：“大哥這幾天，兩根腿桿劃過來劃過去，沒少跑路呀！”

許愛蓮又端上一碟腌苤藍(lán)、一碗小蔥豆腐湯：“俺村數(shù)他腿長，哪家沒鋪上他幾層腳?。　?/p>

田家庵：“招兵呀，學(xué)屋不滿堂，俺心里急呀！”

徐樂山：“招的兵多，專攻學(xué)術(shù)的‘將’不能少，又得請教師，大哥一年的收入怕不夠用?！?/p>

田家庵：“走一步瞧一步。摸著石頭過河！”

龔國梁進(jìn)來：“老田頭！”

許愛蓮與田家庵相視無語。

徐樂山心中嘀咕：無妄之災(zāi)！咬人的狗，不一定愛叫……

田家庵放下酒杯：“國梁呀，喝一盅！”

龔國梁兩手一搖：“上頭要我傳話，你別上火！”

田家庵：“盡管說。”

龔國梁：“你那學(xué)，不能辦嘞！”

田家庵冷水澆頭。

徐樂山：“俺大哥辦學(xué)，犯哪家的法？”

龔國梁：“沒說犯法。公家的資財不白送，村里也要辦學(xué)?！?/p>

徐樂山：“公家的資財？不就幾個土坯子，俺哥掏錢中不？”

龔國梁：“與錢無關(guān)。土坯雖值不了幾毛，可畢竟是公家的。再說，你辦,公家辦，機構(gòu)重疊，屬資源浪費。資源浪費，原則是不允許的?！?/p>

徐樂山目瞪口呆。

田家庵身子像被掏空了，腦袋一片空白。

龔國梁：“世上的路，只有兩條，上坡，下坡?！?/p>

田家庵恍惚從迷糊中緩過神，頭點了一點。

龔國梁：“這就對嘍。老田頭人倔，剛性有時會走進(jìn)死胡同，不如柔弱好啊。對面走來兩頭牛，橋只有一條，總有一個得讓路。互不相讓，兩條牛同時掉進(jìn)河里。是上是下，是進(jìn)是退，你得用點心思。村辦學(xué)校在泡塌的房基上加高加固，筑起莊臺，工程已經(jīng)上馬。你們聽……”

31.學(xué)校廢棄的園基 夜

號子聲聲，笑聲陣陣。

汽燈亮如白晝，石夯伴著對歌起起落落。

領(lǐng)唱：“裴主任啥子方向明？”

對唱：“裴主任立場堅定方向明?！?/p>

領(lǐng)唱：“裴主任啥子無二心？”

對唱：“裴主任批判武訓(xùn)無二心?！?/p>

領(lǐng)唱：“裴主任啥子真不該？”

對唱：“裴主任衣錦還鄉(xiāng)真不該?！?/p>

領(lǐng)唱：“裴主任啥子兩腳叉巴開？”

對唱：“裴主任與二奶行房叉巴開……”

32.田家庵的陋屋 夜

田家庵又一個頭點下去：“國梁說得對，世上的路只有兩條……”

許愛蓮善解人意，接過話茬：“老倔頭辛苦許多時日，也算沒白忙乎，權(quán)作給村里打工吧。”

龔國梁懷疑自己的耳朵，掐一把耳根：“他嬸子……”

許愛蓮：“機構(gòu)重疊，房不用蓋，學(xué)白送，你也別計較誰對誰錯?！?/p>

龔國梁喜上眉梢：“這話在板！至于新房蓋不蓋，還在兩可之間。修舊利廢，倒是條捷徑。好，你們接著喝，我去學(xué)?？纯??！背隽宋?。

徐樂山喝了口苦酒，悲憤激昂：“他們頂著公家的名，把房子‘平調(diào)’！大哥，你太窩囊！”

田家庵：“大兄弟。知我者莫如妻，俺想說沒說出口，老伴先想到了。俺辦，公家辦，一樣辦。集體有困難，俺湊份子，一樣支持辦學(xué)，伢兒一樣有書讀?！?/p>

許愛蓮：“走到這步，不如做個人情，自個找臺階下，面子上還好看些。老倔頭辮子多，要追究梁呀檁的，人家揪起辮子，不也是這個下場？”

徐樂山醉意醺醺：“大哥是最俊的呀……”

33.學(xué)園廢棄的園基 夜

半拉子工程，未夯實的地基，燈桿上一盞汽燈。

燈下襯托出兩個人影。

龔國梁佩服得五體投地：“老田頭給你打工！裴主任費力不多，政績不小?！?/p>

裴仲次抬頭，望見云流星散，各自歸屋的民工，自鳴得意：“棋看五步，計用三策。當(dāng)初你讓各戶湊份子，豈不是多此一舉？”

龔國梁：“痛快！裴主任有何神算，毫厘不爽，學(xué)屋‘平調(diào)’，老田頭沒放一個屁！”

裴仲次哈哈一笑：“跟我一樣，他屁股有屎呀！”

龔國梁熄了燈，兩個人走離工地。

龔國梁：“教師咋辦？老田頭把學(xué)齡伢發(fā)動起來，老‘民辦’一人怕扛不下來?！?/p>

裴仲次點點頭：“哦，知道了?！?/p>

34.劉裕厚家 夜

紙糊的窗欞前，燭燈昏暗。

案首一摞學(xué)生作業(yè)本，劉裕厚伏案燈下。

褚福美服侍孩子們睡下，走來說：“俺叔學(xué)不辦了？”

劉裕厚擱筆：“不是不辦，學(xué)交公家來辦?！?/p>

福美頗為不平：“公家早不辦晚不辦，偏在學(xué)校辦起來了，興師動眾。俺叔落個‘人財兩空’！”

劉裕厚撲嗤笑道：“啥是‘人財兩空’？”

福美：“俺叔愛聽讀書聲。沒伢……”

劉裕厚：“公家辦學(xué)，伢兒也是在讀書，宗旨沒變。俺叔一樣樂呀！”

福美：“幾個土坯子要掂斤播兩，倉房梁呀、檁呀，門呀、板子，哪樣不是俺叔的？公家說‘平調(diào)’就平調(diào)，一毛不拔不掏一個子兒？”

劉裕厚：“俺叔他不是黨員，也不是英雄?？尚男乇热藢?，眼光比人遠(yuǎn)。個人的財產(chǎn)，算給集體湊份子。人都說他出風(fēng)頭，想成名，這回堵住了更多人的嘴，把學(xué)校捐出來了。人性得到證明！”

福美：“當(dāng)初修理兩間倉庫，大伙還以為他‘一心為私’，為兒女找出路，或公私兼顧，借公益撈榮譽，出人頭地?！?/p>

劉裕厚：“幾莖白發(fā)，50出頭，嘗夠艱辛千般。百十孩童，幾度游說，操勞瑣事無數(shù)。這榮譽，換個旁人，誰敢作，誰敢為？”

田家庵推門進(jìn)來入室。

福美：“俺叔有事，這會兒沒歇？”

田家庵：“睡了。翻過來調(diào)過去，烙餅子，這覺睡不好！”

福美：“為的是檁條、板子？”

田家庵：“心底無瑣事，長壽！學(xué)辦了，就少塊黑板。俺兒田鳴從部隊寄來的孝心錢，裕厚你拿著?！?/p>

劉裕厚數(shù)一遍，又?jǐn)?shù)一遍。

福美：“俺叔還在為學(xué)校捐款？”

劉裕厚：“黑板，哪能花上這些多？”

田家庵：“家有資財萬貫，不如微幣在身。誰家伢兒缺文具墨水，誰家伢兒頭疼腦熱，手頭沒錢，輟學(xué)耽擱學(xué)業(yè)呀！”

劉裕厚眼眶濕潤，眼前那個微微彎曲的身影，逐漸放大，逐漸模糊，代之以起的是一片朦朧的霧。

歌聲起。

腰彎五尺身，

貧寒貌不驚，

一顆平常心，

志與時俱進(jìn)。

不圖好名聲，

只求好心情，

童心永不老。

愛聽讀書聲。

35.田野 日

村道彎彎,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移動著兩個人影。

田園耕作的農(nóng)民犁田耙地,栽秧蒔稻,間苗噴藥,施肥除草一片繁忙。

和風(fēng)勻勻，隨風(fēng)飄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瞧，劉家堰請來了教師！”

立刻，農(nóng)民停了手邊的活，直起腰、擦擦汗，指指點點。

“裴仲次的小舅子！”

“假貨！在國土局任上，老裴包個二奶。二奶的胞弟！”

“誤人子弟！小學(xué)沒畢業(yè)，他能教書？”

兩個人影漸漸清晰，龔國梁拉著板車，板車上一個被包。聘來的教師騎著毛驢，穿戴入時：果綠圓領(lǐng)棒針衫，短發(fā)的顏色醉酒紅，水磨巴襠牛仔褲，腳上一雙森達(dá)牛皮鞋。

驢蹄得得，直指青河畔偏僻的劉家堰村。

36.田間 日

犁尖翻起土浪。

田家庵在犁田。

老牛頗通人性，突然停住不走。

田家庵好生蹊蹺，紅纓鞭子一抖，牛還是不走。

鞭子懸在空中，又“剪”一鞭，牛定在那里。

“老田頭！”

田家庵再“剪”一鞭，牛仍不聽使喚。

“老田頭！”

田家庵側(cè)過頭，一搭眼：“國梁呀，那位……”

龔國梁：“龍義生龍先生。教師請來了?！?/p>

騎驢的小伙令人生厭，田家庵愣了一刻，像吞了只囫圇蒼蠅下肚：“哦呀？”

龔國梁：“你心里有氣，故意不理俺？”

田家庵松開犁把：“這話不在板。教書先生來，喜慶呀！”一溜快步迎上。

龔國梁盯著田塊發(fā)了會呆：“這塊田？”

田家庵：“裕厚教書，老婆有病，地不種就拋荒了，俺把他的地先打理好。國梁，迎龍先生進(jìn)村，非俺不可呀？”

龔國梁兩手一搖：“莫，莫，你忙！”

37.裴仲次 日

竹竿挑起一串鞭炮，鞭子爆響，噼噼啪啪，火藥味滿天，紙屑滿地。

拾炮的小孩四下亂竄。

幾位看屋的老人，遠(yuǎn)遠(yuǎn)站住吆喝：

“受傷！”

“受傷！”

鞭炮熱熱鬧鬧，硝煙未散，龍義生翻身滾下驢背，與龔國梁比肩同行：“姐夫！”

場面冷冷清清，裴仲次蔫頭搭腦，像招人扇了一耳光，真的很受傷。

三人默不作聲，魚貫入室。

38.田園 日

歡聲笑語，熱氣騰騰，田歌互答，蕩氣回腸。溝渠坑塘架起一座座水車，踩水車的農(nóng)人嘻嘻哈哈，談天說地，侃山海經(jīng)，擺龍門陣。

鈴聲叮叮，馬蹄噠噠，運糞的牛車、大車、板車，從農(nóng)家各自的小院駛出，撒歡的小馬駒、小牛犢伴隨它們的媽媽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后；駕車的車把式咧嘴大笑，紅纓鞭子“噼啪”甩響。

39.西壩湖邊 日

涵洞工地更是熱鬧非凡，“擂臺賽”上號子聲聲。

“能灌能排自流灌溉呀！”

“省工省力旱澇保收呀！”

“竣工痛飲‘烏龍?zhí)厍?！?/p>

“一罐不少呀？”

“一罐不夠二罐也行呀……”

人們個個身手不凡，興起一股股狂熱旋風(fēng)……

駕犁的田家庵汗流浹背。

一只乖巧的斑鳩，嘴叨毛毛蟲，飛落牛頭。

田家庵望見斑鳩，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倒吸口涼氣，唉嘆數(shù)聲：“不是捉蟲的鳥，不是捉蟲的鳥……”

冷不丁一只鞋飛落牛背，受驚的斑鳩拍打翅膀飛走。

“下巴底下雷響！招來假郎舅，還放炮哩。采花賊不是好貨！”裴仲次的婆娘賴大嫂嘟嘟囔囔，急沖沖從他身邊走過，一只鞋踢蹬到牛背上。

田家庵喝住牲口，幫她撿回鞋。

40.裴仲次家 日

裴仲次心中憋氣，一拍桌子：“熱臉子貼冷屁股，沒人捧場，大伙都看我的冷鋪！”

龔國梁曲意逢迎：“眾望所歸！裴主任走馬上任三把火，幾項民心工程，施工潮沸沸騰騰，排山倒海！”

裴仲次激憤難平：“孤家寡人，跌面子呀！我的臉往哪擱？”

龔國梁：“災(zāi)后，誰家勞力都不敷使用……”

裴仲次：“老田頭？”

龔國梁：“還鄉(xiāng)團(tuán)的爛名聲，你知道是從哪里傳出的么？”

裴仲次點頭。

龔國梁：“你奪了他辦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他心里能沒你？”

裴仲次：“可惡！我正有幾句話要教他?！?/p>

龔國梁：“咱是贏家。罰了不打，打了不罰……”

裴仲次：“事情完滿結(jié)束。任何信息通過何種形式散發(fā)出去，責(zé)任他是擔(dān)負(fù)不起的。”

龔國梁：“窮兵黷武，狗要是逼急了……”

裴仲次腦門上火：“我會去找他！”

龔國梁含笑告退。

龍義生慢條斯理地拿出一瓶“哥羅芳”，撒了一些在腿上，又抖出一方絲帕，撣著森達(dá)皮鞋上的塵土，目光投向龔國梁匆匆離去的背影：“一輩子栽在鄉(xiāng)里，在地圓圈里示眾，啃土坷垃。受夠了！”

裴仲次：“好好教書當(dāng)民辦，熬過幾年，民轉(zhuǎn)公，脫離農(nóng)口?！?/p>

賴大嫂進(jìn)來。

裴仲次怒氣沖沖：“你干啥去嘞，不來幫襯幫襯？”

賴大嫂嘟嚕著臉：“修地球！”

41.田家庵家 傍晚

淡月疏星，炊煙裊裊，農(nóng)家小院飄逸出濃香，辛辣的膳食氣息充塞空間。

場院一個石磙，一星火花泯泯滅滅。

許愛蓮走出廚房：“今兒咋嘞？蔫巴？”

田家庵蹲在石磙上，不搭理，又續(xù)上一袋煙。

許愛蓮：“是問你呢，心里裝著事？”

田家庵仍一聲不吭，悶頭抽煙。

許愛蓮奪過煙袋：“煙活命？你倒是說話呀！”

田家庵哼哼唧唧：“俺看他不是捉蟲的鳥?！?/p>

許愛蓮：“看誰？”

田家庵走下石磙，佝僂的身影，霎時消失在暮色中。

42.村道 傍晚

田家庵思慮重重，背著手，低頭走路。

徐樂山迎面走來：“大哥！”連說帶拉，把小孫子柱子推到他面前。

柱子嫩聲嫩氣：“俺老師有病了?！?/p>

徐樂山：“學(xué)校無小事，學(xué)生無閑時。裕厚扛大梁的，可不能倒呀！”

田家庵無奈地?fù)u頭嘆息。

徐樂山：“伢兒參差不齊，一人帶四個班級，他家的燈，通宵不熄。是牛，也歇歇犁?！?/p>

田家庵：“先生請來了，俺心里煩呀！”

徐樂山：“沒牛狗耕田！好吧歹吧，伢兒有書讀！人家老裴不急，大哥犯傻呀？”

田家庵：“俺認(rèn)死理。大兄弟，今個沒空，落閑俺倆嘮嘮?！?/p>

田家庵繼續(xù)走去。

前方，有人蹲在路側(cè)侍弄單車，一聲傳出：“掉鏈子……”

田家庵驀然一喜：“裴科長！”

裴仲次欠欠身立起：“出趟差要找你，車子不爭氣！老田頭，叫‘科長’就生分了?！?/p>

田家庵：“在國土局，你是副局長，正科級！”

裴仲次真真假假，旁敲側(cè)擊：“俺倆有層隔膜，是不是？你心里有冤，有仇，有恨？”

田家庵迷惘了：“這話出格！”

裴仲次：“教書先生來，你就與俺這單車差不離——掉鏈子?！?/p>

田家庵有口難辯。

裴仲次：“你個人辦學(xué)，是與非，利與弊，得與失，優(yōu)與劣值得商榷。公家辦學(xué)，你予與合作，給集體打工呢，梁呀、檁呀、板子呀都獻(xiàn)了出來，這是認(rèn)識的飛躍，立場的飛躍。”

田家庵沒作聲。

裴仲次：“侵占公物，挪用公物……原則無小事?！?/p>

田家庵渾身一哆嗦，眼前一片漆黑，片刻，他睜開眼睛。

噗通！不知過去多久，他聽到自己的一顆心在跳動……

裴仲次又蹲下身侍弄單車：“找我，什么事？”

田家庵語重心長：“裴科長，伢兒無小事，伢兒無閑時?！?/p>

裴仲次：“嗯。還有嗎？”

田家庵：“啥親不如郎舅親。在龍先生跟前，裴科長要多說幾句好話?！?/p>

裴仲次：“就這些，沒有了？”

田家庵：“伢兒要讀出書，讀出頭！”

裴仲次好容易掛上車鏈子：“你的一番好意，我領(lǐng)情。明兒去縣城，拖一車龍先生生活用煤回來?！?/p>

田家庵點點頭，一步一步往回走。

43.曹陽鎮(zhèn) 日

車轱轆“咯吱”、“咯吱”，碾著路面的石子。

車上的蜂窩煤跟小山一樣，煤車舉步維艱。

煤車靠路一側(cè)停歇，田家庵扯下頭巾，擦擦汗，雙目一抬，一旁是家陽春面館。

44.陽春面館 日

顧客熙來攘往，人流不息，老板娘滿面春風(fēng)，送舊迎新。

田家庵與熟客搭訕著，走進(jìn)面館：“來碗面！”

老板娘面帶微笑，熱情應(yīng)酬：“一塊錢，一斤糧票！”

“啥？”田家庵詫異萬分，下意識地伸手扯了扯耳根。

老板娘直率豪爽：“一塊錢，一斤糧票！”

田家庵縮回腳，正欲抽身走人。

老板娘驀然一喜：“哈，老田頭！”

田家庵仔細(xì)端量，又是一驚：“你是……”

老板娘：“俺是朱四娘啊。一碗面，一塊錢，一斤糧票！”

田家庵十分不情愿，兩手哆哆嗦嗦，從腰帶上取下錢包。

朱四娘：“里邊請?！?/p>

45.春風(fēng)商店 日

柜臺前，田家庵耿耿于懷，一臉掃興：坑人，黑心……

營業(yè)員笑臉相迎：“老爺子，請問？”

田家庵：“俺上皋枝買煤，忘了給裕厚的伢帶幾個糖回去?！?/p>

營業(yè)員：“剛才你說誰坑人，黑心？”

田家庵：“俺說高說深，說好說孬都是大實話！熟人，不吃丟不下面子。這碗面吃得好晦氣，天底下最貴的面！”

營業(yè)員：“走遍天下，再沒朱四娘好的人！”

田家庵：“俺土坷垃里扒黃金，錢是好掙的？有你這樣說話嗎？”

營業(yè)員手指面館：“你老人家配副眼鏡，眼睛近視吧？”

田家庵匆匆一瞥，見面館人山人海。他付錢摸錢包，錢包沒了。他心吊在嗓子眼，臉陣陣發(fā)緊。

營業(yè)員：“老爺子有啥難處？”

田家庵：“嗐，錢褡子丟在面館了，還能不能找回？”

46.陽春面館 日

一群群遭受青河為害的災(zāi)民，衣衫襤褸，陸陸續(xù)續(xù)走進(jìn)面館。

面館開始容不下，不少的人圍在門外，踮著腳，伸長脖，向面館張望。

面館頓時歡聲鵲躍，笑聲滿滿。

“他四嬸子，你做生意掙錢也不易，留幾個錢給自個治??！”

“忙乎一天，四娘的胃病就犯，小蘇打當(dāng)飯吃！”

朱四娘端著一抽屜毛票、糧票，熱情招呼：“鄉(xiāng)親喲，俺生意興旺呢。這一晌午的買賣，大伙都能勻上一點，回家好急救呀！”

陸陸續(xù)續(xù)的人走出面館，門外的人開始松動，又陸陸續(xù)續(xù)走進(jìn)面館。

田家庵大汗淋漓：“借光借光，俺有急事問問朱四娘！”

朱四娘百忙中搭訕：“找錢包？”

田家庵：“小牛皮的！錢不多，豬娘下崽，一窩豬娃的錢！”

朱四娘從抽屜底層找來小錢包：“老田頭，你急啥呀，在俺的館子，黃金白銀少不了的，俺給收起來了?！?/p>

田家庵接過失而復(fù)得的錢包，十分感激：“最俊的朱四娘呀，陽春面館棒！四娘……你……你氣色不太對？”

朱四娘：“沒啥沒啥。老田頭，俺小外甥柱子在你的學(xué)屋，回去叮嚀叮嚀，教他讀出書！”依舊忙忙碌碌，招呼災(zāi)民，分發(fā)錢和糧票。

47.夏堡村 日

煤車停在路邊。

距離村子不遠(yuǎn)，一叢竹園。竹園前一個獨門小戶，一間趴趴屋。院里一眼壓水井，有個七八歲的獨腿女孩，右胳肢窩支著拐杖，一下一下往小水桶里注水。

48.趴趴屋 日

空間狹窄，一張小床、一個泥灶占去大半間房，空地上僅擱下一個杌子、兩只小凳。

田家庵黯然神傷，在不大的空間踱了一轉(zhuǎn)，伸手去揭鍋蓋，一鍋清水豆角，沒一粒糧食。

老村長坐在小凳上，一只胳膊撐著杌子，淌著眼淚說：“好苦命的小芳芳喲！早些年父工傷去世，她媽給她找個繼父，繼父沒兩年肝癌去世，今又母親去世……古諺俚語沒錯，老怕喪子，少怕喪母?！?/p>

田家庵在老村長對面的一只小凳上坐下。

老村長滿臉凄楚哀傷，忽然提高嗓門：“還不至于，不至于……”

田家庵心情沉甸甸：“不至于？”

老村長：“兩年前，小芳芳她娘還健在，芳芳喊腿疼，赤腳醫(yī)生治不了，建議到外地治。娘帶她到靖陽一家大醫(yī)院，醫(yī)院的結(jié)論是‘骨癌’，要立即手術(shù)，爹媽給的原裝的一條腿鋸掉?！?/p>

田家庵：“骨癌？小芳芳的命還能保住嗎？”

老村長頭搖了一搖：“俺帶小芳芳去了鄭州，才回來?！?/p>

田家庵：“還是骨癌？”

老村長：“鄭州的大醫(yī)院作了斬釘截鐵的結(jié)論，不是骨癌！老田頭，你看冤不冤？”

田家庵長長地松了口氣：“好??！”

老村長：“好啥子，腿沒啊，小芳芳‘廢’了！”

田家庵：“腿沒啊，命在啊。沒文化的人，將來才是廢人。小芳芳到了上學(xué)的分上，夏堡沒學(xué)校？”

老村長：“俺千把號人口的小村，還……還沒?！?/p>

田家庵納頭思索，說：“咱這方地面，還有一句俗話，不笑補，不笑破，只笑小兒字不多。小芳芳學(xué)齡到了，不讀書，咋個行呢？”

老村長深以為然：“是呀，是呀。俺有一連串的故事要說，年輕那會兒，保長寫了二指寬一個紙條，給縣城駐軍師管區(qū)送信，人到師管區(qū)，就被抓了壯??！卻原來，條子上是你的仙鄉(xiāng)貴府、尊姓大名。莊戶人家記賬用實物，黑豆、黃豆、玉米、綠豆，賊耗子打個夜工，一小缽‘賬目’吃得一干二凈，明白人一筆糊涂賬。俺芝麻大的村長，大小不問是個‘官’，上縣幾天會議打回老家，傳達(dá)貫徹說不上兩句，打結(jié)巴，卡殼。看來這文化確是少不了啊！”

田家庵：“俺劉家堰有學(xué)校，有老師?！?/p>

老村長：“你是說，讓小芳芳……”

田家庵：“家庭空白，孤兒咋能頂門立戶？”

老村長頻頻點首。

田家庵：“俺吐口唾沫就是‘釘’！俺家比小芳芳可強多嘍。芳芳跟俺過，俺吃饃，不能讓她喝湯！”

這時，小芳芳支著拐杖，左手拎個小桶，撒撒潑潑，來到門口，笑吟吟地說：“俺爺，給你燒水喝！”

看到孩兒如花的笑臉，田家庵兩行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49.田園 日

歡樂的農(nóng)人山歌陣陣，笑聲不斷。

“哎，說個大新聞！這位龍先生，‘患得患失’念成‘串得串失’；四則運算，挨順序做，道道題出現(xiàn)無理數(shù)，他自個也傷透腦筋!”

“那個龍先生呀，是個草體大王，字個個殘缺，這兒少支胳膊，那兒掉根腿子！”

“俺看他不是長把子瓢。試陣子……”

又有一堆人指手畫腳：“喂，看那！老田頭買煤回來了！”

“呀！坐在煤車那丫頭是誰呀？”

高高的煤車上一個草墊子，小芳芳甜甜的笑招人喜愛。

田家庵：“俺撿了個娃子，來讀書！”

“‘先生’還不知能呆多久，買那么多煤！”

“‘先生’是文盲！”

50.青河大堤 黃昏

青河水緩緩流淌，水波不興。

撒落在中原大地的座座村落，藏匿于綠蔭深處，綠的碧綠，紅的胭脂，溝渠縱橫，阡陌交通，田疇碧浪，綠茵成方，鳥語花香，嘯馬喧闐，好一派濃墨重彩的鄉(xiāng)村田園風(fēng)光。

堤上，一老一少躑躅前行。

田家庵手中一本嶄新的《新華字典》：“龍先生……”

兩個人影逐漸消失在望不到頭的天邊……

51.徐樂山家 夜

燈下，徐樂山陪柱子寫作業(yè)。

樂山婆娘任桂貞在一旁吼斥：“這也不會，那也不懂，這學(xué)你也不用上了！”

田家庵踏進(jìn)門：“大兄弟！”

徐樂山把田家庵迎進(jìn)屋：“老大哥，你盡找好時候！”

田家庵：“啥好時候，前回約定的嘛，得空來拉拉呱嘮嘮嗑?！?/p>

徐樂山：“俺柱子回來說，這個龍先生愛玩，好打扮，上課溜出找‘樂子’，伢兒叫他‘快樂小伙’?！?/p>

田家庵神色一懔，眉頭皺起一疙瘩。

52.學(xué)校 日

田家庵徘徊廊下。

龍先生的教室，伢兒自由自在，喧嘩，追逐，打鬧。

隔壁走來劉裕厚：“都回座位上去，自主作業(yè)，一會兒俺給大家上課！”

田家庵抬頭：“裕厚呀，累你了。人呢？”

劉裕厚點頭會意，嘴一撇。

53.月亮塘 日

龍義生身旁，一溜四支釣竿。

起竿，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鯽魚塞進(jìn)魚簍。

54.村路 傍晚。

鳥鵲回巢，農(nóng)夫歸家，田歌晚唱。

地埂一尺闊，

種田廿六七，

不為油米柴，

獻(xiàn)身有情在，

哪知苦和累。

須白鬢毛改，

私呀公呀且莫論，

倔頭心寬人不怪……

田家庵與龍義生邊走邊聊，田家庵語重心長，說不盡諄諄告誡，道不完金玉良言。

兩個人影，漸漸消失在路的另一端。

55.田園 日

彎彎背影像張犁，田家庵頭戴草帽，肩搭汗巾，駕馭老牛，來一梭，去一梭，循環(huán)往復(fù)，似在織錦。

“老田頭！”

“賴大嫂？”田家庵吆喝老牛，“咦！”

賴大嫂一溜煙跑來，神秘兮兮：“俺有‘特級機密’要告發(fā)！”

田家庵有棱有角的臉微微一變：“不能聽你一面之詞！”

賴大嫂：“倔頭不信，可升堂問案！”

56.曹陽鎮(zhèn) 日

龍義生、田家庵二人向鎮(zhèn)子走去。

田家庵神色凝重，處心積慮，反復(fù)推敲要說的話。

“一學(xué)年《小學(xué)生報》報費在你處？”田家庵很體諒他的“自尊”，平心靜氣問。

龍義生：“是我收的?！?/p>

田家庵：“報紙沒訂？”

龍義生：“訂了?！?/p>

田家庵：“是真？”

龍義生：“不假?！?/p>

田家庵：“存單呢？”

龍義生：“洗衣……水泡了?！?/p>

不知不覺來到曹陽河大橋。

二人站立橋中，從這里可清楚地望見曹陽鎮(zhèn)郵局。

田家庵腳一勾，在橋面劃一道橫杠：“過這道橫杠，就是結(jié)論。郵局證明，教育局處理?！?/p>

龍義生身不由己，打個激靈。

田家庵：“仔細(xì)想想?！?/p>

龍義生突然“撲通”跪下，一字一字?jǐn)D出牙縫：“報……沒訂。”

田家庵：“報費還在？”

龍義生：“逛縣城……買魚竿了?！?/p>

田家庵：“哪天？”

龍義生：“周三?！?/p>

田家庵：“周三不是休息天?！?/p>

龍義生：“我……”

田家庵：“花銷后還有余錢?！?/p>

龍義生：“下館子了……”

57.劉裕厚家 日

劉裕厚床前，赤腳醫(yī)生在輸液瓶架上掛起吊瓶。

58.學(xué)校 日

靜悄悄的學(xué)屋，“鐵將軍”把門。

59.裴仲次家 日

門前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請裴主任出來講話！”

“學(xué)屋好好的，關(guān)門大吉！”

“倒騰老田頭，請來‘小舅子’！”

“‘先生’挪用報費，買魚竿，下館子！”

“身不正不能整人！伢兒不會被帶壞嗎？”

背著小書包的學(xué)生伢，牽著大人們的手，十分馴順寧靜，渾然不知村里發(fā)生了什么。

小柱子：“爺，今天不讀書了？”

徐樂山：“有書讀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貴！”

人群中，出現(xiàn)了夏堡的老村長，他尋尋覓覓：“芳芳！”

“久別重逢”的爺倆喜淚橫飛。

芳芳流著淚喊：“俺爺！”

老村長：“給你找個新家，新家習(xí)慣嗎？”

芳芳：“俺爺對俺可好呢，有好吃的都給了俺?；亍摇翘炀吐?lián)系了學(xué)校?！?/p>

老村長：“今天沒上學(xué)？”

芳芳：“沒老師，學(xué)屋關(guān)門。”

60.屋內(nèi) 日

賴大嫂一臉惶恐：“百姓趕會似的，要你講話，你就講幾句。”

裴仲次從床頭抓起一條毛巾，在頭上纏了一道：“怕風(fēng)寒來風(fēng)寒，俺身子不起松！你干預(yù)干預(yù)，把他們打發(fā)走?！?/p>

61.院里 日

人群洶洶，陣陣吼聲，震得窗欞格格發(fā)顫。

“狗頭上長角，裝羊！大伙來了不給面見！”

“活坑人呀，伢兒有書不讀拋荒！”

“老田頭辦學(xué)好，伢兒知識得手，撲地一跤跌不掉！”

賴大嫂從門內(nèi)走出，兩手一搖：“有病了，不是裝出來的。這么辦，俺給大伙說幾句。學(xué)，板上釘釘。咋辦，沒個方向?！?/p>

村民：“學(xué)屋有了，還是沒有方向！”

賴大嫂：“三個小錢憋壞英雄漢，村里沒得錢請先生，學(xué)校各項開支，一年下來，沒個三千五千……”

龔國梁：“辦法倒是有，各家各戶湊份子！”

遭來一陣連珠炮。

“有錢，南京、北京沒學(xué)上？你劉家堰算個啥？”

“做茅房，還放虛屁！學(xué)屋做面子工程！”

“老田頭不收學(xué)費，白給學(xué)問！”

一片吼嚷聲中，有誰喊：“張柱棍回來了！”

張柱棍帶著鄉(xiāng)教辦的兩名公務(wù)員，走進(jìn)人群。

張柱棍：“學(xué)是該辦還是不該辦，俺請來了大菩薩。”

村民一窩蜂叫嚷：“對，聽聽鄉(xiāng)教辦的意見！”

鄉(xiāng)教辦主任朱星辰向大伙鞠一躬：“學(xué)，肯定要辦。劉家堰兩三千號人，伢兒沒學(xué)上，沒書讀，虧了一代人。但是，學(xué)校怎么辦，誰來辦，請大伙推出村民代表議議。”

張柱棍打頭陣：“俺算一個！”

朱星辰：“村民代表至少兩人?！?/p>

肅靜，沒人報名。

張柱棍：“不拿槍，都是鳥，拿了槍，不見鳥。大伙吵吵鬧鬧，臨陣沒人出頭！”

老村長拋頭露面，兩手一分?jǐn)D向前：“沒人出頭，俺夏堡‘特殊代表’頂個名！”

朱星辰：“這樣更好！有‘特殊代表’參與，辦學(xué)就不是劉家堰村民的愿望，也有其他周邊村民的愿望，更具代表性?！?/p>

張柱棍向大眾手一揮：“大伙回去，都忙活去！學(xué)，鄉(xiāng)教辦已經(jīng)拍板！”

村民陸陸續(xù)續(xù)散去。

朱星辰：“國梁，村班子代表由你和老裴二人?！?/p>

62.堂屋 日

“談判”雙方圍桌坐定。

賴大嫂三請六邀，裴仲次推病不出。

朱星辰：“今天老裴非‘出山’不可。開辦學(xué)校，以后可能出現(xiàn)的矛盾和糾紛，有白紙黑字的承諾，按協(xié)議解決?！?/p>

裴仲次包著頭巾，一步三顫，在村班子代表一方就坐。

張柱棍：“村民都走了。村民是帶著希望走的，絕不能讓他們滿腔的渴望、不大的奢望化為泡影?！?/p>

老村長接腔：“大伙的希望并不高嘛。老一代人沒文化，斗惡霸，財產(chǎn)糾紛，官司打不贏，城里上廁所，被抓進(jìn)派出所……”

龔國梁：“沒錢買不來牲口行的大老犍！”

張柱棍：“老田頭辦學(xué)，不收學(xué)費，白給學(xué)問，他兜里有多少錢？”

朱星辰：“點燈愛油，耕田愛牛。這‘學(xué)’來之不易，要格外的珍惜。村辦學(xué)，倒了，是缺少點熱情，缺少點熱心腸?！?/p>

老村長：“有了伢，先生要擔(dān)綱。先生出了事，要‘熱處理’！龍義生龍先生出了事，還是老田頭給解決了?！箢^’辦學(xué)，有股八條牛拉不回的‘倔’勁，俺看讓老田頭辦合適?！?/p>

一直抱著葫蘆不開瓢的裴仲次，扎了扎頭巾：“個人辦學(xué)，這方向……”

朱星辰：“現(xiàn)在風(fēng)向順了，不管白貓黑貓，誰有能耐誰辦，誰辦好誰辦。”

龔國梁：“老和尚接生，外行。老田頭要辦砸了……”

老村長：“內(nèi)行沒辦好，讓外行趟陣子，試著辦?！?/p>

裴仲次嗡嗡一聲：“老母雞抱娃，晃蛋多。”

朱星辰斷然拍板：“這學(xué)讓老田頭破點財。辦！”

63.劉裕厚家 日

田家庵一雙草鞋，一身泥星，灰頭土臉地進(jìn)來。

小伢兒立即圍上：“俺爺，糖。”剝著糖衣，塞到老田頭嘴里。

田家庵左一閃右一閃，這手摟住一個，那手抱著一個，在劉裕厚床邊坐下：“裕厚……”

劉裕厚：“沒大病，有點把頭暈。”

田家庵：“你在課堂跌倒的那一刻，可把俺愁壞了。萬一不能教書，往后咋辦？那一刻，學(xué)伢兒哭作一團(tuán)，跑來告我，沒伢兒，說不定生命危急?！?/p>

劉裕厚：“俺沒事。你的田，種沒？”

田家庵：“先把你的田種上。俺有牛，誤不了?！?/p>

福美端上茶：“俺叔，喝茶?！?/p>

田家庵喝一口：“甜。你咋舍得買糖？”

福美：“糖，是賣血的錢，給伢兒添衣。他自個作孽，現(xiàn)在學(xué)校關(guān)門！”

田家庵：“裕厚呀，你的擔(dān)當(dāng)是教書！莫愁，有俺吃的，不愁餓著，有俺穿的，不愁露著。福美有病，叫個土醫(yī)調(diào)治調(diào)治，少錢，你言一聲?！边f上幾張毛票。

福美沒接：“這……太過意不去啦。你的情，虧空了多少，俺也記不清啦?！?/p>

田家庵：“治好病，對裕厚是支持呀。能下地勞作，日子也不緊巴了?！?/p>

64.裴仲次家 日

龔國梁在寫著“協(xié)議書”。

龔國梁：“既然私人辦學(xué)，老田頭不得向村組織索取教師工資或補貼?！?/p>

朱星辰征詢地：“老張？”

張柱棍：“言之成理，可以寫進(jìn)去。”

龔國梁：“今后，學(xué)校如有發(fā)展，老田頭不得在公用地上砍樹?！?/p>

朱星辰：“也對?！?/p>

龔國梁：“老田頭原建的學(xué)校，有公家的土坯！”

老村長一拍桌子：“幾個土坯子，值幾文？”

龔國梁：“公歸公，私歸私，原則無小事?！?/p>

朱星辰：“土坯的錢，由老田頭支付，一共訂下八條?！?/p>

張柱棍：“還一條，老裴從速移交學(xué)屋門上鑰匙?！?/p>

65.學(xué)校 日

一雙疙疙瘩瘩、粗糙的大手，伸向門鎖，一聲清脆的“咔嚓”，田家庵打開學(xué)屋的門。

66.學(xué)校 晨

沸騰的校園，滿滿的歡聲笑語。

一位花季年齡、亭亭玉立的農(nóng)家姑娘走進(jìn)教室。

一張張稚嫩的笑臉，像一朵朵綻放的鮮花，迎上來，送給老師。

農(nóng)家姑娘伸開雙手，輕輕撫摩每一個孩子的小腦瓜：“都坐到座位上去?！?/p>

伢兒十分聽話，教室一片肅靜。

一聲優(yōu)雅、甜脆的問候：“同學(xué)們好！”

伢兒齊呼：“田老師好！”

農(nóng)家姑娘：“從今天起，老師要陪伴大家，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成長，由我負(fù)責(zé)同學(xué)們的學(xué)習(xí)，生活！”

67.裴仲次家 日

門前擠滿了人，還有眾多的村民百姓走在路上，爭相趕去。

聒噪、喧嘩聲亂糟糟一片：“有毛巾！”“塑料盆！”

龔國梁老婆、雌老虎于阿桃叫嚷：“裴主任說了，所有到場的人，都發(fā)給禮品！”

賴大嫂把毛巾、塑料盆散發(fā)給每個人。

68.徐樂山家 日

徐妻任桂珍匆匆跑回：“老徐呀，人家煽動鬧事，給俺毛巾、塑料盆，俺沒要。”

徐樂山放下饃饃，踮起腳尖眺望。

一些受人小恩小惠的“娘子軍”，牽扯一路風(fēng)塵，涌向?qū)W校。

69.學(xué)校 日

倉庫院里，賴大嫂、于阿桃現(xiàn)場指揮，“娘子軍”乒乒乓乓，敲起塑料盆。

賴大嫂手持電喇叭：“老田頭個人辦學(xué)，為自家兒女找出路，找前途，把高中沒畢業(yè)的田瑩塞進(jìn)學(xué)校！”

劉裕厚從教室趕來勸阻：“不許任何人干擾教學(xué)秩序，有事反映。有上級政府！你們找政府！”

于阿桃：“田瑩來學(xué)校教書，通過哪個部門？哪級政府？”

劉裕厚：“學(xué)校關(guān)門，伢兒沒書讀，通過哪個部門？哪級政府？”

賴大嫂：“政出多門，老田頭就是政府！”

劉裕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政出多門，起自老裴。小舅子龍義生……”

鬧事的人群里有人喊道。

“龍先生來教書，賴大嫂曾找過老田頭！”

“拔了眼中釘，翻臉不認(rèn)人！”

也有人發(fā)起自責(zé)。

“這樣鬧太過分，梁山是逼的。老田頭也是沒法……”

還有人打起退堂鼓，悄悄“撤兵”。

雌老虎：“把田瑩‘請’出來，問問她咋當(dāng)?shù)慕處?？?/p>

徐樂山一路小跑，厲聲喝斥：“哪個吵鬧！你們要吵，不能繞過俺徐樂山！”

賴大嫂：“老田頭拉郎配！辦學(xué)讓閨女當(dāng)教師，關(guān)你屁事？”

徐樂山：“想搞垮學(xué)校？賠上俺這百十斤！走，上俺那兒，俺跟大伙說道說道！”

(閃回)

徐樂山家，任桂貞像模像樣，拉開桌子。

餐桌上，一碟咸菜、一碟綠豆芽、一碟炒雞蛋、一碟野蘑菇湯。

徐樂山讓劉裕厚坐下，樂樂呵呵地拿來兩只牛眼杯：“咱愛喝口小酒的主，不講吃，只講喝！”

劉裕厚：“家有三朋四友，哪回少得了俺叔？”

徐樂山連連搖首：“不中，不中。誰能把他往風(fēng)口浪尖上推？”

劉裕厚點頭稱是：“對，對呀。俺病了，學(xué)停了，這學(xué)不會停長。”

徐樂山欣慰地?fù)u頭晃腦，大拇哥一挑：“摔得響，摔不敗的，只有俺大哥！學(xué)停了，再度出發(fā)，還歸老大哥領(lǐng)導(dǎo)，印把子還在老大哥手中！”

劉裕厚：“樂山叔心勁足，有先見之明啊?！?/p>

徐樂山：“學(xué)校重開張，沒教師不中！”

劉裕厚：“樂山叔有何高招？”

徐樂山：“新媳婦縫席子，閑時備來忙時用！”

劉裕厚噗呲一笑，猜不透。

徐樂山：“老大哥大閨女田瑩，在安徽上學(xué)，還個把月高中畢業(yè)，把田瑩拉來教書，不正合適？”

劉裕厚：“這事要瞞天過海。俺叔為堵住人家的嘴，決不會同意！”

徐樂山：“俺決心已下！”一較勁，手中的牛眼杯捏得粉碎……(閃回完)

徐樂山?jīng)_鬧事的“娘子軍”：“田瑩來教書，與老大哥沒一毛錢關(guān)系！至于田瑩能不能教好伢兒，是騾是馬，拉出來遛遛！”

70.學(xué)校 日

黑板前，伢兒演算數(shù)學(xué)。

田瑩講析：“知識分段，時間分期，以舊推新，畫圖析題，從基礎(chǔ)做起，就能學(xué)好數(shù)學(xué)！”

伢兒演算完畢，回到座位。

田瑩注視黑板，大加贊賞：“伢兒列出的式子準(zhǔn)確，答案準(zhǔn)確！”

演算的孩子得到榮譽和鼓勵，十分開心。

田瑩在黑樣上演示著：“如果我把原應(yīng)用題條件、要求一變，就變成另一種題……”

伢兒開闊了思路，覺得很有趣，很新奇。滿堂的伢兒，把甜甜的笑容送給老師。

“嘩啦啦”，突如其來的喧嘩聲震得土墻的粉塵、房頂?shù)牟菪技娂娤聣嫛?/p>

田瑩吃驚地雙手按捺胸口，來到門首。

隔壁教室走出劉裕厚：“田老師，不要理睬，由俺處理！”

賴大嫂、于阿桃激起軒然大波，率領(lǐng)“娘子軍”沖教室來了，每人手里一張“小字報”，叫嚷著：“投機倒把犯、貪污犯的閨女不能教書！”“黑五類把伢帶壞了！”

劉裕厚大聲呵斥：“胡鬧！哪個投機倒把？哪個貪污？”

于阿桃：“裕厚，你是山東、山西人，還是嶺南、塞北來的？庇護(hù)犯罪分子？”

賴大嫂一手拎漿糊桶，一手拿掃把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黑五類教伢兒學(xué)壞呀！”掃把子空中一劃，“沖！”

“娘子軍”一擁而上，劉裕厚阻擋不住。

掃帚沾上漿糊，“嘩嘩”，在土坯墻上劃了兩下，霎時，土墻酷似一張彩色地圖，貼滿巴掌大的字條條。

賴大嫂又一聲吼：“撤！”

一哄而散的“娘子軍”揚長而去。

劉裕厚氣得七竅生煙。

71.田家庵家 夜

田家庵微顫的手端起牛眼杯：“酒，再苦也得喝！”他一杯接一杯，頭開始發(fā)懵，滿臉的長滕短葛被敉平，一股紅暈涌上脖子。手已端不住酒杯，他又接連喝下三杯，搖搖晃晃起立，肢體失去平衡，幾欲栽倒，被一雙纖細(xì)的手托住。

“田瑩？”田家庵舌根不打彎，吐辭不清，“田……田瑩……俺、俺要找你說會兒話?！?/p>

田瑩：“爹，你少喝一盅。俺，也想跟爹說句話。”

田家庵：“你、你說！”

田瑩：“俺不教書了?！?/p>

田家庵勃然大怒：“啥？你不教書？”

田瑩兩眼噙著淚：“俺不能教書，俺不教書了?！?/p>

田家庵暴怒，又欲起立，還是栽倒，又被田瑩扶住。

田家庵一擊大腿：“再說一遍！你不教書？”

田瑩熱淚盈眶：“俺曉得，爹有難處呀?！?/p>

田家庵語無倫次：“老……老倔頭不敢說的話，樂山大兄弟敢說；老……老倔頭不敢辦的事，樂山大兄弟敢辦！樂山大兄弟把你扶上馬，要你打仗，沖鋒，你要退下來，當(dāng)逃兵？”

田瑩：“爹，俺想好了，參加高考，為讓爹把學(xué)……扎扎實實辦下去。”

田家庵吼著：“學(xué)辦下去，沒‘先生’中不？學(xué)校關(guān)門，你不是拆俺的臺，跟俺糟老頭唱對臺戲？”

田瑩：“村里有非議?！?/p>

田家庵：“頂??！你給俺頂住，山塌下來，有俺七尺漢子，你只管教你的書！得空，俺要帶上酒，帶上肉，謝謝樂山大兄弟！”

田瑩：“爹有歷史問題，一直瞞著俺幾個兄弟姊妹。有問題你自己去投案，俺們臉上也好看些?！?/p>

田家庵一聲咆哮：“啥？歷史問題？你是把俺往死路趕呀！”揮手一巴掌。

72.學(xué)校 晨

乖乖的伢兒，早早來到學(xué)校，規(guī)規(guī)矩矩等老師上課。

劉裕厚系著白頭扎，一步三晃來到學(xué)校。

伢兒怪怪的眼神，驚恐的眼神，凄迷的眼神……

教室門前，劉裕厚對伢兒說：“老師歿啦，老師走啦，老師喝了耗子藥！”

學(xué)伢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73.村外 傍晚

一座新墳，墓碑上刻著“燕子舟教師田瑩之墓”。

墓前，一個花圈，一個父親獻(xiàn)給女兒的花圈。

田家庵默默地坐在墓前，心中在懺悔：女兒啊，打小，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送你去安徽上學(xué)，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女兒啊，你是個小乖乖，聽話，學(xué)業(yè)好，老師夸，就要長成參天大樹，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你放棄學(xué)業(yè)，放棄高考，回鄉(xiāng)教學(xué)，為家鄉(xiāng)作貢獻(xiàn)！你來得匆匆，走得匆匆，你才18歲呀。18歲，是花季的年齡！唉，爹這一巴掌，打得夠狠呀，把一個年輕的生命送進(jìn)墳?zāi)?！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教俺如何不苦？這一巴掌，若能打掉某些人左傾歪脖子癥，驚醒不明下情的官僚，觸動落后愚昧勢力的一根毫毛，也值！可是呀……可是……女兒啊，爹向你懺悔了，爹心頭的創(chuàng)傷如何彌補呀……

“俺爺……”暮色中，傳來一個凄迷的童聲。

田家庵欲起身，徐樂山和小柱子爺倆走來了。

徐樂山：“老大哥，可要挺住，是漢子，只能失敗，不能倒下?！?/p>

田家庵：“大兄弟，你……你是俺心中的大英雄！”

徐樂山：“是俺不好，把田瑩請來教書。”

田家庵：“做得對。大兄弟，俺田瑩走了，俺還要挺過去呀?！?/p>

徐樂山：“有你這個話，學(xué)?？宀涣?。老兄長，俺來告訴你一個噩耗……”

田家庵像又遭一次打擊，身子一陣劇顫。

小柱子：“俺舅姥姥死了……”

田家庵顫抖的聲音：“最俊的朱四娘呀……”

小柱子：“胃癌?！?/p>

田家庵艱難地站起：“朱四娘是俺楷模?。　?/p>

徐樂山：“節(jié)哀吧。”

田家庵錚錚鐵骨：“找裕厚去！”

74.劉裕厚家 夜

劉裕厚案頭擺著幾大摞作業(yè)本，他在批改作業(yè)。

服侍伢兒睡下，福美與丈夫相對而坐，她看著劉裕厚手中的筆愧疚道：“俺沒文化，幫不到你呀。”

劉裕厚不抬頭：“俺叔在外邊請來土醫(yī)，你多年的疾病可望治愈。身子骨沒病沒災(zāi)，你就是幫到了我?！?/p>

福美：“田瑩，可是不該走呀……”

劉裕厚擱筆：“你是說……”

福美：“俺叔會不會被擊倒？”

劉裕厚凄然淚下，沉重地一字一頓：“誰知道呀？人不是鐵打的……”

“裕厚呀！”

劉裕厚心“噗通”一顫。

田家庵由福美攙扶著走來，他真的老了，老去幾十年。

田家庵一掃面龐的陰霾，盯著桌上幾大摞作業(yè)本，舒緩下情緒：“教師里頭，數(shù)裕厚最俊，無怨無悔，任勞任怨……”

劉裕厚格外傷感：“俺叔，你臉上的笑是裝出來的，誰不知你心里有多苦！”

“爹！”門外誰招呼。

劉裕厚大喜過望：“是大兄弟！大兄弟從部隊回來了！”

隨著說話聲，一個年輕英俊的軍人來到他們面前。

田家庵一臉迷惘：“田鳴，俺的兒啊，你咋找來了？”

田鳴：“剛從部隊回來。俺媽說，爹來了大哥家?！?/p>

田家庵：“部隊？你從部隊回來干啥？”

田鳴：“為大妹子……俺爹要被擊倒呀。”

田家庵：“回來，誰給你發(fā)的電報？”

田鳴：“是柱棍老爹。”

田家庵淚水刷刷流下：“柱棍大兄弟是村民代表。是他？”

田鳴：“張老爹在電報中說漏了嘴……”

田家庵對面前高過一個頭的長子說：“田鳴，你快快回部隊。在部隊不要分心，出成績，出優(yōu)秀，你爹不會擊倒！”

劉裕厚：“田鳴千里迢迢回來，不容易，俺叔陪兒子回去?！?/p>

田家庵：“田鳴先回，俺與裕厚要討論請先生的問題。學(xué)，不能關(guān)門，裕厚不能再次擊倒?？旎匕??！?/p>

75.孝丁村 日

賴大嫂叩開退休老教師丁愈寰的家門。

丁愈寰七旬高齡，痰火上涌，氣喘局促。

賴大嫂：“老丁頭是肺部的毛??？”

丁愈寰不?；沃X袋，一副老花鏡，大拇指擦過來擦過去：“老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身各個零件都壞啰。”

賴大嫂：“身體最珍貴。人家出20‘大洋’，你就去？”

丁愈寰：“人要活出希望，活出夢想。家庵中，有夢想啊。俗諺道，家有資財萬貫，不如小兒明解經(jīng)書。他個人辦學(xué)，是好事。不支持不行呀！”

賴大嫂：“享受人生，享受生命。生命是一次單程不歸的旅行，任何東西都可失而復(fù)得，唯有生命永無歸路。生命的每一天都是自耗的進(jìn)程，都在貶值。人過50，一年不如一年，過了60，一月不如一月，過了70，一天不如一天……丁老呀，生命是減法，要活個明白。人老了，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自個作賤自個，離錢太近啦?！?/p>

丁愈寰：“人不能活在過去，也不能活在未來。人就活在當(dāng)下，活在今天。人生是一種過程、一種責(zé)任。盛情難卻呀！”

賴大嫂：“放逐自己，放逐生命，是最好的養(yǎng)生。人生在世，都是空的，只有健康是自己的?！?/p>

76.田家庵家 日

田家庵憂心忡忡，愁眉緊鎖。

許愛蓮：“老丁頭請不來，他確是年高多病?！?/p>

田家庵：“老丁頭斬釘截鐵，沒含糊，當(dāng)初就答應(yīng)下來的。”

許愛蓮：“餓肚打飽嗝——窮硬氣。老丁頭畢竟老了，身子不是自己的?！?/p>

“老校長！”

“誰呀？”田家庵一怔。

走來張柱棍。

田家庵：“老兄長，你是讓俺折壽呀！”

張柱棍哈哈大笑：“俺替俺閨女喊你一聲老校長！”

田家庵伸開手指，叩著腦袋瓜：“人老了，想不起來了。老兄，你閨女……”

張柱棍：“張桂香！”

田家庵：“張桂香？就是那個……扎兩只羊角小辮，學(xué)習(xí)十分優(yōu)秀的……”

張柱棍：“對啦對啦。俺叫你一聲老校長，沒錯吧？”

二人哈哈大笑。

田家庵咧著大嘴：“桂香小乖乖，工作在靖陽吧？”

張柱棍：“是啥子大廠的會計師！”

田家庵十分感慨：“好啊好啊，小乖乖長成參天大樹嘞，出息，都出息了！”

張柱棍：“她如今回來啦！”

田家庵：“啥？你說啥？”

張柱棍：“到老校長的學(xué)校當(dāng)孩兒王！”

田家庵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城市，窮鄉(xiāng)村，大會計師，孩兒王。莫，莫，老兄長逗俺樂子？”

張柱棍正兒八經(jīng)道：“俺哄你干啥呢？明兒，你就能見到她?！?/p>

田家庵老淚縱橫：“望眼欲穿，望眼欲穿的先生，送上門來了?！?/p>

77.張柱棍家 日

小院擠滿了人。

一輛三套馬車，三匹高頭大馬，馬頭戴著大紅花，駕車的田家庵精神矍鑠，笑容滿面，手握紅纓鞭。

一個身懷六甲的少婦挺著大肚子，手里一個小包兒，在張柱棍、鈕雪汝老夫婦簇?fù)硐伦呦蝰R車。

馬車動了，年輕的少婦四處張望家鄉(xiāng)的土地，感慨道：“家鄉(xiāng)啊，家鄉(xiāng)……”

田家庵從未這樣開心的爽朗笑聲，傳遍三村五寨。

78.學(xué)校 日

倉庫院里豎起一根長竹，學(xué)伢穿著整潔的服裝，跟過節(jié)一樣，排列方陣，嚴(yán)肅，挺胸，注目。

馬車進(jìn)院，田家庵一聲吆喝：“咦——”

車剛停穩(wěn)，伢兒齊呼：“向張老師致敬，歡迎張老師！”

劉裕厚快步走上前去：“張老師，歡迎你呀，歡迎！”

張桂香熱淚盈眶，緩緩打開小包。

伢兒又一片歡呼：“國旗！國旗！”

張桂香手舉國旗，恭敬地向田家庵作下一揖：“老校長，你主持升旗儀式。”

田家庵淚流滾滾，向張桂香回敬一揖，面向伢兒，銅鐘般的聲音響起：“伢兒呀，俺們有老師啦，由張老師升旗！”

方隊中走出兩名孩子，接過國旗。

張桂香：“升旗！”

國旗冉冉升起，伢兒唱著國歌。

歌畢。

張桂香：“歡迎老校長講話！”

田家庵銅鐘一般的聲音：“大城市、窮鄉(xiāng)村，倒向窮鄉(xiāng)村；大會計師、孩兒王，倒向孩兒王；自家的孩子、學(xué)生，倒向?qū)W生；好日子不過，倒向窮日子。這就是‘一面倒’老師、從俺劉家堰走出去的好娃兒張桂香老師！伢兒，要格外的刻苦、刻苦！”

熱烈的掌聲。

劉裕厚：“現(xiàn)在歡迎張老師給同學(xué)們講話！”

張桂香迎著孩子們走前幾步：“第一等資源是家鄉(xiāng)的熱土！同學(xué)們，記住老校長的叮嚀。老師的話講完了！”

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下集

79.瑩墓 日

墓前一束鮮花。

安徽教師鄭澤麟神情凝重，肅立墓前：“幾天沒來學(xué)校，眼前竟是一個‘土饅頭’！田瑩呀，世界不是因我而存在，是世界接納了我們。我們不能改變環(huán)境，我們可以適應(yīng)環(huán)境。人生百味，睜一只眼看到人間的美麗，閉一只眼丟棄人間的無奈。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是是非非，應(yīng)樂觀面對。困難面前退縮，挫折面前屈服，這正是你的脆弱，前進(jìn)路上跌倒，翩翩欲飛時折翅，這正是你的稚嫩。就這樣走了，太不該。有困難，為什么不找老師，不與老師商量呢……

鄭澤麟眼前閃過多如雪片的“小字報”，閃過一個個扎人的字眼“投機倒把犯”、“貪污犯”……

鄭澤麟畫外音：“60年代初，在那個思想激進(jìn)的時代氛圍中，田大伯案是個冤案、錯案。他沒被判刑返鄉(xiāng)，已經(jīng)是‘重罪輕判’。此案至今仍是個懸案。田大伯以平常心對待人生，不為一時風(fēng)光而忘形，也不為無用棄置而自卑，這正是他的可貴之處?！?/p>

80.鎮(zhèn)濤埠頭 傍晚(回憶)

字幕：18年前。

兩名工人洗澡。

距離埠頭不遠(yuǎn)的河面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正向他們飄來，工人甲發(fā)現(xiàn)了，捅捅工人乙，指指河面過來看個究竟。

二人睜大眼睛依然看不清楚，兩人上岸，各自點燃一支煙吸著。

河面飄浮物離他們越來越近。

甲脫口喊出：“死尸！”

乙不耐煩地甩掉煙蒂：“走吧走吧，莫多管閑事，充其量是個溺死鬼！”

甲：“死尸衣著完好，肢體還未腐化。把他拖上來，好讓家屬來認(rèn)領(lǐng)，說不定還做了一件善事，積德。”

二人重新躍入水中，把死尸拖上岸。

死尸穿著兩層衣服，里面的一層竟是“救生衣”。

甲：“死者是溺水而亡，生前可能在海運部門工作?！?/p>

乙：“報案吧，讓派出所處理死尸。”

這時，“死尸”蒼白的手指抽搐兩下。

甲驚喜地喊：“還沒斷氣，有救！”

二人掐掐捏捏，又做些曲腿甩臂的急救行動，死尸的氣色漸漸緩轉(zhuǎn)。

甲一試鼻息：“有氣了！”

乙喜不自勝：“俺們救活了一條命！”

“死尸”漸漸清醒，他驚異地看著甲乙，問道：“我怎么在這兒？俺叫賈得勝，在嗇城機械廠供銷科工作。你們……”

乙：“你身上咋穿救生衣？”

賈得勝：“俺原在海事部門作事，經(jīng)常隨船出國。國家經(jīng)濟(jì)困難下放回鄉(xiāng)，在嗇城機械廠找了份事做?！?/p>

甲：“你是溺水還是輕生？”

賈得勝：“輕生。”

乙：“年紀(jì)輕輕，豈不可惜？”

賈得勝：“為單位跑業(yè)務(wù)，全國各大城市，不知鋪了俺多少層腳印，單位所需的鋼材沒跑成，幾十萬一筆資金交給火車輪子?！?/p>

二人十分感慨：“跑供銷？我?guī)闳ヒ妭€人，你愿不愿意？”

賈得勝：“見什么？”

甲：“俺廠的供銷員田家庵。他能耐可大，國家經(jīng)濟(jì)困難，計劃內(nèi)物資搞不來，計劃外能搞到手?；S、化肥廠、五金廠，好多單位委托他代理，鋼材、銅錫、鋁合金，沒他辦不來的?！?/p>

賈得勝：“好吧，見見這位老田大哥。”(回憶完)

81.瑩墓 日

何地傳出一陣鼓點，鄭澤麟從沉思中回到現(xiàn)實。

鄭澤麟畫外音：“田大伯俠骨柔腸，講交情，夠朋友，急人所難，出以公心，不辭勞苦，跑馬鋼，走武鋼，奔鞍鋼，從計劃外為賈得勝購得20噸圓鋼?？烧l料，鋼材在嗇城遭遇騙局！”

82.嗇城機械廠 日(回憶)

一幢五層行政樓。

運載鋼材的大卡車開進(jìn)廠門。

賈得勝：“田大哥，供銷科在二樓，你去跟梅科長結(jié)賬，俺把車開進(jìn)倉庫。”

83.二樓 日

田家庵來回蹓跶數(shù)回，沒找到供銷科。

走道上，各科室業(yè)務(wù)人員進(jìn)進(jìn)出出，川流不息。

田家庵：“供銷科在哪？”

回答：“在五樓?！?/p>

84.五樓 日

田家庵像鉆進(jìn)迷魂陣，各科室的招牌，眼前一一閃過。

田家庵逢人便問：“供銷科？”

答：“供銷科在三樓?！?/p>

85.三樓 日

供銷科：“我科沒梅科長?！?/p>

田家庵暗暗叫苦：“壞了，受騙了！”急忙下樓。

86.原材料倉庫 日

田家庵匆匆跑來：“剛才有大貨車進(jìn)庫？”

倉庫主管：“大貨車見了。”

田家庵：“一車鋼材?！?/p>

主管：“前門進(jìn)后門出，走了?！?/p>

田家庵毫不置疑：“是進(jìn)了倉庫！”

主管：“你自己進(jìn)來瞧吧?！?/p>

大倉庫空空蕩蕩，光溜溜一片白地。(回憶完)

87.瑩墓 日

村子里陣陣喧嘩，通通鼓點。

鄭澤麟從綿綿思緒中醒來：“出什么事了？”

88.田家庵家 日

“咚咚鏘、咚咚依咚咚咚鏘”，腰鼓隊、小軍鼓，樂聲大作。

村民打招呼，通消息，奔走相告。

“老田頭甄別了！”“冤案平反！”

小院擠滿了人。

“的篤”、“的篤”，拄單拐的小芳芳急沖沖跑來：“俺奶，老師……”

許愛蓮手中一把牛尾巴鎖，搭上門扣，門沒上鎖，被幾個“好事”的村民擁了過來。

芳芳：“俺奶，快走，老師生孩子?！?/p>

許愛蓮脫不了身，焦急萬分。

曹陽鄉(xiāng)“紀(jì)辦”崔主任，從腋下公文包中，取出一份紅頭文件：“縣紀(jì)檢的文件，田家庵一案處理結(jié)論?！?/p>

許愛蓮：“哦，知道了。”被芳芳扯著走了。

崔主任喚住她：“甄別是大喜事。老田頭呢？”

許愛蓮：“在學(xué)校呢?！?/p>

崔主任：“啥事，非星期天辦不可？”

許愛蓮：“建廁所?！?/p>

崔主任：“建廁所也挑‘吉期’？”

許愛蓮：“廁所蹲位不夠，伢兒急等‘辦事’，憋得直哭，還有的把屎拉在褲襠里。星期天伢兒在家，不影響師生上課?！?/p>

崔主任：“甄別事項，本人有要求或補償?shù)?，政府按政策辦理。”

許愛蓮為難地一搖頭：“俺這學(xué)，停了辦，辦了停，停停辦辦，誤了伢兒不少課。師生在學(xué)屋拼命追趕課程，星期天變成星期七！星期天也被師生‘奮發(fā)精神’搭上了。廁所再不能等！”

徐樂山：“這樣吧，請崔主任把老大哥甄別的事說道說道?！?/p>

崔主任：“老田頭蒙冤18年！今天終于真相大白。半年前，在嗇城發(fā)生一起與鋼材詐騙作案手段相似的案件，公安部門認(rèn)定：兩案屬同一團(tuán)伙作案。此案老田頭未能識破騙局，也應(yīng)承擔(dān)部分責(zé)任。上級領(lǐng)導(dǎo)部門決定，給予老田頭恢復(fù)公職的決定。”

許愛蓮：“現(xiàn)在老倔頭心里只有學(xué)校。”

崔主任：“你能做主？甄別不僅關(guān)系老田頭切身的利益，還涉及子女的安排、工作、前途問題?！?/p>

許愛蓮：“俺當(dāng)家！”

崔主任表示置疑。

徐樂山：“老倔頭老伴許愛蓮，說話作數(shù)。她身兼數(shù)職，情人、秘書、老伴，是這個家庭的副總裁！”

說得眾人捧腹大笑。

安徽教師鄭澤麟抓過許愛蓮的手：“師娘呀！”

許愛蓮懵了：“俺幼時讀過‘人之初’，沒教過書，何曾有你這個‘高徒’呀？”

鄭澤麟：“老校長下崗18年，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堅持一線辦學(xué)，人亡財盡，百折不回，只有前進(jìn)。老校長的老伴，我叫你一聲師娘還不該嗎？”

芳芳又催促：“俺奶，快走……”

鄭澤麟：“老校長有恩于我父親。至今，老父仍念念不忘……”

小柱子鉆進(jìn)人群，向許愛蓮報告：“老師天天不缺課，老師生孩子……”

許愛蓮急得火燒火燎，連連致歉：“鄭先生，怠慢了……”匆匆趕往學(xué)校。

89.學(xué)校 日

教室門窗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學(xué)屋檐下，簇?fù)碇蝗撼蠲季o鎖的農(nóng)家婦女，一些人踮腳翹望，一些人在抱怨。

“老師太大意，臨產(chǎn)……”

“老師在帶伢兒作口頭作文，伢兒正說著，老師肚子就疼了起來……”

“嘀嘀”，120急救車趕來，農(nóng)婦們一陣緊張忙碌之后，急救車又疾馳而去。

許愛蓮呼吸急促地跑來，人群已陸陸續(xù)續(xù)散去，她沖進(jìn)教室。

教室被墨綠色布帷圍擋，一個個泥墩墩上，有鄉(xiāng)親們送來的小衣小褲、紅糖紅棗……

“老師在這里生產(chǎn)……”許愛蓮潸然淚下。

褚福美悄聲走來：“虧了俺叔！俺叔及時報了‘120’?！?/p>

又有幾名婦女湊上前：“老師一心撲在教學(xué)上。兩天后，全鄉(xiāng)小學(xué)生集中到鄉(xiāng)里趕考，水平測驗！”

90.皋枝縣醫(yī)院 日

許愛蓮臂挎兩個筐，一個筐里雞蛋、紅糖、紅棗，另一個筐里，是嬰兒穿的毛邊小衣、小褲，筐邊上掛著兩只肥兜兜的大母雞。

許愛蓮直奔婦產(chǎn)科“S”形樓梯。

91.產(chǎn)科病房 日

張柱棍老伴鈕雪汝笑吟吟地在門前迎接。

許愛蓮把兩個筐遞給鈕雪汝：“孩子生下來了？”

鈕雪汝：“母子平安?！?/p>

許愛蓮：“是不是難產(chǎn)？”

鈕雪汝：“俺縣醫(yī)院的護(hù)士長是頂級水平，用外轉(zhuǎn)術(shù)把胎頭磨正，兩個鐘頭后孩子呱呱落地。”

她們走進(jìn)室內(nèi)。

張桂香叫了一聲：“師母！”兩手撐了幾下，沒有坐起。

許愛蓮躬身輕撫張桂香額前一綹黑發(fā)，淚水撲簌簌像斷線的珍珠：“桂香呀，為俺家鄉(xiāng)的孩子，你吃苦了。”

張桂香：“伢兒的家鄉(xiāng)，也是我的家鄉(xiāng)呀！”

許愛蓮淚水婆娑：“你不一樣呀，你有一個幸福的家，有一個工作的大城市?！?/p>

鈕雪汝：“母子平安，夠幸福的。愛蓮總愛流淚。”

許愛蓮：“女人的眼淚不值錢，好事連連啦！俗諺說，讀書是種子，努力是陽光。俺記得桂香小時候，真是株好苗苗，辦一件事，總要辦得十分優(yōu)秀，不畏艱辛。窮窩窩、鄉(xiāng)旮旯里果真飛出了金鳳凰，桂香遠(yuǎn)走高飛了，十里八村的人都眼饞。可誰能想到，在老倔頭困難的時候，桂香飛回來了，救了老倔頭的急。”

張桂香安詳?shù)靥芍?，頭在枕上微微一搖：“老校長更受人尊敬，愛戴，是家鄉(xiāng)的一面旗幟！”

嬰兒床上，小嬰兒紅撲撲的小臉蛋，烏溜溜黑眼瞳像兩顆瑪瑙。

許愛蓮摟過小孩兒，“吧唧”親一口，兩滴清淚滴在嬰兒的小臉上。

“喲，朱主任來了！”鈕雪汝突然喊出。

鄉(xiāng)“教辦”朱星辰給嬰兒帶來卡通圖書、《彩圖古詩詞辭典》、《彩圖成語辭典》。

張桂香：“朱主任童心不泯，給孩子買那么多書！”

朱主任：“我來報喜。桂香雙喜臨門啦！”

桂香愧疚道：“小伢兒來得早一天，我沒能帶隊去趕考，伢兒沒老師陪著，會不會怯場？”

樓道里傳來喧嘩、嘈雜聲，遭來護(hù)士長嚴(yán)厲呵斥：“肅靜！”

“我們是《皋枝日報》社記者！”

“我們是皋枝電視臺記者！”

“張老師難產(chǎn)，身體十分虛弱，本院拒絕任何一家媒體采訪！”

朱主任一挑拇指：“劉家堰‘特區(qū)學(xué)?！斯鸸?。這會兒家中，老田頭美滋滋在喝喜酒呢！”

92.田家庵家 夜

田家庵牛眼杯不離手，面前一碟咸豆。

芳芳撅著小嘴：“俺爺喝酒，一碟咸豆，從沒見你吃過炒雞蛋，雞蛋光給俺一個吃！”

田家庵樂了：“俺養(yǎng)了一群雞，芳芳不吃給誰吃？呃，芳芳，劉家堰拿了第一，你個人考得咋樣？”

芳芳狼吞虎咽，啃著饃饃：“感覺還好哇，不知判卷的判我對不對。哎，俺爺……”放下饃饃，神秘地在田家庵耳邊嘀咕一聲。

田家庵按下酒杯：“唵？”

芳芳：“要不是俺把那道題告訴他，俺班得不了第一。”

田家庵：“哪道題？”

芳芳：“最后的……應(yīng)用題?！?/p>

田家庵兩手支起膝蓋，挺直腰板：“芳芳快吃飯，等著你奶從城里回來。”

許愛蓮風(fēng)塵仆仆進(jìn)來：“天這晚，又去哪？”

田家庵：“老伴，陪芳芳寫作業(yè)！”

93.鄉(xiāng)政府大院 夜

田家庵向朱星辰講述著：“芳芳這孩子很誠實。不然，俺劉家堰放了假‘衛(wèi)星’！”

朱星辰：“卷子早判了，名次也有了。老田頭回去，關(guān)照關(guān)照那個學(xué)生，吸取教訓(xùn)，工夫在平時，考場不作弊。”

田家庵毋庸置疑：“卷子重判，更改名次?！?/p>

朱星辰：“修改了分?jǐn)?shù)，屈居第二，第一名的榮譽要丟啊。”

田家庵：“榮譽丟了，卻獲得了一次誠實思想教育?！?/p>

94.特寫

《皋枝日報》長篇通訊：《托起明天的太陽》。

皋枝電視臺專題報道：《讓明天更美麗》。

95.裴仲次家 日

龔國梁垂頭蔫腦，身子向裴仲次這邊湊了湊：“這回老田頭要揚名啦?！?/p>

裴仲次面無表情：“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96.劉家堰村 日

平地肥田，麥子稀稀朗朗，收成只有二三成；崗田瘠地，沉甸甸的麥穗，壓彎了腰，微風(fēng)吹起，麥波俯仰。

裴仲次和龔國梁走來。

龔國梁：“正應(yīng)了古人的一句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當(dāng)初分包責(zé)任田時，村組做了手腳，捏鬮。老田頭的地，都在瘠地，遠(yuǎn)離水源，澆地困難，茅草多。大災(zāi)之年，茅草地讓老田頭撿了個大便宜?！?/p>

裴仲次戴著有色眼鏡，一聲不吭。

龔國梁：“萬斤糧戶沒跑！萬斤糧，在劉家堰，是破廟里的旗桿，獨一支，有突出貢獻(xiàn)。更有甚者，老田頭割舍不了的親情，在暴風(fēng)雨的當(dāng)晚，勘察學(xué)校時，第一個報了西壩湖的險情，封堵決口及時，雖屬欠年，居民口糧基本自給，上級給他記了一功?！?/p>

裴仲次手中的煙巻，掐為兩截：“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97.麥場 日

原地畫圈的老牛拖著石磙在不大的場院轉(zhuǎn)著一個又一個圈。

揚場的木銑一銑又一銑上下飛舞，壯觀的“流星雨”，落下的是金子般飽滿的麥粒。

揚凈曬干的麥子，裝進(jìn)一個個麻袋、一條條布袋，所有盛糧食的大包小包、大袋小袋，都裝上了糧食，牛車上糧袋子堆得像座小山。

田家庵咧著大嘴笑逐顏開，舉起鞭子在牛背上空“剪”一鞭。

許愛蓮飛身趕來：“老倔頭！”

田家庵收起牛鞭：“咦！”

許愛蓮氣喘噓噓：“從劉家堰走出的孩子，都仿你，倔！”

田家庵嗔道：“沒頭沒腦，說一句漏兩底！打謎咋的？俺屋里糧食堆不下，今兒得趕兩回車！”

許愛蓮：“瞧，你快去吧！”

98.村路 日

一群農(nóng)婦擁著張桂香，嘮著嘮著，朝學(xué)校走去。

一農(nóng)婦：“俺們誰勸也勸不歸，讓老倔頭做工作，他是老長輩，有權(quán)威！”

另一農(nóng)婦：“只怕權(quán)威也不行呀！”

田家庵灰一道土一道，大步流星：“桂香，小祖宗！”

張桂香笑道：“老校長不折煞人嘛？”

田家庵：“俺給你作個揖，你咋不聽話呢？”

農(nóng)婦：“俺們是過來人，坐月子不是小事，不能勞累呀！”

田家庵：“愛學(xué)生的最高境界是愛自己！才十天工夫，年輕時可不能落下毛?。　?/p>

一農(nóng)婦稱贊道：“到底是權(quán)威，字字乒乓響，說話落地砸坑！”

張桂香：“傳統(tǒng)觀念要改變！”

田家庵生氣地：“快回吧！等過完月子再說，好好逗小伢兒嘮叨嘮叨。”

張桂香笑得十分開心：“隔代親！俺公公婆婆舍不得小孫子，接回胡子川了！”

田家庵有些著急：“出生幾天的小嬰兒，你倒忍心嘞？”

張桂香：“母愛有限。當(dāng)個好老師，就不能當(dāng)個好母親。婆婆家喂兩只奶山羊，小伢兒一樣有奶吃啊?！?/p>

田家庵：“啥菜不如芝麻葉，啥奶不如娘奶好。娘奶是不涼不熱的稀飯，最棒！桂香虧了娃子噠。缺老師，俺又把老丁頭請了來?！?/p>

張桂香：“丁老年邁力衰，伢兒無小事呀！”

田家庵直勾勾干瞪眼，長長地發(fā)了陣呆，直到聽著教室發(fā)出“同學(xué)們好！”“張老師好！”才一步一步踮著灌滿鉛的腿走開……

99.劉家堰村 日

全村一片沸騰，人們奔走相告。

“老田頭辛辛苦苦釀造的豐收酒，香醇呀！”

“老田頭出人頭地啦，出售萬斤糧！”

“俺曹陽鄉(xiāng)第一個‘田狀元’出席縣勞模會了！”

100.縣政府大禮堂 日

大幅橫標(biāo)“皋枝縣各界勞動模范表彰大會”。

各界人士：農(nóng)、林、牧、副、漁、科(技)界勞模代表，胸佩紅花，走入會場。

大會主席團(tuán)由各業(yè)領(lǐng)軍首腦組成，可容納兩千余人的大禮堂，座無虛席。

縣長來到臺前：“農(nóng)民不種田，城里人都得餓死！”他掃視會場，“田家庵！”

會場肅靜。

縣長：“劉家堰村田家庵！”

肅靜。

縣長：“皋枝縣曹陽鄉(xiāng)劉家堰村田家庵！”

肅靜。

縣長走回主席臺，宣布：“大會開始！”

101.靖陽火車站 日

火車一聲長鳴，21次特快列車緩緩啟動。

田家庵溝溝壑壑的一張老臉，像一朵蓄芳綻放的鮮花，他對芳芳：“俺爺倆去鄭州！”

102.鄭州第一人民醫(yī)院 日

醫(yī)院康復(fù)科，大夫?qū)μ锛意终f：“老爺子，你孫女的一只腿先打模，三個月后，還她一只腿?！?/p>

103.彎彎村道 日

田家庵牽著小芳芳的手，一步一步走來。

104.學(xué)校 日

劉裕厚、張桂香、伢兒們個個衣著鮮亮、整潔，像過節(jié)一樣。

爺倆漸漸進(jìn)入師生們的視野。

伢兒歡呼雀躍。

“看見了！看見了！”

“芳芳回來了！芳芳從省城回來！”

“芳芳扔了拐棍，扔了拐棍！”

“俺爺還了心愿，給芳芳一只腿！”

伢兒像放飛的鴿子密密麻麻，飛向爺倆。

田家庵喜成一朵花，芳芳熱淚盈眶。

105.田邊 日

霏霏霪雨。

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沿著地埂徜徉前去。

一方瘦田，進(jìn)入他的視野，秧苗黃綿綿，發(fā)蔫……

106.學(xué)校 日。

劉裕厚來到門首，田家庵悄聲叮嚀了幾句。

107.村路 夜

腳下泥巴路一跐一滑，手中有一根竹棍支撐。

干癟老頭的身影更顯羸弱，肩頭的重物愈覺沉重。

劉裕厚窗口的燈光也愈來愈近。

108.劉裕厚家 夜

沉甸甸的尿素袋砸地。

田家庵：“左等右等，不見你登門！”

劉裕厚擱筆，長長地吁了口氣：“俺欠你的情，俺自個也說不清！”

田家庵：“你那塊田缺勁！人瘦臉皮黃，地瘦少打糧。苗黃缺肥，家里的光了，到俺家扛。在學(xué)校，俺咋說的嘞？”

福美：“俺叔送化肥，太過意不去啦！沒鹽，去你家抓，缺油，到你家油簍倒，沒錢花，向你家借。虧欠了多少，俺哪有那個臉？”

田家庵：“陳年芝麻爛谷子，再不要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要說虧欠，俺欠你！先頭的不說，就說今年，裕厚跟俺辦學(xué)，費了不少心，星期天還在干！城里的老師，多出力得獎金，班主任還有這費那費。你呢，沒人獎勵你，沒這費那費，俺沒法補你的情！”

劉裕厚眼眶濕潤，說不上一句。

田家庵裝上一袋煙，遞給劉裕厚，邊點火邊說：“根據(jù)《協(xié)議》，村里付你二三十元的工資也取消了。你圖啥？不都為俺村那幫學(xué)生伢？你放心，有俺香餑餑吃，不能讓你喝粥，有俺穿光鮮的，不能叫你露著光屁股。你一心一意教你的書！俺欠你還有一段情！”

109.曹陽鎮(zhèn)“農(nóng)業(yè)銀行” 日

田家庵急匆匆跨進(jìn)銀行的大門……

110.曹陽鎮(zhèn)牲口行 日

市聲喧囂，牛驢騾馬的賣買主兒，在白熱化的交易中，爭長論短。

田家庵面紅耳赤，在激烈的唇槍舌戰(zhàn)中，生意成交，牽著小黃犢，走離牲口行……

111.田家庵家 傍晚

劉裕厚、田家庵站立廁所邊一個新搭起的小牛棚前，有說有笑。

欄頭，小黃犢活蹦亂跳，由著性子撒歡。

田家庵哈哈笑著，上前掰開牛唇：“這小牲口耍了一通‘八段錦’，老實。牛是俺農(nóng)家寶，齒口嫩點不打緊，花錢少，越用越壯實，往后就不發(fā)愁哩?！?/p>

劉裕厚：“俺叔是真‘神’，不是假神！”

田家庵：“哪有真神？人家憑俺萬斤糧戶的小名聲，不怕俺當(dāng)老賴，不要抵押。若抵押，就俺這百十斤！”

褚福美扯著伢走來：“來年春，俺叔教俺犁地耙地！”

田家庵：“福美，說這話，倒又勾起俺一段心事，你的病，可有起色？”

福美：“不對癥，水一缸，藥對癥，一勺湯。俺‘心頭痛’不似以前頻發(fā)了?！?/p>

田家庵咧嘴大笑：“你也在支持裕厚，大伙都來支持裕厚，這學(xué)會越辦越好！”

112.特寫

《皋枝日報》長篇通訊：《芳香泥土里的“拼命三郎”——記燕子舟田家庵自力更生出資辦學(xué)》。

113.皋枝縣教育局 日

局長沈達(dá)仁手捧報紙，來來回回瀏覽數(shù)遍：“田家庵個人出資辦學(xué)，以前從未聽說過呀！”

辦事員：“期中統(tǒng)考，縣《皋枝日報》、縣電視臺曾作過專題報道，似乎反響不大。年終，曹陽鄉(xiāng)教辦又組織一次統(tǒng)考，土學(xué)校一炮成名，各家媒體爭相采訪，報道?！?/p>

沈達(dá)仁饒有興味：“這所學(xué)校，我要去看看。”

辦事員：“不行呀。氣象預(yù)報說今明兩天極寒天氣，暴雨還有冰雹，是否等過了這兩天再去？”

114.村級公路 日

兩輛黑色轎車緩緩行駛。

夾著冰雹的雨珠，叮叮咚咚敲擊頭頂，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條嘩嘩下注。路邊樹干被銀白色堅冰圍裏，直立的樹干像一根根蒲棒，修長的垂枝彎彎，好似一束束銀色鏈條，不遠(yuǎn)處的馬尾松針上的冰花，宛如一朵一朵怒放的銀菊。

沈局長注視窗外，幽默風(fēng)趣：“咱們是不是來到吉林看樹掛呀？”

辦事員：“劉家堰地處‘邊疆’，惡劣天氣……”

劉家堰遙遙在望。

115.學(xué)校 日

轎車在倉庫院內(nèi)停下，縣、鄉(xiāng)兩級“視察”成員走下車來，他們穿上了雨衣，打開了雨傘。

一行人在雨中徘徊，沈達(dá)仁一遍遍清點一墩墩新磚，問鄉(xiāng)教辦：“有好幾萬塊吧？”

朱星辰：“老田頭有他的遠(yuǎn)景，有他的未來。他計劃逐年蓋，一年蓋一棟。”

一行人來到倉房，土墩墩支起長板子當(dāng)課桌，伢兒坐的是土坯。

沈達(dá)仁：“這就是學(xué)校？”

朱星辰：“沒法呀！承包責(zé)任制時間不長，老田頭還沒發(fā)財呀！”

沈達(dá)仁：“上老田家看看?！?/p>

116.田家庵家小院 日

四周半人高的矮墻，幾間陋屋呈“凹”字形排列。屋頂蓋草像一片荒地，一兜一兜的野堇菜、龍舌、狗尾草、兔兒菜，在風(fēng)雨中搖曳，檐頭的腐草中，像模像樣地生出幾個小蘑菇。

117.田家庵家 日

風(fēng)雨天，室內(nèi)采光極差。

小芳芳在一旁端著油燈，許愛蓮在忙乎，床頂?shù)嗡?，鋪上塑料布；面缸漏雨，扣上洗澡盆；鍋臺漏雨，攤上化肥袋，盆兒、罐兒、桶子，所有兜水工具“物盡其用”，似乎還不夠。

許愛蓮正在發(fā)愁。

芳芳眼尖：“俺奶，外邊來了當(dāng)官的……”

許愛蓮站到門首，一行人踏進(jìn)院來。

朱星辰劈頭就喊：“老許嫂子，縣里沈局長來看你哩！”

許愛蓮無所適從：“好好，里邊請?！?/p>

眾人進(jìn)屋。

屋頂這處漏雨那處滴水，叮叮咚咚，大盆滿，小盆流。風(fēng)化的土坯墻，屋外的雨向里邊滲水，道道水條子順著土墻下沿。屋旮旯一個土坯垛，上面鋪了塊老化的塑料布，茶壺、碗碟等日用雜物，散亂地擺放著。灶臺呲牙咧嘴，勉強支撐兩口大鐵鍋。

朱星辰：“上西屋吧。西屋是老田頭長子田鳴結(jié)婚新房?！?/p>

人們走進(jìn)西屋，新床床頂拉著“蜘蛛網(wǎng)”，鋪上薄薄的白紙板，白紙板叮咚、叮咚。

沈達(dá)仁高舉一手，微微向身側(cè)一拉，紙板上淌下一股“醬油湯”，不偏不倚，正從雨衣的頭頂澆下，沈達(dá)仁被澆個落湯雞。

118.田家小院 日

大雨已停。

“老田頭家來了當(dāng)官的！”左鄰右舍、街坊鄰居前來湊熱鬧。

鄉(xiāng)親們大聲調(diào)侃：“老許嬸子，客從遠(yuǎn)方來。櫟柴火燒白水，不燒碗水喝？”

“來了?！痹S愛蓮端著燙手的碗，左右為難。

沈達(dá)仁從屋里出來：“到院里吧。這兒好。”

院里一垛磚砌花臺，許愛蓮把一個個碗擺上花臺。

鄉(xiāng)親又大聲調(diào)侃：“貴客來，不能讓客人罰站?。　?/p>

許愛蓮兩手抓瞎，不知所措。

沈達(dá)仁：“就這樣站著好。”

花臺上，沈達(dá)仁端起碗，“咕咚咕咚”一氣喝完，隨行的人們也都喝幾口。

空碗擱下，沈達(dá)仁掏了上衣摸褲兜，僅掏出十來元：“誰身上帶錢，借把我?！?/p>

隨行人員們面面相覷：“借錢干啥？來鄉(xiāng)下“視察”，湊手捎回點便宜貨？”

各人都把毛票遞上。

沈達(dá)仁“集資”到20多元：“老田呢？”

許愛蓮：“廁所地勢偏洼，雨雪天伢兒下腳不了。他去砍兩棵杉樹檁子，改造廁所。”

這時，田家庵扛著兩棵杉樹小木頭回來了，他頭戴斗笠，肩披化肥袋子，腳下一雙沒膝的高筒雨鞋。

朱星辰迎上前：“老田頭！”

沈達(dá)仁雙目凝視，一個不起眼的小老頭，發(fā)際線延伸到頭頂，老態(tài)龍鐘，皺巴巴的臉像個老樹根。三步并兩步：“老田呀！”

田家庵一愣，放下兩根杉樹小木頭，解下腰帶上的煙袋，招呼大伙抽煙。

瞧熱鬧的村民七嘴八舌，大聲嚷嚷：“老田頭，你那旱煙袋出不來臺！”

全場的人前仰后合，爆出一片笑聲。

田家庵：“土煙，勁足，過癮！”

沈達(dá)仁接過煙袋，感慨萬分：“一貧如洗呀！老田頭的陋屋也該整合整合了！”

田家庵：“俺等的就是好日子呀！”

沈達(dá)仁：“在劉家堰，最窮的是你，最富的也是你！”

歌聲起。

青河水清長又長，

青河岸邊人無雙，

幽居老去成古董，

離草上房做牧場。

陋屋張顯舊家風(fēng)，

泥巴墩示新時尚，

漏雨叮咚水幾缸，

大盆小盆醬油湯。

西屋長子做新房，

土坯一張空心炕，

帳頂架設(shè)“輸電網(wǎng)”，

“三轉(zhuǎn)一響”不搭幫。

若問老田想什么，

定教黌舍改新妝。

若問老田想什么，

定教俺村無文盲。

歌中，沈達(dá)仁把20多元毛票遞過去：“老田，這是俺個人一點心意。這學(xué)，你辦的好！俺教育局支持，靖陽地委也支持?！闭f著又遞過一封信，“靖陽地委力爭教育‘開門紅’，春節(jié)期間召開集資辦學(xué)經(jīng)驗交流會?！?/p>

田家庵：“俺辦學(xué)，沒兩員大帥，辦不成啊。讓兩員大帥去！”

沈達(dá)仁：“地委點名要你‘交流’！”

119.靖陽地委禮堂 日

橫幅，“靖陽地區(qū)集資教育經(jīng)驗交流會”。

兩邊對聯(lián)一副，“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學(xué)校”。

主席臺上，行署專員與這位普普通通的老農(nóng)握手：“掌聲歡迎田大伯！”

田家庵向全體代表深深一鞠躬，豪爽、宏亮的嗓音響徹全場：“代表們！俺辦學(xué)，沒啥經(jīng)驗好交流！俺交流的，是俺植桃育李的兩員大帥，一面倒……”

120.田家庵家小院 日

陋屋的兩根椽子扯起一幅橫標(biāo)“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學(xué)校師生與村民春節(jié)大聯(lián)歡。

芳芳報幕：“表演唱，《誰是俺娘》，演唱者，俺們的張老師！”

張桂香走上“前臺”，載歌載舞，神形兼?zhèn)?，歌聲委婉動聽?/p>

劉家堰村張桂香，

匆匆趕回胡子川，

伢子交把奶寄養(yǎng)，

算來時間不很長。

日出日落光陰速，

天圓地闊各一方，

洋洋仿爹是仿娘，

時時牽掛娘心腸。

兒子喝著羊奶長，

娘奶哪有羊奶香，

怕就怕那冷不防，

不認(rèn)俺娘可咋辦。

一路忖來細(xì)思量，

母愛太少痛難安，

娘倆久別共一堂，

地點會師胡子川。

洋洋猜猜誰是你娘，

小鬼荒唐不買賬，

張桂香，你的孩子是學(xué)園，

你不是俺娘，

俺娘是老綿羊！

小院爆發(fā)出一片笑聲、掌聲。

121.靖陽地委禮堂 日

主席臺上，田家庵：“俺還有一員大帥，‘走了丟’！”

122.田家庵小院 日

芳芳報幕：“快板書，《也來夸夸‘走了丟’》。表演者，俺福美嬸子！”

褚福美走上前臺，連連致歉：“俺心頭痛毛病沒全好，老少爺們多包涵，獻(xiàn)丑了?！?/p>

“呱噠板響呱噠，南村有個月亮溝，北村有個燕子舟，‘溝’找‘舟’嫁個‘走了丟’，俺與你有啥冤和仇。說到郎君劉裕厚，民師當(dāng)了廿年頭，老少家七口，包地十五六，油菜等歸簍，芝麻炸了口，麥焦要點豆，趁墑該搖耬，收成在人后，到手的谷物吃不到嘴。嗐、嗐，你看這‘走了丟’，為妻與你怎罷休……可是話又分兩頭，勤勤懇懇幾春秋，月影淡淡燈如豆，尋常日子尋常過，風(fēng)吹霜打人兒瘦。今雖平常日，盡是喜淚流，光榮榜有燕子舟，勞模會有劉裕厚，學(xué)生娃稱好帶頭，俺也夸夸‘走了丟’！”

小院一片掌聲、一片笑聲。

123.靖陽地委禮堂 日

主席臺上，田家庵：“俺劉家堰交流完了！”

全場爆出持久、熱烈的掌聲。

行署領(lǐng)導(dǎo)：“劉家堰‘特區(qū)學(xué)校’要加快基建步伐。行署決定，獎勵老田頭一千元，十噸水泥！”

124.學(xué)校 日

工地?zé)峄鸪欤淮彼拈g磚瓦結(jié)構(gòu)的教室，拔地而起。

125.一組鏡頭

幾度寒暑，學(xué)校的春夏秋冬。

126.田家庵家 日

一綹瀑布垂下，一雙手精心地搓，精心地揉。

許愛蓮笑得十分開心：“芳芳上中學(xué)，今兒要格外多洗幾遍?！?/p>

芳芳垂著頭：“洗了一盆又一盆，還要洗呀？”

許愛蓮：“肯定啊，讓城里的娃兒看看，俺劉家堰走出去的孩子，有多漂亮呀！”

芳芳：“俺的頭發(fā)還漂亮嗎？”

許愛蓮：“哎，漂亮，漂亮！”

芳芳稍稍抬起頭……

127.衛(wèi)生院 日(回憶)

許愛蓮與芳芳坐在醫(yī)生面前，醫(yī)生看著芳芳頭上的大皰癤直搖頭：“上點藥看看吧?！?/p>

128.一農(nóng)戶家 日

許愛蓮在問一個老中醫(yī)：“俺芳芳這個樣子，頭臉一個疤疤，長成咋找婆家？咋能治好?。俊?/p>

老中醫(yī)：“先吃幾服藥，看看再說。”(回憶完)

129.田家庵家 日

芳芳：“俺頭上的癤久治不好，又腥又臭。俺奶不要洗了?！?/p>

許愛蓮：“芳芳，你說啥？”

芳芳：“是、是俺娘說的?！?/p>

許愛蓮心里明白，開心地笑了。

芳芳：“俺娘在時，娘說女兒的洗頭水，做媽媽的百年之后要喝盡。娘沒了，該奶啊！”

許愛蓮：“對、對，你娘說的沒錯，芳芳說的也沒錯?！?/p>

芳芳：“這樣又腥又臭的水，奶怎么喝呀？”

許愛蓮：“再腥再臭的水，俺也要喝盡！”

頭洗完，許愛蓮把大把大把的頭發(fā)細(xì)心地用干毛巾揉擦。

芳芳：“俺長癤的那塊咋樣啦？”

許愛蓮：“只有懶人，沒有懶地。又發(fā)新茬了，就像割不斷的韭菜，長出新芽了?！?/p>

芳芳激動得流下淚：“俺奶比俺媽還好。俺頭上的病，是俺奶給治好的?！?/p>

許愛蓮又精心打理一番，拿來一面鏡子：“芳芳，好看嗎？”

芳芳瞧著鏡子里面的芳芳，滿意地笑了。

許愛蓮淚流涔涔：“俺芳芳上中學(xué)，俺就像發(fā)嫁閨女，要大哭一場?？熳甙?，你爺在等你哩！”

130.莊前路壩 日

停著一輛三駕馬車，馬車上，八九個孩子朝氣蓬勃，笑聲朗朗：“芳芳來了，就等你呀！”

田家庵手執(zhí)馬鞭子，撇過臉：“芳芳，你奶辦事就愛婆婆媽媽！”說著，在馬頭上方“剪”一鞭，馬車行駛開了。

許愛蓮邊跑邊喊：“老倔頭，停停！”

田家庵笑斥：“磨蹭！進(jìn)城，上午去不了木行啦！”

許愛蓮手舉一個毛巾包：“俺芳芳愛吃槐花饃饃，這包饃饃帶進(jìn)城里吃。”

芳芳接過毛巾包，打開，捧著熱氣騰騰的槐花饃饃，分發(fā)給每個孩子。

馬車又飛快地向前駛?cè)ァ?/p>

“俺叔！”距離不遠(yuǎn)的田塊上，褚福美熟練地套牛犁田。

田家庵鞭梢一指，以手遮額，遁聲望去。

褚福美放下犁把，一陣奔跑：“這會兒再不為‘走了丟’走了發(fā)愁！”

田家庵咧嘴大笑：“福美那，俺劉家堰有希望?！?/p>

福美：“有希望，那是因為你有夢想，年年擴(kuò)班！俺叔開著馬車進(jìn)城？”

田家庵：“進(jìn)城送孩子們上中學(xué)，湊手去木行打聽打聽行情?！?/p>

馬車的兩道轍痕向前延伸，載著學(xué)生的馬車遠(yuǎn)去。

131.鄉(xiāng)村土大路 日

兩輛十輪大卡車碾下的轍痕向前延伸。

滿載木材的大卡車在行駛。

132.裴仲次家 日

汽車?yán)嚷暣潭仨懼?，裴仲次一邊凝視靜聽，一邊皺起眉頭。抬頭瞅一眼，大卡車從視野中掠過。

他面前放著一冊《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

裴仲次倒背如流，談吐張弛有度：“我國和日本有較為接近的資源稟賦，人均資源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在極為稀缺的耕地資源約束下，切實保護(hù)耕地，是我國的基本國策，法律法規(guī)對耕地實行特殊保護(hù)。”

龔國梁拿過《國土法》：“裴主任，你是專家呀！”

裴仲次：“改革開放以來，人地矛盾更為突出，土地剛性需求增大。土地法在基層宣傳覆蓋面及深度都不夠，致使違法占地現(xiàn)象十分普遍，將國家、集體所有的土地視為個人所有。”

龔國梁：“《國土法》，我們曾組織村民反復(fù)學(xué)習(xí)，領(lǐng)會，但從未像裴主任領(lǐng)會的如此精辟，深入?！?/p>

裴仲次：“認(rèn)識不到位，監(jiān)管不到位，機構(gòu)、制度不完善，執(zhí)法力量薄弱，是違章違規(guī)用地案件頻發(fā)的根本原因。依照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國土部門僅能勸阻，而沒有強制執(zhí)行權(quán)。發(fā)現(xiàn)問題不能第一時間制止，待到作出法院強制執(zhí)行的決定時，違法事實既定?！?/p>

龔國梁：“那該如何克服這些弊端？”

裴仲次：“建立國土與法院、檢察聯(lián)合查處用地違法快速反應(yīng)機制，從縣級層面聯(lián)合執(zhí)法，建立與法院裁執(zhí)分離制度。公安局派駐公安室，檢察院派駐檢察室，到縣國土資源局。以公安室、檢察室名義，通過保安公司，向社會公開招聘，成立一支國土公安協(xié)警隊伍，參與國土資源動態(tài)巡查，鄉(xiāng)(鎮(zhèn))成立由政府主導(dǎo)，國土所、建設(shè)辦、林業(yè)、水利、城管執(zhí)法中隊，組成動態(tài)聯(lián)合巡查隊伍。村居招聘協(xié)管信息員，簽訂協(xié)管責(zé)任書，列入國土所工作考核，參與國土資源動態(tài)巡查?！?/p>

龔國梁眼前一亮：“協(xié)管信息員？”

裴仲次：“為確保違法案件查處到位，有效震懾違法行為，嚴(yán)厲打擊破壞耕地，或可能發(fā)生的暴力抗法，充分發(fā)揮‘協(xié)管’熟悉村情社情、地熟人熟的優(yōu)勢。國梁呀，協(xié)管信息員非你莫屬?！?/p>

龔國梁半推半就：“這一角色，還是裴主任擔(dān)當(dāng)較合適?！?/p>

裴仲次：“我屁股有屎呀，有人不喚我是‘還鄉(xiāng)團(tuán)’嘛？”

133.學(xué)校 日

操坪一角，堆著一垛高高的木材。

木材兩側(cè)，田家庵在打樁固定，攀上繩索。

馳去的卡車，一路煙塵滾滾。

有個人影在塵霧中蹣跚而來：“老田頭，發(fā)大財呀！”

田家庵支起身，頗感意外：“阿桃，找俺有事？”

龔國梁老婆于阿桃：“年年擴(kuò)班……建學(xué)園，要用地?！?/p>

田家庵：“是啦。以后要麻煩你的事可多嘞?！?/p>

于阿桃：“俺有個新思路?！?/p>

田家庵：“你說?！?/p>

于阿桃拿出一張報紙：“報上說，江蘇直溪鎮(zhèn)擁有華東最大的地下鹽礦，經(jīng)鹽鹵開采、鹽腔儲氣和貯油的綜合利用，開啟節(jié)約集約用地新探索，建成全國最大的地下儲氣庫，節(jié)約地表良田上萬畝……”

田家庵：“把學(xué)園與儲氣庫并存，建在地下？”

于阿桃：“俺們也可開啟節(jié)約集約新探索……”

田家庵忍住脫口而出“放屁”二字，說：“學(xué)園建地下，變成防空洞、油氣庫？不提中國，美國有把儲氣庫建學(xué)園的？”

于阿桃瞠目結(jié)舌：“這條探索的路斷了，路還得要走呀?！?/p>

田家庵：“俺規(guī)劃來規(guī)劃去，占你的責(zé)任地邊兩米地?！?/p>

于阿桃：“每間教室縮短一些……”

田家庵：“不能縮！”

于阿桃：“非標(biāo)準(zhǔn)不可呀？”

田家庵：“肯定下來的，標(biāo)準(zhǔn)！”

于阿桃：“既然肯定下來是‘標(biāo)準(zhǔn)’，兩米地也算檔子事？”

田家庵：“當(dāng)然，兩米是農(nóng)耕地！”

于阿桃笑得迷人：“哈哈哈，沒事沒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前門對后戶，低頭不見抬頭見。我來，就是讓你吃顆定心丸?！闭f完走了。

龔家的房脊，三顆“炮彈”納入他的視野。

田家庵喃喃自語：“天上無餡餅，地上有陷阱?！?/p>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下課的鐘聲響了，學(xué)伢圍著大垛木材跳呀樂呀，一片歡聲笑語。

張桂香、劉裕厚望著孩子們歡笑。

劉裕厚：“俺劉家堰是潛力股、人才庫，鄉(xiāng)村孩子殺出一匹匹黑馬，一點不比城里差！”

張桂香：“皋枝實驗小學(xué)是省認(rèn)證的重點學(xué)校，老百姓說，劉家堰比實驗小學(xué)還‘實驗’！”

田家庵踽踽走來，將劉裕厚悄悄拉過一邊：“裕厚，你家的孩子，一個也沒走出去。”

134.劉裕厚家 夜

劉裕厚的三個孩子像一排“音符”趴在父親膝下，哭得十分傷心。

劉裕厚滿面淚流：“愧疚，愧疚啊，俺沒好好帶，沒好好管，身為教師，自己的孩子名落孫山，我欠孩子的太多，太多?！?/p>

福美善解人意：“怨不得你！孩子們都很懂事，是分心太多。抓藥，熬藥，藥罐子搬到田頭，都是孩子們的事。眼下，俺是個壯勞力，犁地耙地拿得起放得下。努把力，孩子的出息還有講究?！?/p>

劉裕厚擦干淚：“來，爹給你們開小灶，從基礎(chǔ)抓起。記住，你們要懂得珍惜！”

135.田家庵家 日

田家庵爽心悅目，笑模悠悠，手搖酒瓶子：“今兒俺喝一蠱！”

許愛蓮收走酒瓶子：“今天，你不能喝！”

見老伴神色不對勁，田家庵一聲不吭。

許愛蓮淚水漣漣：“俺二姐來了?！?/p>

田家庵：“二姐平時不常走動啊?！?/p>

許愛蓮：“小兒訂婚，娶媳婦。鄉(xiāng)下有個不成規(guī)的習(xí)俗，先蓋房子，老少爺們都來幫忙。新房竣工，請幫忙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吃一頓，哪怕最簡單的飯，也一定要請?！?/p>

田家庵：“二姐缺錢？”

許愛蓮：“高山滾馬桶，臭名遠(yuǎn)揚！你年年擴(kuò)班，年年蓋房，像是大財主！二姐奔俺家來了，一看俺家那個爛攤子，二姐就不忍開口了。”

田家庵：“沒大錢，有小錢！”

許愛蓮：“拿了五塊錢。二姐千恩萬謝，才走。”

田家庵想了想：“老伴，這酒，你管得好啊，俺這就去二姐家?！?/p>

136.夏堡村丁樓 日

二姐忙著張羅鄉(xiāng)親們的竣工酒飯，門前恍惚有個人影一閃。

許愛蓉迎出來：“大妹夫，你是大恩人。要不然，這餐飯不知該如何發(fā)落！”

田家庵連連搖手：“莫、莫，俺看看若菊的三塊小石頭！”

137.西院 日

石蛋、石旦、石頭一條聲喊：“娘，我餓?！?/p>

一個30左右的女人，神色憔悴，老態(tài)龍鐘，頭不梳，臉不洗，端著一碗飯，三個孩子爭先恐后跑過來，每人拿了一個碗去接，女人用筷子往三張小嘴抹幾口。

田家庵突然出現(xiàn)：“若菊呀！”

若菊一副窘境：“俺姨夫！”招呼孩子，“叫爺！”

石蛋、石旦、石頭嚼著飯，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直往后退。

田家庵自個拉了只小凳坐下，開門見山：“三塊小石頭，該發(fā)學(xué)習(xí)啦！”

若菊痛斷肝腸，一把辛酸淚：“為蓋房，孩子爹累倒一病不起。每天一餐飯，晌午留一碗，沒菜，鹽水泡飯?！?/p>

田家庵：“慢慢過，日子會過出頭。讓三個伢跟俺上學(xué)吧？”

若菊：“沒學(xué)費……再說，伢兒不醒事，還要接送。”

田家庵：“俺不收學(xué)費，也不讓接送，三塊小石頭跟俺過?！?/p>

若菊：“三個伢跟爺一塊過，負(fù)擔(dān)力不輕嘛。”

田家庵：“論光景，俺比你強。你在家好好侍候幾畝地，明兒把三塊石頭送過來！”

138.村口 日

老村長挎著一淘籮米步履蹣跚，低頭走路。

田家庵招呼一聲：“巧呀，俺老哥倆有緣分，又碰面了?！?/p>

老村長猛一驚：“唉唉，去盤山家?！?/p>

田家庵瞥一眼淘籮：“盤山家缺糧？”

老村長：“日子過不出頭，椴樹葉餅子、榆錢兒窩頭、豬吃的豆腐渣，對付對付。倔頭呀，俺還盤算著為你‘招兵’！”

田家庵先是一愣，繼而咧嘴大笑：“一塊去看看?！?/p>

139.仇盤山家 日

一個缺門露天的房了，床是個不足五尺長的舊門板。盤山雙目失明，婆娘臥病在床。

二人進(jìn)院。

老村長手指一點：“立冬！”

八九歲的立冬臟兮兮的臉，個子像豆芽，比同齡伢矮半個頭，后背破個大口子，背上一捆柴，兩只鞋沒后跟，腳扭腫了，走道一顛一顛。

立冬正欲放下柴禾，田家庵三步并兩步接過手。

老村長立在門首，盤山的“大頭孩”甜甜席地而坐，手里一根小竹棍。竹棍在地上劃一個圈，甜甜念一聲“饃饃”，劃一個圈，“饃饃”……

屋子沒下腳的地方。

老村長放下淘籮，扶甜甜站立。

甜甜見淘籮有米，抓一把往嘴里送。

老村長忙攔住他：“生的，煮了吃……”

仇盤山聞聲一驚：“老村長？”

老村長：“俺給你救點急，拿來幾升米?！?/p>

突如，外面?zhèn)鱽斫新暋?/p>

田家庵一側(cè)頭：“王近莊、近莊家著火了……”

老村長驀然回首，王近莊的窗欞里冒出一股濃煙。

140.王近莊家 日

屋內(nèi)濃煙滾滾床頭。

田家庵沖進(jìn)屋，切斷火源，扯下蚊帳，端起床前的水盆，將盆里的水潑出去，火滅了。

一個八九歲的伢兒燒了頭發(fā)，頭皮嚴(yán)重灼傷。

老村長走來：“報警吧！”

141.路上 夜

田家庵高一腳低一腳，往回趕路，他走著走著，感到無力，自語道：“一忙乎起來，啥都忘了，晚飯倒省下了?！?/p>

路側(cè)一口水塘，水響處，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躬背彎腰，掬著水洗身子。

田家庵抓起土坷垃，朝水塘扔去。

“咕咚”，水花濺了一頭霧水，那人打個激靈，一側(cè)身：“誰呀？”

田家庵親切地：“松林大兄弟？”

于松林：“老田大哥，俺就洗完，家去歇會兒。”

142.于松林家 夜

空落落的屋里，兩人嘮著家常。

田家庵：“大兄弟，摸黑在塘里洗澡？”

于松林苦著臉，噓唏長嘆：“俺犯上一種怪病，開始像火丹，落后皮膚一點點變黑，發(fā)爛，村里人見俺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也怕染上怪病?！?/p>

田家庵：“孤苦伶仃，家里就你一個？”

于松林：“自打有了這怪病，老婆離婚，孩子也不跟俺過，隨姥姥去了?！奔幢闫鹕?，從破柳條箱的角落，找出孩子的照片。

田家庵看著照片，手捻胡須：“這伢俺在哪見過?！?/p>

于松林渾濁的眼里，立刻放光：“真的？哪里見過？”

田家庵搜索枯腸，語氣十分肯定：“見過見過，一時記不起……”

于松林：“大哥，你近來走過多少碼頭？接觸過哪些人？”

田家庵點頭推敲，從失落的記憶中一點點梳理：“是見過，不過沒照片上的孩子光鮮、整潔，臟兮兮的?！?/p>

于松林長出口氣：“嗨呀，謝天謝地！”

(閃回)

皋枝縣城木行門前停著一輛大卡車，田家庵與木行的腳班工人往卡車上裝木頭。

一輛公交車經(jīng)過，從車窗扔出一個饅頭。

饅頭嚼過一口，滾在路邊，一個鬼頭鬼腦的小孩飛也似地跑來，撿起饅頭，在臟衣上蹭了蹭，邊跑邊吃，眨巴眼從視野中消失。

田家庵扯大嗓門子：“喂，不跑！”(閃回完)

于松林：“那就該是俺那伢兒?！?/p>

田家庵抬起沉甸甸的頭，后悔不迭：“俺這條命，天性見不得伢兒受苦，流浪，不讀書?！?/p>

于松林：“他姥太寵！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稍不滿足，腳底抹油，離家出走。學(xué)校管不住，考試錯誤百出，試卷留下一大片空白，沒法，學(xué)校對差生采取降級處理，留等三次；人稱‘老等’?！?/p>

田家庵：“‘老等’在哪處上學(xué)？”

于松林：“馬灣小學(xué)。愛偷，愛跑，愛騙，沒一個相好的朋友，大伙都叫他‘賴貨’、‘賴仔’?！?/p>

田家庵：“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一個十來歲的伢，真就那么壞？‘賴貨’是從姥家出走的？”

于松林：“不是又咋的？”

田家庵揣起照片：“老大哥俺記在心里了。他愛去哪些場所？”

于松林：“游戲房、水簇館、旱冰場。說實在，俺也想他學(xué)好，有出息。唉！”

田家庵：“你想中大獎，想發(fā)大財，可你總得先買張彩票！”

143.夏堡村丁樓 晨

石蛋、石旦、石頭背著小書包，他們要上學(xué)了。

若菊滿面堆笑，喜悅中夾帶一絲威嚴(yán)：“扣好紐扣，系上鞋帶！”

144.仇冢子家 晨

立冬背上書包，手拎小飯包。

仇瞎子盤山摸著立冬的頭，諄諄告誡：“世間只有一個理，人人為自己，只有上帝為大家?？墒郎线€有這樣的好事，老田頭白給學(xué)問，把書讀出來！”

145.地埂子 晨

田家庵扛著犁，趕著牛，走向田園。他不時停下，望著學(xué)校飄揚的國旗，望著四村八寨陸陸續(xù)續(xù)前來上學(xué)的伢兒，神清氣爽，躊躇滿志。

身后，許愛蓮揚著手奔跑：“老倔頭！”

田家庵吆喝牲口停下。

許愛蓮到他跟前來說：“有貴客來了。”

146.田家院外 晨

一輛桑塔納轎車停在矮墻邊。

茅屋門內(nèi)走出一個50多歲的人：“老大哥！”

田家庵詫異莫名，迷惘的目光向那人掃視數(shù)遍，始終記憶不起。

來人執(zhí)著田家庵的手：“我是澤麟他老子鄭鴻翔啊。記不起來了？”

田家庵瓷起眼，捕捉到當(dāng)年的一絲記憶：“大兄弟、大兄弟！”

147.堂屋 晨

許愛蓮搬來兩只小凳子。

鄭鴻翔侃侃而談：“財神菩薩不愛財，香燭元寶哪里來？老大哥興的是大善舉，積陰德呀！劉家堰學(xué)校越辦名聲越大，學(xué)生呈井噴，四面八方的伢兒舍近求遠(yuǎn)，來鄉(xiāng)旮旯劉家堰讀書?！覄?wù)事’再忙，我坐不住了?！?/p>

田家庵摸出煙袋：“大兄弟，見笑了，抽煙！”

鄭鴻翔點燃煙：“大哥，廟小容不下大菩薩。教育用房要擴(kuò)建，非教育用房也跟進(jìn)，配套設(shè)施如教師辦公房、宿舍、圖書室、廚房、廁所，錢的用途太大了?！?/p>

田家庵：“萬里長征用腳一步一步量。俺不是綽大步，而是邁小步?！?/p>

鄭鴻翔：“前世相欠，今世回報。有當(dāng)年的老大哥，才有今天的化肥廠，我是沒齒不忘啊。大哥，經(jīng)點小商怎么樣？”

田家庵一怔：“經(jīng)商？土埋鼻子了……”

鄭鴻翔：“經(jīng)商是大哥的強項。俺已跟教育局取得了聯(lián)系，縣教育局大力支持，不出租金，騰出兩間門面，出售化肥。俺廠的復(fù)合肥、尿素、磷肥按出廠價供應(yīng)，裝卸、運輸?shù)荣M用不須大哥出，門面只須一個人守住就行，包賺不賠。教育局還承諾，為支持‘特區(qū)’辦學(xué)，與工商局打通關(guān)節(jié)，免去稅收。這樣一年下來，收入也可觀，亞歷山大變壓力山小，可分擔(dān)大哥一個肩膀?！?/p>

田家庵激動地：“大兄弟，你的大恩大德，今生今世報答不了！”

鄭鴻翔：“感恩的首先是我呀。當(dāng)年大哥跑供銷，為化肥廠采購鋼材、設(shè)備、物資，俺廠沒付你報酬。大哥總是說，快樂了自己，也快樂了別人?！?/p>

田家庵：“那會兒，俺不是刻意的為化肥廠跑供銷，是為機械廠跑業(yè)務(wù)的同時，捎帶著辦……”

鄭鴻翔：“有因才有果，這也是大哥積下的陰德呀。由大哥的故事，我想到童年老師講的故事。老師說，農(nóng)夫培育了一種優(yōu)良品種，他把辛苦培育的良種散發(fā)給周圍的鄰居。有人問，你把良種無償送人，豈不斷了自己的財路？農(nóng)夫說，我首先想到的不僅是自己。蜜蜂授粉，周圍的農(nóng)田都是劣質(zhì)品種，天長日久，我的良種豈不要退化？一石兩鳥！我幡然想到了一個兩全齊美之策，以銷促產(chǎn)，供銷雙贏，我的企業(yè)不更具活力？”他起身，繞室踱了一圈，跺跺腳，“這個爛攤子也該打理打理了。我從職工中募得500元?！?/p>

田家庵：“大兄弟，俺愁的，憂的，就是錢，別說500元，一萬也要。不過，這是不義之財?。　?/p>

148.田家庵門外 日

田家庵目送桑塔納遠(yuǎn)去。

149.田家庵家 日

田家庵長舒口氣：“鄭老板雪中送炭，救了大急。俺現(xiàn)在只有一段心事。”

許愛蓮：“懂！你量過來量過去，量了千百遍，不就少兩米地？”

田家庵：“木材，俺挑長的買。挑粗的買，都是標(biāo)準(zhǔn)教室用材?！?/p>

許愛蓮：“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俺家的地多，俺四米地?fù)Q他兩米地。”

田家庵眉心揪成一疙瘩：“俺又何嘗不這樣想?？赡鞘菄旱牡匮?。”

許愛蓮：“別馬腿？”

田家庵：“別馬腿是一回事，動用國有土地，有國土法，就是國法！”

許愛蓮：“俺想得過于簡單了，只以為是兩米地的事。”

田家庵：“兩米地用不好，會出大事。學(xué)校建了，還得拆！”

許愛蓮：“問題這么嚴(yán)重？”

田家庵：“罷，罷，車到山前必有路，俺走一步瞧一步！老伴，‘門面’誰守？”

許愛蓮快人快語：“當(dāng)然是你的‘老情人’啦！”

田家庵噗哧笑出聲。

許愛蓮：“俺馬上去通知她，每早四點起床來這兒。三塊小石頭、還有仇瞎子的立冬，由她招呼。耽擱二姐點把活，也算她支持辦學(xué)。俺倆一塊進(jìn)城，俺去門面，你去教育局、國土局，就說要用兩米地?！?/p>

150.皋枝縣教育局 晨

田家庵跨出，與許愛蓮相遇。

許愛蓮：“進(jìn)城來，俺忽然想起，今天是芳芳的生日，年年生日年年過，一時想不出送啥禮品？到書店買兩本適合孩子看的書，權(quán)作爺爺、奶奶給她的生日禮物。”

田家庵連連點頭。

許愛蓮：“不是說，近莊的孩子看書，燙了頭發(fā)，險些釀成火災(zāi)？俺去醫(yī)院看他。近莊和他老婆感激不盡，說孩子的病房跟太平間只一墻之隔?！?/p>

田家庵疙疙瘩瘩的臉，漾著一泓笑：“俺又撿了個伢子讀書！”匆匆離開。

151.國土資源局 日

田家庵跨進(jìn)大門。

152.皋枝長途客站 日

售票廳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忽聽有人喊：“老大哥！”

田家庵扭頭在人群中搜尋。

于松林?jǐn)D過人群，喜滋滋地：“大哥，進(jìn)城來啦？”

田家庵：“有點把事，非急辦不可呢。大兄弟進(jìn)城啥事？”

于松林托出電報：“俺來車站接俺‘賴貨’?！?/p>

田家庵連忙更正：“不能叫‘賴貨’，尊重孩子人格為要。俺在進(jìn)城的車上，想了一路，最后確定給‘賴貨’更名為‘振華’，你看好不好哇？”

于松林：“賴貨……振華從廣西回來了。”

田家庵接看電報：“這伢腿不短呀，跑到廣西去了？”

于松林：“扒火車！到了廣西靈川，游歷了一遍桂林山水。是當(dāng)?shù)睾眯牡拿窬?，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把他送歸原籍?！?/p>

153.停車場 日

長途客車上走下一個光鮮的少年，隨后是三名胸佩“徽章”的靈川民警。

田家庵掏出照片看了看，揣回衣兜，大步迎上前：“于振華！”

少年愣了會神，不由后退幾步。

民警上前阻擋：“你是來接人的嗎？要不是看你老爺子老實巴交，是本分人，我們要把你當(dāng)人販子抓起來?！?/p>

于松林上前解圍：“老爺子是這位少年的‘爺’！”

民警：“這少年自稱是‘賴貨’，是豫省皋枝人，哪兒又冒出個‘于振華’？”

于松林：“他爺在進(jìn)城的車上，剛剛給他改的名?！?/p>

民警向于松林索要身份證。

少年一見于松林，連連后退。

民警把“于振華”扯到于松林面前：“是你的孩，賴貨咋不認(rèn)你老子？”

少年突然喊道：“俺回桂林！”

田家庵重又掏出兜里的照片，遞給民警。

靈川民警不以為然：“讓皋枝戶籍民警來認(rèn)領(lǐng)，不然不能交人?！?/p>

田家庵：“民警會來，俺還可以帶你們?nèi)讉€伢常去的地方?！?/p>

154.水簇館 日

眾多的觀賞魚類目不暇接。

靈川民警一行仿佛來到一個水晶世界。

田家庵扯著于振華，引見老板。

老板向民警述說：“‘賴貨’常來水簇館毛手毛腳，被俺攆走多回。他爺剛才還來向俺賠禮道歉?！?/p>

155.游戲房 日

游戲房女店主肅然起敬：“老爺子！”轉(zhuǎn)對民警，“‘賴貨’來游戲房玩，從不給錢，我們又抓不住他。今兒進(jìn)城一下車，他爺就來游戲房，要給賴貨付費，我們看老爺子掙錢不易，沒讓。”

156.旱冰場售票室 日

民警上前詢問。

售票員從玻璃板下遞過一封信：“‘賴貨’這伢不誠實，他要進(jìn)旱冰場滑冰，沒五角錢買票，寫了這封信，說某日某時一定給送來，直到今天，他爺剛剛給他付了費?！?/p>

田家庵摸出入場券：“民警同志，這會兒俺們的身份還不能確認(rèn)？”

這時，皋枝戶籍民警開車趕到。

157.馬灣小學(xué) 日

“祖孫”倆手牽著手，走出學(xué)校。

田家庵循循善誘：“振華，老師講的故事，你都記牢了？”

于振華沒吭聲，點了點頭。

田家庵：“那你給我講一遍?！?/p>

于振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叫淘氣，他來到一座道觀，道士送他一塊普通的石子，說，拿到集市去賣吧。淘氣來到集市，有人出30元買他的石子，淘氣不賣。淘氣又來到老外出入的商場，老外出300元買他的石子，他還是不賣。淘氣又來到黃金珠寶店，店家又以十倍的價錢買他的石子，他仍然不賣。后來，淘氣回到道士面前，講了這些經(jīng)過。道士說，你懂得自尊，不輕看自己，你就是貴族?！?/p>

158.村道 日

祖孫倆在鄉(xiāng)間轉(zhuǎn)悠。

田家庵：“你姥家還好遠(yuǎn)，總是走不到？”

于振華：“不遠(yuǎn)不遠(yuǎn)，就到了?！?/p>

田家庵：“老師還講了一個故事，你記住了嗎？”

于振華又點了點頭，說：“我給你講講。一個富翁給窮人送去一袋種子，說秋天播種，明年就有收獲！收獲季節(jié)到了，富翁指著田塊問，咋仍是塊白地？窮人說，種子早就當(dāng)作口糧吃完。富翁問，為何不種？窮人說，冬季不下雨，墑情不好，干旱。富翁說，干旱，你可以澆水呀！窮人說，春天多蟲災(zāi)，怕螻蛄，怕蝗蟲。富翁說，怕螻蛄，不種莊稼，那你指望什么呢？窮人說，我也想豐收。富翁說，規(guī)避了人生的風(fēng)險，也堵塞了廣闊天地，等待著機會，卻錯過了不少良機，過去的失誤，是不為未來努力?！?/p>

田家庵：“振華呀，你姥家還好遠(yuǎn)？”

于振華：“不遠(yuǎn)不遠(yuǎn)，就到了。”

田家庵“噗哧”笑出聲：“惡作?。“愁^發(fā)胡子都白了，被一個娃子忽悠，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深思片刻，“現(xiàn)在爺爺給你講個故事，你愛不愛聽？”

于振華：“愛聽，愛聽?！?/p>

田家庵清清嗓：“古時候有個孩子，愛偷，愛騙，愛跑。在學(xué)校，伢兒都躲著他，沒一個是他相好的朋友。學(xué)問呢，今天揣回一個大鴨蛋，明天揣回一個大鴨蛋，家里的稻籮裝不下，借來姥家的稻籮裝。一天，老子拿了一支朽竹子，要他到雜貨店買碗。雜貨店的碗，摞成垛，疊成山，里三層外三層。他精挑細(xì)揀，敲敲打打，試了這只試那只，成千上萬只碗，沒一個好碗。伙計遞來一支銅筷，叮叮咚咚，當(dāng)當(dāng)啷啷，哪個碗都上乘，沒瑕疵。伙計告訴他，做最好的自己，才找到最好的朋友……”

于振華聽得入迷：“講完了？”

田家庵：“故事講完了。你姥家，還沒到？”

于振華：“到了到了，就到了。”

田家庵意猶未盡：“行不走斜路，學(xué)好；心不貪享樂，不偷；意不生邪念，向善。向善就會朋友多。人間沒有天堂，可以不要自尊；地下沒有地獄，可以為所欲為?？墒侨碎g還有今天！哪一天最重要，就是今天！”

于振華突然不走了，一頭撲向田家庵：“俺跟俺爺過！”

159.學(xué)校 日

課間的操場熱鬧非凡，伢兒熱烈地追逐、打鬧。

劉裕厚、張桂香站立廊下望著孩子們歡笑。

伢兒中，于振華靈動機警，各種玩法新招迭出，招來同學(xué)的愛戴。

張桂香：“上帝關(guān)上一扇門，又開啟一扇窗。小于雖學(xué)習(xí)不甚出色，可在勞動、體育方面，堪稱第一。”

劉裕厚：“人說班上只有一個第一，這話不在板，不靠譜。全班人人都可成為第一，人人都可成為優(yōu)秀，人人都可成為他人學(xué)習(xí)的楷模?！?/p>

160.田家庵家 夜

面前擺放幾支鉛筆，一把鉛筆刀，田家庵把寫禿的筆削尖。

于振華不時走神，寫不幾字，東張西望，一會兒又自己操刀削鉛筆。

田家庵向前湊了湊：“伢呀，爺有事走一會兒，你自個好好學(xué)?！?/p>

立刻，于振華身心愉悅，拘謹(jǐn)解脫。

田家庵開門出去，他沒走遠(yuǎn)，靜候窗欞邊。

于振華高興了，將書本置于一邊，削尖的鉛筆，重新削一遍，包好的書皮拆開，包上，包上，拆開，反復(fù)多次……

“伢兒患上多動癥？”田家庵看了一會兒，敲門進(jìn)去。

161.學(xué)校 日

學(xué)生們放學(xué)了，劉裕厚與張桂香站在教室門前，看著離去的學(xué)生們。

劉裕厚：“于振華過去的行為過錯，原來都是在‘多動癥’的操縱下惹的禍?！宰稹钪匾?，絕不能讓伢兒得知自己‘患病’。俺叔訪名醫(yī)，出名招，買上‘多塔靈’，不知不覺治好他的病?，F(xiàn)在，于振華在學(xué)習(xí)上進(jìn)步很快，使同班學(xué)生都傾慕不已。”

張桂香：“老校長對于振華可真是上心。一個星期天，小于要去青河劃船，起了個大早。他慶幸瞞過了老校長，獨自來到河邊，冷不丁一抬頭，老校長抽著旱煙，正在渡船等著他呢……”

劉裕厚：“對于伢兒，老校長可真是操盡了心?！?/p>

162.新規(guī)劃的校園 夜

月光輕柔皎潔，眼前一覽無余。

石灰線在地上畫出了校園的平面圖，學(xué)習(xí)房以及辦公、住房等配套設(shè)施一目了然。

田家庵愁眉緊鎖，手持竹竿，一遍又一遍丈量。

丈量完，他背著手，在規(guī)劃地上徘徊，突然，他停下腳步，他看到了什么，臉頰的皺紋陷得更深了。

校園一側(cè)，矗立三座墳包。

田家庵一籌莫展，掏摸煙袋，在墳包前坐下，吸著煙。

“大哥！”宋鐵盧躡手躡腳，踮著腳尖走來。

田家庵遞過煙袋：“好兄弟！”

哥倆并排坐著，嘮起家常。

田家庵：“大兄弟近來有些失落，有么磕磕絆絆的事，跟哥說?！?/p>

宋鐵盧咂巴煙嘴：“家有老人，親情還在呀。俺三奶奶的事，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呀！”

田家庵：“前兒，春滿把三奶奶接到北京去了。”

宋鐵盧：“是呀。走了，俺反而心神不寧，感到失落。其實呢，三奶奶比俺孩他娘大不了幾歲，17歲嫁給三爺……”

田家庵：“各家忙各家的事，平素你們不多往來?！?/p>

宋鐵盧：“遠(yuǎn)房的。若不是那個雨夜，民警來了，走在路上，誰也不識誰?！?/p>

163.宋鐵盧家 夜(回憶)

外面下著雨。

民警敲門進(jìn)屋：“你們的三奶奶跌倒在泥水里，她老人家好可憐，回不去家了?！?/p>

三奶奶滿頭白發(fā)，一身泥水，一條腿扭腫了，嘴里一個勁嘟囔：“孫女，俺巻美呀……”

孩他媽將三奶奶扶到床上，拿著毛巾，擦拭一遍又一遍。老人家黃巴巴的臉，烙上道道皺紋，嵌在皺襞間的泥沫才擦凈。

三奶奶睜開眼睛看著孩他媽：“巻美，巻美呀……”

巻美失聲喊道：“俺三奶奶！”

民警把三奶奶的幾個小布袋遞上：“都是糧食呀，好可惜，都淋透了。”

小布袋一個個打開，里面是大米、小米、糙米、綠豆……

巻美望著一袋袋糧食，淚水奪眶而出：“三爺去世得早，三奶奶活得有尊嚴(yán)，沒再嫁，母子一塊生活，為春滿吃了不少苦。春滿也沒白給，爭氣，書讀出來了。”

164.皋枝縣第一中學(xué) 日

三奶奶步履蹣跚，手里拎著一嘟嚕小布口袋，來到學(xué)校后勤室。

后勤室黃主任沒好臉子，迎出來：“老人家，上回跟你說明白了，學(xué)校有統(tǒng)一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不收雜七雜八的小糧食?！?/p>

三奶奶上前作揖：“黃大人，為俺春滿……是春滿的口糧！”

黃主任：“上次是照顧你老人家，末后用我的購糧本，購春滿的口糧?！?/p>

三奶奶一揖到地：“俺實在拿不出好糧食?！?/p>

黃主任：“這回拒絕收你的糧食，回去借吧，各家各戶……”

三奶奶淚水撲簌：“俺就是各家各戶……”

見二人爭執(zhí)不下，校長走來，兩眼一掃小布口袋：“怎么讓老人家為難？”

黃主任：“她拿的口糧……”

校長“老媽媽，你的糧食我收下了，春滿的口糧，有我的購糧本！”

165.校禮堂 日

橫幅“皋枝縣第一中學(xué)慶功大會”。

校長走下主席臺，把滿頭白發(fā)的三奶奶攙扶著走向主席臺，來到麥克風(fēng)前，大聲宣布：“這位就是我們最敬愛的媽媽，英雄的媽媽！”

三奶奶淚止不住地流，她在尋視臺下的春滿。

校長：“大家鼓掌，為英雄的母親慶功！”

臺下，高中畢業(yè)班的女生們，爭派代表，向英雄的媽媽獻(xiàn)花。

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中，校長激昂地講著：“歷盡千辛萬苦，老媽媽把討乞得來的小糧食，供兒子上學(xué)。媽媽的兒子春滿，現(xiàn)在已跨進(jìn)北京清華大學(xué)讀書！掌聲歡迎英雄的媽媽給大家講話！”

三奶奶被一束束鮮花簇?fù)碇?，熱淚盈眶，卻說不上一句。

臺下，一個英俊、樸實的小伙走上主席臺，兩手?jǐn)v扶三奶奶，向全體兩千多師生鞠一躬：“三奶奶是我親愛的媽媽，我的母親！”

又是一陣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

春滿、校長攙扶三奶奶，一步一步走下主席臺。(回憶完)

166.新規(guī)劃的校園 夜

宋鐵盧沉浸在甜蜜的記憶中：“大哥，俺三奶奶平凡不平凡？平凡！三奶奶窮不窮？窮！”

田家俺：“家有白丁方謂窮。三奶奶是大富大貴之人！”

宋鐵盧：“三奶奶托起一個小太陽，校長封她是英雄的媽媽！大哥你，托起千百個小太陽，是大英雄，人間的大英雄！”

田家庵腳踏實地：“鐵盧兄弟，俺一家子，不說兩家話！”

宋鐵盧：“大哥在俺祖墳前琢磨來琢磨去，俺早就看在眼里，揣在心里。俺莊稼漢要學(xué)會放下，不可抱殘守缺，做傳統(tǒng)世俗的俘虜。大哥看這樣中不？”

田家庵：“你說?！?/p>

宋鐵盧：“俺家的祖墳，先把山尖尖平一平，壘個大花池，把墳圈進(jìn)去，種上花啦草啦什么的……”

田家庵喜出望外，痛痛快快叫一聲：“老弟，咱老哥倆想到一塊啦！”

宋鐵盧：“眼下，要俺拿三副棺材的錢遷墳，確有難處呀?！?/p>

田家庵：“挨過兩年，日子松快了，你愿遷，扒開土就遷走，要是不愿遷，就讓老祖宗躺在花叢里聽子孫們唱歌，念書，看著娃兒長大成人?！?/p>

宋鐵盧：“遇上大哥你這樣的大好人，俺老祖宗都沾光啦。這風(fēng)水，天堂難找呀！”

167.田家庵家 夜

陋屋的家，仿佛一個小課堂。

于振華、立冬、石蛋、石旦、石頭，扒著椅子、杌子在寫作業(yè)。

泥巴墩上，握犁把的手一筆一劃，面前兩頁書寫工整的《農(nóng)用地轉(zhuǎn)用建設(shè)用地申請》已收尾。

田家庵從頭到尾看上一遍，自語道：“這審批手續(xù)程序復(fù)雜、過長，不到入冬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他搖搖晃晃起立，挨個來到孩子們身邊，細(xì)細(xì)叮嚀，“伢兒呀，你們的生活起居，由愛蓉奶奶招呼。明天，爺去跑‘審批’了?！?/p>

168.一組鏡頭

田家庵走進(jìn)曹陽鄉(xiāng)“建設(shè)辦”的大門。

田家庵走出曹陽鄉(xiāng)“國土所”的大門。

田家庵走進(jìn)皋枝縣政府的大門。

田家庵走出皋枝縣“國土局”的大門。

田家庵從河南省“國土資源廳”的大門走出來。

列車上，窗外飄起鵝毛大雪，中原大地，山寒水瘦，銀裝素裹。

小茶桌上放著風(fēng)干的槐花饃饃。

田家庵從車窗外收回目光，拿起槐花饃饃，細(xì)細(xì)咀嚼。

169.田家庵家 晨

田家庵踏風(fēng)追雪，趕了回來。

于振華、立冬、三塊小石頭一窩蜂迎上：“俺爺！”“俺爺！”“俺爺回來了！”歡聲笑語，其樂融融，驅(qū)散了瑟瑟寒風(fēng)。

門內(nèi)走出許愛蓉、鈕雪汝。

田家庵驚喜異常：“鈕嫂子！”

許愛蓉：“孩子的事多，鈕大姐閑不住，幫了不少忙?！?/p>

鈕雪汝：“這么久，孩子們盼不到爺回來，有一天，他們都跑沒了。我們就發(fā)動全村人找，在十里外的曹陽鎮(zhèn)把他們找了回來?！?/p>

田家庵從隨身包兒中拿出一件件小禮品：錄音筆、筆記本、卡通圖書，分發(fā)給孩子們。

許愛蓉：“走，俺送你們上學(xué)去！”

這時，老少爺們張柱棍、宋鐵盧、徐樂山等都來了，圍了一屋子。

張柱棍喜悅中流露一點遺憾：“有人說俺們不懂法。看來，俺們真是不懂法。老田頭這回去省城，跑了冤枉路。”

徐樂山：“也不算冤枉路，有省里的批復(fù)，更具權(quán)威。”

張柱棍：“《國土法》有明文規(guī)定。第44條第三款和第61條，公益事業(yè)建設(shè)用地，由縣級以上國土主管部門審批。”

宋鐵盧：“莫指望一帆風(fēng)順！有了好種子，離豐收還早。教育局落實到人頭的教師名額取消了?！?/p>

田家庵一愣，問道：“教育局說話不辦事？”

宋鐵盧：“不是人家不辦事，是俺村有人奏一本。朝里有人好做官！”

徐樂山：“老調(diào)重彈！說老田頭個人辦學(xué)，子女的前途都解決了?！?/p>

戶外，巻美一路行來，一路吵吵：“木頭要粗的，教室要標(biāo)準(zhǔn)的。買雙棉鞋，你心疼！”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門外。

門前，一頭毛驢，驢背上騎著一個花季女孩。

趕驢的巻美攙扶女孩走下毛驢：“田晶快高中畢業(yè)，節(jié)骨眼上，腳凍爛了，輟學(xué)回家看赤腳醫(yī)生！”

田家庵來到門前，攙扶田晶：“棉鞋不是沒有，爹有難處呀，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沒錢寸步難行，俺愁的就是錢不夠花?！?/p>

徐樂山一搭眼，望見田晶：“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教師的問題等等吧。這一回還得由俺老徐再想辦法！學(xué)屋可不能等，夜長夢多，以免再生枝節(jié)。入冬時節(jié)，正是建房的好時機，匠工水作、木作全套班子都湊齊，只等破土動工?！?/p>

這時，遠(yuǎn)處傳來一陣嘈雜、吶喊聲。

張柱棍踱到院里，望著。

幾個星星點點的莊子，村民像斂財一般狂熱，扶老攜幼，成群結(jié)隊，從四面八方涌向?qū)W校。不斷有人高叫：“寶地寶地！”

“吉壤了不得！”

“學(xué)校建在‘龍脈’上了！”

許愛蓉氣喘噓噓地跑回來。

張柱棍：“什么龍脈？”

許愛蓉：“好事多磨。有人鬧事呀！”

170.學(xué)校 日

新規(guī)劃的校園，兩米“寶地”上沒一片雪花，兩米地周邊的雪地里，人群里三層外三層，陸陸續(xù)續(xù)前來的村民，潮水般蜂涌而至。

人們吵吵嚷嚷，議論鵲起：“‘吉地’不落雪，土坷垃嘎嘣響，能砸死牛！”

“學(xué)校建在‘吉壤’，破了風(fēng)水可咋辦？”

“寶地的吉兇，可以決定一家人日常的禍福！”

“龍脈的吉兇，可以決定一姓一氏子孫后代的興衰！”

“寶地”上，風(fēng)水師賴廷滂端著羅盤針左一測，右一測，嘴里嘖嘖稱道：“龍脈！龍脈！”

好事的村民：“啥是龍脈？”

賴廷滂夾起羅盤針：“這龍脈，是指某姓某氏注定將來會出高官大吏的吉像，子孫玉帶纏腰，金城進(jìn)神，大富大貴，人丁昌熾，忠孝賢良，男女高壽，發(fā)福綿遠(yuǎn)。各位請看……”

村民：“俺們凡夫俗子，請高人指點！”

賴廷滂手指青河，緩緩移向田邊的排水溝：“這不是明擺著嗎？壬水丙向，子土午向，左水倒右，出辛戌為正旺向，名‘三合’聯(lián)珠，謂財水歸庫故也，地理中第一吉向。”

還有人問：“若破了風(fēng)水呢？”

賴廷滂大放厥詞：“觸犯龍脈，沖破胎神，臨官犯殺，人大黃泉，喪成才之子，立主財敗乏嗣。若多子多孫，先傷長門，次及別房。故吉壤是動不得的。稍懂點歷史的都曉得，李自成……”

村民中幾位“掌故”之人隨聲附和：“出典有據(jù)！”

賴廷滂：“明末李自成進(jìn)軍北京稱王以后，陜西米脂令邊大綬挖掘李自成的祖墳，致使‘大順’政權(quán)歸于失敗。還有……”

又有村民問：“賴先生見多識廣，講歷史俺們不太明白，當(dāng)今的有沒有？”

賴廷滂：“有啊。大家知道，離咱們不遠(yuǎn)的安徽有個金寨縣。金寨城外，就是共產(chǎn)黨重要人物王明(陳紹禹)的故鄉(xiāng)。王明的祖墳就筑在龍脈上。1932年10月，鄂豫皖邊區(qū)紅軍主力撤向川陜邊區(qū)以后，國民黨軍隊進(jìn)入金寨，就是‘立煌’(衛(wèi))縣治所在。國民政府封疆大吏、安徽省主席、鄂豫皖邊區(qū)剿共總司令劉鎮(zhèn)華的部下就有人主張仿效邊大綬的妄舉，要挖掉王明的祖墳……”

猛不防，一個老婦沖開人群。

眾人駭然失色：“于阿桃？”

于阿桃腦后一個“疙瘩鬏”，一頭撲倒在“寶地”上，大嚎大叫，身子一俯一仰，兩手拍打大腿，像是音樂課老師打拍子。

圍觀的學(xué)生伢逗樂了：“樂隊指揮！”

于阿桃打一拍：“強盜呀！”打一拍，“搶地呀！”“天火燒呀！”“斷子絕孫呀……”

學(xué)生伢合著節(jié)拍，翩翩起舞。這邊在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向著太陽向著光明……”那邊的伢兒載歌載舞，唱“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人群中，張柱棍發(fā)指眥裂，面皮紫脹，兩手撥開人群。

鈕雪汝一把拽?。骸袄项^呀！雞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有俺們這班女將！”手一揮。

鈕雪汝、褚福美、許愛蓉、任桂貞、巻美等齊上陣，將于阿桃摟著，抱著，抬出龍脈寶地。

于阿桃玩命掙扎，腦袋瓜在婦女們懷里亂砸亂撞，嚎呼：“救命喲——救命！”

171.村道 日

田家庵前胸后背像背了兩個大磨盤，腰彎得更低了，手拎一嘟嚕禮品，朝縣城走去。

172.田家庵家 日

眾鄉(xiāng)親憤忿不平。

褚福美：“那個賴廷滂是誰？”

張柱棍：“還有哪個？賴大嫂的娘家哥、老裴的大舅子！”

徐樂山：“‘風(fēng)水師’是‘公’報私仇呀！”

宋鐵盧：“誰不知，老田頭冤獄平反，賴廷滂的崽(兒)、主謀賴柏生，是嗇城‘華華’針織廠廠長，賴廷滂的侄、主犯賴柏群，是‘華華’針織廠的一個小角色，他們合伙導(dǎo)演了鋼材詐騙案?！?/p>

張柱棍：“當(dāng)年，老田頭為‘華華’針織廠采購鋼材遭騙，落下‘投機倒把’、‘貪污’的罪名，被開除公職。善惡終須報，好人一生平安！”

173.皋枝縣醫(yī)院 日

病房，于阿桃床頭放著一嘟?！岸Y品”。

護(hù)士遞來一本病歷。

田家庵沒接病歷，略視一眼：“腦震蕩？阿桃呀，縣醫(yī)的診斷不作數(shù)。咱們有上海、北京的法醫(yī)呀！”

174.學(xué)校 日

劉家堰村村民大會。

會議聲勢浩大，熱烈隆重，會場四圈張貼著普法的宣傳標(biāo)語。

縣里來的普法宣傳隊在演出歌舞：《知法·懂法·守法》。

龔國梁：“老田頭不知法，不懂法，才犯法。暴力抗法，要從重嚴(yán)究！”

張柱棍：“老田頭有省里的批復(fù)！”

龔國梁：“資格不夠老呀！《國土法》第44條第二款之規(guī)定，涉及農(nóng)用地轉(zhuǎn)建設(shè)用地的，由國務(wù)院批準(zhǔn)！”

張柱棍：“村有《協(xié)議》！”

龔國梁：“愛莫能助！”

175.新規(guī)劃的校園 日

鋸末紛飛。

用以蓋教室的木料、標(biāo)準(zhǔn)教室的木材，每一根被鋸掉一尺。

鋸掉的木橛一個個滾落在地，木橛壘起，又是一垛高高的“木材”。

田家庵滿面淚流，坐于木橛前……

176.新規(guī)劃的校園 日

寒冬，三幢“正方形”教室拔地而起。

177.劉家堰村 日

草長鳶飛，花香鳥語。

字幕：1984年仲春。

村民們在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腰鼓隊、嗩吶班，紅男綠女吹吹打打。

“依咚嗆、依咚嗆，俺村有了好學(xué)堂。賽個嚨咚嗆咚嗆，俺村無有新文盲……”

一隊彩車開進(jìn)村子。

靖陽公署的彩車上，公署贈予的彩片橫匾金字“義務(wù)辦學(xué)，造福鄉(xiāng)里”熠熠生輝。

皋枝縣政府的彩車上，一幅長聯(lián)“擁有他想擁有的人生，生機無限；滿足他想滿足的心愿，生命精彩。橫批：老農(nóng)的付出?！?/p>

曹陽鄉(xiāng)政府的彩車上亦有對聯(lián)一副，“植蘭種蕙育英才，揮汗瀝血為后來。橫批：農(nóng)民情懷?！?/p>

其后數(shù)輛大客車，是靖陽地區(qū)教師參觀團(tuán)。

178.學(xué)校 日

高高飄揚的國旗獵獵飛舞。

彩車、客車停下，各級官員和參觀團(tuán)的教師們爭相觀光來自中原大地的“特區(qū)學(xué)校”。

三座磚瓦結(jié)構(gòu)的教室設(shè)計精巧，布局幽靜雅致，通風(fēng)采光極佳，間有寬闊的走廊相通，走廊上嵌有名人名言彩片板塊。

教室窗明幾凈，水泥地面，新課桌、新黑板，蘊蘊透出一股木質(zhì)的溫馨，辦公房、住房等輔助設(shè)施，做了綻放奇葩的“綠葉”陪襯。

觀光的人群中，一簇人在議論。

“這工程得多少錢？”

“兩萬、三萬？”

“不中！俺莊的那個，五萬花了，還是個未竣工程！”

另有一簇人在兩間破倉庫前逗留：“這里是老田頭東山再起的‘元老’！”

銹跡斑斑的鐵板蓋、一溜歪倒的泥巴墩，坑坑洼洼的地面……它們的確已老去。

“老田頭由土到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連兩間廁所也‘洋氣’！”

179.田家庵家小院 日

一簇人走來，驚訝地觀看著。

“這位‘元老’，應(yīng)該是18世紀(jì)末的建筑？”

“比老田頭年數(shù)還大……”

180.學(xué)校操場 日

簡易的臺前，行署以下各級官員、各地教師觀光團(tuán)成員坐在前排，學(xué)校全體師生、劉家堰村民依次坐在后面、參加大會。

校務(wù)委員會主任裴仲次主持大會。

臺下村民議論鵲起。

“‘還鄉(xiāng)團(tuán)’、校務(wù)委員會主任？”

“副主任老田頭無權(quán)決定學(xué)校重大事宜，不可笑嗎？”

“不可笑。全縣上下，不都是副職抓教育？一刀切的領(lǐng)導(dǎo)方法有什么不好？”

“劉家堰不能搞‘特殊’！”

裴仲次宣布：“授匾開始！請校務(wù)委員會副主任田家庵上臺受匾！”

臺下爆發(fā)一陣狂風(fēng)暴雨般的掌聲。

田家庵走上主席臺，從地委領(lǐng)導(dǎo)手中接過彩匾。

掌聲中，一些人喁喁私語。

“老田頭，年數(shù)不小哇？”

“青春與年齡無關(guān)！”

另一些人在嘀咕。

“老田頭，彎彎的背……”

“芳香的花不一定好看！”

還有人交頭接耳。

“上帝沒有輕看卑微的人。老田頭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生！”

“什么叫行善？人生應(yīng)做還沒做的事！”

另外一些人流露一點擔(dān)憂：“老田頭這么富有，他會不會改變義務(wù)辦學(xué)的初衷？”

臺上，靖陽公署領(lǐng)導(dǎo)巧妙地引出話題：“田大伯，劉家堰村小學(xué)，所有權(quán)歸屬誰呀？”

田家庵：“所有權(quán)永遠(yuǎn)屬于國家，屬于大家！”

臺下，又是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地委領(lǐng)導(dǎo)：“人生最強大的時候，不是堅持的時候，而是放下的時候。田大伯完成了華麗的‘轉(zhuǎn)身’。他就像俄羅斯神話中的丹柯，扒開自己的胸膛，把一顆燃燒的心，托在手上，去照亮高山、密林中的小徑和行人！”

主題歌聲起。

人生似母親，為你愛的人。

人生似父親，為愛你的人。

人生暨富足，世上有沒腳的人，

人生既豐衣，世上有凍餒的人，

人生是陪伴，世上有你幫到的人，

人生是攙扶，世上有你要幫的人。

人有十分，你做大事，

人僅一分，你做小事，

人生是付出，有力你樂助，

人生是給予，有錢你行善。

人生如春日，有熏風(fēng)煦人，

人生如秋景，有堅果奉人，

人生有希望，人人為一人，

人生有夢想，一人為人人。

前方山頭都橫行，留下足跡都前行，

世事黽勉須努力，生命負(fù)重更韌性。

揮汗瀝血獻(xiàn)桃李，“二園”讓我更美麗(學(xué)園、田園)。

181.一組鏡頭

盤山家，田家庵送上過年禮，大菜、小菜、年糕。

“大頭孩”甜甜偎著床，大冬天單褂、單褲、露膝蓋。

田家庵脫下棉衣，給甜甜披上。

仇盤山：“俺想要立冬回來。立冬上學(xué)，不勞動，一家人夠不上碗邊。”

田家庵：“花兒盛開在春天，讀書長進(jìn)在少年。伢兒長知識，就像蓋樓，一棟永遠(yuǎn)蓋不到頂?shù)拇髽恰！?/p>

仇盤山：“伢兒上學(xué)不收學(xué)費，老田頭是咋想的嘞？”

田家庵：“俺是‘特區(qū)學(xué)?！?。”

田家庵扛著犁，趕著牛，走向田園。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