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惠民
不點“秋香”點“桃花”——原創(chuàng)芭蕾舞劇《唐寅》人物塑造論
黃惠民
《唐寅》是蘇州芭蕾舞團十周年的原創(chuàng)舞劇,也是國家藝術基金2017年度的資助項目。此舞劇首演于2017年9月7日蘇州文化藝術中心大劇院,引起了舞蹈界的關注及觀眾的廣泛熱議……熱點在于此劇中的主要人物唐寅(唐伯虎)不是明末著名劇作家馮夢龍筆下的風流才子,也不是現(xiàn)代電影陳思思版的《三笑》和周星馳版的《唐伯虎點秋香》,以及郭德綱版的《三笑之才子佳人》中的搞笑對象。舞劇中的唐伯虎是一位懷才不遇、痛苦無奈的江南才子。唐伯虎的一生,舞劇是如此解讀的:“唐寅科場無辜受牽連而鋃鐺入獄,斷送了功名前程。他就此看淡仕途,放浪形骸。在最消極的時候,唐寅遇見了此生的沈九娘。唐寅決定與九娘一起逃離世俗,安居于桃花庵。寧王到蘇州以重金請其出山,唐寅再次被仕途所誘惑,投靠寧王。之后卻發(fā)現(xiàn)寧王圖謀不軌,唐寅的功名之夢徹底毀滅。他借酒裝瘋而裸露狂奔,用身體的力量爆發(fā)出對命運最有力的吶喊!而命運仿佛一直在作弄唐寅,沈九娘病故后,唐寅看穿人生無常,終于以一顆平常心等待著自己漂流到另一個世界。”那么,舞臺上呈現(xiàn)出的唐伯虎形象是否如此呢?首先我認為,整部舞劇的故事結構、舞美、燈光、服裝設計、音樂整合,以及舞蹈語匯構成了一幅現(xiàn)代的中國水墨畫;所謂現(xiàn)代水墨畫的特點就是“平中不平,不平當中平”?,F(xiàn)代芭蕾舞劇《唐寅》亦如此,以國畫技法中的“滲”,凸顯出唐伯虎的心靈世界和情感的變化。
《唐寅》劇照 (攝影:黃惠民)
舞劇編導李瑩、潘家斌認為:“在唐寅的生命里,既沒有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也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唐寅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江南書生……也許就是因為他的‘普通’,我們才更想要走進他、讀懂他?!蹦敲?,如何將現(xiàn)實生活中普通的人物塑造成感人的舞臺藝術形象,即:藝術家是如何來反映現(xiàn)實美的?我認為,這與舞劇創(chuàng)作者在塑造唐寅形象的過程中所采用的“聚象”形象思維有關,即把寓意深邃且動人心扉的感性形象集合起來,如舞劇中“煉獄思春、青樓邂逅、臨畫‘夜宴’、燕舞桃花、應招寧王、風雨落花、六如無常”。舞劇創(chuàng)作者將這些發(fā)生在唐寅現(xiàn)實生活中的故事組合在一起的目的,是讓舞臺上的人物形象更具有藝術個性且內涵深刻。如第一幕中的第一場“煉獄思春”,以“紅袍”“父母”來刻畫唐寅“科考舞弊”“仕途無望”“愧對先人”的內心痛苦。第二場“青樓邂逅”主要描述了唐寅“不平當中平”的情感線變化,當唐寅在煙花深處邂逅沈九娘時頓覺是上蒼對自己的“垂憐和眷顧”,因此面對愁云九娘繪畫《秋風紈扇圖》的題字是“秋來紈扇何當收,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贝藭r的唐寅還能心平氣和地保留著對仕途的眷戀和對改變命運的期待。但第三場“臨畫‘夜宴’”卻清晰地表達出唐寅多重變化的心靈世界,唐寅曾臨摹過南唐官方畫師顧閎中的作品《韓熙載夜宴圖》,此畫題材取自于顧閎中為了消除南唐君主李煜對自己的猜疑而在家中舉辦的一場燈紅酒綠、聲色肆意的家宴。唐寅在臨摹此畫時的心境正如舞劇編導李瑩所說:“在唐寅臨摹《韓》版的題詩‘梳成鴉鬢演新歌,院院燒燈擁翠娥。瀟灑心情誰得似,灞橋風雪鄭元和’中,我們看到了他在臨摹此畫時是如何的身臨其境……一句‘瀟灑心情誰得似’將畫里那個功成名就的狀元和畫外那個艷羨功名的唐寅自然而然地勾聯(lián)在了一起,從而產生臆念上的重合。”唐寅的感情之波瀾由“不平當中平”轉為“平中不平”:貪戀奢侈夜宴,再度欲求仕途。接著舞劇第二幕的“一場 燕舞桃花”“二場 應招寧王”“三場風雨落花”“四場 六如無?!敝械奶埔撵`世界的情感波濤再度起伏:“平中不平,不平當中平”。其實,芭蕾舞劇《唐寅》中的唐伯虎的舞臺形象開始并不完整或清晰可見……但觀摩完整部舞劇之后,閉目時會自然而然地再現(xiàn)出舞劇中的兩處情節(jié)與細節(jié):“裸體狂奔”“桃花散落”。前者讓人聽到了書生唐寅的腳步聲,后者讓人聞到了桃花的芬香。所謂“裸體狂奔”講述的是唐寅45歲時接到寧王的招聘書時,因天賜重返仕途良機而欣喜如狂,作畫題詩:“畫棟珠簾煙水中,落霞孤鶩渺無蹤,千年想見王南海,曾借龍王一陣風?!薄叭搜运篮筮€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笨墒翘埔チ酥蟀l(fā)現(xiàn)寧王圖謀不軌,便想奇招離去。如《明史》中記載:“察其有異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穢。宸濠不能堪,放還?!蔽枧_上,唐寅一路奔回桃花庵的腳步聲,慌張且鏗鏘有力,因為這是一個心有良知且忠君才子的腳步聲……
《唐寅》劇照 (攝影:黃惠民)
而“桃花散落”表達出唐寅的另外一種情感。如果說在舞劇第二幕的“一場 燕舞桃花”中唐寅的情感線是“不平當中平”:當唐寅舞弊案后又失去了第二任妻子時,青樓女子沈九娘的出現(xiàn)給了“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唐寅“又一春”。于是唐寅娶沈九娘為妻并選擇遠離凡塵去桃花庵自由生活。而“三場風雨落花”中唐寅的情感又是“平中不平”,因為唐寅在詩作《感懷》:“鏡里形骸春共老,燈前夫婦月同圓,萬場快樂千場醉,天上閑人地上仙?!钡奶覉@般的生活突然因沈九娘去世……使得心靈幾經折磨的唐寅木然凝視著滿樹桃花的散落……悲痛欲絕的唐寅最后為自己的人生寫下了萬古絕筆:“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如此跌宕起伏的情感波濤讓人覺得這是一部悲喜劇。何為“悲”?由于舞劇創(chuàng)作者“聚象”的形象思維塑造出了一位悲劇性人物唐寅,就如魯迅的《祝福》將“改嫁、做長工、阿毛被狼吃、捐門欄、當乞丐”等一些故事組合一起而塑造出了命運悲苦的祥林嫂這個藝術形象,舞劇編導李瑩、潘家斌的唐寅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亦如此。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形象思維又伴隨著自己的情感體驗,他倆雖然是夫妻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皆各自為歷史中的唐寅與沈九娘形象的塑造,或感動喜悅,或哀傷憤慨;有時甚至爭辯得“感情激動得沸騰”……盡管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差異但呈現(xiàn)于舞臺上的唐寅與沈九娘卻是兩人孕育中的藝術形象。這感情的投入如同一則傳說:一位雕刻家在創(chuàng)作海中仙女時,將全部心血與情感投入其中,仙女身上的每個部位雕刻皆一絲不茍,奇跡在他完成最后一鑿時出現(xiàn):大理石雕的海仙女有生命了。所謂“喜”,就是舞劇《唐寅》唐伯虎形象塑造的另一個亮點,即:舞劇結尾處的情景:赤身裸體的唐寅走向一片桃花林……這不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的桃花,也不是唐朝詩人崔護詩篇《題都城南莊》中的桃花,她是唐寅滿目創(chuàng)傷中的桃花,是離去的沈九娘,更是來年春天中的桃花,亦是美好明天象征性的桃花。如此這般,一個栩栩如生的生活坎坷且渴望希望的江南才子脫穎而出,他不是點秋香的唐伯虎,所謂唐伯虎點秋香是明末馮夢龍將明代小說家王同軌在自己的《耳談》中講述的一個蘇州才子陳元超點秋香的故事改變而成的。因為歷史中貧困潦倒的唐伯虎一生只娶過三位妻子,19歲的結發(fā)妻子徐氏,但唐寅25歲時其夫人病逝。后來又娶一位何氏妻子,卻在唐寅考場舞弊案受難時,該妻子扔下“若待夫妻相聚,除非金榜題名時”話語離他而去,直到36歲時唐寅娶青樓女子沈九娘為妻。因此,舞劇《唐寅》在塑造藝術人物形象時既遵循史實性,又掌握藝術創(chuàng)作的美學性,從而在舞劇人物的長廊里留下一位典型的男性藝術形象:“不點秋香,點桃花”的江南才子唐伯虎。
作者 舞蹈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