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章宏有一天邀我去剪子巷瞎子家去算命,我說命有什么好算的,我最煩別人在看電影時把結(jié)局提前說出來。章宏就最喜歡一邊看電影一邊把后面的事說出來,我最煩他這一點。
“去吧,據(jù)說老瞎子算得準得一塌?!闭潞暾f,“我們明天一早就去,爭取頭一個算。下午去,他算多了就不大準了?!?/p>
“明天?不上學(xué)了?”
“撒個謊,讓立新給我們請個假,就說我們拉肚子了。”章宏說,“偶爾撒撒謊,天大地大?!?/p>
章宏不是偶爾撒撒謊的問題,哪天他不撒七八個謊?他自己都說,不撒謊他就會拉肚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章宏家喊他,一起去瞎子家。
路上章宏問我有沒有吃早飯,我說當(dāng)然吃過了。章宏說:“算命之前要空腹,肚子里一有屎,算出來的結(jié)果就不太準?!?/p>
我說:“你還真想算呵?”
我們穿過了草巷、腰刀巷、梳兒巷,拐到剪子巷。上班的人都上班了,上學(xué)的人都上學(xué)了,巷子里寂靜少人。只有一個收破爛的扯著喉嚨在空蕩蕩的巷子里喊,“有破布爛棉花拿來賣!”
瞎子家門前有一棵石榴樹,上面結(jié)了許多石榴。我們進門前,章宏摘了兩只大的,一只塞在口袋里,一只拿在手上。說算命要錢的,沒有錢,起碼要帶些吃的用的。
門朝北,進門是一間堂屋,里面三張長板凳上已經(jīng)坐了五個人。一看都是來算命的。地上都擺著東西,京果粉,炒米,雞蛋,還有一只老母雞。
沒想到這么早,還是晚了。
章宏對那幾個人說:“爺爺奶奶大伯大嬸,能不能跟你們商量一下,我們請了一堂課假來的,馬上還要趕回學(xué)校上課,能不能讓我們先進去?救人一命,如造七級浮屠?!?/p>
那幾個人都笑,說,好好好,讓你小把戲先算。
等西邊屋里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章宏和我便進了屋。
“把門關(guān)上。長尾巴呵?怕尾巴被門夾住呵?”說話的是坐在一張圈椅里的老瞎子。老瞎子我見過,白白臉皮,塌鼻子,招風(fēng)耳,身材高大,臂長腿長,滿嘴黃色長牙。眼眶深陷,眼皮快速地抖動著。
我回身關(guān)上門,章宏在瞎子對面的方凳上坐下。把石榴放在兩腿間。
“你們曠課,就為了偷我的石榴?”
啊?老瞎子果然厲害!沒眼睛,一句話居然說破了這么多事情!
章宏縮著脖子看我,好在他反應(yīng)快,把一只石榴放在瞎子身邊的茶幾上,說:“我們看到你的石榴熟了,幫你摘下來。你不是眼睛看不見嗎?我們喜歡做好事不留名?!?/p>
老瞎子笑,說:“算命哪有兩個人一起算的。天機不可為旁人知曉。你們要一起算?”
章宏說:“無妨無妨,他是我拜把子的弟兄?!?/p>
“你們要算什么?”老瞎子端了茶喝。
章宏說:“老師傅不急呵,我要算的比較多。頭一個,我能活多大?”
“不好說。這個我算不了?!?/p>
“我是怎么死的?生病疼死的,還是地震被壓死的,還是吃肉撐死的?”
瞎子笑出聲,一口大黃長牙:“吃石榴撐死的?!?/p>
章宏也笑,說:“正正規(guī)規(guī)的,老師傅請嚴肅認真點呵。我天天做夢,說我站在百貨商店的樓頂往下跳。其實我根本不想跳,誰想跳樓呢?又不是自絕于人民的反革命。跳樓的是我家大伯,我們家跟他家又不來往,我學(xué)他干什么呵?”
瞎子說:“你不會跳樓,你可以活到八十,運氣好,多做善事,可以活到八十五?!?/p>
“干什么工作?我做夢經(jīng)常做到在大街上拉板車?!?/p>
瞎子的眼皮飛快地抖動,右手的大拇指捏著小指。說:“我看到兩個你。一個,跟我一樣,幫人算命;一個,當(dāng)了干部,穿中山裝,在臺上發(fā)言講話?!?/p>
章宏說:“我有沒有可能當(dāng)兵呵?”
老瞎子說:“你先把錢付了好不好?五分一算?!?/p>
“好好好,”章宏從口袋里掏出二分錢硬幣,放在茶幾上。
老瞎子沒摸那枚硬幣,說:“五分,不是二分!”
章宏說:“對不起老師傅呵,我只有二分。等我當(dāng)了干部,補給你五塊!”
老瞎子說:“好了,該你的同學(xué)了。你就這樣了。我告訴你吧,你以后會找三個老婆。這就是你今天來真正想要算的。我沒說錯吧?”
章宏縮著脖子吐出舌頭,慢慢從凳子上站起來。
我沒坐到凳子上,我根本不想算命。我看到墻上掛著一把二胡,我想如果要讓我說心愿,大概只有兩個:一個是把百貨商店那把最好的蟒皮二胡買下來,再一個是跟班上的女生白玫在一起。但是,這兩個心愿有什么可說有什么可算呢?毫無希望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
我說我沒想算命。我和章宏走出這間屋子時,瞎子在我們身后說:“那個沒偷石榴的小孩,我可以告訴你,你以后也不要給人算命,你的命沒什么好算,太一般,平平常常。大多數(shù)人什么樣,你就是什么樣。撐不死,也餓不死?!?/p>
出了瞎子家,我們在街上瞎逛,我在百貨商店樂器柜臺看了那把二胡,章宏蹲在賣皮夾子的柜臺看了半天皮夾子,還讓營業(yè)員把一只深藍色的皮夾子拿出來看。那只皮夾子上印著南京長江大橋,很漂亮的皮夾子,很貴,要兩塊錢。章宏說他做夢夢到最多的,一是白玫,一就是這只皮夾子。
我要回家吃午飯,章宏說他不想吃飯,他想到學(xué)校北邊的桑林去玩。說反正撒過謊請過假了,要把撒謊的效率用到最大限度,不如下午也不去上課了。
于是,我們餓著肚子去了桑林。
桑林一望無邊。這里的桑樹跟一般的桑樹不同,是很正規(guī)的蠶場的桑樹。不高,葉子肥嫩。章宏一邊走,一邊采摘桑葉,往口袋里塞。我問他,你又不養(yǎng)蠶,摘這么多桑葉做什么。章宏說,白玫養(yǎng)蠶,摘了送給她不是好嗎。
“好東西,要早下手,晚了,就被旁人搶去了?!闭潞暾f,“你不想白玫呵?從來沒聽你說女生?!?/p>
我說我不想。
“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就是虛偽。白玫那么好看,你不想?我就天天想,書直接看不進去。你看人家德勝,天天寫情書,塞紙條給白玫。說不定哪天白玫就上他狗日的鉤了。我們也要大干快上,不能落后。”
我說:“德勝怎么可能得逞?一個留級生。白玫成績那么好?!?/p>
章宏說:“那依你之見,班上誰能得逞?”
“誰都無法得逞?!蔽艺f。
“我呢?如果我也給白玫寫情書?你看我有沒有機會?”
“你也沒戲?!?/p>
“何以見得?你又不是算命的?!?/p>
“反正不可能。誰也沒希望?!蔽艺f,“除非班上有白朗那么優(yōu)秀的男生?!?/p>
“你簡直是胡說加八道!白朗?白朗是白玫的哥哥。哪有兄妹好的!”
“我的意思是別人像白朗那么優(yōu)秀,又不是說白朗和白玫兄妹兩人結(jié)婚?!?/p>
我們說著,走到了江邊。沒想到的是,我們剛剛在說白朗,就在江邊看到了白朗。
白朗是學(xué)校的名人,比我們高兩屆,成績好得要命不說,體育也好,跳高冠軍,排球隊隊長,航模隊隊長。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白朗長得帥極了,有點像后來電影里看到的馬龍·白蘭度。白朗在學(xué)校里走,在街上走,都會有一幫女生跟在后面。我每回看到白朗,都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泡屎。
江邊是一大塊空地,平整的江灘。白朗和一個女生在江灘上弄航模。那個女生簡直是丑,又矮又胖,還矯情。白朗控制著遙控器,這個女生手舉木頭飛機奔跑。她也不曉得自己的嗓音有多難聽,也不管我們已經(jīng)走到近處,聲振林木響遏行云地大喊大叫:“白朗白朗,你老叫我跑,我渾身都濕透了,全是汗。你也不管!”
白朗說:“你速度太慢了,鴨子跑得都比你快,又不會控制遙控器。再跑快一點!今天爭取飛起來?!?/p>
我們走到近前,章宏說:“我來跑好吧?我跑得快?!?/p>
白朗不認得我,卻認得章宏,說:“你不是那個誰嗎?我妹妹的同學(xué)。”
章宏說:“是是是,就是我,我是白玫的同學(xué),章宏?!?/p>
“你們不是有課嗎?”
“是有。我拉稀,請假了?!?/p>
“拉稀你還有勁跑?”
章宏說:“無妨無妨。我跑得快,白玫曉得的?!?/p>
白朗把航模遞到章宏手上,告訴他如何如何拿好,怎么跑,什么時候撒手。“角度,力度,時機,一定要把握好呵。這東西不便宜,摔壞了就麻煩了。”
章宏把口袋里的桑葉掏出來,放在地上,說:“這些是送給白玫的,白玫不是喜歡養(yǎng)蠶嗎?你帶給她好吧?”
白朗說:“家里的桑葉都堆積如山了,都是她同學(xué)送的。”
章宏說:“不要緊,給蠶吃,蠶不是金魚,不會吃撐死?!?/p>
說著,章宏脫了衣服,上衣全脫了,光著上身。他瘦,一根根肋骨在皮下清清楚楚頂出來。
風(fēng)突然大起來,章宏頂著風(fēng)跑,他跑得真是快,上體育課從來沒見他跑這么快過。跑著跑著,白朗大喊一聲“放!”,章宏把航模往前上方一扔,木頭飛機飛起來,飛起來,在天空盤旋,繞到江上飛,江上有一些白色的鷗鳥在飛。
然后,就見這只飛機一頭栽進了江中,隨著江水漂遠了。
這次狂奔,飛機是飛起來了,而章宏卻扭傷了腳,腳踝腫得像石榴一樣大?;丶业穆飞?,章宏把手搭在我的肩頭,一步一呲牙。
“不知道白朗會不會把我的桑葉帶給白玫?”
我說,應(yīng)該會的。
章宏說:“郭平你說,如果我成了瘸子,白玫還會不會喜歡我?”
“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會曉得!”我說,“不過,從邏輯上說,瘸子,白玫大概不會要。”
“我他媽最恨邏輯!邏輯全是廢話!”章宏說:“我寧愿相信命?!?/p>
“瞎子說你有三個老婆呢?!蔽艺f,“白玫應(yīng)該是第一個了?”
“也不一定?!闭潞臧咽謴奈壹缟夏米?,右手大拇指掐著小指頭,雙眼往上翻,眼皮飛快地抖動著:“你別急,且容我算一算?!?/p>
懸 棺
氣象山本來與我們學(xué)校的后山連在一起,因為開路分成了兩座小山。這條路通往鄉(xiāng)下,一路上有許多小河,可以釣魚游泳。氣象山比我們的后山大得多,上面有個氣象站,還有大片的桑林。桑樹中有不少墳包,我們在氣象山上玩,偷桑葉,打彈弓仗。玩累了,就倚在墳包上休息。
聽人說,墳里往往有好東西,金銀財寶,蛐蛐兒也狠,但是墳里有蛇,毒蛇,我的朋友還沒誰敢動手挖墳取寶逮蛐蛐兒的。總是有點瘆人。
夏天,氣象山也破山開路了。當(dāng)然,有的墳被挖開了。這一挖,墳就在半空中,棺材也在半空中。一天我們?nèi)タ崔r(nóng)民挖墳。有一個墳被挖開,農(nóng)民用鋤頭、撬棒開了棺材,里面有一只陶瓷罐。一個人把罐子捧出來,放在地上,一鋤頭砸碎了。罐子里都是袁大頭銀元。果然棺材里有寶貝!旁邊幾個農(nóng)民上去就搶,在地上打成一團,后來掄起鋤頭打,頭破血流。
下午的太陽曬得人要化,我們眼睜睜看著白花花的袁大頭被搶完了,心情郁悶。
章宏說:“不行,要想辦法?!?/p>
我問他有什么辦法。
章宏說:“回家拿家伙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p>
我們分頭回家找工具,也就半個多小時,各人帶了家伙回到氣象山。章宏拿的是一把工兵鏟,立新拿的是一把大鍬,我拿的是一只捅煤爐的鉤子。章宏說,你這個東西有什么用,只能捅死鬼的屁眼。
我們仰著頭看懸在半空露出一截的棺材,氣味不大好。章宏說:“這么高,夠不到,還是你這把鉤子好用,你給我,立新蹲下來,我站你肩上,這樣夠得到。我用鉤子鉤鉤看,農(nóng)民沒文化,袁大頭算什么值錢東西?真值錢的是祖母綠。祖母綠一般都在死人的嘴里含著?!?/p>
立新蹲下,章宏站在他肩頭,立新扶著土慢慢站起來。閉著眼睛說:“你快一點呵,我堅持不了多久?!?/p>
我一扭頭,看到幾個公安員往這邊走,連忙低聲道:“快跑,來公安了!”
立新一扭身子,章宏一歪,一頭摔到地上。呲牙咧嘴,想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公安員已經(jīng)走到跟前。
“哪個學(xué)校的?”三個公安員中個子最高的那個說,“別跑!”
我和立新不說話。章宏揉著后腦勺說:“三中的。”
“叫什么名字?”
“劉大華。”
我暗自叫好,我們是一中的,劉大華是以前我們的小學(xué)老師。章宏到底還是機智!
“有人報告說這里發(fā)掘到了銀元。銀元呢?”公安問。
章宏說:“銀元?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剛來的?!?/p>
“想干什么?”
“捉蛐蛐兒呵?!?/p>
“這才幾月,就有蛐蛐兒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章宏說,“好蛐蛐兒能過冬的?!?/p>
我剛想?yún)R報農(nóng)民搶銀元的事,想想不對,這么說,等于章宏說的是假話了。我向來遇事沉不住氣,不像章宏和立新。
還好,公安員沒再為難我們,放我們走了。
我們一人拿著一把工具,爬上山,繞過氣象站白色的欄桿,坐在一塊草地上。東邊的山下都是農(nóng)田,有一些閃閃發(fā)亮的小河。
章宏說:“今天怎么這么倒霉!出門就撞到鬼?!?/p>
我和立新不說話,無話可說。
“你們說,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 章宏說,“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立新的老子趙磊被斃了,我扭頭看立新,我想他應(yīng)該對這個問題有自己的見解。
但是立新耷拉著眼皮,沒有說話的意思。
章宏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你們說,我們既沒有愛情,也沒有自由,只有最不值錢的生命,活著有什么意義?”
我說:“你怎么沒有自由?我看你自由得很?!?/p>
章宏說:“我自由?連他媽杜前都管我,動不動就讓我抄《反對自由主義》。一個小班長都管我,這還叫有自由?”
正說著,我們突然看到山下有一條小黑狗,很小的狗,肥嘟嘟的。
章宏翻身起來,飛快地沖下山,我和立新也跑下山。章宏抱起那只小狗,那只小狗跟他很親,不住地用舌頭舔他。
章宏說:“這條小狗我要了。你們說,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好?”
我說:“就叫它自由,不是很好?”
章宏想了想,說:“不好。我叫它杜林?!?/p>
“杜林?”
“對,就叫它杜林?!闭潞暾f,“杜林是杜前老子的名字。我就叫這條狗杜林。杜林杜林。哈哈。”
忙了半天,總算有收獲,我們高興起來。章宏抱著狗,我們翻過氣象山,往家走。經(jīng)過咪了家時,章宏敲門把咪了叫出來,把“杜林”給咪了看,說他家地方小,不適合養(yǎng)狗,要把“杜林”寄養(yǎng)到咪了家。咪了也喜歡這條狗,問章宏:“杜林不是恩格斯批判的嗎?”
章宏說:“不是那個杜林,是杜前的老子。杜前的老子就叫杜林,有線電廠的廠長。恩格斯哪有興趣批判他?”
咪了說:“你用杜前父親的名字給狗起名字,不妥吧?”
章宏說:“那就算是恩格斯批判過的那個杜林好了。恩格斯批判過的人,不是狗是什么?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我們在咪了家院子里跟“杜林”玩了一會兒,咪了找了吃的給“杜林”吃?!岸帕帧笔菞l聰明的狗,很快就知道“杜林”是它的名字,誰喊“杜林”,它就跑向誰。
出了咪了家,我們在腰刀巷碰到了杜前。杜前肩上扛了一袋米,手里拎了一壺油。杜前是個大個子,臉長得像螞蚱。他是老師的跟屁蟲,我們都不喜歡他。但是杜前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魏體。班上的大字報、黑板報都是他和白玫抄。我們都不喜歡杜前,我們看到他跟在班主任身后,看到他和副班長白玫談班級工作就心里有氣。我們不跟他說話。
沒想到杜前開口跟我們說話了,“你們勞動呵?”他看到我們手里有工具。
杜前跟我們說話,出乎我們的意料。章宏說:“對呵,勞動。自覺勞動。氣象山那里不是在挖路嗎?”
“是嗎?”杜前說,“那明天放學(xué)我也跟你們?nèi)ズ脝???/p>
章宏說:“那里有棺材,你不怕?”
“棺材怕什么,人都是要死的。”杜前說,“明天一定喊上我呵?!?/p>
等杜前走遠了,章宏說:“今天真是出鬼了,杜前跟我們說話了。我們不是他反對的自由主義分子嗎?”
第二天,我們剛到學(xué)校,班主任何老師就宣布,杜前的班長職務(wù)被免了。由咪了當(dāng)班長。
“難怪!”章宏下課說,“原來他知道自己要被免職才跟我們套近乎的。他沒犯什么錯誤呵,怎么被罷了?”
咪了悄悄跟我們說,聽說是杜前的爸爸犯了錯誤。
“什么錯誤?不是跟立新的爸爸一樣貪污吧?”章宏問。
咪了說:“不知道,反正聽說是犯了什么錯誤。我們不要搞封建,杜林是杜林,杜前是杜前。我們要團結(jié)每一個同志。平時更要多關(guān)心杜前?!?/p>
章宏說:“對對,他已經(jīng)跌倒了,我們就不要再踏上一只腳了。下午我們帶他去氣象山?!?/p>
放學(xué)了,我們五個,我、咪了、立新、章宏,還有杜前,一起去氣象山。路上,杜前的樣子有點沮喪。我們都明白,他剛被罷了官,心情不好。
到了正在挖的大路那里,我們看到又一個墳被挖開了,十幾個農(nóng)民圍在那里,正準備開棺材。其中兩個頭上還纏著紗布,大概是頭一天搶寶貝打架的結(jié)果。
那口棺材整個側(cè)面都露出了,木頭很粗壯,一個農(nóng)民腰里系著麻繩,吊在半空,用鋤頭猛刨棺材板。木板很結(jié)實,刨了半天也沒刨開。但終于還是被刨開了,看到了里面的骷髏頭和白骨架子。
那個人用鋤頭扒拉著骨頭,說,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骨頭。
“棺材倒像是有錢的,沒想到?jīng)]有寶貝。”那人懸在半空說。
下面一個人說:“你把骨頭扒出來,看看仔細。”
上面的那個人用鋤頭在里面扒拉,骷髏頭和骨頭架子呼拉拉往下掉。
下面的眾人說,這個棺材的時間久了,肉都爛光了,干干凈凈。
沒有寶貝,所有的人,包括我們都很失望。
天氣跟頭一天一樣,晴朗無云,滿天的藍,能聞到桑葉和泥土的味道。
我們爬上山,繞過氣象站白色的欄桿,坐在一塊草地上。東邊的山下都是農(nóng)田,有一些閃閃發(fā)亮的小河。四處安靜得令人窒息,我們都找不出話來說。
后來還是咪了開了口:“你們說的勞動,就是來看棺材呵?”
章宏說:“考古不也是一種勞動?”
咪了說:“這些棺材不知是什么朝代的,要是有墓碑就能知道了。”
章宏說:“你們說我們?yōu)槭裁醋蛱靵砹私裉煊謥砹??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到這里來見鬼?昨天我心情就不好,今天又來心情更不好。神經(jīng)病呵!”
杜前說:“人都是要死的。只不過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輕于鴻毛。”
章宏說:“你說,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
杜前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話來回答章宏。
正無聊著,立新手一指遠處,說:“那里好像有人?!?/p>
我們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了一男一女在遠處的桑林里走,手拉著手。
章宏眼尖:“是高二的馬凱和王麗!他們搞對象!膽子真他媽太大了,就這么大鳴大放的。”
馬凱和王麗走著走著,低下身,看不到了。
“走!過去看看!”章宏說。
于是,我們彎下身,頭低到桑樹以下,悄悄地往馬凱他們的地方潛行。直到接近了目的地,我們才匍匐在一座墳頭后面,大氣也不敢出地聽另一座墳頭后面?zhèn)鱽淼乃麄兊拇⒙暋?/p>
太陽無聲地照耀四野。我想,關(guān)于活著的意義的問題,不知章宏是不是有了答案,反正我是覺得只要活著,就挺好。
仇人相見
下午四點,周英和他老婆走出江濱醫(yī)院門診大樓。周英說他肚子疼得厲害,他老婆扶著他坐在葡萄架下的長椅上,讓他歇一下。
“這事不好弄了。”周英彎著腰,兩只手臂撐在腿上。
“有什么不好弄?”
“主任不是說嗎,會診的結(jié)果不好?!?/p>
“該吃藥吃藥,該開刀開刀。瞎想有屁用。”
“開刀。就是開刀。主任說這個刀他們沒有把握,最好請朱群來會個診,最好由朱群來開這個刀?!?/p>
“撞到他手上了。”周英老婆說,“這么大個醫(yī)院,非要請康復(fù)醫(yī)院的人來開刀?”
“他手藝好,都說他手藝好。”
“你也是,誰叫你成天斗狠。你斗狠也不分人,醫(yī)生也打?,F(xiàn)在好,落到他手里了。”
“我看到他就來氣。一個老爺們,成天沒屌事,抱個琵琶彈,捏個女人嗓子唱?!?/p>
“他唱他的,又不犯法。你打他,你把他的手都扭斷了,好,現(xiàn)在來報應(yīng)了。”
周英扭了兩下脖子,抬頭看葡萄架:“還不是為了周喜?周喜就好惹事。”
“你這個弟弟,不是我說,成天不干正事,練練練,膀子練粗了,只會打架。你當(dāng)哥哥的,還幫他?!?/p>
“老子娘死得早,那時他才一歲不到,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他也可憐。沒有老子娘,不練,不更要被人欺負?”
“朱群家的貓欺負周喜了?把人家的貓剝了皮?!?/p>
“那只貓?zhí)},成夜的叫,叫得人沒法睡。你不是也恨,也說要弄死它?”
“我是說說拉倒。我們家的狗不也叫,還咬人。朱群家女兒就被咬過。鄰居有意見,不也沒哪個弄死它?”
“哪個敢弄死黑背?膽從屁眼里屙了!”周英說,“貓倒不是多了不得的事,主要是把他的手扭斷了,這是個事。他肯定懷恨在心。當(dāng)時他不是說嗎,總有一天我會落在他手里?!?/p>
“你老子娘都是肚子里長東西死的吧?”
“我媽不是,我老子是。我媽是食道癌。我們家好像有遺傳?!?/p>
“看病還是要找好醫(yī)生,我媽那個病,就是朱群開的刀,現(xiàn)在不好好的?!敝苡⒗掀耪f,“我看,還是跟人家打打招呼,送點香煙,上門賠個不是?!?/p>
“他愛干凈,不抽煙。家里弄得跟他媽醫(yī)院似的。這個刀,他不開就好不了了?我還真不信這個邪!”
“你較這個勁做什么?你這是跟哪個過不去?那就買盆花給他,他喜歡養(yǎng)花。我們把煙給馬德彪,跟他換盆好花,再把花送給朱群?!?/p>
“馬德彪?馬德彪也是男不男女不女的,跟朱群一樣。”
周英的肚子又疼起來,兩只手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喊。
他老婆說:“你這樣子,我害怕?!?/p>
“害什么怕!老子生病不怕,倒是怕朱群給我開刀時下黑手。醫(yī)生要弄點什么鬼名堂,你還真沒辦法。他懂,你不懂。弄得不好,一刀下去,叫你死不了活受罪?!?/p>
“其實朱群人是好人,以前還問過我,要不要他幫忙找好醫(yī)生看看不能懷孕的毛病。他說最好你也看看,有時候不能生小孩是男人的問題。”
“他這是幸災(zāi)樂禍。我們生不出小孩,關(guān)他屌事!”
“你就是喜歡把人往壞處想。怎么疼成這樣,我們回家吧,回家躺躺。下個禮拜一動手術(shù)。你還是叫周喜去找馬德彪吧。命要緊。”
“死了拉倒。不就是死嗎?哪個不死?”
“行了行了,說這些沒用的屁話?!?/p>
周英周喜家跟朱群家是鄰居,都住腰刀巷。這一片好幾戶人家以前都是朱群家的,朱群的祖上是中醫(yī),家業(yè)不小。后來不少屋子充了公,給別人占了。朱群家有個小院子,院子里長了不少樹,一棵老杏樹隔年就會結(jié)許多杏子。朱群下了班,喜歡坐在杏樹下的石鼓凳上彈琵琶。手被周英扭斷以后,琵琶不彈了。
因為只有一墻之隔,從周英家的院子可以看到朱群家的杏樹。今年是大年,此時,杏樹上已結(jié)了滿滿的杏子,黃澄澄的。
周喜在院子里練石擔(dān)子,光著膀子,渾身的肌肉。周英的老婆燒好了飯菜,喊周喜進屋吃飯。她對周喜說:“你哥哥這回倒霉了。又不肯讓朱群開刀。都是你,成天不省事惹禍。”
周喜說:“那怎么辦?我勸勸我哥?!?
“你哥要是開不好刀,這輩子就完了,我也完了,你也完了。”
“哭什么哭?”周喜說,“我去朱醫(yī)生家磕個頭賠個不是不就解決了?”
周英老婆破涕為笑:“你比你哥心寬,就是嘛,說句軟話救自己的命,合算。”
“賠不是有用嗎?他的手都被我哥弄折了,琵琶都彈不成了,不恨?”周喜說。
“先吃飯吧。你哥飯都吃不下去了?!?/p>
兩人進了屋。他們的屋子很小,只有一間,中間拉了個布簾子,里面是周英夫妻倆的床,外面是周喜的床,還有一張靠墻放的飯桌。墻上掛著兩張照片,是周英周喜的父母。
周英彎著身子,面朝墻躺在床上。周喜喊他吃飯,他說不吃。
周英老婆和周喜吃飯。周喜說:“我和我哥的年紀都比我爸我媽大了?!?/p>
“大了,要有出息才叫大。”
“我哥說我爸我媽太老實,總被人欺負。碼頭工人,扛大包的,話不會說,一身病,被人看不起。”
“朱醫(yī)生人其實不錯,從來沒看不起人。黑背咬了他女兒,他不還給黑背看過病。黑背通人性,最喜歡給它看病的朱醫(yī)生?!?/p>
周英的大狼狗黑背坐在桌下,低垂著頭,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但是他手斷了,就不同了。他不是說總有一天我們會落在他手里嗎?骨子里,他還是看不起我們。”
周英又在床上“哎喲哎喲”喊了。
“醫(yī)生說,再不開刀就遲了?!敝苡⒗掀艁G下碗筷,又要哭。
周喜也丟下碗筷,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
“你到哪里去?”周英老婆問。
“去隔壁磕頭呵。”
正說著,黑背突然沖到門口,又是叫又是搖尾巴。
門口進來的是朱群,他敲了敲沒關(guān)的房門,走進屋子。
“朱醫(yī)生?!敝苡⒌睦掀耪f。
“朱醫(yī)生?!敝芟舱f。
朱群手里拎著一籃杏子,放在地上。走到周英的床邊,說:“落在我手里了吧?”
周英的老婆說:“我們對不起你呵朱醫(yī)生?!?/p>
“行了行了,說這些沒用的屁話?!敝烊嚎粗苡ⅲf,“疼得厲害呵?”
幾朵白云
標(biāo)準件廠的三個聾啞人引著三個盲人走在街上,他們?nèi)S里上班。
“今天天氣好呵,天上云都沒有?!泵と藦埥f,他是個五十多歲的人,穿了件嶄新的工作服,臉上都是笑。這幾個盲人都愛笑,而張江是笑的源頭,他愛說笑話。
“你又看不見,怎么知道天上沒有云?”盲人季明說,“你總是想表現(xiàn)自己,說些不可能的事,證明你有本事。”
“現(xiàn)在有了一朵云。一朵烏云。”張江說。他牽著聾啞人的胳膊,季明牽著他的胳膊,牽著季明的是季明的老婆吳珍。她也是一位盲人。
“一朵?還烏云。你說說,東南西北,在哪邊?”季明說。
張江笑,說:“在你心里。跟我過不去的人,心里就有烏云。”
吳珍捏丈夫的胳膊,說:“他是鐵嘴,你說不過他?!?/p>
張江說:“我也就是個嘴硬。嘴硬有什么用呢?連個老婆都討不到。要別的硬才行。像你們家季明,拳頭硬,心腸硬,雞巴硬。廠里哪個女的不喜歡他?也只有你眼睛不好,看不見他跟她們做的好事?!?/p>
張江人輕,季明一用力,一只手差點把張江整個人拎起來:“再胡說,把你扔到運河里喂王八!”
走到四岔路口,他們停下來。張江說:“左手路上停著輛卡車,右手斜對過有一幫中學(xué)生。他們剛剛過了馬路,往南邊去了。全都是男孩。走路咚咚的。好像是去勞動,手里有家伙?!?/p>
“公雞頭就是不省事。”季明說。
張江說:“你家那個公雞頭心地不錯,就是有點不知輕重,以后有苦吃?!?/p>
“你多教教他呵,他聽你的?!?/p>
“不對,”張江突然停下腳步,“我們?nèi)ヒ惶梭w育場?!?/p>
“你又怎么了?神經(jīng)。去體育場干什么?不上班了?”
“不對,”張江說,“你兒子在那里?!?/p>
“你耳朵長?能聽到我兒子在體育場?今天他們學(xué)農(nóng),一早帶著杠子出門了?!?/p>
“我說在體育場就在體育場。”張江說。
這是一中的春海和三中的黑子第三次約架了,前兩次,快拳春海和重拳黑子打了個平手。這一回,他們約的是群架,兩邊各出十個人,上午八點在體育場開戰(zhàn)。這個時間,體育場陰雨球場旁邊的空地上通常沒什么人。
春海家是軍分區(qū)的,籃球打得好,人也帥,喜歡跟女生哄。照說他跟黑子一個城里一個城外,各霸一方,井水不犯河水,不會有打架的事。只因為兩個學(xué)校的一次籃球賽,三中輸了。黑子的一個手下跟一中的學(xué)生打架,這才有了春海跟黑子的單摽。也就是一對一,旁邊的人不得參與。
春海跟黑子都是有名頭身份的人。他們約了一天單摽。請了名流周英周喜做仲裁。那次的結(jié)果,是黑子的臉上連挨了春海三拳,而他一拳也沒打到春海。春海的拳太快了。
黑子不服,要求再約。并且這一次不要仲裁,兩人相斗,不限時間,直到一人倒地服輸為止。
第二次,約定的地方在小碼頭,江邊的一條船上。那條船很小,人站上去船晃得厲害。春海站不穩(wěn)拳不準,被船工的兒子黑子一記直拳打到江里。
本來一比一,不分高下,大家也都算有面子。但是黑子的手下二肥到軍分區(qū)看露天電影時用彈弓打軍分區(qū)的一個女生,黑子也去看電影的。春海叫二肥道歉,二肥不肯,說:“你管得著嗎?是你老婆呵?”春海對黑子說:“你的人跟他媽畜生一樣。你們小碼頭的人都他媽跟畜生一樣。”這話黑子聽了當(dāng)然受不了,當(dāng)即對春海說:“你們軍分區(qū)的就他媽的是人上人?有種你們出十個,我們出十個。帶家伙。明天體育場見。死一個算一個!”
“好?!贝汉Uf。
當(dāng)晚,春海一家家跑,把人喊到外面,商量第二天的部署。主力家伙是工兵鏟,長短合適,攻防皆可。
史兵說:“不曉得對方會帶什么,他們喜歡用木棒。一寸長一寸強,木棒比工兵鏟長,弄不好我們會吃虧。我看最好戴上鋼盔,把頭部護好。”
春海說:“木棒長怕什么?你們給我記住,一定要快,快一點殺近身,他們越長越不好用。史兵、孟新你們再帶上槍刺。看情況用和不用。小碼頭的人不要命,萬一不對,就跟他們玩命。絕對不能退,這次不是誰贏誰輸?shù)氖虑椋覀円獮檐娙说臉s譽而戰(zhàn)。再就是,要有陣法。一個對一個,我們未必是他們的對手,但是,我們的專業(yè)性比他們強,要勝在陣法上。我教你們一招,上去就一齊蹲低下來,拿鏟子砍他們的腿。頭不要砍,我哥把人的腦袋砍了半個,現(xiàn)在還在牢里呢。史兵你跟我兩人對付黑子,我佯攻他的頭臉,你砍他的小腿。把他放倒了,這群畜生就拉倒了。二肥這次一定要給他好看,孟新、呂八一步子要練一下,他轉(zhuǎn)身慢,要一下子繞到他背后。要記住,不可戀戰(zhàn),黑子一倒,我們就跑。”
史兵說:“黑子好像從來不帶家伙的,他喜歡赤手空拳。我們帶這些要命的家伙,就是贏了,是不是也有點不對頭?”
春海說:“帶家伙這話,你難道沒聽他說呵?我說他畜生,他還跟我們赤手空拳呵?我看,還是帶上鋼盔更好。黑子骨子里極兇殘,一般人打架,不過想把人打倒,他是想把人往死里打。所以,黑子會成為小碼頭的霸王。”
史兵說:“對對,要做好心理準備,這是一場惡戰(zhàn)。你們曉得嗎?黑子的老子娘都是盲人,瞎子。他老子成天練馬步?jīng)_拳,力大無比,就這么左一拳右一拳的呆拳,但只要一拳,就讓你下半輩子在床上躺著了。黑子的拳法就是他老子傳的?!?/p>
“他爸他媽真是盲人?”
“聽說他親生父母是船上的,把他扔了。盲人是領(lǐng)養(yǎng)他的。養(yǎng)父母?!?/p>
春海跟史兵要了根煙,孟新給他點上火,他抽。
史兵說:“這種狗日的,苦出身,最他媽兇殘?!?/p>
春??人粤艘魂?,說:“當(dāng)時他應(yīng)該代二肥道個歉,道個歉,什么屌事都他媽沒了。散了吧,不說這些了?;丶?!明天七點半在大門口集中。家里人要問,就說明天軍訓(xùn)?!?/p>
晚上,黑子吃過飯、洗過碗,看他爸他媽洗了腳,把洗腳水倒進江里。
“爸,你今天怎么不練拳就上床了?”黑子問。
季明說:“天下下雨,渾身骨頭疼。你回頭去看看張伯伯,這種天氣他的腰肯定疼得不得過?!?/p>
黑子說:“今天雨不是停了嗎?明天肯定是個好天?!?/p>
季明說:“那就明天再練。你最近沒跟人打架吧?”
“沒呵,怎么了,你問這個?”
“只要你說話聲音軟,忙著做家務(wù)活,我就怕你是又打架了?!?/p>
“沒的事,你想多了?!焙谧诱f,“你們早睡,我去一下張伯伯那里?!?/p>
黑子出了門,走到水閘那里,等二肥他們。空氣中都是辣椒酸菜燒魚的味道,這一帶住的大多是船工,家家平常吃的東西都是辣椒酸菜燒魚,主食多半是煎餅。季明說吃煎餅的人骨頭硬。
剛出梅,今年雨水特別多,整個梅雨季節(jié)幾乎天天下雨。江水漲得很高,十天前江堤出過險情,好在有軍人和民兵日夜防護,沒有決堤。
黑子看到兩個人走過來,是關(guān)虎和“錐子”。
“二肥他們呢?”黑子問。
“二肥他爸又在家打他媽?!标P(guān)虎說,“二肥送他媽去醫(yī)院了?!?/p>
錐子說:“二肥說他明天去不了了。棺材頭也說他明天不去了。他爺爺明天去醫(yī)院住院,痔瘡,屁股爛了個大洞,半個屁股沒了?!?/p>
黑子說:“都他媽叛徒。不去就不去吧,你們呢?不想去也不去。我一個人去?!?/p>
關(guān)虎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刀來:“不去是孫子!剛磨過了。頭掉了,二十年后不又是條好漢!”
黑子歪了歪嘴,說:“就這么說了,不為別的,為我們自己?!彼噶酥搁l下不遠處的地方說,“我去張大伯家?!?/p>
說完,黑子沿著石頭鋪的小路,去了張江家。
張江一個人住,他一直一個人。有些不方便的事情,要么鄰居來幫幫,要么黑子會幫著做。張江家的門連鎖都沒有,他說他沒什么好給人拿的。
黑子才推門,坐在床上的張江就開了口:“‘黑子來了?”
黑子想,張大伯的耳朵實在比狗都靈,他說:“來了。”
“你來做什么?”
“我爸讓我來看看你,說最近雨多,你的腰不好?!?/p>
“是呵,這個鬼天氣?!?/p>
“腰不好,你不躺著?”
“我想事呢。躺下來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站著和躺著都不能想事,只有坐著想?!?/p>
“你想什么呵?我就不喜歡想事,一想就腦子疼?!?/p>
張江說:“我在想,要是有一種藥,吃了能讓我不想事情就好了。我也跟你一樣,其實一想事情腦子就疼。我想不想?!?/p>
“不想好?!?/p>
“我問你呵,”張江說,“你說,人什么不好最不好?瞎子,聾子,啞巴,瘸子?!?/p>
黑子說:“那肯定是瞎子?!?/p>
“不對,你別以為眼睛好就好,其實很多人白長了眼睛,睜眼瞎,不會走路。”張江說。
“那你說人什么不好最不好?”
“腦子不好最不好。腦子不好,就會一路跌跟頭?!睆埥f,“你說對不對?”
黑子說:“你總是對的,你不是鐵嘴嘛!”
“我說的話,你要聽?!?/p>
“我聽,我不是正在聽嗎?”
“你不要再打架,打架不是好事。腦子不好的人才打架?!?/p>
黑子說:“假使別人罵你畜生呢?”
張江說:“那簡單。假使你是畜生,別人罵你就罵對了;假使你不是畜生,誰罵你誰是畜生。打不解決問題,只會打出問題。你怎么不說話了?”
黑子說:“我不懂這些。誰罵我,我就打誰狗日的?!?/p>
“那我說的話等于放屁了?”
“不是放屁不是放屁,”黑子說:“你總是對的。你睡吧,我要回家了?!?
他走出門把門關(guān)上時,聽到張江在屋里說:“你給我記住呵,你是你老子娘從破船上揀來的。你老子力大如牛,可從來沒打過人?!?/p>
春海他們是先到的,他們坐在一個沙坑邊,把家伙埋在沙里,一人一根煙抽,地上已經(jīng)有不少煙頭了。體育場有兩個門,東邊一個,西邊一個。春??吹綎|邊那個門進來六個人,一個牽著一個,走得飛快,后面三個是盲人,手里有拐棍。他們走得飛快。幾乎與此同時,黑子一幫人——春海一下子就數(shù)清了是八個——從西邊那個門走進來,每人肩上是清一色的大棒子,好像一幫年輕的碼頭工人。
春海示意手下人坐著,他說:“他們有布署,兵分兩路。什么意思?讓瞎子跟我們拼命呵?”
進了體育場,是兩副鐵網(wǎng)圍著的籃球場,它把東西兩邊進來的人隔開了。黑子沒看到他爸媽他們。他走在頭前,往春海他們這里走來。而張江他們走得快,比黑子他們先一步過了籃球場,走到了空地上。這讓黑子看到了他們。
“今天這架打不起來了?!焙谧诱f,“我爸我媽來了。”
這幫人站在原地,看著幾個長輩站在空地上喘氣。
然后,兩邊的“戰(zhàn)士”都聽到了兩個盲人的對話。
“今天天氣好呵?!币粋€說,“天上一朵云都沒有?!?/p>
“你到這里來,就為了說這屁話?”
“我?guī)銈儊頃駮裉??!?/p>
“上班唉哥哥。還要掙錢養(yǎng)兒子呢!”
“你養(yǎng)兒子,我難道就不養(yǎng)兒子?”
“你說瘋話呢,你光棍一個,哪來的兒子?”
“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人家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你的兒子,也是人家的兒子。每天那些攙我過街的學(xué)生,我都把他們當(dāng)我的兒子?!?/p>
“可憐的哥哥唉,你是有菩薩的心沒菩薩的命。”
“我想讓那幾個學(xué)生娃攙我們?nèi)ド习?,這幾個啞巴跑起來也太快,跟瞎馬似的。不知道我們是瞎子呵?”
“什么學(xué)生娃?你是真神經(jīng)還是假神經(jīng)呵?”
“你真是瞎子!”那個瘦小的、年齡大一些的盲人說。
天上其實是有云的,不多,幾朵潔白的云。春海和黑子他們都看得到。
橋
我總是夢到橋,各種各樣的橋,有的是見過的,有的則根本沒見過,都是非常漂亮的橋?;蛘哒f,只要是橋,我都喜歡。所有的建筑中,我最喜歡橋。我一直想著要為橋?qū)懸黄适?。但是,只要我想起橋這個題材,我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我見過、走過、夢過的橋都太過尋常和簡單,無法以它們?yōu)榛A(chǔ)完成起碼的故事敘述,更不用說其中有什么了不起的意涵了。我想,橋那么美,本身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敘述,不必再拿它們做文章了。
但是南水橋一再地進入我的夢境,在我寫作這個小說集期間,它也有兩次入夢。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這讓我想起了與它有關(guān)的袁元。
袁元來自我們學(xué)校農(nóng)場所在的那個村莊,高一時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我記得那是春天,春季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班主任何老師有一天讓我去長途車站接他。
我是中午吃過飯走路去的長途汽車站,我從環(huán)城路走,經(jīng)過了南水橋。在橋上,我看到運河兩岸的柳樹完全綠了,映著河水,很漂亮。河邊有一個人在扳罾捕魚,遠遠地,能看到網(wǎng)里有幾條小魚閃著銀光跳躍。
我沒有手表,老師說袁元是下午到。下午是幾點,他沒說清楚。我只好作好等一下午的準備。到了汽車站,我站在出站口邊上,那里能看到汽車站大院里不斷進出的長途客車以及男男女女的人。我手里拿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一中接袁元”幾個字,希望出站的袁元看到我。我更希望能一眼認出這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因為我看過學(xué)生證上袁元的照片,濃眉大眼,笑得嘴角明顯歪向一邊。
“一定要接到袁元呵?!崩蠋熣f,“他來我們學(xué)校,我們學(xué)校就會名揚天下了。”
老師說這話,是因為袁元是個短跑健將,成績比我們校一百米跑紀錄快了零點八秒。這可是不得了的成績!
等人不是件愉悅的事情。我在太陽下曬了好幾個小時,才看到一輛車上走下了袁元。不用他跟我打招呼,一眼就可以認出。袁元的個子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濃眉大眼,臉上帶笑,嘴歪向一邊。他肩上扛著一只背包,是大花的被子,手里拎著一個挺大的舊旅行包,上面印著南京長江大橋。下了車,他直接走向我,他的頭發(fā)卷得厲害,一看就是燙的而不是自來卷,加上他的歪嘴,顯得有點流里流氣的。
他看到了我手里的字條,走過來說他就是袁元。我要幫他拿行李,他先說不用,后來把旅行包給我拿,他自己扛著那個鄉(xiāng)氣到家的被子。
我們往學(xué)校走,他走得極快,弄得我不時地要調(diào)整步速跟上他。一路上我們無話說。走到南水橋,他站在橋欄邊等我。
“歇一會歇一會,你走得太快了。歇一會?!蔽易叩剿磉?,把旅行包放在地上,手扶著橋欄。
袁元說:“這么大的橋,我還從來沒見過??梢圆⑴抛呷v拖拉機了。我家那里的橋,只能走一輛拖拉機?!?/p>
他說話的方音很重,不過還能聽明白。
我說我去過那地方,那地方的橋太破爛了。
袁元說:“你是去農(nóng)場勞動的?”
“是呵?!蔽艺f,“我在農(nóng)場燒飯?!?/p>
袁元笑起來,嘴更歪:“你們下鄉(xiāng),我們倒霉?!?/p>
我說:“我們勞動,怎么你們倒霉了?”
“你們那叫勞動呵?糟蹋糧食?!?/p>
我本想跟他爭幾句,但想起我們在農(nóng)場的胡作非為,自己先氣餒了。
“這下面的水有多深?”袁元問。
“你問這個做什么?”
“如果夠深的話,夏天就可以從橋上往下跳?!?/p>
我說我不知道多深,也沒見有人從南水橋往下跳,“大概是不夠深。”
“不會,”袁元說,“你看船,那么大的船都能在河里走,肯定可以跳水的。”
我們過了橋,沿著環(huán)城路走到學(xué)校。學(xué)校早放了學(xué),只有幾個學(xué)生在抄黑板報。
我?guī)еM了教務(wù)處,班主任和教務(wù)主任等老師都在。他們迎上來接袁元。我把旅行包放下,去了大操場,看運動隊的學(xué)生訓(xùn)練。天基本上已經(jīng)黑了,運動隊的訓(xùn)練還沒結(jié)束,操場上還有人在跑。不一會,教務(wù)主任和班長主任帶著袁元走過來,體育老師汪老師過來跟袁元說話。
汪老師笑著對袁元說:“要不要跑一跑?早就等著你來呢?!?/p>
教務(wù)主任說:“老遠地坐車,多辛苦。今天歇歇,有得跑呢。”
袁元說:“跑一下不要緊。”
教務(wù)主任說:“也好。我們都想看你跑?!?/p>
袁元走到百米起跑線那里,跟一組跑短跑的學(xué)生一起跑。他沒有換跑鞋,穿著他自己的一雙塑料底布鞋。但他跑得真快,把我們學(xué)校跑得最好的石俊甩了快有十米遠。
所有的人都很興奮。汪老師更是高興。他說晚上要請袁元到他家里吃飯。
就這樣,袁元成了我的同學(xué),因為他的運動成績突出,很快破了我們學(xué)校保持多年的百米跑紀錄,也成了學(xué)校無人不識的名人。
袁元住在學(xué)生宿舍,在圖書館邊上,跟其他幾個郊外來的男生住一屋。學(xué)校只有兩間學(xué)生宿舍,一間男生住,一間女生住。
有天,袁元說要跟我借錢。我問他借錢做什么。他說他有用。我問他借多少。他說五塊。五塊不是小錢,我沒有那么多,就去問咪了借。咪了給了我五塊錢,問我借錢做什么。我說是幫袁元借的。咪了說,莎士比亞說過,不要跟別人借錢,也不要借錢給別人。借錢給別人會失去朋友,借別人的錢會失去節(jié)儉。
我把五塊錢交給袁元時,其實心里也是犯嘀咕的。這么多錢,如果袁元不還,我就會失去咪了這個朋友。再說,袁元一個學(xué)生,這么多錢用到哪里去?他又不抽煙。
過了一個多星期,袁元把錢還給了我。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踏實下來。但袁元最近老是曠課,我又覺得他的曠課與這五塊錢有些關(guān)系。不僅曠課,下午運動隊的訓(xùn)練袁元也很少參加。
班主任、教務(wù)主任、汪老師為袁元曠課的事找他談話,問他曠課干什么。袁元蒙混不過關(guān),只好說他是去郊外采一種可以做草藥的什么果子,拿去山貨店賣錢了。老師問他要錢做什么。他不說。汪老師問袁元是不是缺吃的,說以后想吃什么可以到他家去改善伙食。不能為了錢影響訓(xùn)練,省體工大隊很快就要來招他入隊了,成績一旦下來,省隊怎么可能再要他?
“省隊,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進了省隊,你就跳出農(nóng)門吃皇糧了!”汪老師說,“你要自重,要珍惜呵!”
袁元答應(yīng)了。
然而,沒過幾天。袁元又跟咪了借錢,而且又曠課曠訓(xùn)了。這一次,無論老師怎么問他,他都不說一個字。
校長和教務(wù)主任的意思,是要把袁元遣送回老家,汪老師怎么舍得讓袁元走?一頭跟領(lǐng)導(dǎo)求情,一頭找袁元談心。結(jié)果總算讓他留在學(xué)校了。
我想我跟袁元算是有些交情,有一天,約他到校外談?wù)?,袁元答?yīng)了。那時已經(jīng)是夏天,傍晚時,我和袁元沿著環(huán)城路走到南水橋。滿天是飛動的蝙蝠,還有一些鳥兒匆匆忙忙地貼著水面飛到濃密的柳樹上。運河兩岸的樹上全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我問袁元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為什么總是要用錢?袁元不說話,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難過的心思。因為他的臉上有笑意,嘴巴歪著笑。
我說:“你再曠課,再不好好訓(xùn)練,學(xué)校會把你遣送回老家的。你一輩子就完了?!?/p>
袁元說:“那又怎樣?”
“你這又是為什么呢?”
袁元說:“為了什么?你保證不說出去?”
我說我保證。
袁元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把原因告訴我。
他不說,我自然沒辦法逼他。
好在,袁元的運動成績不錯。暑假前一天,省隊終于把他招去了。
袁元去南京之前,我和咪了、章宏請他去“同慶樓”吃飯。我們喝了啤酒,喝得東倒西歪醉醺醺的。出了“同慶樓”,我們在街上走,一直走到了南水橋。橋上有人乘涼。我們站在橋欄邊上,袁元說他想游泳,說著,脫了衣服,只穿了褲頭,翻身坐到橋欄上,往前一縱身,躍入河中。
我們在學(xué)校大門外跟袁元告別,看他走進傳達室的小門。我們?nèi)齻€往回走時,咪了說:“袁元是個有心思的人,不過他的心思實在難猜透。”
章宏說:“我的心思你能猜透?郭平的心思你能猜透?你的心思我們能猜透?袁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大空白?!?/p>
我說我知道袁元的心思,袁元說過他要當(dāng)全國冠軍。
章宏說:“這不叫心思。什么叫心思呵?說不出口的東西才是心思?!?/p>
我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這位心思難猜的同學(xué)了,但新學(xué)期剛開學(xué),袁元就又回來了。他來辦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我們都聽說,他到了省隊才幾天,就因為偷網(wǎng)球被遣送回來了。他去省隊的時候,學(xué)校為他拉了大幅的歡送標(biāo)語。這次他回來,根本沒人理他。他辦手續(xù)的時候,我們在上課,可以看到他進了對面樓教務(wù)處的門。那個大花被放在教務(wù)處門外的地上,很扎眼。他走出教務(wù)處的門,并沒有朝我們的教室看。但似乎他并沒有沮喪的樣子??钙鹉莻€被子,袁元走過兩排教學(xué)樓的空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我們知道袁元下午要回縣城,他被遣送回原籍了。我和咪了他們決定去送他一段,下課鈴一響,我們就沖出教室,沿著環(huán)城路往長途汽車站方向跑??斓侥纤畼驎r,我們看到了橋上袁元的背影,那個大花被實在太扎眼了。
我們一邊跑向他一邊喊他的名字,但他沒回頭,只站下了一會兒,就繼續(xù)大步往前走,過了橋,飛快地跑起來。
“我真想像袁元這樣跑起來,他跑起來的樣子真是太棒了!”咪了說。
章宏說:“我們來送他,他連頭都不回。其實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們呵,袁元在去省體工大隊之前,就在學(xué)校偷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說而已?!?/p>
我說:“對對,我也看到過他拿人家的東西?!?/p>
“的確是有這種人,有偷東西的習(xí)慣,什么都偷。我爸說這是一種病?!闭潞暾f,“咪了,好幾回我看你放在抽屜里的錢下課時都被他拿去了。你被偷了一回,就應(yīng)該吸取教訓(xùn),怎么還會左一次右一次放錢在抽屜里,這不是蠢嗎?”
這時,我們也慢慢地走過了橋,,往西南方向的大路看過去,袁元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們轉(zhuǎn)身回頭。
咪了說:“早知道,其實應(yīng)該把錢直接給他就好了。讓他一再地做這樣的事,他肯定很難。我要進行自我批評?!?/p>
“你的確做得不對,這是傷害,你懂嗎?應(yīng)該得到懲罰?!闭潞暾f:“今天罰你請我們一人吃兩籠湯包!走,‘同慶樓!”
夜航船
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我決定坐一次海輪,去看看海。長這么大,我還沒一個人出過遠門,我想散散心,一是等待高考成績出來的這段時間實在焦慮難耐,二來也的確想去看看海,一直就有的愿望。家人建議我去普陀山燒燒香,從上海去普陀,一路都是海。
我從故鄉(xiāng)坐車到了上海,然后去了碼頭。我到碼頭是下午一點多,買了晚上九點多的船票,只有這一趟船,晚上開航,第二天一大早抵達。也就是說整個一夜的路程,海是看不到了。但情況就是這樣,沒別的辦法。好在第二天天亮總能看到海的。
從下午一點多到晚上九點多,時間很長,碼頭沒什么可待的,我便坐公交車進市區(qū),在“朵云軒”買了一支毛筆。上海街上的人太多,驕傲的人也多,我不喜歡,又擔(dān)心誤了航船,于是又坐了公交車回到碼頭,在附近的街上閑逛。這里的人要少多了,有點像我故鄉(xiāng)的樣子。小街上有一些餐館、雜貨鋪、理發(fā)店之類的店鋪。我在一家雜貨鋪買了一雙涼鞋,我一直沒有涼鞋,夏天也是穿布鞋。我把這雙漂亮的棕色涼鞋放進書包里,找到一個水泥花臺,坐下來,東張西望。天黑下來以后,我走進候船大廳,在椅子上坐著,等待上船的時間。大廳里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面有一男一女,不停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那個女的過一會兒就拿出一面小鏡子,轉(zhuǎn)動著臉照鏡子。大廳里除了我,還有幾個人疲憊地縮在椅子上,腳下是大包小包的行李。
我感覺到餓了,從書包里拿出家人給我準備的香蕉和面包吃。大廳里非常寂靜,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我穿的是短袖衫,蚊子不住地襲擊我,這倒讓我有事可做,我打死了足有二三十只蚊子。
大廳亮燈以后,人陸續(xù)地多起來,聲音也多起來,時間也仿佛被人推搡著往前涌動。周圍都是不認識的人,我想起平常這是家里人在一起吃飯的時間?,F(xiàn)在我一個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周圍都是陌生人。我看他們,他們之中也有人在看我。陌生人之間的相互觀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如果是現(xiàn)在,碰到陌生人,我會饒有興致,我不會拒絕任何迎過來的目光和神情。而那時我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我還不具備享受陌生人生資源的習(xí)慣和能力。在一定的時刻,我們的許多感覺都是被堵塞住的,這需要經(jīng)歷來打通。人都是遭遇越多,才越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越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就越會享受時光與生命的一切。
但是,那是我第一次獨自遠行。
登船的時刻終于到了,我檢了票,上了船,找到我所在的船艙。房間里只有四張床,沒有桌子,沒有廁所,有一盞燈,燈光慘白,有不少蟲子圍繞著燈飛動。
我在自己的床上坐下,這是一張靠窗的床,床邊上是一個圓形的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一片水,微微晃動的水面。我把書包放在床頭,坐在床上,拿出一本《唐人絕句選》,想看,卻并無閱讀的欲望,便丟下書,透過窗戶看那片沒什么可看的水面。
這時有兩個人走進來,是一對介于青年和中年的男女,大概三十歲左右吧。女的進來后先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點空洞和憂愁。她是個高個子,背有點微駝,含著胸,不時地捂著嘴咳嗽幾聲。她坐在我對面的床上,把一只白色的包放在床頭,然后舉頭看燈。我想她是在看燈管邊上那些飛來飛去的蟲子。這間房間,真的沒什么可看的。
那個男的個子不高,看上去還不如女的高。但長得很結(jié)實,肩很寬。這么熱的天,他穿了一雙翻毛皮鞋,很笨重的那種高筒皮鞋。褲子是細帆布的,盡管是白色,但這么熱的天穿這樣的褲子,看上去也讓人覺得熱。
“大概就三個人了,今天人不多?!彼戳宋乙谎垡院螅谂纳磉呑?,說,“再過幾天,人會多起來?!?/p>
他說的是我故鄉(xiāng)的方言,這讓我感到舒服,讓我對世界的陌生感仿佛一下子被融解了許多。
他手里拿了一只網(wǎng)兜和一只挺大的旅行包,網(wǎng)兜里是一把香蕉,還有兩瓶水果罐頭。
“想吃什么?燒餅好吧?要不,先把面包吃了,面包容易壞,這個天氣?!彼麖澫律泶蜷_旅行包,拿出面包,又拿出兩雙拖鞋放在地上,要幫女的脫鞋,女的自己脫了鞋。穿了拖鞋。男的也脫了鞋,換上拖鞋。
“燒餅還是面包?”他又一次問女的。
她沒有回答,垂下頭看剛換下的塑料涼鞋。
他抽煙,煙從嘴里冒出來,又被吸進鼻孔里。他閉上眼睛,好像在享受香煙,又像是很累的樣子。
我脫了鞋子,在床上躺下,拿起書看。但我看不進去,我覺得時間走得太慢,這個感覺以前還從來沒有過。我沒想到會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體會到時間這個東西。如果此刻是白天就好了,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可以看到海。我很想他們用家鄉(xiāng)方言多說說話。
他抽完煙,站起來,走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回來了,說:“廁所在出門左拐的頂頭。右邊樓梯上去右拐是餐廳,要不我們?nèi)ゲ蛷d吃點東西?”
女的說:“要吃你自己去吃,我一點也不想吃什么東西?!?/p>
“不想吃也要吃,到了吃飯的時間就要吃飯。”
“你不用管我。要吃你自己吃。”
“不是管你,沒人要管你?!?/p>
“那不就完了?!彼f,“各人管好自己就完了?!?/p>
男的又拿出一根煙來,走出房門。我看那個女的,這會兒她把臉湊到窗戶那兒往外看。船好像是開動了,晃動得明顯厲害了。
男的再回到房間里來時,說話的口氣比剛才緩和多了:“餐廳里有炸春卷,你喜歡吃的?!?/p>
她沒回答,還是看窗戶外面。
“我說,其實,你真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蹦械穆曇粲只貜?fù)到先前的略有急迫的狀態(tài)。
“我沒跟誰過不去。我跟你過不去了嗎?”
“我是說你跟自己過不去?!?/p>
她不說話。
他說:“你到底怎么想的,應(yīng)該跟我說清楚。事情都過去了,還悶在心里想不開,沒必要,我認為。不吃飯,又失眠,這樣下去不垮才怪?!?/p>
“你什么都想得開?!?/p>
“想不開又能怎樣,能把人想回來?我不也難過?難過有意義嗎?”他說,“你們家人這一點不好,什么事都往壞處想?!?/p>
“請你不要說我們家人好吧?我們家人天生想不開,不像你們家人,心胸開闊?!?/p>
“行了行了,說這些沒意思。要不你睡吧,睡一覺,明天有精神上山燒香?!彼f,“你要燈看書嗎?喂,小伙子?!?/p>
我意識到他是在和我說話,挪開書說:“呵,不看也行。你要關(guān)燈你關(guān)吧?!?/p>
女的說:“你讓他看書吧。才幾點就關(guān)燈?!?/p>
我說:“不要緊不要緊,看不看無所謂。要關(guān)你們關(guān)吧?!?/p>
男的說:“好說話好,好說話的人活得明白?!闭f著,他走到房門邊,把燈關(guān)了。屋里一下子變得很黑。而外面海浪的聲音一下子能清晰地聽到了,好像一只巨大的動物的喘息聲。
“你說,我們什么時候把骨灰撒到海里?”他說。
“當(dāng)然是天亮了。夜里撒,兒子能看到什么?”
“那好,希望明天不下雨,有太陽。趁著太陽升起的時候。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是好天?!?/p>
“那你早睡吧?!?/p>
“你呢?不吃點東西再睡?”
“我不想睡?!?/p>
“你這樣不好,沒必要折磨自己?!?/p>
“我想坐一夜,再陪陪兒子?!彼f,“你睡吧,明天天亮?xí)r我喊你。”
“你要想開點,我說,其實每個人心里都不好過,但是難過沒有意義,我們還要活下去,兒子要是知道你這么難過,在那邊也不得安寧?!?/p>
她好像是在哭泣了:“他才只有六歲。那么懂事,自己疼,還勸我不要難過?!?/p>
他又抽煙了,他說:“當(dāng)初醫(yī)生就說這孩子恐怕活不大,先天心臟那樣,遲早不行?!?/p>
她抽泣的聲音和著海浪的喘息,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們可以再生一個,醫(yī)生說我們可以再生一個。燒過香,一切就會好起來了。”
“要不我們還是在夜里撒吧。天亮了,我怕別人看。別人看,我受不了?!彼f,“兒子喜歡的那本動物畫書帶了吧?他就喜歡畫鳥,他喜歡鳥。他畫得那么像。”
他說:“帶了,怎么會忘帶呢?兒子最喜歡的。一直說要積錢去看海的。你吃點東西吧?!?/p>
“我們是不是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怎么會有這種報應(yīng)?我們不是一直與人為善的嗎?多少壞人活得那么好,這種事怎么會落到我們頭上?”
“你沒聽人說嗎,好人不長壽,好人苦自己。你看,我們認得的人中間,大榮,二子,都是好人吧?都沒活過五十。但是不做好人,你做得到嗎?”
“你說,活著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要我說,我說最重要的事是好人怎樣快樂地活著?!?/p>
“我們還有快樂嗎?”
“這要看你。你想得開,你要勇敢,我們就有快樂。你看,你這樣就好,多說說話就好。我們?nèi)ゲ蛷d吃點東西吧,有春卷,你和兒子喜歡吃的?!?/p>
我希望她能去吃點東西。而她也真的跟著他出了房門。這讓我心里很松快。于是我也起身,出了門,上了樓梯,到餐廳里去。
餐廳里有幾張桌子,都空著。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男的去買了春卷,端著盤子送到桌邊。我走過餐廳,到甲板上,手扶著欄桿,站在夜空下,往遠處看。天上看不到星月,應(yīng)該是多云,前方漆黑的,海也看不見。能聽到浩瀚的聲響。有一只海鳥站在另一邊的欄桿上,我不想去驚動它。
我在甲板上站了很長時間,等我回到船艙時,發(fā)現(xiàn)船艙內(nèi)除了他們,還有一名船警。男的很著急,在跟船警說話。船警看到我,問我剛才到哪里去了,有沒有丟什么東西。我往床頭一看,發(fā)現(xiàn)我的書包沒了。床上只有那本《唐人絕句選》。
在我們?nèi)ゲ蛷d的工夫,我們的船艙進了小偷。我的書包、書包里新買的涼鞋都沒了,好在我的錢在口袋里。他們的旅行包被偷了。男的對船警說,旅行包里有他們的兒子的骨灰,這是最要緊的東西,其他的東西丟了也就丟了。
船警讓他們平靜下來,說小偷通常只會偷值錢的東西,那個撲滿里有錢,恐怕不一定能找回來,而骨灰小偷肯定不會要的。他說馬上用廣播廣播一下,希望小偷把旅行包還回來。
船警離開后一會兒,廣播員開始廣播這件事,說這只旅行包里有一對父母帶著將要撒進大海的他們的兒子的骨灰,希望拿走這只旅行包的人在天亮前將旅行包放在甲板上。如果他這么做了,將會得到寬大處理。否則不可饒恕。
房間里的燈開著,我坐在床上,那夫婦也坐在床上。
男的說:“都怪我,早知道不去餐廳,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了?!?/p>
女的此時的神情反而放松了,她說:“一個人要偷東西,肯定是遇到很難的事情了。”
“那也不能偷別人的東西呵?!?/p>
“他應(yīng)該不會要我們的東西的?!?/p>
“誰知道呢。我估計小偷不會把東西放到甲板上的。應(yīng)該會扔到海里去的。”他對我說,“你是鎮(zhèn)江人?聽你說話是鎮(zhèn)江話。”
我說是的。
“你要睡覺嗎?要不我關(guān)燈?!?/p>
我說沒事的,不關(guān)也不要緊。
女的說:“東西丟了就丟了,只要人不出事就好?!?/p>
我說沒什么東西,只是一雙新鞋子罷了。
“鞋子還可以再買,只要人沒事就好了。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你多大?”
我說我十八。
“上大學(xué)了?”她問。
我說,剛考過。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她說:“多好,能上大學(xué)?!?/p>
我說還不一定能不能考上。
這時,我好像聽到外面有聲音。男的也聽到了,急起身,拉開門。我和女的跟著出去。我們看到地上放著那只旅行包,還有我的書包。
所有的東西都沒少,連那只小豬形的撲滿也在。
男的從包里取出一只木盒,我看到盒上刻著一只站在花枝上的小鳥。
我跟著他們?nèi)チ司瘎?wù)室,把東西失而復(fù)得的情況說了。
回到船艙,他們關(guān)了燈,坐在一張床上。我躺下來,書包在我的枕邊,我能聞到新鞋子的塑料味道。黑暗漸漸變得淺淡,我能看到女的手里捧著那只木盒。我閉上眼睛,卻一點睡意也沒有。我想想一點什么,卻完全集中不了思想,腦子里想到的東西紛亂瑣碎,毫無頭緒。每過一會兒,我就望向他們,他們坐著那兒,一動不動。我想他們或許只在想一件事情,一件同樣的事情。
后來我終于在大海的喘息聲中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與我的記憶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夢,我也沒有夢到大海。我夢到的是原野,一望無邊的原野,有許多馬在原野上奔跑,我好像是它們中的一員。我們興沖沖地在天堂一般的光線中飛奔,不知為什么而飛奔,歡樂地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