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

【頑童】

一個頑童整日為禍鄉(xiāng)里，讓父母傷心透頂。

父母就擬了份布告，宣判他死了。還把布告張貼各處，連他上學的校門口也貼了一份。

大家就不再搭理他，在路上遇到，就像看見一個死人一樣。

這樣過了一段日子，頑童扛著鋤頭上了后山，在藍天下，挖了一個坑把自己埋掉了。

在他挖坑的時候，在他躺下去的時候，在他把土撥拉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大家也仍然當他是透明的。

【朱迪思】

一個人活膩了，想死，又對自己下不了手，就打算找個殺手把自己的肉體消滅掉。

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所以必須是女殺手，比如《殺死比爾》中的復仇新娘，《史密斯夫婦》中性感狂野的簡，《暗殺》中的狙擊手安沃允，《本能》里妖艷的凱瑟琳；最好是那個手持荷羅孚尼之頭的朱迪思，一個美麗又虔誠的猶太寡婦——哲學家在倫敦國家美術(shù)館呆了三十個晝夜，只為從各個角度來觀察朱迪思的美，以及那個被斬首的頭顱。

那個頭顱臉容上的痛苦與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完全一樣。

這世上還會有朱迪思嗎？

又或者說，只要自己成了荷羅孚尼，就會有一個朱迪思出現(xiàn)在自己生命的盡頭？

這是難以抵拒的誘惑。

這個人傾家蕩產(chǎn)去投拍一部《荷羅孚尼征伐記》的網(wǎng)絡劇，還親自擔綱制片人、導演與男主角。大家說他瘋了，他知道自己沒有瘋。他只是想找到他的朱迪思罷了。盡管在一段時間以后，他對“找到”并不抱有多大信心。但除了“找”以外，他也想不出自己應該去干什么了。

他約談了許多女演員，著名的與非著名的，專業(yè)的與業(yè)余的。

他與其中二個女士上了床，與另外三位女士分別談了十分鐘不等的戀愛，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喜劇與鬧劇后，還是沒有找到他的朱迪思。

他想，自己的下半生也就應該是奔走在尋找的旅途上。

然后他看見了她，隔著荒蕪之街與飄零的秋葉，他一眼就看見他的女主角。一個陌生女人，身高腿長，頸項如藕，穿著一件小藍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邊號啕痛哭，一邊快步行走。

盡管是匆匆一瞥，他也能百分之百地確信這個神情悲慟女人的美，與他在倫敦國家美術(shù)館所看到的一樣。

他像被烙鐵燙傷。

他朝她大聲喊，拼命招手。她沒聽見。

他以完全不符合他年齡的敏捷，避讓過那些愚蠢的汽車，追上去。他的速度能趕得上一頭饑餓的獵豹。眼看手指就要觸到她飄動的藍色衣袂，一種劇痛襲擊了他，帶著牙齒的，猛地一下就咬住他。他被迅速拽往黑暗深淵。他死了，死于心肌梗塞。

【失語癥】

一個主持人患上了失語癥，到處求醫(yī)問藥，找了西醫(yī)、中醫(yī)還有心理醫(yī)生，都沒辦法。

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高僧。

高僧過來后也不多話，上前給了他兩耳光。主持人大怒說，“你怎么打人呢？”

高僧說，“你的病好了?！?/p>

主持人轉(zhuǎn)嗔為喜。

又有一個主持人也患上了失語癥，聽說了這事后，也來找高僧。

高僧像沒看到他，放下眼皮，吃飯睡覺參禪打坐。

主持人半步不離，等了兩天，見高僧始終不吭聲，急了說，“你打算什么時候給我兩巴掌??？”

高僧說，“你的病好了。”

主持人恍然大悟，拜謝而歸。

高僧名聲日隆。來找他看病的人如過江之鯽，失語癥多語癥多動癥自閉癥漸凍癥過敏癥早衰癥阿茲海默癥等等，正所謂車如流水馬如龍。高僧每天忙于看病救人，忙了大半年，干脆脫掉袈裟，還俗當起一名醫(yī)生。

但讓他不解的是，從這天開始，來找他看病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相反，來罵他是個騙子的人越來越多。不過數(shù)月間，已經(jīng)是門庭冷落車馬稀。

這是為什么呢？

這位曾經(jīng)的高僧，也患上了失語癥。

【裙子】

一個漂亮少女，想找到一條配得上自己的漂亮裙子。

可不管什么樣的裙子，總有人說，這裙子配不上她的美。

少女就用自己的皮膚做了一條裙子。

【魔術(shù)師】

兩個魔術(shù)師同臺競技。

一個是大家公認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魔術(shù)師，讀心術(shù)，穿墻而過，懸空漂浮……這些匪夷所思的表演，幫助他贏得世界性的聲譽。

一個是號稱“特異功能者”的年輕人。他在幻象與真實之間的眾多表演，被譽為重新定義了魔術(shù)，更新了人們對魔術(shù)的傳統(tǒng)印象。他要挑戰(zhàn)前者。

大魔術(shù)師的表演非常成功，他沒有辜負潮水般的掌聲。

輪到年輕人登臺了。

尖叫聲此起彼伏。這會是一場無以倫比的視覺盛宴嗎？

在數(shù)以萬計的現(xiàn)場觀眾親眼目睹下，一臉笑容的年輕人走上舞臺，朝大家鞠了一躬，揮揮手，就在鎂光燈的照耀下，消失了，是徹底的，完全的消失，哪怕是那三十七臺在全程直播，忠實記錄的攝像機也沒有找到他的一片衣角。

沒人知道年輕人去了哪里。

一直到大魔術(shù)師臨終那天，他才從前者的影子里走了出來。

這是一場關(guān)于時間的魔術(shù)。

所有人都承認這是一場空前絕后的表演。不過，有一點大家爭執(zhí)不下，并形成了兩個針鋒相對的聲音。一個認為這是年輕人的表演；另一個認為這仍然是大魔術(shù)師的表演。

【拯救】

一對情侶，是騙子，專門做仙人跳。有一次，他倆盯上一個繼承了大筆遺產(chǎn)的富二代。

對付這種紈绔子弟他們有的是套路。這回女人就扮演一個因為經(jīng)濟問題犯案入獄官員的小三，不僅是小三，還兼了官員洗錢的白手套，再加上美貌、優(yōu)雅的談吐，以及頭腦，女人很快便俘虜了富二代的身心。富二代提出要娶她為妻。女人矜持地伸出手，同意了。

接下來的劇本就應該是女人跟富二代舉行婚禮后，設(shè)法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對于這對情侶來說，這是駕輕就熟的事。問題是，女人已經(jīng)厭倦這種行騙生涯。她精心設(shè)了一個局，讓富二代失手殺掉她原來的男友，再隱名埋姓，移民海外，過上幸福的生活。

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一個秋日下午，一個流亡的落魄詩人踩著厚厚楓葉敲響她的家門，找到一向以慷慨資助詩人聞名當?shù)氐乃?，希望能獲得她的幫助。她打開門，兩個人都愣住了。

這個詩人就是那個昔日的富二代。

“是我害了你?！彼÷曊f道。

“不，是你拯救了我。讓我得以有幸看見另一個廣袤且真實的世界。是殘酷的，也是美麗的；是荒謬的，同時也飽含作為人的深情?！痹娙顺狭艘还叭缃?，我只怕我不配自己所受過的那些苦難?！痹娙宿D(zhuǎn)身離開。

她喊住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她傾其所有資助他的文學事業(yè)。

他是一個詩人，但不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又或者說他是一個天才詩人，但這個世界還沒有時間來認識他的價值。

很快，她債臺高筑；很快，他們倆就重新落入貧病交加的困境。其間種種經(jīng)歷不提也罷。

“你后悔嗎？”快要死去的詩人躺在病床上，喉嚨里有哽咽之聲，“如果不是我，你原本可以繼續(xù)幸福地過完這一生?！?/p>

“應該是我謝謝你?！彼聊?，唇角滑上一絲笑意，“是你拯救了我。把我從那種愚蠢的幸福中解放出來了。你讓我真正得以品嘗到——愛?！?/p>

她小心翼翼地吐出了那個字眼。

“愛是什么呢？”詩人繼續(xù)問道。

“是甜寵，是讓人頭暈目眩的漩渦，是欺騙與計算，是熾熱巖漿，是吹牛逼，是想觸碰又收回手，也是此時，此刻，此身?！?/p>

女人的眼淚下來了。如此歡愉的淚水，如此肆無忌憚的淚水。

【爸爸】

兩個流浪兒，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男孩總是拼盡全力照顧女孩，挨過很多打，有一天，腿被另一個兇惡的乞丐打斷了。

乞丐要帶走女孩。男孩清楚女孩一旦被帶走所將要面臨的可怕命運。男孩在他并不算長的流浪生涯中已經(jīng)見過不少被乞丐弄殘當作賺錢工具的流浪兒。

男孩說，他可以去外面討錢。他有一條殘腿，可以討許多錢。男孩還故意拿棍子往自己的殘腿上敲。敲得橐橐響。

女孩哭了。男孩沒哭。乞丐答應只要男孩每天搞來一百塊錢就不傷害女孩。

要想每天乞討到一百塊錢，絕非易事。哪怕是在熙熙攘攘的街頭跪上一天。男孩想了很多辦法，包括每天把自己的殘腿弄得更可怖一些。

每次討來的錢，乞丐總是先扔給女孩，讓她數(shù)。

若不到一百塊，女孩就得拿起板子先抽自己的臉。

男孩就做起賊。只要女孩不挨打，男孩什么事都愿意去干，哪怕是殺人。

就有一天，乞丐死了，暴斃街頭。

男孩親眼看著乞丐的尸體被拖走，第一時間趕回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女孩。女孩也很高興?，F(xiàn)在他們自由了。這是一個極為寒冷的冬天。北風凜冽。男孩準備用三合板與舊衣物，把他們在廢棄涵管里的住處弄得更暖和一些。女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看著他手上的血跡。血是深藍色的，可能是被油漆或別的什么弄臟了。女孩眼里有很奇怪的東西。

男孩蹲下身，問，“你怎么了？”

女孩說，“你殺人了?！?/p>

男孩猶豫半天說，“是。你害怕嗎？”

“我不怕。”女孩說，“不過，你殺人是不對的。”

這天晚上，女孩綁起男孩，還敲斷了他的另一條腿。男孩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哭了。

女孩陪著他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你為什么要殺人呢？”女孩抽泣著說，“你殺死的乞丐是我的爸爸呀?！?/p>

【菩薩】

一個婦人，生了病，左手臂上長出一層深藍色的牛皮癬，每天陰雨天就搔癢難當。

婦人到處求醫(yī)問診，不見效果。

就想去一個地方磕頭燒香。據(jù)說那個地方的菩薩非常靈驗。

乘高鐵，換巴士，搭上一輛手扶拖拉機，等抵達集鎮(zhèn)時，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她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個小鎮(zhèn)的異常。在進小鎮(zhèn)路口一個路卡，站著幾個戴袖套的男人，神情基本一樣，麻木、不抱希望。其中一個用一種很古怪的語調(diào)，反復問她為什么到這里來。她說是來買一點土特產(chǎn)的。她沒說是來求菩薩的。告訴她這個地方的病友，與她再三叮嚀：萬萬不可對當?shù)厝苏f自己是來求菩薩的。病友沒說緣故。她也沒細問。她累極了。

她在旅店住下，燒了熱水，用毛巾熱敷被疾病損害的手臂，再把毛巾晾曬在窗格上，早早睡下。

晚上，房門被敲響。一個女人領(lǐng)著她的三個孩子站在門外，不斷鞠躬磕頭，用當?shù)胤窖哉f著她不懂的感謝話。還好，旅館女老板趕過來，臨時充當譯者的角色。

大意是：

女人的三個孩子是半瞎子。大兒子在路過婦人窗口時，撿到婦人掉落的毛巾，用它擦臉，沒想到眼睛就好了，甚至能看見半里外飛鳥的羽毛。女人半信半疑，用毛巾再去擦二兒子的眼睛，沒多久，二兒子也能看見二百米外飛鳥身上的羽毛。再用毛巾去擦小兒子的眼睛就沒有任何效果了。顯然這塊毛巾里含有一種神奇的，但會隨著使用不斷減少的東西。女人就急急忙忙地領(lǐng)著三個孩子來敲婦人的門。央求婦人能否再給她這樣一條毛巾。

毛巾是旅館里提供的。女老板換過一條毛巾，沒有絲毫效果。

“你做了什么？你一定做了什么。”女老板也急了眼。豈止是那個女人的三個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從六年前開始，這個鎮(zhèn)子的孩子都是半瞎子。哪怕生下來不是，過不了幾個月也是了。有傳言說，這里的菩薩非常靈驗，這種靈驗是需要代價的。

婦人細聲說自己只是拿毛巾熱敷了下手。

“那你再照敷一次?！迸习褰衅饋?。

她笨手笨腳地照辦。奇跡發(fā)生。小兒子的眼睛居然能在深夜看見半里外樹巢里熟睡的山鳥。

她成了當?shù)厝说钠兴_，被恭迎進當?shù)刈詈玫奈葑?，種種頂禮膜拜。

唯一的不好，就是熱毛巾的效果不能持久，每過一周，婦人就要為那些可憐的孩子們重新熱敷一次。沒有別的辦法。哪怕她揭下手臂上的怪癬添加到食物與飲水中，又或者讓孩子們干嚼，都沒有效果。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就這樣，她在那間屋子里生活了二十三年，一直到死。

【垃圾場】

一個貧民窟長大的孤女，自幼失怙，早早嘗盡人間冷暖。

十四歲生日那個晚上，她就想跳河自殺。當月光下的清亮河水洗干凈她的臉龐，她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是擁有一樣東西，就是美貌。

她走回到岸邊，嘗試去用美貌去換取她想要的。每次所換回來的總是遠遠超過她的想象，一開始是吃的，后來是穿的，再后來就是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她面前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最后體積就與珠穆朗瑪峰一般大小。當然，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

可她就是迷戀上這種感覺，一直到她也成了垃圾場的一部分。

許多年過去了，幾千年，也許是幾萬年。

滄海桑田。

一個女攝影師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現(xiàn)了那具被時間蛆蟲啃剩的白骨，也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下那個從未被文字或視頻記載的文明。所有的，這個垃圾場里的所有，無一不在驕陽下，呈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路人甲】

一個男人，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很普通的樣子，就叫他路人甲吧。

路人甲與妻子在時間隧道的高地上開了一間小酒館。我們常在那里喝上一杯。如果是從隧道那頭回來的，就聽他們講述艱辛旅程，種種奇觀異景與風俗人情，以及某個銷魂之夜（哪怕只是虛構(gòu)）；如果是要去穿越某條隧道的，就上前舉杯祝福他此番遠行，定能收獲財富、榮譽與愛情。

我們喜歡路人甲的酒，好像是某種植物深藍色的汁液，有著極特別的味道，它總能讓人想起故鄉(xiāng)的味道。有時只要一滴，就能讓自己喝醉。借著喝醉的名義，我們想干啥就干啥，想說啥就說啥。

我們拍拍路人甲的胳膊，“路人甲，知道嗎？第13號隧道的盡頭是一個鉆石星球，那個星球上有一種專門吃鉆石的蠕蟲。”

路人甲露出很驚訝、一臉神往的樣子。

我們哄笑起來。我們習慣了路人甲的這個表情。13號隧道的盡頭確實有一個鉆石星球，上面還生存著一種專門吃鉆石的蟲，但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在茫茫太空漫游的時候，我們看見過太多不可思議的存在。57號隧道的盡頭有一顆巖石星球，它的年齡起碼有180億年，比這個宇宙存在的時間還要久遠。這難以想象，可它偏偏就這樣存在著；71號隧道的盡頭有一顆神秘的巖石星球，每隔七十二年，會突然消失，誰也找不到它的去處，再過七十二年，它重新浮現(xiàn)，完全無法用我們今天的任何一種理論給予解釋；98號隧道的盡頭有一顆星球比黑洞還要黑，比已知的所有物質(zhì)之和還要重……我們說的時候，路人甲一直就是這種表情。

隨之而來的一句話，必定是：宇宙這么大，我也想看看。等哪天我妻子病好了，我就跟你們?nèi)タ础?/p>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妻子的病始終沒好過。

我們舉起杯子，為他身體抱恙的妻子干杯。她安安靜靜地呆在柜臺后面，手腳忙碌，有時抬頭看一眼她的丈夫，又飛快地低下頭，臉頰上還會涌出一抹紅暈。這真有趣。

我們哈哈大笑。出門，登上飛行器，回家；或者在眼前數(shù)以千萬計、仿佛絲綢飄帶一般的時間隧道找到自己要進入的那一條，去經(jīng)歷那即將來臨的挫敗與失敗，驕傲與榮譽。

每條時間隧道都意味著某種激動人心的可能，除了第991號隧道——從表面上看，它與其他隧道沒有任何區(qū)別，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從這條隧道里回來。據(jù)說它是一個11維的結(jié)構(gòu)，同時通往所有的時間隧道，其盡頭則通往輪回，這個誰也沒有去過的神秘之所。又據(jù)說在通往輪回的過程中，一個人首先會被撕裂成原子狀態(tài)。這是任何生命機體皆無法忍受的痛苦。

路人甲的酒就是在這條隧道里釀造的。路人甲在飛行器后綁上鋼纜，把滿載酒桶的飛行器送進去，過三年后，再通過絞盤把飛行器拉回來，我們才能喝到這種讓人心神迷醉的琥珀酒。

我們避開它，還在隧道口用了1001種語言書寫“嚴禁靠近”四個字，還特意貼上一個表情特殊兇別的骷髏頭。

我們?nèi)f萬沒有想到，今天會在991號隧道洞口碰到路人甲。

他臉上沒有了慣往的笑容，懷中還抱著他的妻子。他一步步朝隧道走去。

我們大驚失色，“路人甲，你瘋了，不想活了？！”

路人甲看了我們一眼，沒吭聲，繼續(xù)大步前行。我們趕緊攔在他面前。幾個月沒見，路人甲完全瘦脫了形，眼窩深凹，跟一些飄浮在時間隧道里的干尸差不多。我們想笑又不敢笑。我們說，“路人甲，快去幫我們倒酒喝！”

“朋友們。對不起了，我不能再為你們倒酒了。她快死了?！甭啡思椎穆曇羰悄菢庸殴炙粏。昧Τ覀償D出一個笑容，“如果我能在第991號隧道找到通往輪回的路，也許她還能活下來?！?/p>

我們傻了眼，下意識地讓開路。眼看路人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洞中，我們中的一個人大呼出聲，“你怎么就知道輪回那里能讓她活下來？”

“因為我就是在那里碰到她的?！?/p>

這是我們聽到的路人甲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臉】

一個神奇的女人。每個人見到她的臉，都會被深深折服。

大家一致公認那是一張無與倫比的臉。

奇怪的是，誰也難以描述清楚她的五官。哪怕是最杰出的畫家與小說家都不行。

畫家聲稱女人有一雙說盡世間情話的杏仁眼。

小說家則認定女人有一雙閱盡人世滄桑的丹鳳眼。

畫家與小說家在酒吧里打起架來。他們的斗毆好像一場舞蹈。最后他們共同宣布：女人的左眼是杏仁眼，右眼是丹鳳眼。

這也許就是事實。

因為從這一天開始，我們每個人都能把女人的這張臉看得清清楚楚。

畫家與小說家說得一點也沒錯——女人的左眼是杏仁眼，右眼是丹鳳眼。

顯然，這張臉違背了有關(guān)于美的常識。

很快，我們一致公認這是一張空前絕后丑陋的臉。

【老婦人】

一個眉間有痣的漂亮姑娘，想看看這個世界會如何對待老了的自己，她化妝成老嫗走上街頭。

這是一個冷漠的陌生世界，完全在她想象以外。那些曾大獻殷情的，粗魯?shù)剞_她，就好像她不是人。她忍不住大叫“我還是我呀。”沒人理會，反而在她跌倒的時候再踩上幾腳。

她踉蹌著奔到附近名都廣場三樓的洗手間，試圖擦去臉上的妝容。卻發(fā)現(xiàn)那些粉底已泌入肌膚深層，不管用什么辦法也不能將其洗凈。就算用刀，也不能。

姑娘非常傷心。一個衰老丑陋的婦人走過來，問她哭什么。

姑娘把前因后果講了一遍。老婦人就提筆在姑娘臉上畫了起來。這真是一門巧奪天工的手藝。姑娘又恢復了原來的容貌，沒有差上絲毫。姑娘很高興，又有點兒猶豫。

老婦人問她猶豫什么。

姑娘說，能不能把眼睛畫得再大點，眉頭再開闊些，鼻子再高挺點，嘴唇再盈潤些。還有，這粒痣，能否去掉？

老婦人滿足了她的請求?，F(xiàn)在姑娘有了一張容貌勝過原來十倍的臉。

老婦人走了。姑娘走出洗手間。世界在她面前猶如鮮花綻放，而她毫無疑問是其中最動人的一朵。

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看見她，咧嘴笑了，“這是我的收藏品”。

男人摘下她，把她帶回家，插入案頭瓷瓶，一件深藍色的瓷器。

這沒有什么不好。老實說，這也是姑娘所隱隱渴望的生活。

男人有許多喜歡丹青的朋友。男人最大的興趣就是把這些人帶到自己這套位于名都廣場28層頂樓的豪宅，看著他們用種種技法來描繪姑娘的美。

但問題是，瓶子里的水并不足以一直滋養(yǎng)那張覆蓋在她臉上的面具。

一個雨后的黃昏，姑娘就露出一張衰老丑陋的臉龐，與她曾邂逅的老婦人那個一模一樣。這是不可避免的。姑娘不知道這個變化，依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把剛回家的男人嚇壞了，立刻把她與瓷瓶一起扔出窗外，嘴里還直呼活見鬼。

姑娘尖叫起來。從二十八層樓往下掉。

在玻璃幕墻上，她瞥見自己此時的容貌，再次驚呼，“我還是我嗎？”

她哭了起來。她以為自己要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突然看到三樓的洗手間里，一個眉間有痣的老嫗正站在鏡子前，一邊傷心抽泣，一邊用力地揉搓著臉。

那是她。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子在空中停住。她跳了進去，朝那個悲傷的姑娘走過去。

她知道，不管這個不幸的姑娘提出多么匪夷所思的要求，她都會滿足她。

“我還是我”。

一個聲音在她心里響了下。她開始覺察到真正的痛苦。

【口紅】

一個女人，覺得沒有涂口紅，就像沒有穿衣服一樣。

“口紅是獻給雙唇的高級時裝，是女人最好的衣服，沒有之一?！迸藢懥嗽S多本關(guān)于口紅的書，還辦了工廠，創(chuàng)造性地把維生素、香料、一些成分復雜的藥物添加于口紅中——這把許多女性帶到了夢的邊緣。

她被稱為口紅教母。這沒有什么不好的。經(jīng)濟學上還有一個口紅效應，經(jīng)濟不景氣的時候，人們總是會增加對口紅之類“廉價的非必需品”的消費，來安慰自己，何況她還有這些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明。

一個少女是她的狂熱粉絲，相信她說的是女性關(guān)于自身最讓人目眩神迷的真理。

這天晚上，地震了，凌晨二點。

習慣于裸睡的少女下意識地抓起床頭柜上的一管口紅飛奔下樓。在驚惶不安的人群里，在搖搖晃晃的街頭上，在煙塵四起倒塌的房屋中，少女看見了胡亂裹著枕巾的女人。

女人嘴唇干裂蒼白，臉上血色皆無，神情狼狽。

這很難看。

少女轉(zhuǎn)過臉走開了。

“一個女人可以不穿衣服，但一定要化上口紅?！?/p>

少女想起這個句子。是女人在一本書里寫過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它。緊接著，在廢墟墻壁上懸掛著的半面鏡子里，她瞥見一具豐盈的胴體，是那樣美，仿佛是神的喃喃細語。她下意識地，一步步地走向這面隨時要掉落的鏡子。一種強烈的感情與一些柔和的光輝從她身體里迸射出來，就像是從這個世界最深邃處迸射出來。

她涂上口紅，在鏡子前，還抿了下嘴唇。

她的臉上有了讓人心迷神醉的微笑。她眼下還有昨日殘留的藍色眼妝。她姿態(tài)是那樣優(yōu)雅，又宛若一只鶴在水邊梳理著羽毛。不僅僅是一只鶴，她此刻的美，既是屬于塵世的，能激發(fā)起人最普通的愛慕；又是超凡脫俗的，讓人想頂禮膜拜，沉默地贊頌。這是一種非凡的體驗。

人們平靜下來了。

【閨蜜】

五個閨蜜。

第一個女孩的臉孔一看就讓人想起母親。

第二個女孩的臉孔一看就讓人想起孩子。

第三個女孩的臉孔一看就讓人有了性欲。

第四個女孩的臉孔一看就讓人想起初戀情人。

第五個女孩的臉孔一看就讓人想起傳世名畫上的女神。

她們注冊了一家相親網(wǎng)站。

網(wǎng)站同時向她們推薦了一個履歷完美的鉆石王老五。

她們分別與他約會了。他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婚配對象。說合適這個詞語并不妥當。他就是她們的菜，是她們從童年開始就一直幻想的白馬王子，一個圖騰。

沒法不心動，不約而同。

她們還不知道彼此間的競爭關(guān)系，雖然這個英俊男子在與其中某位約會時，皆會如實坦承自己還在與其他女孩相親——這在婚姻市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種坦承反而更贏得她們的青睞。

為了勝出上位，五個女孩開始在互相間尋求競選策略，比如第四個女孩對第一個女孩說，“要想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而第一個女孩對第三個女孩說，“留住男人的胃，不如留住男人的性”，等等。說到最后，她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把她們關(guān)于對方的片言只語拼湊起來，居然是同一個人的肖像。

五個女孩發(fā)飆了，齊聲大罵騙子。她們空前團結(jié)起來，迅速提議，討論，決定——在很短的時間里，她們舉手投票一致贊成，翌日下午三時，在廣場的梧桐樹下集合，一起去找男人討個說法，要把五只鞋底狠狠地扇在這個臭男人的臉蛋上。

她們沒有成行。計劃總是不如變化來得快。

第一個女孩生病了。第二個女孩的爹媽不遠千里趕來了。第四個女孩公司要開一個重要的緊急會議。第五個女孩的車半路壞掉了。

只有第三個女孩整點來到廣場。她等了一個小時，沒有等到另外四個女孩。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一個人去找男人算賬。當然，在看到男人后，她突然就忘掉自己跑過來要算什么賬了。這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對她來說。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個美好的下午。

天空是矢車菊藍，最迷人的藍，猶如一片明凈閃亮的風暴。

在這片藍色下，在水與天的交界處，在一片被風吹動的蘆葦叢中，在幾只鳥婉囀悅耳的鳴聲里，他跪下一條腿，單掌托起鉆戒，向她求婚。

為什么。她問理由，心里有點發(fā)懵。

因為她們只是讓我“想起”，而你卻讓我“有了”。這是兩回事。男人解釋道。

她接受了他的理由。

她不再是她們的閨蜜，是賤人，以及更難聽的腹黑心機婊。但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按照諸神的意志，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件美好之事。

【藝術(shù)家】

一個藝術(shù)家來到廟里尋找佛陀的幫助。

“佛主啊，我已厭倦了長期以來被激情裹脅的日子，尤其是激情所分泌的各種分泌物，它們就是一坨坨屎。我不想被這些屎包圍著。”

一群人在門外聽見藝術(shù)家痛苦不堪的叫喊。

一個醫(yī)生說，“這好辦，只要做一個小小的額葉切除手術(shù)?！?/p>

一個社會學家說，“你那風險太大，很可能把人整成白癡。要擺脫激情的困惑，唯有求諸于理性與邏輯。比如把大腦格式化。不是數(shù)據(jù)清零，簡單說即洗腦，這在人類史上已經(jīng)有一整套非常成熟的技術(shù)。只要時間充裕，哪怕是柏拉圖與莎士比亞，也可以通過這套技術(shù)，讓他們相信自己不過是小貓小狗。所謂屎非屎，激情即我，即喧嘩與騷動，即生命?！?/p>

一個學者嘀咕道，“洗腦，本身就是一種更為瘋狂的歇斯底里，不管它試圖灌輸?shù)氖欠ㄎ魉怪髁x還是消費主義?！?/p>

一個哲學家說，“道在屎溺。無屎溺，無世界。”

他們陸續(xù)發(fā)言，說了很久，說了很多金句名言，也有不少段子幽默。

終于，大家都沉默下來了。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藝術(shù)家聽見他們的聲音，也聽見了他們的沉默。他想了想，就上前在蓮花座上盤膝坐下。

“只有想象中的事物才能使我為之著迷，沸騰之心得以平靜”。

花瓣從他身上長出。

五色繁花，藍黃紅白橙，層層疊疊。

【摯愛】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是大學老師，當年學校一把手親自從海外引進的高端人才，課上得極好，深得學生們擁戴；學術(shù)上也頗有造詣，在核心期刊接連發(fā)表了幾篇引用率甚高的論文。

女人未婚。這倒不是她有什么怪癖，或是對獨身主義的信仰。而是純粹出于一個知識女性對自我的認知，對愛的渴望。

她父母是本市人，過世得早，留下一筆不算菲薄的遺產(chǎn)。她不需要以愛之名去找一個適婚對象。愛不是荷爾蒙分泌所造成的眩暈感，又或者是一個人在被社會擠壓后內(nèi)心脆弱感所制造的那些幻覺，愛是給予的能力，是美的藝術(shù)，是兩個可以平等對話的生命體之間的量子糾纏……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如果那個堪為對手的人遲遲未來，那就等著吧，像等待優(yōu)曇花開。就算花不開，這種凝眸也是好的。

偏生她還有一副胡天胡帝容、宜喜宜嗔貌。說話聲音之悅耳，連鳥兒也會停止鳴叫。

這是一個幾臻完美的女人，就是對人太冷淡。大多數(shù)男人私底下管她叫冰山女神，就連那些愛嫉妒的女人對她也少有誹謗流言，好奇的也只是什么樣的男人才夠資格把她娶回家，甚至覺得她的獨身是理所當然。

女人的家在一個高檔小區(qū)。

通往小區(qū)的路有幾條。其中一條近路要經(jīng)過一條相對偏僻的胡同，胡同兩邊有許多發(fā)廊。發(fā)廊里有許多涂脂抹粉的女孩。

她有時會想她們的故事。但很少走這條近路。

這天晚上九點零三分，因為趕著去赴一個朋友的聚會，女人抄了近路，不幸的是她在胡同口被一輛的士撞倒。肇事司機逃走，是發(fā)廊里的一個女孩打電話叫的120。傷情不太重，女人在醫(yī)院做了一番檢查，就回到日常的生活軌道中。

她不知道這場車禍已經(jīng)讓她罹患上暫時性失憶癥，更不清楚每至周六夜晚的九點零三分，她會忘掉自己是誰，就像是夢游一樣，獨自跑到一個小旅館開房，在那里換上性感的黑色網(wǎng)眼絲襪，再跑去發(fā)廊，坐在那群女孩中間，與她們有說有笑。誰也沒看出她的異常。她的生意很好，有時要忙到凌晨三四點鐘。她把賺來的錢與絲襪等東西打包寄存在旅館前臺，然后回家睡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恢復了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干過什么。

她也曾隱隱約約覺得哪里不對，但潛匿于她體內(nèi)的那個人格總是讓她一無所獲。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是秋天的下午，女人因為要趕著回家拿點教研資料，又抄了近路。

一個藍色頭發(fā)的女孩在發(fā)廊門口晾毛巾，看見她吃了一驚，問她今天怎么這么早，又穿得這么奇怪，一本正經(jīng)的，難道有客人提了特殊要求？

她說女孩認錯人了，急著要走?；呕艔垙埖叵肱c女孩拉開距離。

生氣的女孩就打開手機讓她看視頻。藍發(fā)女孩拍下了她在發(fā)廊里的模樣，她的歡聲笑語——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笑容，眼如絲，眉如黛。

在看到視頻中女人的第一眼，她已經(jīng)確信，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妍麗女人即是她對“自我最深的認知”，以及這一生的摯愛。

【奉獻】

人生只有兩件事。一件是應該做的事。另外一件是想要做的事。

一個人被另一個人舍命救了，決意向后者奉獻上忠誠。

這種“奉獻”既是應該做的事，也是自己想要做的事。

他在這兩件事中找到交集。他想，這當是自由的真諦。

所以，當戰(zhàn)斗再一次發(fā)生，當子彈飛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攔在那個人的身前。

幾乎就是在同時，他的腰腹處傳來一股大力，他被那個人毫不猶豫地推出去做了炮灰。

他不知道：他的奉獻對那個人來說一錢不值。

那個人最初的舍命相救，只是要與他一起完成一個任務。現(xiàn)在任務完成了。

【錦緞】

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家里破落后，靠做些針黹刺繡營生。

她的活做得很好，尤其是織繡花鳥，極盡綽約唼喋之姿。

一天早晨，有個男人送來一匹錦緞，要求織繡一副《月下百花圖》，時間趕得急，酬金也甚是優(yōu)厚。她接了這活，加班加點。忙到翌日黃昏暮云收盡時，她俯案打了一個盹，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這一生，包括已經(jīng)發(fā)生的，即將要發(fā)生的——是一座小徑交岔的花園，幽泉假山邊，種植著種種奇花異草，但不管是哪種花，林逋的梅、周敦頤的蓮、被則天娘娘貶斥的牡丹、唐伯虎的朵朵桃花，乃至于佛主說法時三千年一現(xiàn)的優(yōu)曇，都是她無法接受的。

此花此葉不是我，翠減紅衰愁殺人。

一輪玉盤溢清寒，銀漢無聲任天真。

她抬頭望月，就順手把自己也織入夢里，織入眼前這匹錦緞。

第三天的晚上，男人按約定來取錦緞，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是皎皎明月中的一縷光輝。

【公平】

一個中學校長，是鰥夫，性格公認古怪，教學卻很有一套。國內(nèi)一流名校，沒有哪所沒有他教出來的學生，用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來說，“想讓哪個孩子考什么大學，就能讓哪個孩子考上?！?/p>

當?shù)厝藶榱俗尯⒆舆M入這個學校，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這個人不貪錢，也不媚上。領(lǐng)導批的條子，總有法子當沒看見。但他有一個毛病，寡人有疾。

一個孀居的年輕婦人在這方面動了心思。讓她困惑的是，校長與她上了床后，仍然拒絕招錄她的孩子。理由是，這對其他孩子不公平。

婦人一怒之下告到教育局。他承認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申辯自己并不清楚婦人的來意，否則絕對不會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這是一個原則問題。申辯當然無濟于事，用教育局領(lǐng)導的話來說，“早一天把這種斯文敗類清理出教師隊伍，就早一日還孩子們一個干凈的天空?！彼员M管很多人跑來請愿，他還是被褫奪公職。

這個校長就辦了一個學習培訓機構(gòu)，自封院長。

當?shù)厝诉€是想著法子把孩子往他那里送，還恭恭敬敬地喊他校長。他站在自家庭院，大手箕張，左右一揮，“狗屁校長，叫我院長?！?/p>

他又碰到那個讓他名譽掃地的婦人。她領(lǐng)著孩子站在他家門口。

他知道，這個女人在剛過去的日子里都遭遇了什么，被各種孤立，被唾罵為賤貨，家里被人潑穢物。他為她的勇氣震驚。

這回，他接收了她的孩子。用他的話來說，“這很公平?！?/p>

婦人替她洗衣掃地，疊被暖床。

幾年后，他娶了她。如果要說他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他的繼子，并沒有如他所愿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婦人對此并無半分怨言，生活是如此美好，平靜。

【有錢】

一個有錢人認為他少年所遭遇的種種不幸，皆根源于窮這個字。

窮，不僅意味著物質(zhì)上的匱乏，也必然造成思維上的匱乏。這是一種毀滅性的力量，深入泥土三尺以下，使貧困在代際間輪回。而要打破輪回，首先要做的就是改變思維的模式。這個人就在家鄉(xiāng)捐資辦學，辦希望小學，也辦各種夜校。

二十年時間，成績斐然。各種人才，猶如群星閃耀。家鄉(xiāng)經(jīng)濟也在他一力推動下，獲得極大的發(fā)展，成為全國百強縣。

他很自豪。但當他離開縣領(lǐng)導擺下的接風晚宴，獨自走進一條青石小巷時，卻看見一個老婦人癱坐在門口石階上，淚流滿臉，一邊用菜刀剁著案板，一邊大聲咒罵著他的名字。在當?shù)仫L俗里，這叫殺千刀的，只發(fā)生在對一個人痛恨到了頂點的時刻。

他大惑不解，就問老婦人遇到什么事了。

老婦人的哭訴斷斷續(xù)續(xù)。

她有兩個兒子，窮時候，一家人吃糠咽菜，雖然也磕磕碰碰，也算和睦幸福；可自打他辦了夜校后，老大做生意發(fā)了財，老二覬覦錢財，就打著去外地投資辦廠的名義，謀害了老大?，F(xiàn)在二個兒子都沒了，這都是他行下的惡，是他把這個民風淳樸的縣城帶上邪路。

他無言以對。老婦人說的并非個案。

事實上，老家早已不復昔日青山綠水的模樣，到處是濃煙滾滾的灰霾與震耳欲聾的噪音。至于他小時候常在那里抓魚捕蝦的河流，早已淪為一條顏色發(fā)綠的臭水溝。當然，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把此視作擺脫貧困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但，問題是……非洲雨林深處那些只有寸布裹腰的部落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如果美洲大陸至今沒有被哥倫布之流發(fā)現(xiàn)，那些印弟安人應該還在草原與山岡上狩獵栽種，繁衍生息。發(fā)展一定是人類的必須嗎？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類以那種“古老愚昧”的方式至少生存了十五萬年。又有誰能確信人類還能沿著今天這種發(fā)展路徑繼續(xù)存在一千年？窮，或許意味著人是此地球的一個有機體，意味著人此物種的恒久長遠，意味著人即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而非……

他的頭疼了起來。

他按緊太陽穴，順口嘟囔道，“貧窮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對貧窮的恐懼。”

這是他在接風酒席上聽到的一句話，是金句，那個矮小精干的縣領(lǐng)導說的。他下意識地說出嘴，才發(fā)現(xiàn)他所想用它表達的，與那個縣領(lǐng)導所想用它表達的，完全是兩回事。

雖然是同一個句子。

“他媽的。”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沒發(fā)現(xiàn)身后閃來的黑影。一個殺馬特發(fā)型的少年人。手持木棍。狠狠地敲在他后腦勺上。

少年人搜去錢包，擄走金表，沒溜遠，順腳拐入街對面的網(wǎng)吧。

他的靈魂跟了過去。他想拍拍少年人肩膀，問一下原因。

就算是攔路打劫，打完劫，起碼得趕緊跑啊。這算怎么回事？

他有點不明白。

少年人沒理會他，跳回椅子里，歇斯底里地拍擊著鍵盤，嘴里高聲叫道，“老子干死你們這些有錢的雜種?！鄙倌耆嗽谕嬉豢罡穸酚螒?。要在這個游戲中勝出，需要很多的錢買各種裝備。毫無疑問，少年人遲早要被那些能一擲萬金的土豪秒殺輾壓——哪怕其格斗技巧再高，所以憤怒，手指幾近痙攣。少年人在與其注定失敗的命運做抗爭。這是不是一種崇高的、極有悲劇性的美學？

他皺起眉頭，看見這個網(wǎng)吧的老板，是他所創(chuàng)辦夜校的學生。

老板笑瞇瞇地穿過他藍色的靈魂，來到少年人身邊，豎起了大拇指。

【瘋子】

一個瘋子的故事，也許是兩個瘋子。

那還是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

一對大學戀人畢業(yè)分配到一家國營工廠，是大山深處的三線工廠。男的帥，很有才華。女的漂亮，性格溫婉。大家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删陀幸粋€工宣隊頭頭對女人生起覬覦之心，整出一件冤案，說這個年輕人惡毒攻擊中央，把他折磨死了。

大家擔心女人承受不了這種痛苦，沒想到她居然答應下工宣隊頭頭的求婚。

大家說這個女人是個婊子。

也有的人說這女人是被嚇傻了?？倳行┦巢輨游镌诒蝗馐硠游锊妒硶r嚇傻。何況，這個工宣隊頭頭長相跟一頭鱷魚一樣兇惡。

女人什么話也沒有說。八個月零幾天的時候生了一個孩子。是男孩。

工宣隊頭頭很喜歡兒子，說像他。

大家也笑哈哈說像。與女人的關(guān)系也不再像過去那般冷硬。

女人什么話也沒說。

這樣過了幾年，文革結(jié)束，工宣隊頭頭被劃為“三種人”抓去蹲了幾年牢。

女人帶著兒子常去看他。大家有點吃驚說，沒想到這個女人這么有情意。

女人還是什么話也沒有說。

工宣隊頭頭出獄后，在街頭擺了個水果攤，性格一掃原先的剛愎暴躁，變得極是膽小怕事，家里戶外，皆唯女人馬首是瞻。女人卻因為趕上對知識分子的使用政策，反而在單位上擔起重任。就有人勸女人離婚。女人當沒有聽見。有些知道內(nèi)情的人感慨她與這個男人是孽緣，她是上輩子欠了他的債。也有人說，狗屁孽緣，這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就到了孩子考上大學的時候。

女人把兒子送到學校后，回家就把那個工宣隊頭頭給殺了，手段極是殘忍，從男人身上零刀碎割了幾百塊肉下來。再上吊自殺。還留了一封信給兒子，說他是遺腹子。而她之所以隱忍這么多年，就是為了能把當年戀人的骨肉撫養(yǎng)成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才。

孩子就瘋了。

【施舍】

一個窮人家的孩子，長大后變成有錢人了，非常有錢。做過許多好事，多如恒河之沙。

有一天，他不做了，反而開始報復起那些曾虧欠過他的人。哪怕是睚眥之怨，也不放過。當然，因為有錢，他的報復來得隱秘而兇猛。許多人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妻離子散，家破——他在“人亡”前畫了條粗線。

他母親實在看不過眼，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留下三分給子孫。

他說，一個也不寬恕。

他母親說，那你又打算怎樣報復我？是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里來的，讓你吃了這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氣。

現(xiàn)在就是我對你的報復。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漫不經(jīng)心地把手中餌食拋給池中游魚。

母親大慟，傷心而去。

幾個月后他死了，是晚期肺癌。臨終前，他托人把母親叫到病床邊，把他所報復過的人的名單遞過去。母親不解，問他到底想干什么。

“現(xiàn)在你可以拿著我的錢去施舍他們了。但要記住兩個關(guān)鍵詞：一是適度，二是不定期。碗米恩，斗米仇。施舍是一門技術(shù)，還是一種藝術(shù)?！彼砂桶偷卣f道，“他們會把你當成菩薩的?！?/p>

母親再問，他就不再吭聲了。

他沒有告訴母親的是：在他生而為人的幾十年里，在這些短促又匆忙的光陰流水里，唯有報復之心襲來的時候，他才偶爾能感受到幸福，一種比勞累一天后再洗個熱水澡還要奇妙的感受。是體內(nèi)所有細胞的震顫，是多巴胺的尖叫。

“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nèi)舾刹豢蓜儕Z的權(quán)利，其中包括生命權(quán)、自由權(quán)和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p>

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下。他朝這個越來越乏味的世界扮了一個鬼臉。

他知道，說到底，所謂報復，只是他對自己的施舍。

【遺愿】

一個死刑犯，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輩，就是替父報仇，殺了當?shù)匾粋€牛二式的痞子。殺人償命，哪怕是在那個公檢法被砸爛取消的文革時期，死刑犯對此也無異議。

還是出了一點岔子。有一天，監(jiān)獄的門被一群造反派打開，一群面目稚嫩的孩子沖進來，打倒所有的管教干部，宣布犯人無罪，并號召大家加入他們的隊伍，去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

這很荒謬。他想。自己一個死刑犯怎么有資格去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呢。

他離開鬧哄哄的人群，獨自踏上漫漫漂泊之路。在那時，他這種人有個稱謂，叫“盲流”，是要被各級地方政府堵截、收容、遣返的。有許多人就餓死在收容站。

他往深山里走。他已經(jīng)作好去山里面當野人的準備。老天爺可能是想補償他一路上的艱辛愁苦，在冬日午后刺眼的陽光里，他碰到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受的是槍傷，躺在樹陰下的石頭邊。

石頭很大，男人蜷縮成一小團，在顫抖，嘴里有很細弱的聲音。

他湊過耳朵。男人是渴了，是想喝水。

他去溪流舀了水給這個要死的人喝，等男人喝完了，問他有什么遺愿。

男人不吭聲，眼眶是濕的。他就開始扒男人的軍裝。他身上的衣服太破了。去深山的路還有很長一段。天氣又冷。扒完后，他又把自己換下的衣服給男人蓋上，打算拔腳走。

男人喊住他，用斷斷續(xù)續(xù)的語氣說：你是好人。我想求你件事。我懷里有封介紹信。你就用我的身份去前面那個鎮(zhèn)子。每隔半年，你給這個地址寫封信報聲平安就行。

他答應了，等男人死后，他埋了男人，就葬在石頭下，再冒名頂替在前面那個鎮(zhèn)子里待了下來。每隔半年，按男人說的地址寄去一封信。

這樣過了數(shù)年，文革結(jié)束。一個女人突然來到他面前，還牽著一個孩子，說是他的妻子。她認錯人了，不過沒關(guān)系，在他心里，她早就是他的妻子了。他把女人領(lǐng)回家。

他知道她知道他不是她真正的丈夫。他還知道她知道他知道。

他們又生了三個孩子。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安穩(wěn)靜好。又過了一些年，孩子們長大了，個個都有出息，遠走高飛了。他們都老了。她病了，臨死前，她問他：是你殺了他嗎？

他說，我沒有。他看著她的眼睛，把那天午后發(fā)生的事細細講了一遍。

她嘎嘎地笑起來，說：其實就算是你殺的他，我也是高興的。能把你送到我面前，這是他唯一為我做過的好事。當然，現(xiàn)在這樣就更好了。

她死了沒多久，他也跟著去了。他們的孩子為他們倆舉行了一個風光大葬。

他給孩子們提出的唯一一個遺愿是，把那個埋在石頭邊上的男人也挖出來，與自己一起燒成灰，就埋在女人墳邊。

【河對岸】

兩個男人在河邊，種種愁苦煩悶。

起因是他們都愛上了河對岸的那個女孩。但女孩讓他們分別回答一個問題。是一道選擇題。誰選對了，她就從河對面過來投入誰的懷里。

第一句話是，“我愛你，所以我希望他也能愛你?！?/p>

第二句話是，“我愛你，除了我之外，這世上不可有人再愛你?！?/p>

第三句話是，“我愛你，世間萬物都是你?！?/p>

毫無疑問，這是兩個聰明的男人，他們第一時間就察覺到這三句話內(nèi)部所隱含著的某種可疑氣息。正是因為這種氣息的作祟，兩個男人才會如此猶豫。

他們想了很久，又討論了很久，其間還爭執(zhí)動起過手，眼看著長河落日圓，他們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如果女孩所言非虛的話，再過幾分鐘她就要消失。是徹底的消失，肉體分解成原子，靈魂回歸于虛無——因為她來自于遙遠的人馬座星系。在她那個星球上的人，是以愛為生命能量的。愛一旦枯竭，人即枯萎。

河對岸有黑壓壓的鳥群。女孩在鳥群中央。

“是時候做一個決斷。你，或者我。咱們不決斗，也不必互相謙讓。就拋硬幣。讓仁慈的上帝決定我們的愛。硬幣正面朝上，我留下；反之，你留下?！彼麄冎械囊粋€男人焦急地說。另一個男人點頭同意。他們向各自的神祈禱，再手握著手，共同向高空拋出硬幣——感謝主，硬幣沒有憑空消失，服從了地心引力的支配，旋轉(zhuǎn)數(shù)圈后乖乖落地躺下，也沒有掉進某條縫隙或某個樹洞里。

結(jié)果顯而易見。

失敗的男人極有紳士風度地祝福了對手，朝河對岸揮了一下手，騎馬離開，神情悲傷又不無沮喪。一路上，他不斷低頭，細細品味這兩種復雜的情緒，猶如“猛虎低嗅薔薇”，在這短暫的一刻，他相信自己已被某個偉大詩人的靈魂附體。

贏得這場勝利的男人開始朝河對岸喊叫起來。

“親愛的，快過來。我愛你。”他喊的聲音越來越大，以至于河水也開始迅猛上漲。

可這種喊叫又有什么用呢？

河對岸早已經(jīng)是空空蕩蕩，連鳥都沒一只。

河對岸在這個男人驚惶失措的喊叫聲里，不斷遠去。

【蟻群】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星球的所有人不再思考（也許是出于對上帝的敬畏），每日早出晚歸，為稻梁謀，為繁衍交配，就跟木偶人一樣。

一個木偶師，在經(jīng)歷過一場漫長艱辛的旅程后，來到這個神奇的星球，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個詭異的事實。這令他狂喜。沒多久，也沒有耗去太多的心力，他就成了這里的國王，擁有了一群最不畏死的戰(zhàn)士，最美麗的女子。

他還生了一大堆孩子?？闪钏尞惖氖牵M管他諄諄善誘，恨不得把自己前半生的知識都塞入孩子們的腦袋，他們?nèi)匀粚W不會獨立思考。這是為什么？

國王深感困惑。他開始向上帝祈禱。上帝沒有給他回音。

國王終于厭倦這個星球上的一切，在胡子發(fā)白的那天，他選擇離開，又重新成為一個漂泊四海的木偶師。

很多年以后，他在宇宙盡頭的一間小餐館，對人提及這場往事。一個虬髯漢哈哈大笑，端著一杯最烈的酒過來，回答了他的困惑。

那個星球上的一切，皆是虬髯漢的設(shè)計。他撰寫了“人之三律令”，把這三條律令直接寫入那個星球人的DNA結(jié)構(gòu)，第一條即是不思考。而他這樣做的目的，只是想看看當人放棄了思考后，他們所可能的進化或者退化。

“你猜，他們現(xiàn)在擁有一種什么樣的生活？”虬髯漢朝木偶師眨眨眼。

木偶師搖搖頭。

“蟻群。完美的蟻群?！彬镑诐h大笑出聲，隨手點開一個視頻，“直到今天，我才確信：這個宇宙里的蟻群皆根源于這樣一個奇妙的設(shè)計。而我并不是第一個有這個想法的人。”

【虛擬現(xiàn)實】

我們知道他，以他為人生偶像。

這年頭的有錢人很多，像他這樣白手起家，沒有財富原罪的不多。

這年頭娶漂亮女人的男人很多，像他這樣家庭幸福的不多。

他還是一本百萬暢銷書的作者，幾項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全球?qū)＠膿碛姓撸４禾倜５目妥淌?，若干個慈善事業(yè)的發(fā)起人，數(shù)次國際鋼琴大賽的獲獎者……

我們從百度上搜索出他的人生履歷，打印張貼在店門口招徠生意。我們這家二層樓的店鋪是他的出生地。盡管他四十多年前就已離開，但這是我們的驕傲。許多游客也因此慕名而來。

感謝他，讓我們生意興隆。

我們總暗暗盼著他重游舊地，哪怕只是走進來喝一杯咖啡也是好的。

我們熱愛他，雖然從未見過他的真人。

所以他真的來到我們店里時，我們慌了神，七嘴八舌，向他推薦我們所能提供的服務項目，一直說了十幾分鐘，才不約而同地閉上嘴。我們?yōu)樽约旱挠薮绬∪皇?。像他這種人又怎么會需要我們所能提供的服務？我們這家店不過是一些人生失敗者暫時逃離真實生活的慰藉之所。而這還得感謝他所創(chuàng)造的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

“我想買一個夢?！彼f，嗓音嘶啞。

我們嚇著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樣子有點疲憊。他已擁有了凡人所能夢想的一切。他更是這項生意的發(fā)明者，我們能賣給他一個什么樣的夢呢？所有的夢，哪怕是最荒誕不經(jīng)的，想必也都被他夢過。

“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夢？”我們小心翼翼地說。

“隨便，只要是夢就好?！彼櫰鹈碱^。

“為什么？”我們中的一個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請原諒我這樣魯莽的提問。在你臨海而建的豪宅里，已經(jīng)有這個世界上最尖端的免穿戴VR定制設(shè)備，它們可以隨時無線接駁你的大腦神經(jīng)……只要你愿意。我在《人物》專訪上看到過的?！?/p>

“不。不是那些東西?！彼人云饋?，努力讓臉上不露出失望之色，“我說的夢，不是由那些技術(shù)所提供的沉浸感。而是指一個人睡著后會夢見的。我的意思是說，是任何一個普通人在睡眠時，所產(chǎn)生想象的影像、聲音、思考或感覺，嗯，一種不自覺的虛擬意識。”

他說到最后一句話時提高了音量。似乎有點奇怪我們的智商，又補充道，“虛擬現(xiàn)實是一種自覺的虛擬意識，兩者有區(qū)別。唉，我知道你們這里也不可能有，我也只是想碰碰運氣。打擾了?！?/p>

他轉(zhuǎn)身走了。我們面面相覷。突然，我們都有點可憐起這個男人來。

【影碟】

一個男人在星期天的下午，把一張藍光影碟放入碟機播放。一部名字很爛俗的影片，豆瓣評分甚高。他想看看它到底有何不同之處。他蜷縮在沙發(fā)上，喝著啤酒，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電視屏幕，一邊拍打著他養(yǎng)的那只寵物狗。柔順的皮毛從他手掌下滑過。

突然，他疑惑了。

故事有點熟悉，就好像……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把他緊緊地按在沙發(fā)上。他想閉上眼，閉不上；想叫，又叫不出聲。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屏幕上的景象。影片的主人公是他自己，是他曾親自經(jīng)歷過的故事，瑣碎的生活，流水一樣的成長，有點像理查德·林克萊特那部講述“一個普通德州男孩6到18歲的人生”的電影《少年時代》，但沒那樣溫馨動人，有許多已經(jīng)為他刻意所遺忘的暴力事件與不幸遭遇，更糟糕的是，這種完完全全的昨天重現(xiàn)，并沒有遵循一個電影所應該具有的敘事邏輯，而是像暴風驟雨一樣，風里還卷著石頭，雨里會掉下蛇。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在以兆為單位計算的信息流的巨大壓力下，屋子里的桌椅書籍等等事物，正在發(fā)生可怕的扭曲與尖嘯。而狗的前肢已經(jīng)是一串綠色的數(shù)據(jù)流。

這個世界是怎么了？

他的牙齒用力地咬了下去。咬出血。血好像是深藍色的。他的手指終于夠著遙控器。他關(guān)掉碟機。

世界恢復了原樣。狗也恢復了原樣，在不無疑惑地舔著自己的前爪。

男人擦去自額頭一層層泌出的汗水。這真是一場可怕的夢魘。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屏幕上。自己剛才真的是置身夢境嗎，又或者這真的是一張擁有神秘力量的碟片？他的心再次怦怦躍動。既然在這張碟片里能夠看到自己的過去，那么也應該能看到自己的將來。這是一個誘惑。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

他又點一下播放鍵，下意識地。他的手指有了自己的主意。事實上他的手指離按鈕仍然有那么零點幾毫米的距離。但他的大腦以為他的手指按下了播放鍵。那種可怕的感覺再次襲擊了他。

他看見自己正孤獨懸浮于一個極廣袤的虛空。只有他一個人。其他所有，皆是數(shù)據(jù)。也包括那條正用舌頭舔著他腳掌的狗。狗的舌頭不再散發(fā)出濕熱，是一個綠色的數(shù)字矩陣。盡管這個矩陣從外表看起來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還是明白，這就是狗的舌頭。

他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讓他自己也心驚肉跳。

他一腳踢往狗應該在的那個位置。狗汪地一聲叫，逃到門口，用很委屈的眼神看著他。他沒再猶豫，用最快的速度打開碟機，把這張可怕的影碟扔出窗外。

【杰作】

一個女人去美術(shù)館參觀一個當代雕塑展?？粗粗X得喘不過氣來，就靠著墻壁坐下，是腦梗。她死掉了，悄無聲息，沒驚動任何人。

熙熙攘攘的人流從她身邊經(jīng)過。世界與她死之前沒有兩樣。

偶爾數(shù)人停下腳，端詳她曇花一樣的寂靜面容，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

一個梳著小辮子的青年男子發(fā)現(xiàn)了她。

好像是被雷劈了，人懵逼了。不多時，已咬破自己的嘴唇。

“既生瑜，何生亮?！蹦凶娱L嘆，心里舟起如簸，摘下墻壁上掛著的防火斧，快步走進展廳深處，把一尊被人圍觀的裸女雕塑砸碎。整個過程還沒有十秒鐘。

警報器發(fā)出尖叫與藍光。人們嚇了一跳。

有眼尖的觀眾喊出這個男子的名字。是這座被砸碎的雕像的作者，近年最紅的青年藝術(shù)家，據(jù)說他的一件作品在佳士得拍賣會上已喊價千萬。

人們瞠目結(jié)舌。

趕來的館長撓起頭，拿不準主意是立刻吩咐保安將其擒拿捕獲，還是一臉諂媚走上前讓男子簽一份兩個雕像的合同以為賠償。

男子的臉上半白半青，手猛地指向那個蜷曲在墻角死去的女人，一聲大吼，“看，那才是杰作，真正的杰作。”

在他手指的方向，女人已枯萎。

【二維世界】

一個畫家在畫畫，畫得太入迷。把自己也畫進二維畫布。

他昔日的戀人，那個曾拋棄了他、讓他心碎的女人，在市場上看到這幅畫，就把它帶回家懸掛在臥室的墻壁上。

現(xiàn)在，他終于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了。他凝視著她的睡容，心中充滿狂喜。

他沒有再離開那個由線條與色塊構(gòu)成的二維世界。

這是幸福的，盡管是有缺憾的。

這樣過了一些年，時間帶走她的丈夫與孩子。她一個人在暗夜里飲酒，嚎啕痛哭。他伸出手，把她拉入畫布里。

“你還記得我嗎？我的愛人?！彼f。

他的出現(xiàn)嚇壞那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她尖叫，“這是哪，是地獄嗎？”

“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彼蜓塾邪櫦y的女人解釋道，“一個由我創(chuàng)造的……”

他猶豫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命名，想了一會兒說，“一個二維世界。它不是真理與信仰的顯現(xiàn)，也不執(zhí)著于對公理定式的發(fā)現(xiàn)，又或者是對美的闡釋，對萬物的歸納與命名。它只是因為你。它也只屬于你我。你是夏娃，我是亞當。當然，這只是一個拙劣的比喻。我們的存在并非繁衍子孫后代……”

“那我們的存在又是為了什么？”女人打斷了他的話，不無遲疑地打量四周。

四周有顫動的線條，還有一些石頭一樣的深藍色塊。

“為了我們自身?！碑嫾夷樕细‖F(xiàn)出狡黠的笑意，“只要去移動這些線條與色塊，我們的臉上就將逐一浮現(xiàn)人類所有的臉龐。所有的在人類史上出現(xiàn)過的臉龐。我作過統(tǒng)計，一共106025454896張。一個并不算大的偶數(shù)。這并不需要太多時間。事實上，時間在這里是失效的?！?/p>

“沒有時間的能量，那它將靠什么得以存在？”恢復了平靜的女人疑惑道。

“愛?！碑嫾彝说碾p眼，慢慢說道，“因為你這些年來凝視這張畫布的眼神，使我生命燦爛，得以創(chuàng)造出這個奇異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