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純鉤主編:
老哥,最近身體還好?你腎臟的問題診治得如何了?晚上起夜的次數(shù)減少了一些嗎?
我一直擔(dān)心收到你這封電子郵件,但是我知道,這封電子郵件一定會來,就像四季和生老病死。你在郵件里說,你終于要徹底退休了,再過一年就七十歲了,太太的身體一直不好,現(xiàn)在你自己的身體也開始不好了,該徹底休息了。你還說,紙書出版日漸式微,毫無變暖的跡象,你是香港天地圖書聘用的第一個全職編輯,如果再耗幾年不走,也可能是最后一個了,你想給現(xiàn)在的同事一點做主編的時間。
你是我漫長的寫作、出版生涯中遇上的最好的編輯和書商,沒有之一。更有意思的是,盡管我堅定地認(rèn)為我的判斷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有人讓我說說,我為什么認(rèn)為你是最好的,沒有之一,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任何出奇的地方。與之相反,在我漫長的寫作和出版生涯里,我遇上過很多編輯和很多書商,他們有的長得很帥,有的很會說話,有的修了很久的佛,有的會太極拳,有的信奉不婚,有的有很多女友,有的是個詩人,有的有很多天天上頭條的朋友,但是時間流水,歲月沖刷,這些人都成了他們本來就是的人渣,仿佛驀然升起的煙花,驀然落下。
我讀你這封郵件之后,我逼我羅列你的好,發(fā)現(xiàn)全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但是和社會常規(guī)做法相比,竟然是如此的難得:你主動找到我是因為你覺得我寫了一本內(nèi)容奇怪而文字綺麗的小說而不是因為我的名氣可以幫你掙錢,那是2011年我生日之前;你在大陸和臺灣的出版社都拒絕出版之后和你的董事長說,《不二》不是一本淫書而是一本奇書,我們要為漢語的生長做一點貢獻,要做最后一個能出版這本書的方寸之地;你在下印廠之前,打印了全部稿件快遞給我最后確定,以后每一版都這么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二十版了;你在每次印刷之后不等書籍入庫就和我結(jié)算版稅,然后寄給我一張支票;你每年和我吃兩次飯,每次吃飯都問我兩個問題,最近累不累、最近在寫什么。而其他書商堅持的是:不要出事、不要費事、不要透明、按實際銷量結(jié)算版稅盡管他們完全不知道任何一個時點的實際銷量是什么。
比較之后,我明白了,有些人只是放下自我、做好最基本最本分的事兒,這樣很久,就成了最好。這些人習(xí)慣性地少想,把一輩子當(dāng)成一天過。你就是這些極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做另外一個。
2011年之后,《不二》出版之后,我四十歲之后,至今六年,每次進出香港機場,我都看見《不二》在機場書店醒目的位置上,周圍變幻大王旗,大奸大滑大商大佬潮來潮去起起伏伏。我每次見到,都很賤地拍個照片,每次心里都很不賤地想起你,我們在末法時代做到了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以前問過你,退休之后去干什么。你的回答讓我看到今人也能活得像個古人。你說,會多讀點忙碌的時候沒時間讀的書,去一些忙碌的時候沒時間去的地方,和少數(shù)幾個人多聊聊天。你說你會買點墨汁,找點舊報紙,退休之后,每天練半個小時毛筆字,半個小時之后,手掌微微熱,睡覺也睡得酣暢,起夜都明顯減少。我接著問,你練什么體。你說,當(dāng)然是顏體,因為你也姓顏。
我和我最愛的文學(xué)評論家李敬澤偶爾聊到你,他驚呼,你在四十來歲的時候?qū)懶≌f是一等一的好手,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天譴》。我向你討了一本,看到了如下簡歷:顏純鉤,1948年生于福建晉江安海鎮(zhèn),1978年來港,曾任報館校對、副刊編輯、出版社編輯主任;曾獲第八屆青年文學(xué)獎小說高級組冠軍,第一屆博益小說比賽冠軍,及臺灣“行政院新聞局”電影劇本征選優(yōu)異獎。
我越來越相信,所有人類都是上輩子積德不夠才在今生又轉(zhuǎn)生為人,而不是一株植物或者一只飛鳥。所有人類都是一身毛病。但是你讓我看到,如果我們放下妄念,還是能活得有個人樣兒,哪怕在今生。
馮唐
(李志剛摘自《智族GQ》)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