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鈞
人到一定的年齡,一般都愛回憶童年的時光。這個人未必只是中國人,我想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哪種膚色的人,都是一樣的。這個年齡也不一定非要到八十歲以后,就像我文中將要提到的母親,應該是度過了“小時候”,就會把“小時候”掛在嘴邊上的,這即是對童年的一種追憶和懷念了。
依今天的標準來看,我們童年的日子也許是苦的,因為沒有錢,住行簡單,衣食更是單調(diào)。不過大家似乎都不很有錢,所以倒也沒有什么窮富的概念,更沒有什么羨慕嫉妒恨的情緒。我的感覺是這樣的,但畢竟是對幾十年前的記憶,不一定確切。感覺更深刻的,記憶也更牢固的,還是童年給我的樂趣。
第一種樂趣來自吃的東西。我說吃的東西當然不是指家里的飯食,那不過高粱米飯、玉米面餅、白菜湯或咸菜湯或海帶湯,偶爾也吃一頓餃子或包子或饅頭烙餅大米飯,配菜自然也會有點兒肉,結(jié)果就是撐得難受,父母寧可自己不吃或少吃也總是讓孩子們多吃?,F(xiàn)在想來大人們也是好笑,為什么總是好的主食才配好的副食,以至于撐得我們肚子難受;而不是不好吃的主食配好吃的副食,或好吃的主食配不好吃的副食,讓我們的腸胃不至于承受暴飲暴食的苦惱呢?在我的記憶里,吃別人家的飯也是樂趣之一。其實,菜飯本身與家里的區(qū)別不大,有時甚至比家里的質(zhì)量還要差些,但我卻總是覺得別人家的飯就是比自己家的好吃。由此可見,好吃不好吃,菜飯本身并不是絕對可靠的衡量標準。
我的記憶里,最好吃的東西還是來自大自然的饋贈。我的老家是遼寧省一個貧困的小縣城——義縣,但在我的印象中,它當初似乎并沒有今天的凌亂相。馬路兩邊是整整齊齊的槐樹,春天開滿了白色的花,不僅好看,而且好吃,在嘴里甜甜的,有一股讓人回味的清香。小孩子爬樹摘花吃是常有的事,偶爾也會被大人呵斥,但那些呵斥還是無法抵御香甜的誘惑?;睒涞男≈Χ际菐Т痰模袝r因為爬樹摘花,胳膊也會被劃出長長的血印。某些地方也有榆樹,榆錢可吃,我覺得味道與品相皆不如槐花。春天的柳樹和楊樹的嫩葉也是可以吃的,略苦,但絕不難下咽,只用熱水焯一下就好。如今槐樹似乎少了許多,不知什么緣故。楊柳倒是多了,但恐怕不會有人喜歡吃它們的嫩葉了,即便有這個想法,怕也不敢了,因為不僅霧霾讓它們外表骯臟不堪,內(nèi)里都含了些什么不能吃的元素,也少有人說得清,因為水不再如童年時清澈,土壤里也含了數(shù)不清的污染物。食品本身的安全已經(jīng)成為問題,更何況不是食品的樹葉呢。
最讓我難忘的一種食物是玫瑰花拌上紅糖搗碎成蜜餞。這是母親自制的東西,從來不曾有過名字,花朵來自院子里的玫瑰樹,糖自然是買來的,是否需要供應的小票,我不記得了,但家里似乎總是有一些的。至于為什么會吃這個東西,我倒是印象模糊了。治療感冒咳嗽?還是母親單純地想豐富一下我們的菜譜,真是記不得了。人們做事未必都帶有明確的目的,有時事情本身給我們的樂趣就足夠了。記得更真切的反倒是拉肚子時母親給我買的一角錢一匙的冰淇淋!那真是很奢侈的事,一毛錢就夠全家人吃一頓飯了。也是因為吃的次數(shù)少,更因為當時全城好像只有南街口的一個地方有的賣,所以更真切。也許有過很吝嗇地讓母親嘗一口的愿望或舉動吧,但她從沒有嘗過。這個是不會記錯的。吃的東西簡單,關(guān)于吃的記憶自然也簡單,但能記得的幾十年前的事情也必是永生不會忘記的。吃冰糕冰淇淋治療拉肚子不知是什么偏方,但于我有效,長大后我依然用這個辦法治療拉肚,也依然有效。
我從小對花花草草就感興趣。夏日傍晚,左鄰右舍的大人們晚飯后常在外祖母的院子里圍坐一圈兒閑聊納涼,我也時常坐在邊上聽,因為姐姐比我大兩歲,并不愿意帶著我去玩兒,我也就只好跟著媽媽,聽大人們談天說地,拉東扯西,他們通常都會聊到繁星滿天的時候,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散去。我總是待到最后,戀戀不舍地看著所有的人走光了,然后回家睡覺。好像就是在那時節(jié),我跟大人學會了辨認北斗七星。院子似乎很大,長有三四十米,最南側(cè)有一個豬圈和廁所,中間種著黃瓜、豆角和玉米,還有茄子和辣椒,但北面靠著住房的地方種著各樣的花卉。大麗花,我們當?shù)厝私凶骷毞凵?,有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高大的夾竹桃,開著白色和粉色的花朵。大麗花和玫瑰花池周圍種著馬蓮、石柱子(那是我母親最喜歡的花)和紅得發(fā)紫的雞冠花,墻邊有牽?;?,我最喜歡藍紫色的。也有幾行芍藥、美人蕉、卷丹百合。似乎還有幾種植物,開花的、不開花的,我記不真切了。我印象深刻的是夜來香,據(jù)大人們講,它的香氣可以驅(qū)蚊,不知準確否,但那時似乎真的并沒有受到蚊子的騷擾。晚風從黃色的花叢里送來淡淡的幽香,花謝后會結(jié)出花籽并慢慢成熟變黑。我們剝?nèi)コ墒旎ㄗ涯菍雍谏挠矚ぃ牙锩姘咨娜蕛耗氤煞勰┎恋绞直成?,那是我們自制的護手霜,似乎還加上了麻雀的糞便,聽說冬天可以防止皮膚干裂。冬天時母親想要在我的手上臉上擦雪花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我會跑開,不讓她擦。我收集過夜來香花籽,冬天送給姐姐討好她,或許還能換點兒芝麻糖一類的東西吃。
現(xiàn)在有人說夾竹桃的花和夜來香的香有毒,當時沒人這樣說,現(xiàn)代人的生活過于科學了,植花種草也要講究方位、大小、形狀、顏色,太講究、太科學的生活反而失去了許多的樂趣。我的外祖母不識字,也不信邪,殺雞宰鴨,啥也不怕,身手極靈活,我親眼見過她一腳把一只試圖逃竄的老鼠踩住。聽母親講,姥姥做姑娘時,就精明能干,說一不二,家里哥哥嫂子們都懼她三分,他們自己做不來的事情總央求我這個姥姥幫忙。我們小時候的單衣棉衣多是姥姥裁剪、母親自己縫制的。嫁到我外祖父家第三天,這個姥姥便把家里的廚師辭掉了,自己承擔起了一大家人的膳食烹調(diào)工作,她看廚師太浪費東西了。祖父家當時開服裝廠,雇傭了十幾個工人,從規(guī)模上講外祖母差不多是在經(jīng)營一個不大不小的食堂了。母親知道這個姥姥許多膽大妄為的事跡,也給我們講過,特別是土改、劃定家庭成分、公私合營、購買公債的經(jīng)歷等。這個姥姥和我的小姨一家同住,那時小姨沒有工作,姨夫在外地工作,收入也不高,一家人的生活難免拮據(jù),姥姥常常給我和表哥兩塊“袁大頭”,讓我們?nèi)ノ鹘值你y行兌換人民幣貼補家用,叮囑我們不要對其他人說。一塊銀圓換兩元五角錢,柜臺里的人每塊都要敲一下,放到耳邊聽一聽,有的還用鉗子鉸一下,也許是成色不夠,那樣處理的便換不到兩元五角錢了。我還沒柜臺高,總要使勁兒踮腳才能透過隔著鐵條的小窗看到柜臺里面人的精彩表演,覺得很是神奇。神奇的不是錢少了,而是那靈巧的一敲一聽一鉸。endprint
“這個姥姥”的叫法聽起來可能有些怪異。她是我母親的繼母,我的親姥姥34歲便死于肺結(jié)核,母親當時只有7歲。我只看過親姥姥的一張頭像照片,人長得清秀,頭發(fā)和衣領收拾得格外整潔。據(jù)母親講,我的親姥姥有點兒矯情,家里東西的擺放位置與方式都有一定的規(guī)矩,不許人亂碰。梳頭時如果掉下幾根頭發(fā),她會哭起來。我從母親身上也能看到一點兒:母親無法忍受用舊的紐扣和弄臟的硬幣。而我也似乎遺傳了這一點,現(xiàn)在有人過年包餃子,餡里要放硬幣,我對這做法仍不能忍受,不管吃到那硬幣可能給我?guī)矶嗝春玫呢斶\。
我1972年上小學,學校叫北街小學,我從來也不是個好好學習的學生,經(jīng)常愿意下鄉(xiāng)參加勞動。我喜歡勞動,因為每當要下鄉(xiāng)的時候,母親總是起大早給我烙兩張?zhí)秋灒靡粋€圓型的飯盒裝好,外面還要用毛巾裹好保暖,給我?guī)献鳛槲顼?。我用糖餅換過同學的高粱米面饅頭吃,別人家的飯好吃這個規(guī)律在鄉(xiāng)下勞動時也適用。記憶深刻的是我上學下學走過的兩條路。家從城北搬到城南,我不肯轉(zhuǎn)學,離學校便有了大概三公里左右的路要走。路有兩條,一條是馬路,是“法定”路線,另一條是我自己開發(fā)的路線,家長不允許走。家在鐵道邊,我沿著鐵路線走回家,特別是春天和夏天的時候,鐵路線兩邊的景色誘人。那時的樹比今天多很多,鐵路線西面還有一個林場,孟春之月,總能看見林場的工人給樹剪枝。鐵路線兩側(cè)長滿了荊棘,外側(cè)還種了兩行丁香樹。丁香花開的時候,香氣撲鼻,特別是下著毛毛細雨的時候,香氣格外清新。火車從身邊以排山倒海的氣勢駛過,讓人振奮?;疖囻傔^后,氣流使鐵路線兩側(cè)的荊棘整齊地搖擺不停。運氣好時還會聽到蒸汽機車從遠處山谷里發(fā)出的一聲長鳴。聽到汽笛聲,我就會停下腳步,靜靜等候,一直等到從山谷頂部慢慢浮現(xiàn)出一道長長的白色煙霧,然后看火車像一條長龍一樣轟隆隆地從身邊駛過。今天腦海里也經(jīng)常浮現(xiàn)這夢一般的景象:微雨濛濛,丁香花開,山谷郁郁蔥蔥,火車的一聲長鳴和慢慢浮現(xiàn)的一道白煙。夏天的景色也好的,路上永遠不會寂寞,總能看見許多白色黃色的蝴蝶和綠色的蜻蜓,偶爾也有其他彩色的大蝴蝶和紅色的蜻蜓,讓人興奮追逐好久。秋天樹葉變色的時候,是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草叢中的螞蚱也格外肥大,一路上會捉到許多,回家喂雞,自己也烤著吃過??傆羞\輸水果的火車停在火車站,某個車廂總會出現(xiàn)一個或幾個窟窿。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我成功地掏走過幾個花蓋兒梨和國光蘋果。最誘人的是極好的香水梨,遠遠就能聞到讓人垂涎三尺的甜味。
走“法定”馬路比較清靜,但有馬車或毛驢車。一個晚秋或初冬的傍晚,天色已經(jīng)很暗,路燈卻沒有亮起,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從后面?zhèn)鱽砹嗣H蹄子踏在柏油路面上異常清脆的聲響。由遠而近的蹄聲極為輕快,可能是鄉(xiāng)下進城賣菜的農(nóng)民賣完了菜,小毛驢沒有來時的負重,跑得極快,也許是急切回家,也許是替主人賣菜賺到了錢高興。我對毛驢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小時候一位進城賣蘿卜的農(nóng)民來敲我家的門,要水給他的毛驢喝,母親便拿出一個臉盆接滿了水交給他,讓我跟著同去,等毛驢喝夠了,把盆拿回來,免得麻煩伯伯再送回來。我回來時端著滿滿一盆的蘿卜,綠色的。一盆蘿卜,如此沉重,以至于我走幾步就歇一歇。這讓我終生難忘的。
義縣地處大凌河南岸,古時想必也曾經(jīng)是個繁華的所在,后燕的開國皇帝慕容垂就誕生在這里,城中現(xiàn)在還有著名的國家級保護文物奉國寺和遼代的一座塔,塔名為廣勝寺塔。城西大凌河北岸有北魏時依山開鑿的萬佛堂,可惜已被破壞,原初的佛雕佛像沒剩下幾個。據(jù)母親講,當年城里的寺廟不只奉國寺一座,有孔廟、岳武穆廟,還有關(guān)帝廟,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許愿燒香的人很多,過年的時候趕廟會,熱鬧非凡。不過那是她老人家小時才有的樂趣,我們晚生的小子們沒有這個福分了,它們已在“文革”中全遭涂炭。城區(qū)呈四方形,古時原有八個城門,除東西南北四個正門外,四角還有四個,都有名字,可惜老母親已經(jīng)記不得了。1949年以后,八個城門拆掉了七個,連同城墻,只剩下一個臨河的北城門,名叫安泰門,不知何故保存了下來。是大凌河的緣故還是它受到了佛爺們特殊的垂愛?我不能夠知道,但它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從那些殘存下來的城墻大青磚上還能看出原來的規(guī)模不能算很小,至于雄偉與否,今天只能靠個人的想象了,四周的城墻早已被拆,我沒有見過連著城墻的門樓。所謂的修繕總是讓我反感,這幸存的古城門也沒有免掉被修繕的命運,不知門洞墻壁上的浮雕是否也被修繕掉了。我愿意相信是大凌河的存在保住了這破敗不堪的古城門,大凌河哺育了古時的義縣,也給我們新時代的小朋友們提供了不少樂趣。
大凌河哺育了義縣,可能也給這座城帶來過水患。北城門樓頂?shù)踔蛔F鑄大鐘,漲水時可給城里人們提供警報,我印象中沒有發(fā)水的經(jīng)歷。我對大凌河的感情都在它漲水時沖出來的小河洼里,那是我們小孩子野泳的去處,雖然也因為這些水洼多挨了幾頓打。野泳是家長們絕對禁止的,我小學的一個彭姓同學就把命丟在了這條河里。當年大凌河南北兩岸只有一座鐵路橋相連,沒有公路橋,過河還靠擺渡。我們在大凌河南岸樹林洼地上形成的小池塘里打發(fā)了無比愜意的時光。林中各樣的鳥兒不少,我們用彈弓打鳥,但很少有打準的時候,我們也用蒙了紗網(wǎng)的夾子逮鳥兒,下好夾子就去林中閑蕩了,有許多連夾子帶鳥被人偷走的時候,不過我們也偷過別人的。也去農(nóng)民的豆子地里去抓蟈蟈,但除非是星期日的收獲,逃學所得是不敢?guī)Щ丶业?,還要四處找尋清水洗腿和胳膊,以免回家被大人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不軌行為。但樂極生悲的情況總會有,興頭上忘記回家的鐘點,撒謊的水平又欠佳,多次違法亂紀很難找到合適的借口,大人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蠢。但閑蕩的樂趣總是讓我們完全忘記皮肉暫時的痛楚,抵制誘惑總是很難。
春天樹木長出的新葉顏色極好,黃綠色的新葉在明媚的陽光下格外潔凈,似乎泛著油光。林中有高大的楊柳,也有白樺樹。有一種韌性極好的水曲柳,長得不高,我們爬到樹頂把它們壓彎來蕩秋千,大人看見會罵我們禍害東西。野花綻放后,春天的林中更如仙境一般。夏日雨后,林地上會長出大片的蘑菇,有女人和大一些的女孩子來采蘑菇,我們當時只知道瘋淘,并沒有這樣的經(jīng)濟頭腦。夏天總能碰到南方來的養(yǎng)蜂人,他們也極喜歡和我們談天。到處都是蜜蜂,蜂箱上更是密密麻麻的蜜蜂爬進爬出。秋天的景色同樣美好,干枯的蒲公英花頭被我們揪下來,吹得四處花針飄蕩,還故意往人身上吹,渾身癢癢。厚厚的落葉下面偶爾會蹦出一只跟枯葉同樣顏色的蛤蟆,嚇人一跳,它原是準備冬眠的吧,先受了我們的驚嚇,所以也嚇我們一跳。說到蛤蟆,我們需要實實在在的懺悔,春天林中小溪里到處都是談戀愛的蛤蟆,叫聲震天,無知的我們不知用彈弓打死打傷了多少。
冬天去林子的時候要少一些,那時的冬天似乎比現(xiàn)在要寒冷許多,雪也厚得多,白茫茫一片的林子,無論在晴日還是在雪夜,那景致應該是美極的,有毛澤東和羅伯特·弗洛斯特的詩篇為證,可惜我是在離開家鄉(xiāng)后才讀到他們的詩,沒有及早領悟此種景致的美,也錯過了家鄉(xiāng)可能給予我更多的樂趣。人生也是如此,我們經(jīng)歷了許多,也錯過了許多,這也許就是人生的本質(zhì)。兒時貧寒的家境并沒有剝奪我們該有的樂趣,還使我們生出了更多不能忘卻的記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