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馮夢禎,明代萬歷年間浙江嘉興人。他的《快雪堂日記》,記載了去官歸里后的十幾年閑隱生活狀態(tài),包括文人交往、山水茶酒、古玩書畫等,當然也有昆曲賞演。在晚明文化史中,昆曲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文人士大夫階層曾經(jīng)在昆曲的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傾注了無限興趣與心智,使昆曲成為一種與士人審美趣味最貼近的戲曲藝術(shù)。仔細讀來,不難看出昆曲在當時如何受人追捧。
離開官場的馮夢楨居住在杭州西湖之畔,時而乘船外出行走,“船以為館”。他的《快雪堂日記》中至少有四則記述了舟舫觀劇。那時,昆曲不僅在園林廳堂演出,舟船也不失為別致的場所。江南水鄉(xiāng),湖蕩密布,往來全須舟楫。在自由空靈的水上聽曲,更有一番風味。當時演出的劇目有《拜月亭》、《章臺柳》、《玉合計》、《義俠記》、《曇花記》等,全部是折子戲。這既是昆曲演出的傳統(tǒng),也為了適應(yīng)場地和觀賞人數(shù)的限制。
《快雪堂日記》萬歷三十三年(1603)九月二十五日記載:“吳徽州班演《義俠記》。旦張三者,新自粵中回,絕伎也。”同月二十七日又記:“吳伎以吳徽州班為上,班中又以旦張三為上。今日易他班,便覺損色?!比f歷年間蘇州著名的旦角演員張三,本來是申時行家班的演員,河南劉天宇貶官廣東,將張三帶去,劉遇赦北歸,又將張三帶回蘇州。后來她便留在了蘇州,加入?yún)腔罩莅?。張三演技很高,扮演《西廂記》中的紅娘、《明珠記》中的劉無雙、《義俠記》中的潘金蓮,都極其出色。馮夢禎看過張三的演出,很是欣賞。一旦換了其他人,便覺得很遺憾。
《快雪堂日記》還記載,嘉靖時期蘇州名家鄧全拙的弟子黃問琴,曾在馮夢楨家一再清歌,并且與戲曲家臧晉叔論詞談曲,相處甚洽。黃問琴在曲界名聲不小,馮夢楨贊譽她“善歌為江南之最”。杭州汪汝謙也曾邀請她前往教習歌童,她逝世后,汪汝謙在《自嘲》一詩的注腳中說:“自問琴去世,無復(fù)此趣?!比f歷三十二年(1604)夏秋之間,馬湘蘭自金陵帶領(lǐng)昆班十多人到蘇州為王穉登祝壽,前后演出達一月之久。其間,馬氏姐妹三人應(yīng)馮夢禎等人邀請赴杭州,以包涵所家優(yōu)作班底,合作演出《北西廂》?!犊煅┨萌沼洝酚涊d:“馬氏姐妹演《北西廂》二出,頗可觀。先送湘君母子出城,余與司馬公諸君留坐良久,夜半始罷?!庇嘁衾@梁的意味不難想象。
劇作家屠隆有《彩毫記》、《曇花記》、《修文記》三部傳奇?zhèn)魇馈K坏珜憚”?,還不時粉墨登場,并且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舉動,名氣甚至壓過了同時代人湯顯祖。他在湯顯祖創(chuàng)作《牡丹亭》的前后,曾去遂昌縣拜訪過這位老朋友,會面時,兩人曾就《董西廂》展開討論,對《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然而,屠隆在萬歷二十六年寫成的傳奇《曇花記》,所描寫的愛情卻呈現(xiàn)與《牡丹亭》完全相反的風格。
馮夢禎的《快雪堂日記》有多則記敘了他與屠隆的交往,諸如一起出游、宴飲、聽曲等。他非常喜歡肥美的大閘蟹,一口氣竟能吃四只。也很喜歡屠隆的《曇花記》。屠隆先一日已經(jīng)在嘉興煙雨樓請朋友們觀戲,隨即約馮夢禎等人,復(fù)又演出《曇花記》,直至夜半才散席歸舟。屠隆繼承了梁辰魚的駢儷派風格,他愿意與湯顯祖結(jié)交、往來,彼此的藝術(shù)主張卻并不相同。也許,這恰恰告訴我們,晚明的昆曲舞臺百花齊放,并不是一邊倒的吧?
詩性的內(nèi)斂
《荊釵記·見娘》,講窮書生王十朋得中狀元,因為拒絕萬俟丞相招贅的要求,被貶任潮陽僉判。到任后,修書遣人接妻子與老母來到潮陽任所。在母子相見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妻子玉蓮沒有同來。
王十朋苦苦索問妻子玉蓮的下落,老母卻怎么也不愿暴露兒媳的兇信。王十朋發(fā)現(xiàn)母親袖中露出孝頭繩,握住母親雙袖再三追問。仆人李成想阻止,卻無濟于事。王十朋愈發(fā)焦慮,繼而滿面怒容向李成逼問實情,但李成無法說實話。王十朋膝行至母親前,再次跪問實情。處于兩難之地的王母,眼淚再也忍不住。王十朋扯動母親的雙袖,孝結(jié)突然從母親袖中掉了出來。他馬上意識到妻子發(fā)生了不測。母親再也無法隱瞞,一長段母子間的韻白對白,終于道出了原委:王十朋的家信被人篡改,詐稱已入贅相府,玉蓮的繼母逼迫她另嫁他人。玉蓮誓死不從,已投江殉節(jié)。王十朋忍不住高叫一聲:“呀!我山妻為我守節(jié)而亡了!啊呀!”頓時昏了過去。
被喚醒后,他唱出了這折戲的主曲【江兒水】。
王十朋由小冠生扮演,端正莊重,舉止大方,情感真摯而又內(nèi)斂。他的身上處處體現(xiàn)溫文爾雅、恭謙敬事、踐行仁德的稟賦,洋溢著風雅的書卷氣。這,恰恰是昆曲生角的典型特征。
昆曲作為在一個“內(nèi)向和非競爭性的國家”、“一個停滯但注重內(nèi)省的時代”(黃仁宇先生語)所誕生的藝術(shù),一字一腔、一招一式無不帶有那個時代的文化特征。當時,從傳奇寫作到各個行當家門的演出,都是文人曲家的心血結(jié)晶。伶工們也無不自覺依照他們的藝術(shù)興味,在表演中培養(yǎng)文人色彩。這自然而然形成了潮流。小生行當中的巾生、冠生、窮生、雉尾生都是讀書人。無論他們的命運如何,屢試不第或金榜題名,貧困厄難或飛黃騰達,都跟讀書相關(guān)?!案褂性姇鴼庾匀A”,書卷氣無疑是小生的標配,也成為昆曲的美學(xué)基因。
表演藝術(shù)的精彩也許會妙手偶得,更多地卻是千錘百煉的結(jié)果。對于古老的昆曲而言尤其如此。比如巾生的步法,完全不同于現(xiàn)代人的大步流星?!赌衔鲙防锏膹埳?,常常用類似旦角的蹋步(一足站立,一足移后虛踮),雙腳幾乎相并,顯得柔性而又拘謹?!独C襦記·賣興》中的窮生鄭元和,耽戀名妓李亞仙,被鴇母詐盡財物,不得已出賣書童來興。他不諳世事,落拓時仍麻木不仁,始終不丟下迂闊的書生氣。即使是《長生殿·定情》中大冠生扮演的唐明皇,“惟愿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他全然是一位深情帝王,而并非風流天子。這,出于角色的需要,也符合昆曲歷史生態(tài)——內(nèi)斂的社會心理和人文觀念、廳堂氍毹上的昆曲天地決定了這一切。這樣的臺步規(guī)范,是十六世紀至十八世紀中國社會的產(chǎn)物,符合當時的正統(tǒng)觀念和主流欣賞習慣。時至今天,昆曲大多在劇院舞臺演出,巾生可以適當?shù)胤糯蟛椒?,但假如忘記謙恭恂如、行為唯謹?shù)慕巧{(diào),就失卻書卷氣了。endprint
十六世紀以前,中國文明站立于世界各國的前列。在昆曲走向成熟的明代中葉,江南商品經(jīng)濟萌發(fā),并開始與歐洲資本主義的擴張碰撞。商業(yè)和手工業(yè)作坊經(jīng)濟日漸發(fā)達,社會矛盾尖銳,市井文化空前繁榮。儒家學(xué)說體現(xiàn)于個人行為,是“克己復(fù)禮為仁”,“溫、良、恭、儉、讓”,是讓自己的言語行動無不合乎禮。詩性的內(nèi)斂,而非崇尚鐵血的飛揚跋扈。
文人的昆曲癖
陳眉公,即陳繼儒,上海松江人,明代文學(xué)家和書畫鑒賞家。他放棄科第,以一個閑人的身份奔走在忙人之間,翩然如鶴。一次,在首輔王錫爵家遇到了一位顯要的官員,官員問王錫爵:“這位是什么人?”王錫爵回答:“山人。”官員說:“既然是山人,為何不到山里去?”這無疑是在譏笑陳眉公。一會兒彼此入席,官員故意出酒令:“首要鳥名,中要四書,末要曲一句承上意?!彪S即說道:“十妹妹嫁了八哥,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只是二女將誰靠?”客人們無不搖頭,一片寂靜。官員喜形于色,大家忙把目光投向陳眉公。陳眉公沉思片刻,說:“有了。”很快說出對句:“畫眉兒嫁了白頭翁,吾老矣,不能用也,辜負了青春年少。”官員聽罷,十分欽佩,再也不藐視陳眉公。
“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聲名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這是清代戲劇家蔣士銓《臨川夢》雜劇中的一首出場詩。戲以湯顯祖的藝術(shù)生涯為題材,免不了牽涉文人圈子中的瓜葛齟齬。不少人認為,出場詩是對陳眉公鬻隱求顯行徑的諷刺。事實上,蔣士銓拿前朝文人開涮,不過是借古諷今罷了。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耐人尋味的是,對于昆曲的癖好,成為明清時期文人的共同選擇,也映襯出各自的差異。
梁章鉅是清代很有建樹的政治家,也是著作頗豐的文學(xué)家,尤其擅長于對聯(lián),以“雅切”聞名。他在《巧對錄》中說:“京師同人小飲,每集戲牌名作對偶,以為觴政。茲擇其尤工雅者錄之,非熟于菊部者,不能為也。”京城同人飲酒的時候,以昆曲折子名作對,確實很雅。他舉例道:“驚丑”(《風箏誤》)對“嚇癡”(《八義記》),“盜甲”(《雁翎甲》)對“哄丁”(《桃花扇》),“訪素”(《紅梨記》)對“拷紅”(西廂記》),“扶頭”(《繡襦記》)對“切腳”(《翡翠園》),“開眼”(《荊釵記》)對“拔眉”(《鸞釵記》),“折柳”(《紫釵記》)對“采蓮”(《浣紗記》),“麻地”(《白兔記》)對“蘆林”(《躍鯉記》),“春店”(《萬里緣》)對“秋江”(《玉簪記》)……文人的文字游戲玩得十分巧妙。如果不是對昆曲傳奇爛熟于心,是不可能對得如此熨帖的。
清人楊恩壽的《詞余叢話》說:“《西廂》套曲,不能演唱。相傳國初蘇州俗伶刪改,始可登場。如《酬簡》‘佇立閑階,彩云何在,改作“彩云開,月明如水浸樓臺”,已屬不通;至“小姐小姐多豐采”,尤鄙俚矣!但前明楊文襄《車駕幸第錄》:‘武宗南巡,兩幸其第。嘗命伶人演《西廂》侑玉食,王文恪賦詩紀之,云:漫衍魚龍看未了,梨園新部出《西廂》。是勝國時已改竄入譜矣?!蔽娜诵哪恐械睦デc伶人舞臺上的昆曲,終究是有區(qū)別的。案頭之曲,未必是場頭之曲。戲,本是給觀眾看的。伶人在演出時,把《西廂記》極雅馴的詞句改得口語一般流暢,竟被文人稱作“不通”、“鄙俚”。其實,《西廂記》早在明代就改竄入譜了。在市場經(jīng)濟浪潮的沖擊下,一味墨守成規(guī),卻難免抱殘守缺。
李漁是文人中的另類,他的《笠翁十種曲》,全然不管別人怎樣批評鄙俚無文、直拙可笑,一心一意做通俗文章,在命意、遣詞諸方面都力求淺顯。他的曲目既流布梨園,也貽笑大方。位置、角色之工,開合、排場之妙,科白、打諢之宛轉(zhuǎn)入神,不僅僅同時代人難以與之頡頏,元、明作家們也有所不及,自然擁有響亮的名聲。
從這個意義上說,文人對昆曲的癖好,是有高下之分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