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美旭
妓女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女性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宋代妓女作詞十分普遍,是歷史上歌妓文學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最多的歷史時期。但由于歷史的、社會的、人文觀念、價值倫理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女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是以男性為主體的文學世界的襯托,因而娼妓個人的表達也成為了文學史中“被忽略的聲音”,其生活面貌與真實的生存心態(tài)被男性的代言所掩蓋,故時常被錯誤地理解和認知。因此,本文也試圖重新審視這些詞的創(chuàng)作,再結(jié)合宋人筆記小說中的記載,圍繞以下三個方面,歸納妓女詞作中所具有的文學特征。
一、比較分析:男性的固定創(chuàng)作范式與女性的情緒化、多樣化創(chuàng)作
性別有其生物屬性和社會屬性,而社會性別決定了研究者在進行性別研究時,離不開以異性作為參照物。同理,研究歌妓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要與同時期男性所作的妓女詞進行參考與比對。
首先,男性在進行妓女詞創(chuàng)作時,詞人與抒情主人公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具體內(nèi)容都依據(jù)作者的寫作動機而呈現(xiàn)。在特定的社會背景與寫作目的下,男性的妓女詞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共性,他們筆下的妓女也呈現(xiàn)出相似的面貌。宋代男性的妓女詞創(chuàng)作無外乎兩種模式:其一是描寫妓女容貌的艷麗,夸耀妓女身體之美,以及歌舞技藝的精湛。柳永有《柳腰輕》“英英妙舞腰肢軟……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漸催檀板”其二,則是假托女性的身份而作,寫妓女留戀與癡迷,從而尋求心靈的安慰。如《定風波》:“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币虼耍行晕娜斯P下的歌妓形象實際上是一種想象式、揣度式的創(chuàng)造,這種女子的依戀與崇拜可以使男性獲得心靈上的滿足與慰藉,紓解現(xiàn)世中的不遇與苦悶。
反觀妓女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她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更為多樣化的呈現(xiàn),妓女的形象與個性特征變得豐滿了起來,相比之下也增添了許多真實性。一方面,宋代妓女的來源階層較為廣泛。因此,受性格、身世、學識水平的影響,不同人的詞作有不同的特征,文風、才華、辭藻都有一定的差異。
歌妓詞中不乏文辭兼?zhèn)涞募炎?,而這些作品也多被記錄下來,往往出現(xiàn)在宋人的筆記、小說、詞話等作品當中,且文人在記錄這些事跡的時候也會對于歌妓的才學水平有所評價。如《苕溪漁隱叢話》中記載廣漢營妓僧兒,其中明確提到此人“善填詞”,有一定的文學素養(yǎng)。其詞《滿庭芳》開篇意境宏偉,格調(diào)激昂,送君千里的情感表達十分流暢,深沉雋永。歌妓詞中亦有很多生活化、口語化的表達。如蜀妓所作《鵲橋仙》:“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yīng)念得脫空經(jīng),是那個、先生教底?!憋@然這位歌妓的性格就較為外向,語言表達也十分直接、開朗。從她的詞作中我們也看到了歌妓更為真實的另一面,歌妓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都是如往常想象中那樣梨花帶雨般地柔弱女子,對男子百依百順,也有叛逆、不滿的一面,仿佛早已看破男性世界的虛偽與無情。
另一方面,與男性文人的創(chuàng)作不同,妓女的詞作中抒情主人公的情緒更為多樣,這是因為詞人與抒情主人公會有情感的交融,因此有著更為直露的表達。歌妓自身的遭遇以及人生經(jīng)歷都會影響到詞的創(chuàng)作,故同一人的作品前后情緒的波動可能也很大。如此一來,讀者所感受到的歌妓就更加真實而活躍了。宋代著名歌妓嚴蕊,當其身陷囹圄,但寧可杖責而死,也不愿屈辱服罪,出獄前創(chuàng)作的《卜算子》道出其心聲:“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若但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边@仿佛也是千千萬萬歌妓的聲音——天命有意,人故無違,或許是前輩子留下的孽緣,才引來今生的風塵淪落。若有幸換得自由之身,便不會再有任何對于愛情的留戀,惟愿孤身一人遠去,與己為伴。
二、寫作手法:歌妓個人所作的詞具有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質(zhì)
歸納妓女創(chuàng)作的詞,可以看到其寫作手法與風格也具有一定的共性。男性創(chuàng)作妓女詞往往辭藻較為復(fù)雜、華麗,這是為了使詞作更具觀賞性,同時又能作為個人才華的炫耀。但女性的創(chuàng)作則較為淺顯直白,平易自然,這也與歌妓本身的才學水平、知識閱歷具有一定關(guān)系。
一方面,歌妓詞作易用“白雪”、“梅花”、“梨花”等簡單的意象,作為個人情感的寄托。如洪惠英《減字木蘭花》:“梅花似雪,剛被雪來相挫折”諸如此類以“花”作為主要意象的創(chuàng)作,在中國古代女性文學作品中常有體現(xiàn),并非歌妓個人的創(chuàng)設(shè)。因為古代女性的生活閱歷、社會交往有限,能接觸到的事物遠不敵男子,因此,假托此類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自然意象來抒發(fā)情感,具有明顯的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征。另一方面,歌妓作詞普遍篇幅較短,少有多段落的鋪陳與渲染,抒情節(jié)奏流暢,語言簡練。因此,歌妓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選取的意象,還是詞的韻律、節(jié)奏都有著明顯的女性文學的特質(zhì)——細膩多情,自然流暢,同時語言更為親切質(zhì)樸,沒有華麗的雕琢,體現(xiàn)出獨特的女性風韻。
三、心態(tài)剖析:“職業(yè)化”表達與“真情流露”
考查以往對于妓女詞作的研究成果,幾乎難見對于歌妓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深度剖析,往往默認詞作體現(xiàn)出的情感基調(diào)便是妓女自身的寫照,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真情流露。這就是上文提到的抒情主人公與詞人身份的混淆。筆者在對于歌妓作詞進行梳理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歌妓詞作中總有一個共有的情感主旋律——對于男性的挽留。平江妓《賀新郎》有云:“春色元無主。荷東君、著意看承,等閑分付。多少無情風與浪,又那更,蜂欺蝶妒”詞中用春色比喻自己的命運,縱使有人愛護,也難逃最終的悲劇,“慘玉容,淚眼如紅雨”極言其命運的悲苦與凄涼,只盼宣郎不要移情別戀,棄她而不顧。長沙妓譚意哥亦有《長相思令》:“正消黯、無言自感,憑高遠意,空寄煙波……似恁他、人怪憔悴,甘心總為伊呵?!睂⑦@種男女間濃重的相思之情、愛戀之意直白的書寫出來,又如何不勾人心魂。以往研究中對這些詞作的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均是反映了歌妓對于男子的依戀,淪落風塵的煙花女子遇到意中人,因而滿心希望的追求美好的愛情,努力過上平等自由的生活。但正如李義山在《雜纂》中將“說風塵有情”立為“謾人語”,筆者亦以為,這類歌妓詞的創(chuàng)作其實是一種“職業(yè)化”的表達,對這個人這樣說,對另一位亦是如此,這是由妓女的身份和地位所決定的。在這種“迎客”、“送客”交替的生活中,男性都是匆匆過客,見一個便可以愛一個,但妓女卻在這種卑微的、滿足男性需要的生活中無限循環(huán)。妓女生活的色彩是黯淡的,當時間和現(xiàn)實一點點將心態(tài)磨平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激情便少了,而麻木的回應(yīng)與奉承便多了,熱情、憧憬與向往早已被卑賤的生活洗劫得一干二凈。
誠然,這種“職業(yè)化”的表達是普遍存在的,但也不可以全盤否定妓女文學中的真實情感。在宋人的筆記中,時常也記載著一些妓女找到歸宿的愛情佳話。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聶勝瓊,一篇詞作《鷓鴣天·寄李之問》感動了正妻,迎來了“終身和悅,無少間焉”的美好結(jié)局。另如杭州名妓樂婉在答施酒監(jiān)給她的贈詞時寫道:“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笔范吮舜酥g的愛慕與依戀,一定是有真摯的情感蘊含其中的。
因此,在體味宋代歌妓詞的情感時,還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既不能片面停留于表面含義,也不能妄加揣測、過度解讀,還是要結(jié)合歌妓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生活背景進行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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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endprint
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