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茨 平
捕蛇者說
文 /茨 平
茨 平原名王春生,男,江西寧都人,在佛山務工。2011年開始寫作,2012年開始發(fā)稿,作品散見報刊。
時間,早上八點十分,某人甲走進丫丫小吃店。他目光隨意地掃了一下店里的食客,挑了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他要了兩籠小籠包子和一碗海帶排骨湯,這樣的早餐對他來說很不錯了。
某人甲身穿迷彩服。迷彩服耐臟耐磨,農(nóng)民工最喜歡穿啦。某人甲迷彩服一穿,很容易讓人以為他是農(nóng)民工了。昨天,某人甲向宋成提出要弄到一身迷彩服來,說這樣,便于隱藏身份。宋成覺得說得有道理,便找老鄉(xiāng)王老四掏了一套。
迷彩服上的口袋大,特別適合隱藏兇器。宋成說,你就是一把兇器,你要把芒鋒隱藏在慵常之中,隨時出手,給人致命一擊。宋成還要求他,一切行動聽我指揮。
某人甲來丫丫小吃店里吃早餐,也是宋成安排的。
丫丫是個胖女人,一個人經(jīng)營這家小吃店。王老四說她還沒有男朋友。
有次宋成坐在王老四三輪車上,兩手閑著,便去掰掛在車廂旁邊膠合板。膠合板上濃墨寫著:高價回收舊彩電舊電腦舊洗衣機舊冰箱,字體粗壯歪扭。王老四說你別掰壞了我的招牌。宋成說你賺吃的招牌也不知弄好一點,沒品味。兩人哈哈大笑。王老四說:今兒我?guī)闳フJ識一下丫丫吧,她配你還是可以的,別嫌人家長得胖了,成不成看你泡妞的技術了。
宋成已年過三十,還未落實女朋友,心里難免著急,只要看見女孩都會產(chǎn)生幻想。認識丫丫后,他抱著幻想常去她店里吃早餐,一來二去混熟了?;焓炝司涂梢蚤_開玩笑。宋成說,丫丫你長得像冬瓜。丫丫說,我有這么苗條嗎?宋成說,那我把你比作南瓜。丫丫說,我有那么難看嗎?宋成使勁地想了想,說,那你像脫了皮的青蛙,不過是在洗澡時。丫丫操起計算機要朝他砸過去。當然沒砸過去,只是做了一下動作。他們一起哈哈大笑。
宋成的想法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哪兒吃,都得讓人賺走一筆錢。
這里是城鄉(xiāng)結合部,一條小河從此穿過,河兩岸斜坡上扔滿垃圾,河里流著渾濁的工業(yè)廢水,散發(fā)出陣陣的惡臭。這里住的基本是外來工,他們早已習慣了惡臭與垃圾遍地的生活。
丫丫小吃店就開在河岸路邊。斜對面有株古榕樹,樹干須兩人合抱,一米五的位置分了五個叉,斜斜地往外長,枝散葉濃,像個巨大的太陽傘。榕樹就長在河岸上。榕樹的正對面,是工商銀行。搶劫者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工商銀行的大門。
此時,工商銀行的卷閘門還沒打開。街上,小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三輪車、行人橫穿豎插擁擠不堪,一副兵荒馬亂的景象。某人甲覺得不能再坐在小吃店里了,坐的時間實在太久了,遠遠超過用餐的時間。他站起來走過去,遞給丫丫一張百元大鈔。
這張百元大鈔是宋成給的。宋成本想只給他張小票,最好不超過十塊。一餐早餐有十塊錢足夠了。他錢包里居然沒有零鈔,這令他有點沮喪。某人甲拿走一張百元大鈔,說:別這么小氣好不好?
某人甲長得不算難看,就是目光無神,像手淫過度似的,個子一般,穿上衣服見瘦,脫下衣服見肌,寬松的迷彩服往身上一穿,又像個晾衣架。
丫丫感覺某人甲有點傻,決定測試一下。兩籠小籠包和一碗海帶排骨湯應收九塊錢,她只找了一張十元四張一元紙幣,外加一元的硬幣。她是把十元紙幣當五十元使,一元紙幣當十元使,一元硬幣沒辦法了,只能一元頂一元。丫丫在等待某人甲開口說話,美女,你找錯錢了。
某人甲在整個用餐過程中沒有說一句話?,F(xiàn)在,他還是不說話,把找的錢一抓放進褲袋里,面無表情走出店門。丫丫抑制不住激動,老娘發(fā)財了。
王老四開著破三輪在丫丫店門口停下來。丫丫看見他就兩眼放光,嗨——嗨——嗨——王老四東張西望了一番就走了過去。
王老四站在收銀臺的外面,丫丫站在收銀臺里面,兩個人中間隔了一張桌子。王老四想伸手刮丫丫的臉,動作做到一半就停下了,或許,丫丫的胖臉沒什么刮頭,或許,大白天刮女人臉不太好,或許,還有別的原因。
王老四問:嘛個子事喲?
丫丫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百元大鈔,一手捏一頭,舉著,往左邊擺一下往右邊擺一下,嘴里哼著:洗唰唰,洗唰唰,洗唰唰。
是想犒賞我嗎?王老四一臉壞笑。
去。丫丫捶了他一下。
王老四繼續(xù)說:我可以賣力一點。
去。丫丫再捶他一下。
王老四笑得更壞了。
王老四說:別老拿錢晃了,小心我打搶。
丫丫指了指已經(jīng)坐在榕樹下的某人甲,說:你看看那個家伙。
王老四哼了一鼻子,說:有什么看頭,一個農(nóng)民工哩。
那是個傻B,丫丫說,認票子只認張數(shù)不認數(shù)字。
真的!王老四目光卻追到榕樹下。
宋成有點傷心。好你個王老四,裝模作樣把丫丫介紹給我,自己卻與她勾勾搭搭,有你這樣做老鄉(xiāng)的嗎?丫丫你也真是,發(fā)財了,喜悅應該與我分享,你居然……王老四他長得又不好看。我就這么沒魅力嗎?你也太打擊人了。
不過,現(xiàn)在丫丫打擊不了宋成,他就要發(fā)財了,不是小數(shù)字的財,而是大數(shù)字的財,他正好理由都不用找,可一腳把丫丫踢了。宋成想,如果丫丫不是朝王老四而朝榕樹下這邊喊,那我該怎么辦?
此時宋成就坐在榕樹下,目光注視著這一切。
那我就過去跟她說,你這張錢是假的。
以上內(nèi)容是宋成臆想出來的。宋成是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也就是說,宋成所有的臆想都是我安排的。不過,我可以保證,榕樹是真實的,榕樹斜對面的小吃店,正對面的工商銀行是真實的。這么一真實,宋成就真實地穿身迷彩服來到榕樹下。
我覺得寫小說挺有意思,可以憑空創(chuàng)造一些人物,安排他們?nèi)ジ筛鞣N各樣的活,特別能提升一個人的成就感,好像君王一樣,權力大得很呢。那天,我在word上,敲下宋成兩個字,他將是我筆下的一個物,至于安排他做什么事情,一時間還沒想好。
無聊時我喜歡去街上晃?;窝交?,街上所有一切都進入我的視野,可我什么都沒看到。我想,要是有種職業(yè),在街上晃就有工資拿,該多好呀。
我很快想便衣警察,這職業(yè),在街上晃就有工資拿。之所以想到便衣警察而沒想別的,比如城管,比如社區(qū)干部,是我打小就想當警察。警服往身上一穿,立馬有了某種力量。老家那個江湖仔,村長都敢扇兩巴掌,可一見到警察就立馬焉了。會在警察兩字前加上便衣,我身上穿的是便衣,這有易于找到身份代入感。知道嗎?我現(xiàn)在把自己當作警察了,雖未穿警服。電視劇里特別牛氣的警察都不穿警服,我這樣安慰自己。
于是,我想,宋成的故事一定會跟警察發(fā)生關系。
這里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工廠男孩女孩、農(nóng)民工、失意者、流浪漢、小偷、妓女、地痞、城管、公務員、小商販。感覺就是這么來的,我以便衣警察的身份在這大街小巷上晃呀晃,表面上無所事事,可眼睛一刻也沒閑著。目標是盯小偷。對小偷而言我就是一件兇器,一件隱藏起來的兇器,做好一切準備,隨時出手,致命一擊。
我想起了父親。父親是個捕蛇者。父親不是職業(yè)捕蛇者,種田才是他的職業(yè)。我懷疑父親種田只是他身份的偽裝,目標就是捕蛇。父親說,捕蛇只是為了賺錢,運氣好,捕到一條兩斤重的瓦子殼,可以賣到五六百塊錢,比種一畝田的收入還高。的確,父親靠捕蛇賺到錢把我養(yǎng)成大人。
突然覺得,便衣警察也是個捕蛇者。只不過,捕的蛇有另一個叫法,賊。父親沒有捕到蛇,就沒有錢進賬。便衣警察沒抓到賊,工資照拿。捕蛇與抓賊,靠的是運氣,偶然發(fā)生的機會讓你撞上了。森林、草地、河灘、溝圳、田間、莊稼叢中都有蛇蟲出沒。并不是每條蛇都會被父親捕著,某條蛇被父親捕著了,是它的運氣不好。賊也是這樣,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賊出沒,并不是所有的賊都會被便衣警察抓著,被便衣警察抓著的是他運氣不好。
我來到榕樹下。這株榕樹太茂盛了,枝葉把猛烈的陽光擋住,有點涼快呀。榕樹下坐著幾個流浪漢,他們應該是各不相識,一個在燒紙煙,兩個在打瞌睡,一個在玩手機,一個在傻笑。我看了一下對面的工商銀行,想,你們這幾個家伙,傻坐著干嗎?怎么不去搶銀行呢?
靈感就這么跳出來。對,我應安排宋成去搶銀行,這樣,我這便衣警察就可以抓到一條蛇。一條哪夠呀,就兩條吧。
時間定在上午十一點多鐘吧,我正在這條街道很隨意地行走。有兩個人從工商銀行里慌慌張張奔逃出來,保安在后面大聲喊站住。其中一個,就是那穿迷彩服的某人甲,真的站住了。他那樣子,不像是個逃命者,倒像個經(jīng)驗老道的職業(yè)殺手,氣定神閑掏出槍,對著保安,扣動扳機。砰,保安應聲倒下。某人甲站在離我只有一米遠的地方。事情的結果你們猜得到,我制服了兩名搶劫者。報紙上說我是英雄,可我發(fā)現(xiàn)搶劫者手中的槍是把玩具槍。
有點不合乎小說邏輯,保安怎么會應聲倒下呢?
搶銀行是件極其危險的活,抓到了,判刑坐牢吃槍子,而密布的探頭就是天羅地網(wǎng)。有時,我也會想去搶銀行,是害怕,只想,從未敢行動。想來這世上想搶銀行的人多著哩,因為害怕才不敢行動。宋成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我想讓他去搶,他就得去搶。
我把他設置成一個進城打工仔,剛剛被工廠辭退,新的工作還沒找到,正處在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心情煩躁之中。
宋成跑出來跟我說:喂,小說家,你也忒沒良心了,你不怕我坐牢挨槍子?我聳了聳肩,說:我既然可以創(chuàng)造出你來,你為什么不可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存的人代替你呢?
靈感就這么一閃而出,一個老想著發(fā)財?shù)倪M城務工青年把自己臆想成一個不存在人幫自己去搶劫銀行,卻遇上一個真正搶銀行的膽小鬼。這樣寫挺有意思吧?我心情有點激動,這將是我的成名之作。
我還把宋成設置成一個幻想家,每天活在臆想之中。
看到路上行駛的小車,就想其中有一輛,當然是那種比較豪華的,寶馬或者是奧迪。司機打盹了,也可能剛剛失戀腦子走神了,方向盤一打,就翻到路坎下去了。經(jīng)過的車輛經(jīng)過的行人,都裝著沒看到,更別說去施救了。這世道確實非常冷漠了。前不久就出這么一檔子事,一個女孩被車撞倒在路上,肇事車逃逸了,經(jīng)過的十八個人沒有一個伸手相救。女孩死了。他想自己決不是個冷漠的人,他古道熱腸。他肯定要去施救。出車禍的是個女孩,年方二十二歲,長得好看。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孩的父親是家集團企業(yè)的董事長。他開始與女孩談戀愛并結婚。他被任命為這家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董事長打算把這家企業(yè)交給他打理。因為他的能力與人品俱佳。
想到這,他有點興奮了。他想應該回一次老家。從出來打工,就沒回去過,沒賺到錢,無顏見江東父老。他想,開著寶馬,攜氣質高貴貌美如花的妻子,一定會把村里那些藐視他的人的眼睛亮瞎去。然后召集他們開會,來參會者每人發(fā)錢一萬,發(fā)現(xiàn)金,當場發(fā)。你們瞧瞧吧,我,宋成,已是一個村莊的驕傲了。想到這,他胸中有股真氣在蕩漾。
看到一棟正在興建的住宅小區(qū),他就覺得這片住宅小區(qū)就是自己投的資。他已是地產(chǎn)商大老板了。作為甲方,他覺得有必要走進施工現(xiàn)場巡視一番。那些大小包工頭們,肯定是一個個點頭哈腰面呈現(xiàn)討好的笑容。他呢,發(fā)現(xiàn)了一處在偷工減料,立即嚴詞斥責,嚇得那小包工頭差點要哭了。
想到這他又興奮起來,這么多房子,而且位置也不錯,是用來出售還是出租呢?他立即做出決定,一部分拿出來出售,一部分拿出來出租。出售的錢放到銀行里存起來。出租的錢供平時花。有錢就好哇,他想,我應該做個旅行家了,攜兩個紅顏知已,世界那么大,好看好玩的地方那么多,說走就走真的很爽呀。
他甚至幻想過天上掉下一大包鈔票這么不靠譜的事。就掉在他腳下,轟地一下,把他嚇了一大跳。前后左右都沒有人,這點很重要,因為有人就會跟他搶,而他是搶不過他們的。他拆開包裹一看,哇,全是百元大鈔,嘎嘎新。
他想象銀行系統(tǒng)某個節(jié)點出現(xiàn)故障,一天一萬元,源源不斷打到他工資卡上。這種想象是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北方某城某人拿著銀行卡在自動取款機上取錢,取了多少,卡上便會存上多少,取款變成了存錢。他想這樣的好事應該降臨到自己身上。想到這他興奮地去取款機上取錢。當時他沒有查余額,怕驚喜得心跳過快。第二天急急忙忙去查余額,結果不太好喲,余額沒有增加是按他取的數(shù)字減少了。你妹喲,他氣惱地踢了取款機一腳,再踢一腳。
他所有的想象與銀行卡的結果一樣,天上沒掉下錢來,路上奔跑的小車沒開到路坎下去,車禍倒時有發(fā)生,交警很快來了。走進工地視察,被包工頭訓了一頓。他傷心死了。
失去了工作,沒有了錢,宋成下決心了,搶銀行,來回真的。
你應該給我取個名字。某人甲說,就這么某人甲某人甲叫,多難聽呀。
宋成覺得是應該取個名字,可中國這么大,人口這么多,隨便兩三個字合在一起,就有可能真有人叫這名字。像搶銀行這么危險的行動,萬一失手呢?
某人甲說:宋成,你這烏鴉嘴,你知不知道?我是為你去搶劫的。
宋成聳了聳肩,說: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愿連累無辜。
某人甲說:那你就不怕我有事?
宋成裂嘴笑了:你怎么會有事喲?
是的,某人甲怎么會有事呢?某人甲是宋成想象出來的人,搶完銀行之后就會立即消失。銀行遭搶劫這件事,將會是件無頭案,請福爾摩斯狄仁杰出馬也破不了。他宋成就可以摟著大把大把的鈔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此時,他感覺某人甲已沖進銀行,右手握著手槍,大聲說:別動,都別動呀,誰動我打死誰。于是,人們驚慌失措,于是,人們驚恐不已,整個營業(yè)大廳,寂靜得掉了一枚針都聽得到。某人甲笑了,說:對了嗎,這樣多好,免得我殺生。把錢都交出來,裝到包包里去,對了,好好地放好來,免得裝不下??磥砟銈兌际亲R時務的俊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顫巍巍也從身上掏出錢來。某人甲說:老奶奶你就算了,你那點可憐的退休工資帶回家吧,買點好吃的。老奶奶感動地點了點頭,說你這搶劫的還是蠻有良心喲。柜臺里有個小青年想打電話,這點小伎倆怎逃得某人甲銳利的目光,黑洞洞的槍口已對準了他。某人甲說:你不知道錢是國家的命是你自己的嗎?我沒,我沒,小青年渾身篩糠了。某人甲冷笑了,大聲說:快點,把錢全部交出來,保險柜,保險柜,把保險柜打開,動作利索點,別惹老子生氣。
某人甲已搶劫到了一大行李包的百元大鈔。有一百萬吧?不、不、不,這點錢哪夠呀,至少要有一千萬。宋成想有一千萬差不多了。他揮了揮手,某人甲知趣地從眼前消失了。宋成將百元大鈔一扎一扎擺在床上,整整齊齊,人躺在上面,真是爽死了。有這么多錢,該去哪兒買房呢?深圳、廣州,那地方不太好,空氣質量太差了,又擁擠。聽說海南三亞那地方不錯,冬天不冷夏不熱,面朝大海。不過那兒的房價太貴了,買了一套別墅剩下自己花的就不多了。還是在贛州好,聽說那兒被評為宜居城市,房價又不高,一百多萬就能買套不錯的。重要的是離老家近,開奧迪A8,走高速二個半小時可到老家。對了,要常回老家看看。不是顯擺呀,顯擺就沒意思了。對于成功人士來說,還用顯擺嗎?老婆肯定是超好看的,宋成計劃去大學里搞一場選美活動,誰最好看誰就是他老婆。
宋成又一次裂嘴笑了。
某人甲把銀行洗劫一空了,肯定要驚動警察的。宋成看見幾十個警察忙碌著,拉隔離帶,作筆錄,調看監(jiān)控錄相,有幾個還裝模作樣提取腳印指紋,有一伙人提著公文包挨家挨戶走訪。
丫丫拿著從監(jiān)控錄相中剪下來的照片,瞅了又瞅,一拍桌子,說這個人我見過。警察們興奮起來,以為找到了破案的線索。宋成冷笑了:沒用的,一個不存在的人,你們就是全城挖地三尺,又怎能找到?
宋成坐在古榕樹下。陽光猛烈,穿過濃密的枝葉疏漏下來,地上有斑點。他背靠著古榕樹,樣子有點慵懶。榕樹旁擺放了一排電動車、自行車,歪歪斜斜,隨時會倒地似的。街上依舊是兵荒馬亂。銀行的鐵閘門還沒打開。宋成覺得自己要隱匿起來,隱匿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密切關注某人甲的行動。不要過多久,工商銀行大門將要打開。
此時,坐在榕樹下的已是某人甲了。他目光懶散地瞥了一下丫丫小吃店。對于丫丫多訛到九十一塊錢就激動得那個樣,他是一臉不屑,沒見過錢呀,過會兒讓你開一下眼界。
工商銀行門口有幾個人在來回走動,看樣子是急著來辦業(yè)務的。他們衣著很普通,一看就知道不是有錢人。
九點鐘到了,兩個白襯衫打開卷閘門,有幾人想跟了進去,被里面的保安擋住。搶劫者笑了,還沒到時間哩,他們要九點半才開始正式營業(yè),瞧你們急的,我都不急。
九點半終于到了,一伙人差不多是擠了進去。某人甲站了起來,朝銀行走去,走到門口,又轉了回來。他覺得,該讓他們營業(yè)一段時間,不著急,不用著急。他重新坐到榕樹下,作百無聊賴狀。
五號顧客請到3號窗口!聲音標準略帶點磁性,像央視女主播。一位女顧客走了過去。保安在大堂里來回走動。他應該是很敬業(yè)的保安,目光在掃視著每一個人,好像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壞人,是搶劫者。
一輛銀灰色雷克薩斯小車,嘎地一下在銀行門口停下來。車里走出一個T恤光頭男,長得很像光頭強,目空一切的樣子。就叫他光頭強吧。某人甲心里一動,光頭強應該是個金主。他覺得可以考慮修改搶劫計劃。跟過去,看他從銀行里提多少錢出來,如果數(shù)量還可以,待他上車時,也擠上車,槍口指過去,相信他會老實配合。命就不要人家的了,我佛慈悲。
某人甲站了起來,快速從車流人流中走過去,險些被一輛行駛中的小車撞上,嚇得司機一個緊急剎車。小車晃了一下,一輛電動車不可遏制地擦碰過去。
你瞎眼了!小車司機尖叫起來。
某人甲以為他是罵自己,想,狗娘養(yǎng)的,再罵,老子就打劫你了。某人甲回頭,看見小車司機在戳著騎電動車的罵:你怎么騎的車?你瞎眼了?
小車司機也是個油光滿面的胖漢,理了個寸板頭,也是目空一切的樣子。某人甲想,是不是長得胖的人,都目空一切呀。
騎電動車的是個中年婦女,此時,她仍停頓在驚魂未定之中。街上一片大亂,小車堵了路,前后的大車小車都動彈不得,使勁地按喇叭。行人自行車摩托車電動車穿插繞行,回頭冷漠地看熱鬧。胖漢的聲音越來越大,叫囂著要中年女人賠錢。中年女人低著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低眉順眼,那樣子就是,要錢沒有,真的沒有。某人甲想起了母親,一次在鄉(xiāng)街上騎自行車拱倒一個食品攤,攤主揪住母親,怒聲責罵。母親也像中年女人那樣,低著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低眉順眼。某人甲想掏出槍,給胖漢一槍,想想還是忍住了。
某人甲跟著光頭強走進了營業(yè)廳。光頭強取了個號,坐在鐵皮椅上刷微信。某人甲挨著光頭強坐下來。一會兒叫到光頭強的號,他并沒取錢出來,搶劫者有點懊惱,你怎么不取錢喲?光頭強走出營業(yè)廳,在門口掏出煙來吸。某人甲也跟了出來,看著他有點難看的吸煙動作,對他說:你的命真好。
街上已恢復了兵荒馬亂的秩序。
某人甲重新坐到榕樹下。他在想,還是按最初方案執(zhí)行吧。
10點20分,丁有貴來到榕樹下。丁有貴是從街的東邊步行過來的,一路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緊張、心虛、小心奕奕。他來到榕樹下,并沒走到某人甲身邊,而是躲在榕樹后面。這里說的榕樹后面,是指站在銀行門口看。丁有貴雙手扶住榕樹,側出腦袋,往銀行那邊偷窺。他緊張的呼吸聲讓某人甲感覺到了。某人甲并沒回頭,依舊若無其事的樣子,僅憑后腦勺就知道丁有貴帶來了兇器。對了,丁有貴身上是藏了一件兇器,是一把菜刀,用超市派發(fā)的布袋包裹了。菜刀藏在丁有貴的衣服下,現(xiàn)在,他輕輕地把它放到榕樹下。
丁有貴躲在榕樹后面偷窺了大約10分鐘,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從榕樹后面走出來,朝銀行大門走去,走得若無其事。這種若無其事明顯是裝出來的。別人看不出來,某人甲一眼就看出來了。別人在忙著別的事情,壓根兒不會注意丁有貴這個人有什么不正常。只有某人甲,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觸及他敏感的神經(jīng)。丁有貴走到銀行門口,站在門口有點遲疑了,目光在向銀行內(nèi)搜索,探頭探腦。保安邁著碎步走出來。丁有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逃離。
怎么?還有人想搶銀行?已經(jīng)隱身的宋成嘀咕著,像你這樣,十有八九會被抓的。心理素質這么差,就不要來干這么危險的活。
宋成想起自己初次出來找工作,在一家工廠門口,探頭探腦。他本是要問那個擺著神氣范兒的保安,你這里招工么?可他竟然心虛地不敢問。探頭探腦的樣子是很容易讓人起疑心的。保安大聲說: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他嚇得驚慌失措地逃離。他一直懊惱自己當初心理素質怎么那么差。
丁有貴先是奔跑到街上,像有人來抓他似的。跑一段路之后才慢下來,再是停下,似乎是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才重新走回到榕樹下。他坐下,伸手按住布袋中的菜刀,好像菜刀會跳似的。
某人甲看了一下丁有貴,想,今天的搶劫計劃可能要被這個人破壞了。
丁有貴在榕樹后面窺探了一會兒,又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再一次朝銀行大門走去,依舊是走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某人甲知道他是裝出來的,因為他感受到了丁有貴腿肚子在顫顫地抖動,那是內(nèi)心極度緊張所致。心理素質太差了。某人甲點評道,不是吃這碗飯的。
這次丁有貴走進了營業(yè)大廳,在里面轉了個圈又走出來,走出來又走進去。如此幾次三番,才重回到榕樹下。丁有貴背靠榕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某人甲很想散一支煙給他抽。煙在某種條件下是種鎮(zhèn)靜劑。某人甲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沒有找到煙。很遺憾了,沒辦法幫他鎮(zhèn)靜下來。
丁有貴終于有了實質性的行動,帶上菜刀,走進營大廳。菜刀裹在布袋里,挾在衣服下。他那動作有點怪異,卻沒引起他人的注意。城市里的人習慣于冷漠了,哪里會想到有一個人帶著兇器要去搶銀行呢。某人甲心情有點激動了,等于期待已久的好萊塢大片終于要上演了。他隨后跟了過去。
打劫呀!打劫呀!我要打劫呀!丁有貴一走進營業(yè)大廳,就把菜刀亮出來,裝腔作勢地揮動著。包裹菜刀的購物袋落在地上,很無奈很可憐的樣子。某人甲想過來撿起來,終沒伸手過去。
打劫呀!打劫呀!我要打劫!丁有貴揮動著菜刀,依舊是裝腔作勢的樣子,快把錢交出來呀,我真的很要錢,我真的很要錢。
這哪里是打搶,分明哀求。某人甲站在門口冷笑了。
營業(yè)廳里先是一陣慌亂,顧客們驚慌失措四下逃竄,抱著頭,連柜臺里的那幾個女營業(yè)員也抱住頭,不知往哪兒躲。然而,慌亂只是一會兒,顧客們好像都找到藏身之處,眼睛在死死地盯著丁有貴,隨時準備再逃的樣子。他們發(fā)現(xiàn)丁有貴沒有下一步行動,發(fā)現(xiàn)丁有貴揮動菜刀的動作很裝腔作勢。
打劫呀!我要打劫!我真的很要錢,我真的很要錢。
保安發(fā)現(xiàn)了丁有貴在裝腔作勢。他本來是鉆到桌子下去了,現(xiàn)在覺得立功的機會到了。他站了起來,沒忘拽了拽保安服,這樣好像更威嚴一些。他用威嚴的目光盯住丁有貴,慢慢地逼過去。大堂經(jīng)理也發(fā)現(xiàn)了立功的機會,從另一側朝丁有貴逼過去。
丁有貴在驚恐地往后退,那樣子可憐極了,像無處可逃的小綿羊。手中的菜刀,連做樣子的揮舞都停止了。我真的很要錢。我真的很要錢。說出來的話,有氣無力,像是懇求,像是乞討。
放下你的刀!保安很威嚴地大吼一聲。
丁有貴手中的菜刀砰地掉到地上。
要壞菜了。某人甲一個閃身沖進去,拉著丁有貴就往外跑。我真的很要錢哩,丁有貴似乎也意識到,這時該逃跑了,但還習慣地說了這句暴露他心虛的廢話。兩人拉著手拼命地跑。突來其臨的變故大出保安與大堂經(jīng)理的意外。到手的立功機會不能就這么跑了,他們追了出來,大聲喊站住。
小說寫到這我寫不下去了。寫不下去是我發(fā)現(xiàn)小說存在很多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宋成怎么會救丁有貴?他們本是互不相識的人,救一個陌生人,而且要擔合伙搶銀行的罪名,情理上說不過去呀。如果宋成不去救他,雖有搶銀行的企圖,但僅僅思想犯罪,不須承擔法律責任。宋成這不是去送死嗎?還有,宋成已把自己臆思成一個不存在的人打算搶銀行發(fā)財,丁有貴的出現(xiàn),破壞了他的計劃。宋成該恨他才對,怎么會去救他呢?
其次,宋成的命運不好安排。我,一個便衣警察把他抓住了。搶銀行的罪名可不輕,判刑坐牢肯定是少不了的。說實話,作為小說家,讓他坐牢我真的于心不忍。還有,宋成是把自己臆想成另一個不存在的人去搶銀行的,他肯定不會承認自己在實施搶銀行的行為。警官,你抓錯人了。他肯定是反反復復說這樣的話。作為便衣警察的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認罪。
其三是丁有貴。丁有貴,我已把他寫成一個老實怕事的膽小鬼。老實怕事的膽小鬼,怎么會搶銀行呢?一點兒都說不通呀。
小說要寫下去,前面很多情節(jié)都要改寫??晌覍嵲诓辉父膶?。一位進城務工的失意者,把自己臆想成一個不存在的人幫自己去搶銀行,卻出手救一個真正搶銀行的膽小鬼。這篇小說有點意思的地方就在這里,改掉了,意思也就沒了。寫小說真不容易呀。
小說寫不下去,我就上網(wǎng)看新聞,這也是打發(fā)無聊的一種辦法。一條新聞從網(wǎng)頁上跳出來,狠狠地吸住我的眼睛。
核心提示:一個不到2周歲的孩童被櫻桃核卡住氣管太久,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因為沒錢治療,他的父母,一對年輕的小夫妻,一個離家出走,一個糊里糊涂去搶銀行,被關進了牢房。
真有老實膽小的人去搶銀行呀,看完了這則新聞,我嘆了口氣,看來現(xiàn)實比我更能想象??偹憬o膽小鬼丁有貴去搶銀行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我應輕松下來才對。打劫呀,我要打劫,我真的很要錢??晌依舷胫莻€90后的年輕人裝腔作勢揮舞著菜刀樣子,心情變得有點沉重。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出租屋,來到榕樹斜對面的小吃店。店主是個有點胖的女人,不過她不叫丫丫,叫陳淑珍。她是我同一村子出來的老鄉(xiāng)。早年我想跟她談戀愛,她沒看上我,卻嫁給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四川佬。
我說:來碗炒粉。
四川男人看了看我,說:王老四呀,三百塊錢什么時候給呀?小本生意經(jīng)不住呀。
我的臉立即紅了,低下頭,如犯了嚴重錯誤的小學生,聲音如蚊子叫一般:快了,快了,拿了稿費就給,這回是現(xiàn)錢。說罷,從身上摸出十塊錢。
陳淑珍說:王老四呀,不是我說你,收破爛有什么不好?怎么也能掙點糊口的錢。寫什么小說,我也沒見你寫出什么錢來,做人還是要走正道的。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