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大河
尋找女畫家雪兒
文/趙大河
趙大河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F(xiàn)供職于河南省文學(xué)院。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 《十月》 《作品》 《花城》 《山花》 《中國作家》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 》 《北風(fēng)呼嘯的下午》 《六月來臨》,長篇小說《黃雀》 《我的野獸我的國》等。話劇作品有“開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 《麻花2:情流感》 《麻花3:人在江湖漂》等。電影有《四妹子》等。電視劇有《湖光山色》 《樂活家庭》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xué)獎、曹禺杯戲劇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蔡文姬文學(xué)獎等。
起風(fēng)了。多蘭拉上窗簾,打開燈,窩到沙發(fā)上翻看新到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剛看了看圖片,就接到安妮的電話,問她有事嗎。她和安妮是朋友,可以說是通家之好。她們原來住同一個小區(qū),兩家的老人先認識,經(jīng)常走動,一來二去,老人成了朋友,她和安妮也成了朋友。后來,安妮換房子,搬到了另一個小區(qū),兩家還常聚會。安妮是環(huán)球雅思培訓(xùn)學(xué)校通州分校校長,非常能干。安妮不是她的真名,是她為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她還要求學(xué)校老師每人起一個英文名字,彼此之間,以及對學(xué)生和家長,都叫英文名字。多蘭熟悉安妮的語言方式,她問有事嗎,多半是她有事需要幫忙。安妮委婉,多蘭則直來直去。她說,你有什么事,說吧,我沒事。
你去過宋莊嗎?
去過。
走,陪我去找一個人。
找誰?
我們學(xué)校一個老師,雪兒,今天沒來上課,電話關(guān)機,我怕出事,去看看。
可真夠認真的,一個老師沒來上課,就要找上門去,多蘭想,這也未免太那個了。知道她住哪兒嗎?
宋莊。
宋莊哪里?
只知道她住宋莊,畫家村。
她在電話中給安妮簡單普及了一下宋莊的常識。宋莊首先不是一個莊,是一個鎮(zhèn),畫家村也不是一個村,而是不少村都住著畫家,有數(shù)千名之多。到宋莊看看,簡直一個現(xiàn)代化的藝術(shù)區(qū),畫廊展館一個挨一個,每年還舉辦藝術(shù)節(jié),熱鬧著呢。
她去過宋莊兩次,頭一次是2008年,隨丈夫去看王宏偉主演的話劇。王宏偉是電影《小武》與《站臺》的主演。所謂的劇場,其實是一個大酒吧,鬧哄哄的,凳子不夠,許多人都站著觀看。燈光不夠亮,舞臺顯得很暗,完全像是地下演出。話劇的名字不記得了,只記得是一個先鋒話劇,整場就是兩個武士在那里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她沒看懂。話劇結(jié)束后,他們和王宏偉一起去喝酒。飯店的外邊擺著條案,點幾個菜就開喝。不斷有新朋友加入,然后是朋友的朋友。老板習(xí)以為常,為他們加條案和凳子。一會兒功夫就增加到了二十多人,一長溜兒。開始加入的人,王宏偉還認識,給他們介紹。印象比較深的,一個光頭畫家,很活躍,滿肚子宋莊典故,還寫過一本很有趣的書。其他的就沒什么印象了。后來加入的,大多王宏偉也不認識。他說宋莊就這樣。我想起看過的一部國產(chǎn)電影《將愛情進行到底》,上面也有一個類似的飯局場面。那個編劇大概在宋莊吃過飯吧,有生活。第二次去宋莊,是兩個月前,參加藝術(shù)節(jié)。全家老小共五個人。先將車停到停車場,坐通勤車進入宋莊,一個展區(qū)一個展區(qū)參觀。展區(qū)之間有擺渡車。從上午到下午閉館,除了吃頓飯,休息幾次,一直在走,在看。走得腿發(fā)軟,看得眼發(fā)昏。最后,還有不少展館沒有走到??梢娬箙^(qū)之大了。
到宋莊找人,不知道住哪兒,怎么找?
多蘭來到環(huán)球雅思。一陣風(fēng)從地底下吹上來,塵土飛揚。她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走進學(xué)校。學(xué)校的氣氛不同往常,看來安妮已讓所有老師都緊張起來了。安妮有這樣的本事。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安妮說,上次雪兒來上課時,說她買了一個爐子,很大很大一個爐子。她那兒沒暖氣。一想到爐子,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她一個人住嗎?
一個人住。有個男朋友,住在城里,半年前分手了。
多蘭到安妮的學(xué)校去過幾次,大部分老師都見過,但沒見過雪兒。其他老師都有一個英文名,如瑪麗、海倫、珍妮特、摩爾、大衛(wèi),等等,為什么雪兒沒有,她是剛來的嗎?
雪兒在這兒教課已經(jīng)兩年多了,從不遲到。安妮說,她住得遠,怕堵車,有時能提前一個小時到。
也許她記錯時間了。
那樣最好,少上一次課沒啥,可是一想到爐子……
爐子,爐子!多蘭也有些擔(dān)心了。應(yīng)該去找,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墒?,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給老公打電話,讓老公幫著打聽雪兒。老公是作家,雖然和畫家交往不多,沒有直接認識的朋友,但畢竟都是搞藝術(shù)的,朋友托朋友,說不定有一線希望。她提起頭一次去宋莊的事,老公說那都多少年了,再說王宏偉早不在宋莊住了。她說,試試看吧。
咱們到宋莊去問問吧,安妮說。
現(xiàn)在就走?
現(xiàn)在就走。
安妮已經(jīng)在穿外套了。大衛(wèi),你也跟著去吧。
大衛(wèi)是個小伙子,有他跟著做保鏢,她們心里踏實多了。
穿厚點兒,降溫了,多蘭說。
多蘭有點后悔沒穿鴨絨襖,而是穿了呢絨大衣。好在她勒了一個厚圍脖,能擋不少寒。安妮也穿的是呢絨大衣。她是紅色,安妮是黑色。
剛出門,他們就感到風(fēng)的威力,簡直能將人吹起來。他們裹緊衣服,頂著風(fēng),走到安妮的車跟前,鉆進白色的別克轎車里。
她想,這真是出門的好天氣。
在車上,安妮簡單地給多蘭說了雪兒的情況。雪兒是個畫家,畫油畫的?;竟?,寥寥數(shù)筆,就能畫出一個人像。她會教課,學(xué)生和家長都喜歡她。她帶的班有十個孩子。每周兩次課,周一和周五,都是下午5點到7點。平時,她來得早,學(xué)生沒來時,她就一個人看看書,或者在本子上寫點東西。偶爾也和別的老師聊聊天。她四十出頭,很優(yōu)雅。穿著有品味,衣服不貴,也不怪異,但搭配上小飾品,別具一格。她溫和,不張揚,做事很嚴謹。這個學(xué)校老師流動性大,一兩年換一茬屬于正常。她呆了快三年,算得上元老了。
多蘭接到老公的電話,問雪兒是哪里人。老公說,高原的老婆是畫家,在宋莊住過幾年,她說畫家都是一個圈子一個圈子,同一個地方的畫家聯(lián)系得多些。高原是老公的大學(xué)同學(xué)。多蘭問安妮,安妮說東北人,可能是黑龍江人。
東北,黑龍江人,多蘭說。
高原的老婆是陜西人,老公說。
都是女畫家,也許認識。
不要抱太大希望。
快打聽吧,我們在去宋莊的路上,晚上不擱家吃飯了。
多蘭掛了電話。安妮說,雪兒也許不是黑龍江人,她說過一次,我記不清了,但肯定是東北人,還有點名氣。
有照片嗎?
沒有。
上網(wǎng)查查。
多蘭用手機上網(wǎng),輸入畫家雪兒,百度一下,查到一段優(yōu)酷視頻。打開??炜词遣皇牵?/p>
大衛(wèi)說,就是。
安妮掃一眼,是,別看了,快給我說路,前邊拐不拐?
左拐,看路標。
你幫我看著點,別走過了。
視頻是在雪兒畫室拍的。畫室雖然簡陋,但很有藝術(shù)氣息。墻壁是白色的,靠墻立著一個巨大的畫框,背朝外,看不到正面。一臺電腦,上面搭著藍花布。電腦旁插著幾大束干花。上方掛著一頂草帽。側(cè)面有一幅照片,比較小,看不清是不是雪兒的照片。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個白熾燈泡。一道布簾子起分割空間作用,將畫室和臥室分開。窗子上貼著紅色的剪紙。接著給了一個院子的鏡頭。院子很大,沒有硬化,長著雜草,種有幾棵老蔥。一個自來水龍頭,一個水池。水池旁拴著一條大黃狗。角落堆了許多枯樹枝。雪兒非常開心地給朋友們介紹她的畫室,她的生活。我能掏廁所,修水管,砌墻,想不到吧。她沒介紹她的畫,倒是拿出一個本子,給朋友說這是她寫的詩和文章。她笑得很燦爛。最后,伴隨著音樂,出現(xiàn)一幅巨大的海報——當(dāng)代女畫家雪兒油畫作品展,海報上有幾幅她的作品,全是人物,有點印象派的風(fēng)格,線條有些像梵高,甚至比梵高更粗獷。
視頻只有4分15 秒。
到了,多蘭說。安妮將車停下,疑惑地看著車燈照亮的道路,風(fēng)卷起塵土和樹葉飛掠而過。
這就是宋莊?
對,這就是傳說中的宋莊。
車停在一個狀如一排谷倉的美術(shù)館前。北風(fēng)呼嘯。街道上空無一人。路燈不夠亮,地面上影影綽綽。安妮有些傻眼,她沒下車,在車里掃視一圈。周圍的建筑奇形怪狀,一點兒也不像她想像中的村子。安妮看了看視頻,視頻中是一個農(nóng)家院,平房。周圍看不出有這樣的院子。
畫家都哪兒去了?安妮納悶。
的確,看不到一個畫家。但是,有個賣菜的。這種天氣,這個點兒,還有賣菜的,他們都覺得是個奇跡??靻枂柸ァ?/p>
賣菜的是個中年婦女,菜沒剩下多少,三棵包菜,兩個蘿卜,還有一小堆蘑菇。多蘭下車,拿著手機,朝賣菜的婦女走去。賣菜的婦女早注意到這個車了。
多蘭想,是不是買點菜,抑或把她的菜全部買下,好讓她回家?正猶豫著,已經(jīng)搭上話了。
大姐,我們有急事,找個人,她叫雪兒,是個畫家,麻煩您看一下,見沒見過這個人?
多蘭將手機中的視頻打開,給賣菜的大姐看。大姐眼花,手機舉好遠。她說,見過,她在我這兒買過菜。
知道她住哪兒嗎?
不知道。
她從哪邊來買菜,這邊,還是那邊?
這個,沒留意。
我們到哪兒能打聽到這個人?
前邊有超市,她肯定會去買東西,到那兒問問吧。
只在外邊呆這么一小會兒,多蘭就感到風(fēng)將她吹透了。沒有將大姐的菜買下來,她多少有些愧疚?;氐杰嚿希f,也許就在附近住,大姐說在她那兒買過菜。
她認識嗎?安妮問。
不認識。
他們一下子有信心了。既然在這兒買過菜,說明住得不遠,誰也不會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買菜。他們將車開到超市門口,超市里燈火通明,但沒什么人,只有收銀員。收銀員是個矮胖的女人,正在手機上玩游戲,用眼角的余光注意著他們。他們過去,說打聽個人,給收銀員看視頻,這次卻很失望,收銀員說沒見過。再仔細看看。已經(jīng)看仔細了,收銀員說,真沒見過。
到哪兒能打聽到?
她是住這一片嗎?
剛才賣菜的大姐說,在她那兒買過菜,應(yīng)該住這附近吧。
那邊有個栗樹咖啡館,畫家有時候在那里聚會,說不定那兒有人認識。她給我們指點了咖啡館的位置。
出門,遠遠看到一個扎小辮的男人走過來,從裝束和氣質(zhì)看,毫無疑問,是個畫家。他穿得并不厚,也許他不知道降溫了,或者是臨時出門,或者是二者兼有。他凍得夾著膀子,小步快跑。攔住這樣一個人,他們有些于心不忍,但還是迎了上去。
扎小辮的男畫家看一眼視頻,說,真夠冷的,咱們到里邊去吧,里邊暖和。
于是,又回到超市。男畫家認真看了看視頻,然后搖搖頭,沒見過,不認識。安妮指著視頻上的院子,見過這個院子嗎?這樣的院子多了,男畫家說,這會兒天黑了,你們也不能一家家去敲門吧。視頻是啥時拍的?沒注意。返回看了看,網(wǎng)上發(fā)布時間是2011年11月。兩年前,多蘭說。兩年多了,院子還是不是那樣,難說,男畫家說,要不你們找找村長,看村長知不知道。有村長電話嗎?安妮問。我沒有,但一個朋友有,我打個電話。他打通電話,說明情況,那個朋友卻不愿將村長電話給他們。畫家也無奈,說這個人就是死板,他說不能將村長電話給陌生人。不過,你們不用打電話,直接找過去就是了,村長家在那邊,我可以指給你們。收銀員對這個建議不以為然,她說,村長恐怕只知道租他房子的是誰,別的,哼——
收銀員說的不無道理。村民租房子不用給村長匯報,也不用到村長那兒備案,村長能知道幾個畫家。他們決定還是去栗樹咖啡館。
出超市,男畫家盡管知道他們不打算去村長家,但挽回顏面似的,還是給他們指點了村長家的位置。
咖啡館門臉不大,也不起眼。門上標牌是兩個白色大字:栗樹,下邊四個白色小字:咖啡畫廊。鐵銹鐵板的墻上裝飾著幾只大大小小的鐵甲蟲。進門,門口左右各立一個綠軍裝綠軍帽手持沖鋒槍的鳥人塑像。說是鳥人,是因為塑像是鳥頭人身。吧臺燈光明亮。吧臺前有一個彎腰翹臀的裸女塑像,乳房碩大,頭戴銀色遮檐帽,足蹬黑色長筒靴。墻角有個小小的臺子,上面放著架子鼓和貝斯等樂器,顯然常常有樂隊演出。室內(nèi)裝飾別致,綠色植物很多,凡有縫隙的地方都有植物冒出,有文竹,有孔雀竹芋,有發(fā)財樹,有一帆風(fēng)順,有綠蘿,等等。懸吊的藤椅,大紅大綠的桌布。有樓梯通上二樓,樓梯邊的墻上掛著許多油畫??Х瑞^里一個顧客也沒有,只有一個店員,男孩,二十來歲,個子不高。
多蘭有些失望,給男孩看視頻,他果然說沒見過。
老板呢?
到外地去了。
有他電話嗎?
男孩警惕性很高,反問他們是干什么的。這時多蘭才意識到剛才問得急了,沒說明情況。安妮搶過話頭說,她叫雪兒,在環(huán)球雅思教美術(shù),她今天沒去上課,我們怕她煤氣中毒,必須盡快找到她。
男孩明白了,親自給老板撥通電話,說有幾個人打聽一個叫雪兒的女畫家,怕她煤氣中毒……
安妮要過電話,我來說。她說了情況之后,老板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男孩給她一張紙,她記了下來。
一個女畫家的電話,安妮說。她隨即撥了這個號碼,但沒人接。等會兒再打吧。
她謝了男孩,你們老板是個好人,他姓什么?
姓王。
你們這兒有吃的嗎?
有簡餐,意大利面。
快嗎?
快。
那就意大利面吧,三份,快一點兒,我們急著找人。
你們坐,我去做,幾分鐘就好。
男孩還兼廚師。他們確實餓了,找地方坐下,繼續(xù)打剛才老板給的那個號碼,還是沒人接。等一會兒再打,還沒人接。
怪了,沒人接電話。
多蘭說,再給老板打,再要個號碼。
安妮又打給王老板,說,剛才給的那個號碼,打通了,沒人接,能不能再給我們說個號碼。
王老板又給了一個號碼,秘書長的。
安妮又打,還是通了沒人接。
都不接電話。
是不是看是陌生號,都不接?多蘭說。
這時,安妮的手機響了,是海倫打來的。海倫是學(xué)校的老師,管前臺。說不定雪兒已到學(xué)校了,那樣——安妮說,海倫,雪兒去了嗎?
沒有,但我們查到她的博客了。
上面有地址嗎?
沒有,只有她畫的畫,她寫的文章。
有電話嗎?
沒有。
有她朋友的電話嗎?
也沒有。
有什么能幫我們找到她嗎?
沒有。
現(xiàn)在只需要找到她,別的都不需要。
結(jié)束通話后,安妮說,他們也沒閑著,都在上網(wǎng),可是,提供不了幫助。
男孩將意大利面端上來了。一點兒也不好吃。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nèi)匀淮虿煌莾蓚€電話。他們沒心思吃飯,胡亂把面扒拉進肚子里,幾分鐘就搞定了。安妮和多蘭都是急性子,區(qū)別只是安妮考慮事情非常細致,多蘭則比較灑脫。大衛(wèi)沒吃飽,但沒說什么。
多蘭說,再給老板打電話,別怕他煩。
安妮又打老板的電話,告訴他,他提供的那兩個電話都打不通。
我來打,老板說。
我們等著。
多蘭等來了老公的電話,他說問了好大一圈,沒有人認識雪兒。宋莊有幾千畫家呢。
我知道,多蘭說。
女畫家少說也在五百。
嗯。
你們繼續(xù)找?
風(fēng)越來越大,天越來越黑。賣菜的大姐已經(jīng)收攤兒,超市也打烊了。走在外邊,如同走在黑暗的荒野中,如果不是三個人一起,他們還真有點害怕。去村長家的路上,大衛(wèi)說這樣找人就像大海撈針。安妮說,大海撈針,我們也要把針撈到。多蘭知道安妮的決心,她是決不會放棄的,就沒說什么。等不到王老板的電話,多蘭也有些沮喪。這會兒說喪氣話容易,難的是堅持下去。氣可鼓,不可泄。她選擇支持安妮。再說,誰也不希望悲劇發(fā)生。她說,這是一次難得的體驗。
雪兒給我說她買了這么大一個爐子,安妮張開雙臂比劃一下。
多蘭想象不出那是個什么樣的爐子。
她多大房子?。看笮l(wèi)說。
視頻上不是有么。
看不出來,只看到院子很大。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人們都呆在屋里不出來了。
風(fēng)在樹梢、屋脊上打著長長的尖利的唿哨,并伴隨著低沉的嗚咽聲。世界就像咆哮的海洋,他們走在海洋的底部。安妮沒想到宋莊是這種樣子,幾千畫家,她卻只看到了一個。雪兒,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竟然沒人認識她。多蘭對宋莊是有心理準備的,找到是奇跡,找不到是正常。她只是對寒冷準備不足,想不到這么冷。大衛(wèi)是第一次來宋莊,天黑,什么也看不到,有些失望。
走到村長家門口,安妮的電話響起,是陌生號碼。
對方自稱是秘書長,說他知道雪兒,已經(jīng)派人去她住的地方了。
她住哪兒?
任莊。
任莊在哪兒?
你們車上有導(dǎo)航嗎?
有。
用導(dǎo)航,到村邊給我打電話,再給你說怎么走。
他們回到車上,多蘭用手機導(dǎo)航,朝任莊開去。安妮的車載導(dǎo)航壞了。開始道路很寬闊,轉(zhuǎn)彎,過橋,道路變窄了。前邊是一個村子。村中沒什么樹,只有高高低低的平房,顯然沒有規(guī)劃,一點兒也不整齊。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車。衛(wèi)星導(dǎo)航提示任莊到了。多蘭看一下里程表,他們開了四公里??梢娰u菜的大姐記憶有誤,雪兒不可能跑四公里去買菜。
看,前邊有人,多蘭說。
車燈驅(qū)散黑暗,燈光的盡頭,一個女人在朝他們招手。
車緩緩地在女人身邊停下。
女人來到車邊:是找雪兒的吧?
安妮下車:你是——
我姓林,叫林楓,和雪兒是朋友,秘書長讓我來等你們。
她個子不高,五十多歲,戴一頂俗稱“猛一抹”的絨線軟帽,穿著也很隨便,從形象氣質(zhì),你一點兒也不會聯(lián)想到畫家,所以安妮才問了一句:你也是畫家?
畫家。
見到雪兒了嗎?
門鎖著,進不去。她說,車不能停這兒,影響過車,那邊有個巷道,拐過去,停那里吧。
安妮按她說的將車拐進巷道,停好。
村子又黑暗又安靜。
巷子里還有一個女人,矮,胖,話很少,和農(nóng)婦無別,他們很快知道她也是畫家。是林楓叫過來陪她的。她旁邊還有一輛自行車。她是騎車過來的。
巷子往里第二家就是雪兒的住房。院墻很高。里邊依稀透著燈光。狗叫得很厲害。他們到跟前,用力拍門,大鐵門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尤其在這樣的夜晚,二里以外都能聽到。屋里沒有任何回應(yīng)。
我們已經(jīng)敲過門了,林楓說。
她一個人住嗎?多蘭問。
一個人住,林楓說,我也是一個人住,畫家都喜歡一個人住。
面對緊閉的鐵門和高高的院墻,他們束手無策。
我給秘書長說了,進不去,林楓說。
她平常和什么人往來?
我來她這兒多一些,但也是十天半月來一次,我們這種人,一星期十來天不見人很正常。
安妮撥打了110,說可能有人煤氣中毒,但我們現(xiàn)在進不去門,需要幫助。她說不清位置,將手機給林楓,讓林楓說位置。之后,安妮又撥打了120。
遠遠有車燈的光亮,他們以為是110來了,心想真是神速啊。車近了,才看到不是警車,是一輛普通轎車。車停在路邊,下來四個男人。一個高個子、一個光頭,還有一個比較英俊,另一個則無甚特點。
他們是秘書長派來的,也都是畫家。
高個子男人看看了院墻,又看了看旁邊的自行車,說可以翻過去。但狗是個麻煩。林楓說是條松獅,不咬人。光頭也說松獅不咬人,別看他叫得兇。你們可別騙我,高個子說。他讓光頭和另外兩個男人扶住自行車,他站到自行車的座上,扒住墻頭,引體向上,手臂一撐,邁過一條腿,瞬間,整個人就到了墻里邊。他打開門,其他人陸續(xù)進到院里。安妮和多蘭都比較怕狗,不敢進。高個子說狗還在里邊,不在院里。她們確認院里沒狗,這才進去。狗叫聲從院里另一道門后傳來。站在院子里,屋里透出的燈光顯得更明亮了。高個子去拍第二道門。這是個木頭門,很厚。里邊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林楓大聲喊雪兒雪兒,也沒有回應(yīng)。從門縫中往里看,里邊有燈光,照著一個縱深兩米多的空間。一條白色的肥狗在門后朝他們吠叫。右手的地方有一輛自行車,有一輛三輪車,還有一些勞動工具,比較雜亂。對面是一面墻。這道門上邊是封閉的,沒法翻越。只有撬門了。
幾個男人在院里找來杠子、鐵锨之類的東西,開始撬門。門是雙扇對開的,從里邊鎖著,他們費了好大勁,也沒有撬開。安妮又打110,希望他們能幫助破門。110說在路上,讓他們耐心等待。幾個男人繼續(xù)撬門,反復(fù)嘗試,鼓搗了半個小時,終于將門撬開了。
他們都感到緊張。安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發(fā)抖。多蘭抓住安妮的手,給她安慰,其實她也很害怕。幾個男人進去。這時安妮的手機響了,110打來的,安妮在門外接電話。多蘭想進去,又害怕狗。她試著跨進門,狗吠叫著朝她而來。她說我怕狗,可是沒人理她。狗跳來跳去,并沒咬她。她硬著頭皮進去。剛才看到的空間,只是長長的走廊的一部分。向左十幾米,是一個很大的天井。她還要往前走,安妮叫住了她。陪著我,我害怕。她回到門外陪安妮。安妮剛掛了110的電話,120又打進來……
里面,高個子跑回來,叫她們進去,快去看看,是不是雪兒,好像是煤氣中毒,人躺在地上,已經(jīng)不行了。
安妮受到巨大打擊,邁不動腿。多蘭扶著安妮,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高個子等不及她們進去,又返回去。多蘭想象屋里的情景,也渾身發(fā)冷。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安妮,只是陪她站在門口。
高個子很快又回來說,看來人沒事,已經(jīng)站起來了。
安妮和多蘭這才跨過木門,往左走十幾米,來到天井。右轉(zhuǎn),正對著的是一排玻璃墻壁,以及玻璃門。室內(nèi)有燈,簾子是拉開的,室內(nèi)情況一覽無余。能看到一個女人張開雙臂,呈十字架狀貼在門上。正是雪兒。林楓喊,雪兒,雪兒,雪兒。雪兒沒有反應(yīng)。安妮和多蘭走過去,看到雪兒穿著秋衣秋褲,貼著玻璃門,面無表情。她們喊她,她也沒任何表示。幾個男人用力拍門,讓雪兒開門,雪兒還是沒反應(yīng)。屋里一片狼藉,地上到處扔的是衣服。她被打劫了?這是安妮和多蘭的第一反應(yīng)。安妮的頭上有一大片紅色,已經(jīng)凝結(jié)。她受傷了嗎?狗跳來跳去,叫個不停。安妮和多蘭也顧不得害怕狗了。
高個子將旁邊的玻璃砸了個洞。林楓指著右手位置說,畫室那兒有門,里面是通著的。早說嘛,高個子說。畫室的門虛掩著,他們推門進去。畫室很大,堆放著許多畫。通往雪兒所在位置要穿過一個過道。過道兩邊都是畫,僅僅能走下一個人。他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過去。
雪兒兩臂平伸,身體呈十字架形狀,貼著門。他們到她跟前,她慢慢委頓下來,像融化的雪人。高個子扶住她,將她放到旁邊一個木頭條案上。林楓叫雪兒雪兒雪兒,安妮叫雪兒雪兒雪兒,她都沒反應(yīng)。光頭說不可能煤氣中毒,屋里冷得像冰窖。多蘭看到戳在正中間的高大爐子,試著摸了一下,爐子是涼的。高個子說快拿床被子,她身上冰涼。安妮拉住雪兒的手,涼得像塊鐵。她注意到雪兒沒穿鞋,赤著腳。幾個人到處找被子,找不到。林楓說那邊是臥室。她指著剛才高個子將玻璃砸個洞的那個房間,也是通著的。林楓過去抱來一床被子,蓋到雪兒身上。
雪兒頭上那一片紅色讓安妮有些害怕。她猜想,這兒也許發(fā)生了暴力事件。多蘭也在想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光頭小聲嘀咕,她可能精神出問題了。
外邊有汽車的聲音。安妮說,110到了,多蘭你去看看。
多蘭穿過畫室,穿過天井,又穿過走廊。狗跟著她,她也沒覺得。出門,來到院子里,看到院門外停著一個很小的消防車。兩個消防員從車上跳下來,沖進院子。多蘭感到奇怪,怎么來的是消防車?
哪兒著火了?
沒著火,多蘭說,沒報火警啊。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
沒事就好,我們?nèi)タ纯础?/p>
院門口又出現(xiàn)了兩個警察,一個警察問:人有事嗎?
多蘭說,人沒事。
活著?
還活著。
我們怕煤氣著火,就通知了消防隊。
不是煤氣中毒,多蘭說。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多蘭領(lǐng)他們穿過院子,穿過走廊,穿過天井,來到雪兒的屋里。消防員在找煤氣管道,沒找到,問,煤氣在哪兒?
多蘭指指爐子。
消防員查看爐子,又將手伸進去摸摸說,新的,沒升過火。
警察看了看雪兒,人確實活著。
出什么事了?一個警察問雪兒。
雪兒這時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剛才不抖,被子捂住暖了暖,反而抖起來了。
安妮和多蘭也凍得發(fā)抖。屋里實在太冷了。她們穿著呢絨大衣,都后悔沒穿鴨絨襖。她凍壞了,安妮說。其他人說暖和暖和就好了。消防員確定沒有火災(zāi)隱患,警察確定沒有發(fā)生案件,就準備撤。送醫(yī)院看看吧,安妮說。多蘭開始給雪兒找出門穿的厚衣服。打開柜子,里邊全是疊得整齊摞在一起的衣服,沒有一件是掛起來的。沒有襖子。柜子外邊碼有很高一摞褲子,足有幾十條。墻上掛著幾十頂帽子。林楓不知從哪兒找來一件短小的羽絨服,黑色,帶毛領(lǐng)。多蘭給她選了一頂帽子和一條褲子。
安妮讓幾個男人幫忙將雪兒抬出去。過道里擺放的油畫過多,那個長相英俊的男人在移開油畫。安妮說,都啥時候了,還管那干嗎?幾個男人艱難地把雪兒抬出去。
走出小巷,多蘭看到村口停著兩輛大消防車。剛才那輛迷你消防車如同這兩輛大消防車的兒子。消防車后停一輛110。120沒來?多蘭說。
我打電話不讓來了,安妮說。
安妮指揮幾個男人將雪兒放到她的車上。大衛(wèi)和林楓一左一右陪著。安妮開車不熟練,她在看怎么倒車。多蘭,你幫我看著。安妮拉開車門,坐到駕駛室。雪兒雙腳突然猛地蹬向前邊,雙臂張開,開始演講:我,雪兒,東方的神!西方的神是耶穌,他上了十字架。我,東方的神,我不上十字架,我上山,珠穆朗瑪,世界最高。我告訴你們,人生來是要受苦的,要脫離苦海,就跟著我念,太初有道……
安妮嚇得打開車門出來了。
她真的精神有問題,安妮說,我不敢開。
沒事兒,高個子說,按住她就行了。
多蘭本來要坐到副駕駛座上,也不敢上了。
最后,光頭來開安妮的車。那個英俊男人坐到副駕駛座上。大衛(wèi)和林楓坐在后排,將雪兒夾在中間。安妮和多蘭上了另一輛車,高個子開車。
消防車和110很快消失了。
他們朝通州城區(qū)開去。
一刻鐘后 ,安妮和多蘭才暖和過來。
高個子說起他剛進屋的情景,他說:我隔著窗子往里看,地上到處都是衣裳,亂七八糟,沒看見人,我想完了,進賊了。再仔細看,地上躺個人,一動不動,我想,肯定是煤氣中毒,人已經(jīng)死了。拍門,她也沒反應(yīng)。我去叫你們,你們不敢去看。我又過去,她已經(jīng)站起來了,貼著門,雙手平伸,很直,嚇得我頭發(fā)都豎起來了,我以為死人復(fù)活了。你們都看到了,她那樣子嚇人不?
我還想是不是有歹徒進去了,屋里那么亂,安妮說,她頭上那片紅色——
那是顏料,開始我也當(dāng)是血,其實不是。
雪兒怎么會這樣呢?她是個很樂觀的人,熱愛生活,她去上課從來沒穿過重樣的衣服。
每個人都有兩面,那是她展示給人看的一面,其實好多畫家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經(jīng)濟問題,家庭問題,情感問題,藝術(shù)問題,等等,不深入進去,根本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人。
你有問題嗎?
有。有時候孤獨得要死,覺得啥都沒意義,有時候又覺得活著真好。
雪兒看上去很正常,很能和學(xué)生家長說得來,學(xué)生也喜歡上她的課。
你和她深入聊過嗎?多蘭問。
沒有,每次只是聊幾句,就各忙各的了,安妮說。
她還算好的,能上上課,出去一下。畫家十天半月不出門,不和外界聯(lián)系很正常。要不是你們,沒人會往別處想。手機打不通就打不通唄,手機沒電了,或者她不想接電話,都有可能,不會想別的,更不會找上門去。你們救了她,高個子說。
她上課從來沒遲到過,有時候能提前一個小時到,這次很反常。前幾天她說她買了一個大爐子,一想到爐子,我就——
我們這個圈子里,特別是女畫家,頭腦有問題的人很多,哪年都有出事的,前幾天有個老外,也是個女畫家,住在小堡村,割腕自殺,流了很多血,每幅畫上都有。幸虧被發(fā)現(xiàn)了。
為啥?
為啥的都有,畫賣不出去,不被肯定,失戀,或者太孤獨,或者絕望,或者沒錢,或者突然認識到自己不是這塊料,吃不了這碗飯……
雪兒的畫,能賣出去嗎?
搞過一次畫展,不知道賣出去幾幅,一幅沒賣出去也有可能。高個子感慨,賣畫并不容易,一個人一年賣不出去,兩年賣不出去,沒啥,如果十年八年還賣不出去,打擊是很大的。有的畫家沒一分錢收入,只能靠吃饅頭過日子……
現(xiàn)在還那么苦?
可不。畫賣得好的也有,一幅幾萬,幾十萬,幾百萬,都有。但那是少數(shù),極少數(shù)。多數(shù)畫家的日子過得都不如意。
高個子總是那么冷靜和理性,在他眼中,沒有什么偶然和奇特,一切都是必然。因果因果,所有事都有因有果,更多的時候,我們看到果,沒看到因,所以震驚。
多蘭用手機上網(wǎng),找到雪兒的博客。博客里有四個相冊,兩個相冊是照片,兩個相冊是油畫作品。照片上的雪兒比視頻上的漂亮多了,當(dāng)?shù)闷稹皨趁摹边@個詞。她穿衣打扮很有品味,無論什么衣服到她身上都那么好看,仿佛是為她私人訂制的一般。她長發(fā)披肩,很漂亮。只有一張照片,頭發(fā)扎成兩個小辮。她喜歡小飾品,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很少光著的。那些小飾品和她的風(fēng)格很搭,渾然一體。她的油畫,兩個相冊正好是兩種風(fēng)格,第一個相冊中的油畫,有點印象派的風(fēng)格,也有些梵高的風(fēng)格,色彩鮮亮,線條粗獷,人物充滿勃勃生機,有著難以控制的欲望。第二個相冊中的油畫,全是壓抑的冷色調(diào),黑白灰,鮮有一抹暖色。許多畫她命名為“呼喊”,很抽象,張大的嘴巴充斥畫面。有一張全是嘴巴,成千上萬的嘴巴在絕望地吶喊。另一張,嘴巴的形狀也消失了,只是黑暗和模糊的黑洞,黑洞是隱在黑暗中的嘴巴。多蘭想到地獄,只有地獄中才會有這樣的景象??催@樣的畫,會做噩夢的。
多蘭關(guān)掉網(wǎng)頁。車燈之外是濃重的黑暗,北風(fēng)呼嘯,她感到黑暗中有許多嘴巴在呼喊。
車停下來后,多蘭問,這是哪里?
263醫(yī)院。
多蘭從來沒來過這里。安妮也是第一次來。
拉雪兒的車在前邊,雪兒已經(jīng)進入門診樓。
安妮和多蘭等人到急診室。雪兒已在里邊,大衛(wèi)、林楓和光頭陪著。急診室足有兩間房那么大,兩邊有六七個病人在輸液。里邊有個護士臺。當(dāng)中有一張診床。雪兒坐在診床上。一個白胖醫(yī)生問誰是病人家屬,安妮上前說,她叫雪兒,是我們學(xué)校的教師,下午她沒來上課,她前幾天買了一個爐子,我怕她煤氣中毒,就去找她……
白胖醫(yī)生不想聽事情的來龍去脈,打斷她的話,指了指門外,讓她先去掛個號。
安妮去掛了一個急診號。
她回來,白胖醫(yī)生又給她開了兩張單子,讓她去交錢:先做個心電圖,量個血壓。
血壓:70/110。
量心電圖時,雪兒躺在床上,手上身上腳上都貼著電線。她兩手伸得直直的,如同對天發(fā)誓一般。白胖醫(yī)生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笑容。
量過心電圖,白胖醫(yī)生將安妮和多蘭叫到一邊,對她們說,血壓和心電圖都正常,她沒有器質(zhì)性疾病,是這兒——他指指腦袋——有問題,我們這兒沒精神科,你們最好轉(zhuǎn)院。
轉(zhuǎn)哪個醫(yī)院?
安貞或北郊醫(yī)院,不過……
此時,急診室里發(fā)生了騷亂。雪兒突然抓住輸液桿,揮舞著高聲演講:我,雪兒,是神派來的,東方之神!我們在高天之上,愛我們的天父啊,愿人們都尊你的圣名,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安妮和多蘭看到,趕快過去。雪兒抓住安妮的手,抓得緊緊的,說,安妮,環(huán)球雅思校長,我認識。她又抓住多蘭的手,你是誰?多蘭說我也是環(huán)球雅思的老師。她說我沒見過,從現(xiàn)在起,你就叫王倫,你是王倫!說這些話時她還在一個神智清醒的世界,接著她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是神,我是天上的神,我來凡間是替你們贖罪的,你們都是罪人,罪孽深重,你們看不到自己的罪,你們就要下地獄了,我憐憫你們,我要救你們,洗清你們的罪,帶你們上天堂……
一個黑臉男人,顯然是病人家屬,非常憤怒,沖白胖醫(yī)生吼道:都是急診病人,老人都八十多了,出了事你們負得起責(zé)任嗎?快把她弄走,弄走!急診室里的病人都很驚恐,家屬有些躲出去了,有些護著病人。輸液的人沒法移動,但身體盡可能與雪兒保持距離。白胖醫(yī)生叫來保安,大衛(wèi)幫忙,將雪兒弄到了旁邊的空房間。雪兒坐下,嘴里還兀自說個不停。
醫(yī)生對安妮和多蘭說,快轉(zhuǎn)院吧,不過,沒有家屬,安貞醫(yī)院是不會收的,你們,只能去北郊醫(yī)院。
他們的話被房間里的雪兒聽到,雪兒興奮地叫:我要去北郊醫(yī)院,我要去北郊醫(yī)院,我知道,我知道,那兒能治好我的病。
白胖醫(yī)生瞥一眼房間,往遠處移了移,安妮和多蘭跟著過去。
北郊醫(yī)院,白胖醫(yī)生說,也不是你們送去就行的,得警察陪同,出具證明。他補充道,安貞醫(yī)院有警察也不行。
可警察已經(jīng)走了,安妮說。
打110。又說,最好再叫個救護車。
安妮的手機沒電了,多蘭打110和120。之后,多蘭說,我這兒有薩琪瑪,給她吃點東西吧。安妮說,她肯定餓壞了。多蘭給雪兒一塊薩琪瑪,雪兒攥在手里,并不往嘴里送。多蘭又去給她倒杯水,試了試水溫,正好,雪兒咕嘟咕嘟將一杯水喝完。
多蘭勸她吃點東西,她說:我不餓,你們是凡人,你們會餓,我是神,我不會餓,我不用吃東西。
等110和120時,安妮和多蘭都覺得應(yīng)該和雪兒家人取得聯(lián)系。與高個子和光頭商量,他們也正有此意。之前,他們忽略了一件事,離開雪兒住所時忘了找一找她的手機。她手機上應(yīng)該有家人的聯(lián)系電話。
林楓打電話給她朋友,就是那個騎自行車去雪兒那里的女畫家。她沒有隨車來醫(yī)院。
你到雪兒屋里去找找她的手機,可能沒電了,得仔細找。
然后呢?
充上電,調(diào)出通訊錄,看看有沒有她家里人的電話。
110先到,下來三個警察。一個大塊頭,一個小個子,還有一個戴眼鏡的。以為大塊頭是頭兒,其實不是,小個子才是頭兒。對他們來說,這是小事一樁。詳細問了問情況,小個子問,家屬聯(lián)系上了嗎?安妮說她離婚了,一個人在北京,我們來得倉促,忘了拿她的手機,剛才打電話,讓人去她住的地方找手機,人可能還沒到……
她家里有什么人,父母,兄弟,姐妹?
不知道。
林楓說,她有個弟弟,在老家。
能聯(lián)系上嗎?
我沒他的電話。
還有什么人?
好像她父親還在。
也沒電話?
沒有。
一定要送北郊醫(yī)院嗎?
大家面面相覷,不送怎么辦?她現(xiàn)在這種樣子,放哪兒?接下來會怎樣?出事怎么辦?誰來負責(zé)任?
120到了。
多蘭又給雪兒倒了一杯水,雪兒沒有接水杯,而是抓住多蘭的雙手。小個子警察讓多蘭將雪兒引到車上。多蘭倒退著,朝救護車走去。經(jīng)過大衛(wèi)身邊,雪兒將多蘭手中的杯子交給大衛(wèi),你喂我喝水。大衛(wèi)接過杯子,舉到雪兒嘴邊,雪兒將杯中水喝完。她又抓住大衛(wèi)的手,你,也跟我走。
多蘭和大衛(wèi)引導(dǎo)雪兒上了救護車。林楓要上,雪兒不讓,去,你不能上。救護車中間是一個單架床,雪兒躺到單架床上。她不讓多蘭和大衛(wèi)離開。多蘭坐在旁邊的座位上,大衛(wèi)的旁邊有一些儀器,救護人員警告他要小心,別壓壞儀器。大衛(wèi)半蹲著,艱難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讓多蘭下來吧,安妮說。她有些擔(dān)心多蘭的安全。
不會有事的,救護人員說,她需要她。
關(guān)上車門。車內(nèi)燈光明亮,有些刺眼。雪兒緊緊抓住多蘭和大衛(wèi)的手。車晃動一下,緩緩開出263醫(yī)院,跟在110后面,駛?cè)胍雇砜諘绲牡缆贰?/p>
多蘭很平靜,一點兒也不害怕。雪兒時而抓緊她和大衛(wèi)的手,時而雙臂高舉,宣稱自己是神,他們都給予配合。多蘭剛聽了一學(xué)期心理咨詢師培訓(xùn)課,囫圇吞棗地學(xué)了不少理論。近距離接觸精神病人,這是第一次。她努力回想所學(xué)內(nèi)容,該如何定義雪兒的病情?精神活動不協(xié)調(diào),脫離現(xiàn)實,認知功能出現(xiàn)障礙,她應(yīng)該是精神分裂癥。心理咨詢師面對這種情況該怎么辦?轉(zhuǎn)診。想到此,她有一種非常無力的感覺。
雪兒雙眼呆直地盯著她,說,我是神,是觀世音菩薩,是萬能的主,是上帝之子耶穌,是佛,是神明的外婆,是人類的始祖,是補天的女媧,我掌管世間的一切,也掌管陰間,管天管地,管刮風(fēng)下雨……
多蘭聽著。
雪兒轉(zhuǎn)身抓住大衛(wèi)的手,眼睛仍是直直的。她這會兒換了角色,變成了鐘情少女,對大衛(wèi)好一番表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是萬年修得一世情,你我是命中注定的戀人,永世不分開,攥緊我的手,再攥緊點兒,再緊點兒,你摸摸,我的心只為你跳動……
大衛(wèi)額頭冒汗,表情尷尬,他不知道該怎樣回應(yīng)雪兒的火辣表白,身體的接觸更讓他無所適從。
片刻,她要多蘭把她的帽子拉下來遮住眼睛。她能睡覺最好了,多蘭和大衛(wèi)可以輕松下來。
你睡會兒吧,多蘭說。
我睡著,但我的心是醒著的,她說。
她的兩條手臂像兩根插在泥土中的棍子直直地舉著,不肯放下。這樣的動作,一般人很難堅持,可她一直那樣舉著。她的雙手就在多蘭的眼前。左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都戴著戒指,三個戒指都很大,看上去像是銀的,也可能是錫的,上邊都鑲嵌有東西,但看不清鑲嵌的是什么。左手腕上戴一個大銀色手鐲,還纏繞了一串紅珊瑚,另外還戴了一串佛珠。右手沒有什么飾品,只在手腕纏了兩個黑皮筋。
她右手的大拇指有很深的裂紋,裂紋中浸染著顏料。再細看,指甲、手指都受到了顏料的侵蝕,灰暗,有些發(fā)綠。精致的五官讓她顯得年輕,看上去不像是四十多歲的人。手,卻如此蒼老。蒼老得讓人心酸。瞬間,多蘭心中涌起很復(fù)雜的感情,她想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貼到臉上摩挲。她想流淚,不知為什么就是想流淚,還想大哭一場,一個人到曠野里號啕大哭一場,痛痛快快,將所有的悲傷都傾泄出來,再像雪兒高舉雙手宣稱我是神那樣大喊大叫,無所顧忌,天地之間,唯我獨尊,我是我,我是你,我是所有人,我是雪兒,我是神,我是……她把臉扭向窗外,窗外是無邊的黑夜。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可以很遠,也可以很近,你可以成為她,她也可以成為你,她的命運可以是你的命運,你的命運也可以是她的命運。
不知過了多久,車慢了下來,然后停住。打開車門,人還沒下車,120人員就伸手要錢:300,誰付?
多蘭向后看,沒見安妮,也沒見她的車。
安妮——,她喊了一聲,沒有應(yīng)答。
安妮呢?
沒人回答她這個問題。
300,那個120人員堅持要錢。
多蘭給他們掏了300塊錢,他們才讓下車。
雪兒抓住多蘭和大衛(wèi)的手臂跳下救護車。他們腳剛沾地,救護車一溜煙地開走了,轉(zhuǎn)眼間消失于夜色之中。
110上的小個子警察已與醫(yī)生取得了聯(lián)系,一個穿白大褂戴金絲眼鏡的醫(yī)生接待了他們。雪兒剛才小憩一會兒,體力有所恢復(fù),又狂躁起來,高喊:我,雪兒,至高無上的神,宇宙的主宰者……
醫(yī)生見多不怪,鎮(zhèn)定自若地笑笑,問,誰是病人家屬?
小個子警察說,沒病人家屬,她是畫家,一個人住在宋莊……
多蘭沒見高個子和光頭,以及另外兩個男畫家。人呢?她用目光搜尋,院里一目了然,沒有他們的人影。倒是多了兩個陌生的小伙子。他們過來說,是協(xié)會派他們來的。兩個人都二十多歲,一個理了個板寸,另一個左耳朵上戴了個大耳環(huán)。
板寸說,他們沒過來,回去了。
安妮呢?
誰是安妮?他們是救護車開動前才到263的,和四個畫家交接一下,就跟著救護車過來了。他們不知道誰是安妮,沒見過。
她打安妮手機,關(guān)機。她想起來了,安妮手機沒電。安妮是個路盲,她這會兒在哪兒呢?
戴金絲眼鏡的醫(yī)生對小個子警察說,最好是聯(lián)系上病人家屬,免得有麻煩。
他們聯(lián)系了,小個子警察說,沒聯(lián)系上……
林楓舉著手機過來說,剛和她弟弟聯(lián)系上。
怎么說?小個子警察問。
他弟弟說不需要住院,他明天坐早班飛機過來。
從哪兒?
沈陽。
小個子警察掃視一圈陪同的人,還有問題嗎?
大伙兒搖搖頭。
那就是沒事了,小個子警察說。
轉(zhuǎn)眼三個警察消失了。
多蘭本來想搭警察的車回通州,現(xiàn)在沒戲了。
雪兒怎么辦?
林楓說先讓雪兒到她那兒,他們?nèi)齻€人陪著,就一晚上,她弟弟明天就來了。
就這樣嗎?
就這樣。
折騰了大半夜,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多蘭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些失落。也許這是最好的辦法,誰知道呢。
六個人,一輛小轎車,只能擠一擠了。板寸開車,大耳環(huán)坐副駕,雪兒、多蘭、林楓和大衛(wèi)擠在后面。多蘭和林楓將雪兒夾在中間。外面很冷,車里卻暖和。雪兒這會兒看起來沒有問題,她抓住多蘭的手;看著我。雪兒很可愛,像個孩子。她說: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你也說。多蘭說: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雪兒很高興,說,說三遍,說三遍!于是多蘭說三遍。
多蘭想,雪兒病好后,她們會成為朋友的。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但她就是這樣想的。
雪兒突然往前猛伸胳膊,戳住了板寸。板寸猝不及防,腮幫子被來了一下,車失去控制,往路邊沖去。一聲刺耳的剎車聲,車斜著騎在馬路牙子上停下。車燈照著荒涼的田野。他們靜止不動,都被嚇懵了。
突然,板寸打開車門,跳下車,猛地拉開后門,揮舞拳頭要打雪兒。多蘭護住雪兒:她是病人,你不能打她。板寸用力踢著輪胎,狠狠地叫:病人病人病人!他發(fā)泄一通后,回到車上:你們看好她,她要再動,我就把她扔出去,說到做到。多蘭說:慢點開,我們抓住她的手,會沒事的。林楓也向他保證,會看好雪兒。大耳環(huán)拍拍他肩膀,要不我來開吧。板寸說,幸虧沒車,操!他回頭看一眼雪兒說,看好她!他又將車慢慢開上主路……
多蘭回到家,換拖鞋時看了一下鐘表,1:50。這個表慢了五分鐘,正確時間應(yīng)該是1:55。平常這時候她都在睡夢中了,今天她卻毫無睡意。她滿腦子都是雪兒的形象。她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覺,只覺得一片空茫。手機響了,是安妮的電話,用座機打來的。安妮說她迷路了,在黑夜里轉(zhuǎn)了兩個多小時,剛回到家。從263到家,大概只有十幾分鐘的車程,她,開了兩個多小時!
雪兒怎么樣了?
到北郊醫(yī)院后,她弟弟打來電話不讓住院,說明天坐早班飛機過來接她。今天晚上她到林楓那兒,林楓和協(xié)會的兩個小伙子陪她。雪兒看上去好多了,在路上她還教我背“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她的聲音很好聽,她笑起來很好看,她……
你怎么了?
沒事兒,真的,沒事兒。
你哭了?
我只是有些難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真的,沒事兒,我感到和雪兒很親,她就像一個親人,她怎么就這樣了……
多蘭掛斷電話,抱著沙發(fā)上的靠墊飲泣吞聲地哭了好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哭什么,只是哭一哭她感覺輕松了許多。雪兒,她,我,我們,原是一樣的。半年前她失眠,抑郁,情緒低落,心灰意懶,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世界分崩離析,越來越分崩離析,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只是一個人在搏斗,和自己搏斗,和虛無搏斗,和看不見的魔鬼搏斗,那時她的世界那么可怕,她快沒有信心了,她怕自己堅持不下去,后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所幸她調(diào)整過來了,她走出來了,她獲得了新生。她聽心理咨詢師課程,就是為了自我調(diào)整。如今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因為這些經(jīng)歷,她特別能體會雪兒的境遇。她就是雪兒。她的心狂跳著。這個夜晚,命運的帷幕突然被風(fēng)吹動,閃出一條縫隙,讓她窺探到了自己的另一面,另一個自我。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神。平時這個神沉睡著,從不發(fā)聲。當(dāng)自我放逐時,神君臨天下,接管一切,宣稱我來啦!人,到底是怎樣的,或應(yīng)該是怎樣的,書上說,脫離現(xiàn)實認知功能出現(xiàn)障礙就是精神分裂,可是難道我們所謂的正常人,就真能夠認清現(xiàn)實嗎,就沒有認知功能障礙嗎,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世界上沒有兩個人對現(xiàn)實的認知是一模一樣的。每個人,其實都是精神分裂癥患者,區(qū)別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或者,退一步說,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她頭腦里一團亂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F(xiàn)在,她已經(jīng)脫離現(xiàn)實,她對現(xiàn)實的認知出現(xiàn)障礙,她感到自己飄浮在空中,在黑暗的夜空,她從空中看著這個胡思亂想的人,雪兒,快快好起來吧。可那分明是自己,你為什么叫她雪兒。你完全糊涂了。那是你自己,那么這個飄在空中的人是誰呢。一直到進入夢鄉(xiāng),她都沒搞清楚這個問題。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