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鑿空：無盡的絲綢與人類文明

楊獻平

公元前202年，一個名叫婁敬的齊國戍卒時來運轉，在同鄉(xiāng)一位將軍的引薦下，得以面見剛剛取得楚漢戰(zhàn)爭勝利的劉邦。斯時的劉邦，也想效仿周朝，帶領他的全班文武臣子，準備把國都由簡陋的定陶遷往洛陽。洛陽，位于九州中心，黃河之濱，領帶南北，貫通東西。萬世基業(yè)，永恒不滅，是每個皇帝的夢想，出身寒微、性本流氓的劉邦也不例外。

婁敬是一個普通的戍卒，就像現(xiàn)在軍隊里的一名基層士兵。這小子說通了帶兵將領，那位和虞姬一個姓氏的將軍答應他，路過定陶時候，把他推薦給劉邦。在古代，將領培植自己的勢力，或者在皇帝身邊安插一個自己人，不僅是一種必要的生存策略，還是一種政治作為。

這個婁敬果然口才超群，當然也頗具頭腦與政治遠見。得以拜見劉邦后，說了這樣一番話：皇上您現(xiàn)在取得的天下，和周朝那時候不同。周朝自后稷開始，以仁德積累了數(shù)百年帝業(yè)。武王伐紂，取得領導權，到周成王時候，天下還是以洛陽為中心，四方諸侯納貢奉職，距離都不太遠。有仁德的皇帝換個地方定都容易興盛，沒有仁德的，換個國都就很容易滅亡。周朝前期，諸侯四夷莫不臣服，到了他衰亡時候，諸侯們都各行其是，皇帝無法節(jié)制。不是因為周朝的仁德不夠，而是因為他的都城地形地勢太弱了?，F(xiàn)在，皇上您從沛縣起義，席卷蜀漢，在三秦之地興起，與楚霸王決戰(zhàn)于潁陽、成皋之間，先后有七十多場，雖然取得了勝利，但死難者之多，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之痛，是一時半會兒難以修復的?；噬夏Х轮艹€想把國都定在洛陽，我以為不妥。你看三秦之地，被山帶河，四周都是堅固的邊塞，即使形勢危急，有百萬之眾也可以卻之于外。古來人與人斗，不扼他的咽喉而捶打他的背部，絕對不能一招制敵，以獲全勝。倘若很多年后實力微弱，不能夠節(jié)制天下的時候，只要占據(jù)關中，即使有秦國和項籍那樣的強敵，也不足為懼。我以為，這是國之大事，也是皇上您的江山萬世流傳、帝業(yè)永存的根本所在。

劉邦覺得頗為有理，又詢問張良的意見。張良說：洛陽這個地方雖然也是堅固，還有周王朝的氣象，但不是一個特別好的軍事之地，且又很容易四面受敵。關中那地方左邊有崤山，右邊是函谷關。隴西和蜀地沃野千里，三面皆可制敵，剩下的一面可以阻擋諸侯冒犯，真是易守難攻的堅固之地、天府之國。我覺得婁敬的話極為靠譜。

但劉邦身邊，多的是山東人。這些將領和大臣，都想把國都定得距離自己家鄉(xiāng)近一些，自然反對。盡管兩派意見不一，劉邦還是下定決心，把國都定在關中。戍卒婁敬也因為這一次建言，擺脫了自己的微賤身份，官拜中郎，號奉春君，并被劉邦賜姓為劉。所謂漢之國都，也就是秦咸陽都城遺址。秦始皇的國都是龐大而壯麗的，但項羽一把火把它燒得灰飛煙滅，滿地焦土與哀歌。項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但也是徹底的破壞者。罪人而罪一城，惡人而戕眾人，這樣的一種習慣延續(xù)和反復了數(shù)千年，周而復始，無有休止。而關于秦都城之宏偉，后世杜牧《阿房宮賦》一方面可能是傳說，另一方面是想象。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墻。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一日之內(nèi)，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p>

如此恢弘之宮闕，浩大之國都，在當時世界，也是絕無僅有的。

遷都不久，劉邦便不顧臣僚勸諫，決定親征匈奴。

匈奴作為一個長期游牧于農(nóng)耕地區(qū)之外的強大部落聯(lián)盟，自周王朝起，便與中央帝國不間斷地發(fā)生各種摩擦，當然也有少量的合作。在西漢之前，唯有秦穆公、趙武靈王及李牧、秦開、蒙恬等王侯和將軍對他們進行過徹底的打擊。至公元前207年，以冒頓鳴鏑弒父，自立為單于為標志，匈奴馬踏東胡之后，進入了極其強盛的時代。游牧民族 “以力為雄”，“舉事常隨月”，“勝則進，敗則退我，不羞遁走”，在今之蒙古高原乃至河北、陜西、山西等地，常常以“來如閃電，去如飛鳥”的超強運動戰(zhàn)術，侵擾中央帝國邊疆，以搶掠物資。他們的這種“以戰(zhàn)止戰(zhàn)，以戰(zhàn)養(yǎng)生”策略，是本性，也是受地理環(huán)境限制而不得不為的一種生存方式。

西漢帝國剛剛建立，劉邦自以為常年征戰(zhàn)，匈奴不足為懼，便決心親征匈奴，妄想也如蒙恬那樣，不日之間，將匈奴打到漠北一帶，再不敢襲擾漢邊。這也是劉邦被勝利沖昏頭腦的一個激情表現(xiàn)。但陳平等人是清醒的，因為，戰(zhàn)爭持續(xù)多年，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全國的破敗程度前所未有，一個新興政權，經(jīng)濟能力薄弱不說，人口，特別是青壯年銳減，再加上對匈奴的實力及其文化風習不了解，作戰(zhàn)的一切基礎都不具備。

但劉邦一意孤行。事先，他派出幾波人馬，以各種身份混入匈奴打探實情。奸細和暗探在任何時候都不可或缺。軍事和政治集團對壘，相互窺知底細和底線，也是克敵制勝的必要手段。探子們到匈奴潛伏了一些時間，回來報告說，匈奴防守空虛，人也懶散，邊疆地帶也沒有什么兵馬。這樣一來，劉邦親征的決心更大。陳平、婁敬等人還是以為這是匈奴的誘敵之計，力諫劉邦不可輕舉妄動。為此，婁敬還自告奮勇，化妝成商販，深入匈奴境內(nèi)打探。由此可以看出，匈奴等游牧民族盡管沒有正式的官方聯(lián)系與溝通，民間貿(mào)易和交往從沒停止過。

回來后，婁敬報告說：我看匈奴境內(nèi)防守空虛，奴隸們驅趕牛羊放牧，毫無戒備，這是他們在引誘我們上當。劉邦還是不聽。公元前200年四月初，劉邦征發(fā)三十萬大軍，并丞相陳平、將軍季布等人出征匈奴，行至今河北張家口附近，婁敬再次勸諫，陳述理由，劉邦震怒，大罵他說：“你這個齊國的小兵，膽敢胡言亂語，沮喪我軍心，立斬！”后在陳平等人的勸諫下，把婁敬押往廣武縣城扣押，等他得勝回來再行處置。卻不料，劉邦大軍行至今山西大同，在白登山遭遇大霧和雨雪天氣，匈奴冒頓單于以四十萬騎兵閃電而出，將劉邦三十萬大軍困在白登山七晝夜。后陳平以重金賄賂冒頓單于最為寵愛的閼氏，以“得漢地而不能居”“兩主不相傷”為由解開大軍一角，放劉邦狼狽而回。

這是西漢帝國與匈奴第一次正面接觸。斯時，劉邦還是低估了冒頓單于的軍事能力與智慧。冒頓作為匈奴東方歷史上最為強大和最富有謀略的單于，從他開始，開創(chuàng)了匈奴近百年的鼎盛基業(yè)。緊接著，劉邦采用了婁敬建議，與匈奴和親。他的理由是，打不過他就改造他，把漢室的閨女嫁給他，再生了孩子，就是漢劉皇家的外甥，再成為匈奴的單于……外甥怎么會和姥姥舅舅家結仇呢？

婁敬妄圖從血緣上改造蒙昧而剽悍的游牧蒼狼。這顯然是他個人一個理想化的政治夢想。一個弱女子并隨從數(shù)百人，深入龐大而遼闊的匈奴大部落聯(lián)盟之中，無異于草地上撒鹽，沙漠里揚芝麻。但在當時，給個女人與匈奴單于，再加上大批的財富和生活用品、生產(chǎn)資料，并在幾個邊地城市開設貿(mào)易口岸，這樣的一種做法，無非變相求和、納貢與供養(yǎng)。自此，長城以內(nèi)為漢之“冠帶之室”，長城以外為匈奴之“引弓之國”。一個“室”，一個“國”，以古漢語的精準性和多義性來看，西漢無疑是低匈奴一等的。但從形象化上來考察，冠帶之室和引弓之國確實概括了農(nóng)耕帝國和游牧部落的基本屬性。匈奴大漠浩瀚，澤鹵無際，草原浩蕩，戈壁連綿，他們以快馬長刀、鳴鏑飛箭為基本的戰(zhàn)斗構成；西漢則以木車、 騾馬、長矛劍戟為基本戰(zhàn)斗工具，兩者之間，不僅是速度和距離的對比，還有人口及其身體素質(zhì)的優(yōu)勢。

和親政策雖然取得了一定效果，但匈奴并不安分。公元前188年，匈奴的左焉耆王再次縱兵侵擾漢邊，在今之遼寧通遼、河北懷來等地攻陷邊城，殺戮官吏和守軍，并搶掠了大量財富和婦女。財富用來分發(fā)，婦女用來做奴隸，并可自由買賣和轉讓。此時，劉邦早已死去（前195年），呂雉制造了駭人聽聞的“人彘”事件。匈奴兵馬再度入侵之后，呂雉派人帶著諸多禮品前往匈奴詢問。冒頓回信說：前一段時間，左焉耆王稽粥受到了你們一個小官的侮辱，很生氣，不聽我的節(jié)制，私自出兵侵擾貴國。違犯了我們之間的約定，為了懲罰他，我讓他帶兵攻打大月氏。沒想到那小子一舉得勝，不僅把大月氏打得倉皇遠逃至伊犁河，還把他們單于的腦袋割下來，做成了鑲金酒器。為了表示歉意，我派人送去一些禮品，請?zhí)蟊菹滦{。

呂雉大怒，想動兵，但大臣們還是覺得時機不到，不可妄動。呂雉只好忍氣吞聲，派人回信并贈予匈奴諸多禮品。次年（前176），冒頓再次派遣稽粥攻擊已經(jīng)潰敗的大月氏，與烏孫一起，將遷徙到天山南麓和伊犁河、伊塞克湖等流域的大月氏再度擊逐到錫爾河上游的費爾干納地區(qū)，從而引發(fā)了歐亞大陸上有史以來第一次劇烈的民族大遷徙。這一次民族大遷徙，對于歐亞大陸乃至整個世界文明都具有深遠的影響，盛極一時的羅馬帝國也感覺到了它的強勁動力。

然而，在東方，漢匈之間的關系一如既往。冒頓死后，稽粥成為匈奴單于。漢文帝按照舊例，從漢王室之間挑選一女，下嫁匈奴，并給予大量的饋贈。但這樣也沒有真正阻擋住匈奴的馬蹄，這一以弓箭和馬蹄橫行高原和大漠的游牧軍團，其嗜血的暴力傳統(tǒng)令人不寒而栗。在漢文帝和景帝時期，匈奴多次深入漢邊侵擾和掠奪，甚至搶劫漢王朝的馬場和重要軍鎮(zhèn)。但是，文帝和景帝時期，對匈奴無力反抗倒是真的。這種被動的局面一直延續(xù)到公元前141年，漢武帝繼位后，面對匈奴的不間斷騷擾與凌辱，決定反擊。

這時候的漢帝國，經(jīng)過“文景之治”，“社會之財富，日趨盈溢”，人口數(shù)量也有所增長。數(shù)千年以來，戰(zhàn)爭始終是人口銳減的原因之一。一朝滅一朝，成功者的冠冕和潑天富貴都是用無數(shù)的血肉之軀堆積起來的，尤其是秦漢這樣的以暴力方式取得的政權。漢武帝劉徹進行了一系列的削藩與平亂之后，開始著手準備反擊匈奴的戰(zhàn)爭。但彼時的漢帝國，對匈奴這樣一個“疆域最東達到遼河流域，最西到達蔥嶺（帕米爾高原），南達秦長城，北抵貝加爾湖一帶”的龐大游牧帝國卻所知不多。

要想反擊匈奴，必然要洞徹這個大部落聯(lián)盟帝國的真相，能夠聯(lián)系到先前被匈奴大肆殺戮并擊逐至中亞的大月氏，兩邊夾擊，勝算可能更大。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張騫橫空出世。這個漢中人，《史記》中說他“為人強力，寬大信人”。這說明，張騫是一個少懷大志，英雄主義和理想精神都超乎尋常的人。出身于漢中城固縣，時為郎中令，即皇帝的近衛(wèi)和侍從首領。他自告奮勇，并招募到了月氏人堂邑父及勇士數(shù)百人，于公元前138年從長安啟程，開始了他曠古爍今的“鑿空”西域之旅。

事實上，在張騫這一次空前的行動之前，絲綢之路早已經(jīng)存在，只是隱隱約約，不怎么明顯，民間的生命力與溝通力有時候顯得比官方的更為柔韌和強大?！赌绿熳觽鳌芬粫d傳說雖多不可考，但這本書對于早期西域的記錄卻是詳細而又服人的。從已有的考古資料看，早在公元前800年左右，古埃及法老的宅邸里就有了“絲綢”制品。這說明，張騫鑿空西域的軍事和政治意義第一，至于絲綢之路，則是他這一孤身而艱險的探險行動的附加效應。但僅此一點，張騫已經(jīng)不朽了。他第一次使得中央帝國打開了眺望世界斑斕文明之眼，也第一次使得中央帝國發(fā)現(xiàn)了更遼闊的人類存在。正如法國歷史學家F·B·于格和E·于格《海市蜃樓中的帝國》一書中說：“他（張騫）的外交成果統(tǒng)計是令人失望的，但他揭示的新鮮事物則具有極其深刻的意義?！H眼目睹的一切，確實應當納入到人類那最悠久和最神奇的共同信息庫，也就是中國的斷代史……張騫無疑掀起了一場‘文化革命’。他揭示了一個外部世界的存在，至少是這個世界所包括的多樣性、遼闊的范圍和內(nèi)在的潛力?！?/p>

真正的，有作為的勇士和猛士在中國自古缺少。對于張騫的功業(yè)，后世人多評價他甚至比漢武帝更偉大，比衛(wèi)青、霍去病更加厥功至偉。這一點，我也是贊同的。從某種程度上說，張騫應當成為中國男人的一個標桿。當然，還有和他同時代的司馬遷。西漢為后世貢獻的，僅此二人并將軍李廣、賈誼、董仲舒、衛(wèi)青、霍去病等幾個人而已。當然，對于張騫個人來說，他在焉支山被匈奴渾邪王扣押，又被綁縛到位于翁金河畔的單于庭帳。奇怪的是，對于這樣一個欲聯(lián)絡宿敵大月氏夾擊本國的人，單于并沒有殺掉他。

對此，匈奴可能有自己的考慮，即留這個人一條活命，一則有可能勸化，二則可備不時之需。從公元前138年開始，張騫在匈奴將近十年，期間還娶了一位匈奴女子為妻。兩人還生了兩個孩子。這樣的囚犯生活，查遍人類歷史似乎很少。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匈奴并非嗜血成性，他們也心存善念，盡管出于政治和軍事目的的比重很大，但能夠如此善待一個囚犯及其隨從，已經(jīng)很可貴了。這可能也是張騫的一個宿命。

公元前130年，張騫和他僅存活下來的四五位隨從逃脫了匈奴的控制。手持節(jié)杖，再度西行。當他穿越今新疆全境，翻越帕米爾，在錫爾河上游的費爾干納找到了昔日的大月氏，雖然受到了隆重接待，但大月氏身在膏腴之地，生活安樂，也自知不是匈奴對手，婉轉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在中亞的康居，張騫見到了傳說中的汗血寶馬。當他返回，還特意潛回匈奴陣營，把他的匈奴妻子和孩子帶回了長安。

正如F·B·于格和E·于格所說，張騫的外交成果幾乎沒有，相當于一次官方派遣的自費旅游。但對于當時的西漢帝國而言，張騫不僅帶回了詳盡的地圖，從而使得中央帝國第一次窺破了匈奴及其背后的秘密，而且攜帶了大量的西域見聞。苜蓿、核桃、葡萄等等都是張騫和他的勇士們從中亞帶回來的，最重要的是，張騫看到了一個別樣的新世界和另一種人類文明。這個眼見的信息在當時的長安肯定類似于神話，但由于張騫，那些長期縈繞在傳說和零星典籍中的“傳說”由此被證實。

正是張騫對匈奴的詳盡了解與實地勘察，漢王朝對匈奴的反擊戰(zhàn)有了切實的把握。漢匈戰(zhàn)爭由公元前133年的馬邑之謀失利之后，再度開啟。這一次，張騫也加入到了對匈奴作戰(zhàn)隊伍當中。他和名將李廣一起出征。公元前129年，衛(wèi)青為大將軍，分六路與匈奴決戰(zhàn)。匈奴大敗，其單于庭帳所在地蘢城陷落，匈奴大部被迫遷徙到漠北、漠南地區(qū)。此時的匈奴單于是伊稚斜。因為失敗，斷絕了與西漢的和親及一切貿(mào)易往來。兩年后，伊稚斜單于再次出兵攻打西漢之上谷（河北懷來縣）和漁陽（北京密云）等地，大勝，擄掠也較多。漢武帝再派衛(wèi)青出征。衛(wèi)青大軍不日攻克河套地區(qū)，并將之收入西漢版圖。在這一次戰(zhàn)爭中，李廣不甘受辱，自刎于軍中。

因了司馬遷的神鬼之筆，李廣成為了一個千古悲情人物，一生對匈奴七十余戰(zhàn)，所帶兵馬不是老弱病殘，就是途中迷路，僅有的幾次直接對壘，還以險勝而聞名，其中一次，被匈奴俘獲，機智逃回。他木訥，不善言，他早年“受梁王印”而終生未能被封侯。太史公司馬遷說：“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p>

每讀《李將軍列傳》，不由潸然淚下，痛惜之心，宛若刀扎。李廣一家，除李敢封關內(nèi)侯不久便被霍去病故意射死（原因是李廣自殺后，李敢沖撞了衛(wèi)青）之外，兒子李椒也戰(zhàn)死沙場。李敢子李陵于公元前99年，帶兵出居延，在今阿爾泰山中段遭遇匈奴主力，苦戰(zhàn)八晝夜。尤其是李陵獨擋敵軍，讓屬下突圍返回這一作為，已經(jīng)足夠令人欽佩了。正如錢穆在《秦漢史》所說：“殺傷過當，及陵降，軍士脫歸者四百余人。李陵之勇氣及其全軍之勇決，令千載之下讀史者想慕不已?！?/p>

錢穆《秦漢史》也說：“衛(wèi)霍李廣利之屬，名位雖盛，豪杰從軍者賤之如糞土。李廣父子愈擯抑，而豪杰愈宗之?！钡澜苁菬o法與廟堂公器相比的。李陵投降匈奴后，漢武帝不僅殺了他全族，且把勸諫的司馬遷弄成了無根之男人。李家一門之慘烈而悲情，古來諸多將軍皆如此。

河南之戰(zhàn)后的匈奴，由于內(nèi)部分裂，內(nèi)斗嚴重，實力大不如前。公元前121年，遠在河西地區(qū)的渾邪王作戰(zhàn)失利，伊稚斜單于召他回單于庭。渾邪王知道伊稚斜單于要殺了他以增強威懾力，轉而向西漢投降。漢武帝以霍去病帶兵接應。投降之時，渾邪王部下有萬余兵眾不愿降。被霍去病和渾邪王當場斬殺。也就是說，流傳甚久的霍去病收復河西，開四郡，是憑一軍之力的說法是錯誤的，應當是在匈奴渾邪王的配合下，取得了河西地區(qū)的勝利。

公元前119年，漢武帝再派衛(wèi)青、霍去病各自率領十萬大軍北擊匈奴，雙方在漠北展開大戰(zhàn)，匈奴單于并其左焉耆王敗逃，漢軍大捷。后又分別于前111年、103年、99年、97年、95年五次對匈奴進行了較為沉重的打擊。早在冒頓時代，匈奴就借驅逐大月氏的時機，收服了西域城廓諸國，以作為自己的戰(zhàn)略縱深。李廣利首次遠征大宛，途經(jīng)這些國家和部落時候，各國王侯均采取不予合作的態(tài)度。直到第二次，匈奴勢力在西域逐漸式微，李廣利大軍沿途才得到補充。

自此之后，匈奴漸漸失利，內(nèi)部矛盾突出，斗爭異常激烈。最終導致了九王爭立，相互攻伐，唯有稽侯姍的南匈奴和呼圖吾斯的北匈奴勝出。起初，兩者都依附于西漢，但西漢為徹底分解匈奴，對雙方態(tài)度和禮遇不同，導致了北匈奴郅支單于呼圖吾斯暴怒而斬殺漢使，由此開始了悲壯的西征——逃亡生活。南匈奴呼韓邪單于稽侯姍一味屈就于中央帝國，北匈奴孤軍在中亞奮戰(zhàn)。

但從人的角度來說，呼圖吾斯是一個孤絕的英雄，一匹不妥協(xié)的戰(zhàn)狼。他以三千人橫行西域和中亞，并收編東征失散的十字軍，在錫爾河流域創(chuàng)造了血腥的戰(zhàn)績。但因為殺戮無度，又極端殘忍，西域都護府都護陳湯和甘延壽矯詔起三十六國兵馬，在郅支城將呼圖吾斯斬殺，并焚燒了他歷時八年修筑而成的木質(zhì)城郭。歷史進行到這一節(jié)點，西漢才完全解除了匈奴的威脅，使之成為俯首帖耳的附屬國。冒頓所創(chuàng)造的匈奴東方傳奇也在這里劃上了句號。

匈奴自行潰散，西漢沒有了外在的敵人。也像匈奴一樣，西漢的內(nèi)部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問題，即漢武帝為籌集戰(zhàn)爭物資，賣官鬻爵成風，生產(chǎn)力也遭到破壞，其統(tǒng)治內(nèi)部也時有摩擦爆發(fā)。到漢武帝駕崩之時，這個國家已經(jīng)在與匈奴的戰(zhàn)爭中耗盡了積攢上百年的元氣和能量。為了拉攏南匈奴，使其更為聽話，漢元帝又將王昭君下嫁給呼韓邪單于。但王昭君的和親效果并沒有傳說的那樣好。首先，王昭君嫁給呼韓邪單于三年，呼韓邪單于就病死了。依照匈奴“父死妻其后母，兄亡弟妻其兄妻”的風俗，繼任者的匈奴單于雕陶莫皋（復株累若碮單于）要求王昭君再嫁給他做閼氏。王昭君不允。上書漢哀帝請歸，被拒絕不說，漢哀帝還把王昭君的哥哥一家弄到了匈奴去陪伴她。

再嫁給雕陶莫皋，王昭君與之生了兩個女兒。幾年后，雕陶莫皋死。公元前19年，王昭君長期郁郁，悲懷不散，作《怨詩》：“秋木凄凄，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桑。養(yǎng)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開云，上游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殘。志念抑沉，不得頡頏。雖得委食，心有回徨。我獨伊何，來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且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辈痪盟溃?3歲。從這首詩歌看，王昭君在匈奴并不幸福，盡管被封為寧胡閼氏，極為尊貴，匈奴貴族也不敢輕視。一個女人，在一個陌生的族群當中，她能發(fā)揮的影響也是非常有限的。

所有這些，不論西漢帝國還是匈奴帝國，都是張騫鑿空的絲綢之路上兩個實力最強的軍事集團。相比較張騫探索出的絲綢之路，這些都不足為重，盡管它們是具體的事件和引發(fā)的根由。從張騫開始，到霍去病收復河西走廊，西漢設立安西都護府、西域都護府等軍鎮(zhèn)之后，移民屯邊、輸出生產(chǎn)工具、各種技術，包括意識形態(tài)、政治體制、文化等等便成為了常態(tài)。尤其是公元前95年之后，絲綢之路便第一次以官方的、有歷史記載的方式進入到人類的文明視野，并由此而誕生了名動千古也光華萬丈的陸上“絲綢之路”。

具體來說，西漢時期的絲綢之路主干線就是張騫當年探訪西域時走過的那條路線，即長安—咸陽—天水—隴西—蘭州—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再出陽關分為南北兩道。南道出陽關（今甘肅敦煌西南）西行，經(jīng)鄯善（今羅布淖爾附近），沿昆侖山北麓，經(jīng)過于闐（今和田）、莎東、蒲犁（今塔什庫爾干），越蔥嶺（帕米爾），至大月氏，再西行到安息和地中海的大秦（羅馬），或由大月氏向南入身毒（印度）；北道是自玉門關（今敦煌西北）西行，經(jīng)車師前國（今吐魯番附近），沿天山南麓繼續(xù)西行，經(jīng)焉耆、疏勒，翻過帕米爾，至大宛（費爾干納）。由此再往南北方向，可到康居（錫爾河下游，吉爾吉斯斯坦平原）、奄蔡（阿蘭聊）；西南方向到大月氏（貴霜帝國）、安息（伊朗）等地。

這是一條曠古爍今的道路，一個在漢帝國——歷史蒙昧時期溝通中西的文化、技術和商品之路，也是各種宗教、思想、習俗的碰撞與交流通道。因為這條路，早期中國才知道東方帝國之外，還有更廣闊的人類存在與燦若星辰的文明、文化。取得對河西乃至整個西域的控制權后，西漢先后多次移民，數(shù)量達數(shù)百萬。其中有戍卒、犯人、農(nóng)民、手工藝者和養(yǎng)蠶、瓷器、鐵器、絲綢織染等方面的技術人才。其中，糧食生產(chǎn)更為豐富，李陵遠征匈奴之前，就在敦煌、張掖、酒泉等地組織屯田，同時兼任騎射教官。路博德不僅修筑了河西走廊西端到今外蒙古境內(nèi)的大量烽燧和關城，且在居延等地組織軍屯。自敦煌以西的吐魯番、高昌、龜茲、交河、焉耆、吉木薩爾等地情況也是如此。

貿(mào)易由此拓展，由長安而敦煌之后，各種物資貿(mào)易一度呈現(xiàn)出繁忙的景象。從已有的考古資料看，西漢時期，養(yǎng)蠶、絲綢、錦緞及各種農(nóng)業(yè)灌溉、水利設施、生產(chǎn)工具已經(jīng)蔓延并覆蓋了今新疆全境和中亞部分地區(qū)。同時，西漢政府還在沿途建立了相應數(shù)量的過所驛館和軍事保障設施，用以保障絲綢之路的安全與暢通。斯時，東來西往的貨物主要有樟腦、骨器、農(nóng)作物果實、鉆石、漆器、鐵器、大宛馬、胡瓜、胡蘿卜、核桃、玉器、青金石、綢緞等等，累計達上百種。這一繁忙景象，是早期中國與世界的親密接觸與頻繁致意。正是由于張騫及漢武帝的將軍們，使得民間化已久的絲綢之路正式納入到帝國的經(jīng)略范圍之內(nèi)。盡管漢哀帝之后，西漢政府越發(fā)衰弱，自顧不暇，使得興盛一時的絲綢之路逐漸凋敝。

這一現(xiàn)象，充分說明了政府參與的重要性，在重農(nóng)抑商的早期時代，對于這樣一條具有多重意義和作用的中西大動脈，沿途民族眾多，各種勢力此消彼長，沒有一個強大而統(tǒng)一的政權和軍事力量做保障，要想維持其暢通是難乎其難的。但張騫和他的漢帝國在當時環(huán)境和條件下的無上勇氣與切實作為，無疑是彼時人類文明之中一幅極為燦爛的圖景，更重要的是，它使得自長安出發(fā)，穿過雪山大河、綠洲草原、沙漠戈壁之后，世界是如此的深邃與遼闊，人類的文明和創(chuàng)造力是如此的豐富和駁雜?？鋸堃恍┱f，深處內(nèi)陸的長安在彼時已經(jīng)瞭望到了遙遠的歐洲板塊與紛紜激蕩的世界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