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琪
怪物(修改稿)
李佳琪
季綠葉出了車庫,一只手拉著門把手,一只手扶在墻上。已經(jīng)快中午了,金黃色的陽光被門縫壓成了一條腦袋寬的線,一絲不茍地落在車庫里。季綠葉借著陽光審視她的房間,中間是一張床,兩個床頭柜緊挨在邊上,房間的一角被一塊白色的布隔開了,那是季綠葉的廁所。房間有些昏暗,被太陽照到的地方卻亮的刺眼,東西都擺在它該在的地方,季綠葉滿意地關上了門。隨著她身體的移動,贅肉微微抖動了起來,腰間掛著的三把鑰匙碰撞著,發(fā)出叮咚的聲音。季綠葉把鑰匙取下來,握在手里,熟練地摸出一個插進單元門的孔里,鐵門被拉開時發(fā)出刺啦的一聲響,又很快砰的一聲關上了。
季綠葉吃力地爬著樓梯,她燙的一頭卷發(fā)也吃力地上下起伏著,白頭發(fā)不知不覺地又冒出來了,離她上次染黑還沒多久的時間。已經(jīng)到三樓了,鼻尖早就開始冒汗了,季綠葉的鼻子像她的皮膚一樣松垮,軟塌塌地貼在臉上。終于到了,到五樓了,季綠葉長舒了一口氣,舔舔自己的嘴唇,舌頭和嘴唇都是干的。季綠葉又摸出了另外一把鑰匙,這把鑰匙比其他兩把鑰匙都大,顯得格外氣派。季綠葉熟練地把門打開:“到家了。”
準確地說這是季綠葉的兒子王強的家,但兒子的難道不是老媽的嗎?想到這里,季綠葉就十分開心了,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她兒子王強是開水泥廠的,王強從老家出來打拼了十幾年,終于出息了。用王強自己的話來說,他這是落葉歸根,十五年前他在這里搬水泥,現(xiàn)在他就要在這里開水泥廠,看別人搬水泥。
季綠葉知道王強每天8點出門,季綠葉也知道兒子起床以后聽不得別人嘮叨。所以季綠葉總是在兒子出門以后才吭哧吭哧上樓,替兒子收拾屋子。其實王強的屋子沒什么好收拾的,家具也很簡單,用兩只手上的十根手指頭就能數(shù)清了。但季綠葉還是在屋子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耐心地尋找著垃圾,然后撿起來,扔進垃圾袋里,弄得全身都是汗。汗在胳肢窩里,在胸前的溝里,在大腿縫里,季綠葉變得黏糊糊的,然后她慢慢地脫掉了衣服,放了一澡缸子水,小心翼翼地跨了進去,水滿得撲出來了,季綠葉滿足地躺下,閉上了眼睛。這是她每天最歡喜的時候,她是在黃土高原上長大、嫁人、生子的,她在土里呆了這么久,明白水是要先給土喝的,她季綠葉只能靠著土用剩下的水生活,她季綠葉怕了?,F(xiàn)在她把整個身體都滿滿當當?shù)厝M了水里,帶著報復的快感。
季綠葉的眼睛閉上了,腦子可沒有閉上。在這種時候回顧一下過去是必不可少的。季綠葉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那個臉上長著狗皮癬的男人,在季綠葉十九歲那年的一天下午帶著滿身的土走過來了,兩條腿像是兩根竹竿一樣前后動著,褲管少了一大截,褲管下面就是腳脖子了,然后是一雙布鞋。季綠葉嫌棄地看著這個男人,窮得連襪子都穿不起。傍晚的風是猛烈的,毫不留情的,一陣風吹來,季綠葉感到腿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身子歪向一邊,伸手搓搓自己的腿,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連線褲都沒了。風依舊不留情面地吹著,季綠葉瞇著眼睛,回頭看著自己的媽媽,她媽媽坐在床上,向她擺擺手:“去呀,去吧。”季綠葉跟了這個男人九年,在王強七歲的時候,這個男人就死掉了。季綠葉不愿意再接著回想下去了,每天季綠葉想到這個地方就停下了。她拿起旁邊的毛巾,開始仔細擦著自己的身體。這兩天手臂沉得很,肩膀像掛著兩個鉛球一樣,鈍鈍的,暗戳戳的疼。季綠葉艱難地把手別到后面去,低著頭一下一下敲著自己的肩膀,背也挺直了,胸前的兩塊肉突兀地橫在眼前,季綠葉很少這么坦誠地看著自己的胸脯,她母親說除了她那狗皮癬男人,這是誰也看不得的。季綠葉像是盯著一個新奇的玩物一樣盯著自己的胸脯,胸脯是雪白雪白的,季綠葉卻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塊地方隱約透著橘黃色。季綠葉抬頭望望天花板,望望四周,都是單調(diào)的白色,一個有些紅的東西都沒有呀,季綠葉拿手撥撩著胸前的水,水紋一圈一圈地向外跑去,那一塊橘黃色的地方被水紋割開了,變得皺皺的。
季綠葉穿好了衣服,看著墻上的鐘,瞇著眼睛認真地數(shù)了數(shù),是十一點了。王強中午不回來吃飯,季綠葉就在冰箱里隨便熱點東西吃,通常是昨天剩的晚飯,每天她都認真做晚飯,等待著王強回家吃飯。菜被包在保鮮膜里,變得十分暗淡,土豆軟綿綿地糊在一起。季綠葉拿筷子撥著土豆,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無聲地扒著飯,仿佛這菜飯是難以下咽的苦味藥一樣,季綠葉的大半天已經(jīng)過去了,在這間無人的屋子里。
今天王強回來得格外的早,他回來的時候季綠葉還在忙著整理王強的抽屜,王強有著滿滿一個抽屜的皮帶,王強的皮帶看上去都像發(fā)著光一樣。
“回來了。”王強躺到沙發(fā)上,把領結(jié)扯開。
“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呢?平時不是還要再過一會兒的嘛。媽前幾天聽你說要去和張老板談生意,談得怎么樣?餓了嗎?我馬上就去做飯?!?/p>
“沒談成。”王強把腿搭在茶幾上,把電視打開了,整個屋子瞬間熱鬧了起來。王強只是把電視打開了,卻沒有看電視,電視里嘰里呱啦地放著廣告。
季綠葉只好轉(zhuǎn)身去廚房。今天她要做土豆雞塊面,兒子喜歡吃。她仔細地把土豆洗干凈,然后一點點地削皮,土豆變得光滑了起來。季綠葉聽著客廳發(fā)出的聲響,電視里的人在說話。一個女人操著一口熟練的普通話在說著什么,季綠葉豎起耳朵聽。平時除了兒子只有電視會跟她說說話了,今天電視在說生病,季綠葉聽到了零星的幾個詞語—“肩背部發(fā)沉”、“皮膚變色”、“乳腺癌”、“切除乳房”,季綠葉手里的土豆滑了下去,摔在地上,咕嚕一下子滾遠了。
季綠葉回到自己的小車庫,車庫不透氣,悶悶的。她躺在床上,眉頭皺起來,使勁閉著眼睛。怎么還沒睡著,季綠葉閉著眼睛想。
后半夜季綠葉恍惚做了一個夢。在她熟悉的麥田里,地下突然伸出了無數(shù)只手來,要把她拽下去。胸前的兩塊肉直直地墜向麥田,就像口袋里的蘋果掉落那樣的干脆,那兩塊肉攤在地上,發(fā)出詭異的橘黃色亮光。她慌張地蹲下去想要撿起它們,身上穿的嶄新的綠棉襖讓她的動作遲緩得像是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麥子突然全部倒下了,在倒下的麥子后,站著一圈又一圈的人們,層層疊疊,對著她指指點點。
第二天季綠葉很早就醒了,她仔細地看看桌子上的小鐘,是7點。季綠葉吭哧吭哧爬到五樓。兒子剛醒來,她支支吾吾對著王強說:“強子,媽膀子疼?!蓖鯊娻帕艘宦?,走到客廳里,季綠葉倒了一杯水。“晚上睡不著覺,難受?!蓖鯊娨豢跉獍阉裙饬?。“怎么回事?”季綠葉又倒了一杯。“媽想去醫(yī)院看看,不知道貴不貴?!蓖鯊娤肓艘粫海敖裉焐厢t(yī)院去?!蓖鯊娤热スS安排一下事物,出門前他對季綠葉說:“我下午接你去醫(yī)院,你記得從樓上下來,別去車庫了,穿得好點。”
季綠葉早早地就在樓下等著了,看到兒子的車她心里一顫。兒子到底是出息了。她看到車里還坐了一個人,頭發(fā)油油的,整齊地梳到后面,腦門上禿了一大塊。季綠葉心里又是一顫,她來城里的這兩年里,幾乎沒有和人說過話,一是她聽不懂城里話,別人也聽不懂她的口音,二是兒子怕麻煩,總是叮囑她不要亂跑,不要跟陌生人講話。季綠葉局促地走向那輛黑色的車。
“張總,這是我媽,老人家今天不舒服,真不好意思開會開到一半就急匆匆地過來了?!?/p>
“我早就聽說過王老板孝順啦。”
今天是工作日,醫(yī)院里的人不是很多。醫(yī)院很亮堂,每隔兩步頭頂上就有一個燈照著。季綠葉跟醫(yī)生說她肩膀疼,說到胸脯的怪異之處時她開始支支吾吾了,卻又不敢有所隱瞞。她氣呀,自己怎么這么不爭氣,真不要臉。她一急就覺得眼淚鼻涕全涌上來了,她說話更含糊了。醫(yī)生到底是有些不耐煩了?!懊摰簟?,季綠葉停下了,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醫(yī)生,“把衣服脫了。”季綠葉聽明白了,她的臉上更紅了,手也使不上力氣,衣服好像突然變緊了。胸罩脫下來了,她看到胸罩里隱隱有奶漬一樣的東西,季綠葉又微微顫抖了起來,她暗罵:“真不要臉,現(xiàn)在還溢奶?!迸t(yī)生是習慣了的,她認真地,一絲不茍地摸,用寧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態(tài)度摸。她眉頭鎖緊了,跟季綠葉說:“把家屬叫進來?!?/p>
王強走了進來,張總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季綠葉對著醫(yī)生說:“這是我兒子。”
王強聽到醫(yī)生說:“老太太這是癌癥,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可以及時治療。通過切除乳房,可以根治,不過—”聽到這里,王強把一只手抵在醫(yī)生桌子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按在腰帶上,他暗暗撥弄著口袋里的香煙盒。王強微微把頭轉(zhuǎn)了過去,張總就坐在外面,他在低頭玩手機?!安贿^—”醫(yī)生還想說,王強的兩只手指已經(jīng)夾住一根香煙了,王強深吸一口氣,就像吸香煙那樣,“那就根治吧,該怎么割就怎么割,根治好,根治好啊……”王強看著旁邊目光呆滯的老母親,突然就想起自己的父親了,父親的死好像一直是一個禁忌。
固執(zhí),無知,終日惶恐。這是長大了以后的王強回想起父親時的印象。在他年幼時,盡管父親的陪伴總是短暫而粗糙,他仍然依戀父親。在那個勞動力至上的年代里,父親高大的身影顯得難能可貴,就算他每天都碌碌無為,清晨踏出家門口,要在太陽落山了才依依不舍地從外面回來,母親也選擇沉默,在做一些瑣碎的事情時偷偷掉下了眼淚。
在王強七歲那年的一天,他父親因為一只雞和村里人打了起來,那只雞走到了他的院子里,主人找過來,他卻硬說這是他剛買的公雞,是他趕集時買回來的,這只花公雞有著紅得通透通透的雞冠,立在腦袋上雄赳赳的,跟他真是有緣。
主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呸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濃痰,轉(zhuǎn)身就走了。半夜他叫了一幫人,趁王強爸爸拉屎時把他拉了出來,狠狠地揍了一頓,一失手給打死了。死的時候褲子還沒來得及提起來,身子弓著躺在草垛垛旁,月光緩慢地照在他屁股上,反射出白色的微弱的光。據(jù)說那只花公雞在那天半夜突然叫了起來,王強媽媽氣急敗壞地起床,嘴里嘟囔著臭畜生,他媽媽罵人時牙齒緊閉,兩個嘴唇忽上忽下,露出了被黃色牙漬包裹的牙齒,幾年后王強知道了有一個成語叫做咬牙切齒,他便回想起了他媽媽。這個正在咬牙切齒的鄉(xiāng)下婦人,走到了草垛垛旁,發(fā)現(xiàn)了她光著屁股的男人。
這是他爸爸的一生。王強深深地記住了他爸爸的一生,并且那天晚上的場景,他在腦袋里想象了無數(shù)遍。很久很久以后,他忘記了父親的模樣,于是在他的想象中,那個光著屁股的男人的臉,變成了他自己。自那以后,王強對屁股深深恐懼了起來,他先是偷他媽媽的一根紅繩子,緊緊系在腰間,晚上睡覺時也要系著。出來打工后,他買了一根黑色的皮帶,系得很緊,把肚子勒出一根紅色的線。現(xiàn)在他開了一個工廠,他已經(jīng)有整整一個抽屜的皮帶了。
王強回過神來時,母親在一旁不斷抹著眼淚,用手心,用手背一遍一遍抹著。醫(yī)生還想說話,“不過,老太太年紀大了,我建議—”王強敲了敲桌子,“就根治吧?!比缓笏蟛阶吡顺鋈ィ揪G葉還在抹眼淚,跟在他后面,腳步小而快。
“王老板,您母親沒有大礙吧?”
“癌癥,我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病治好?!?/p>
“王老板果然孝順??!”
季綠葉獨自回到車庫里,她先是走進單元門,等兒子帶著張總走遠了,她才回到她的小車庫里去。季綠葉大概明白自己的病是怎么回事了。她——她真是造了孽呀!她季綠葉怎么敢得這種病呢?她季綠葉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胸脯割掉呢?她季綠葉怎么可以把王家的飯碗割掉呢?她季綠葉怎么像她不爭氣的男人一樣?她季綠葉還有什么臉再回家?
季綠葉抹了一下午的眼淚,她緩慢地爬上兒子的家時,還在抹眼淚。她挺直了腰,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電視在重播昨天的內(nèi)容。昨天電視里的那個女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講著,“乳腺癌早期癥狀有—”“切除乳房可以根治—”“對于年齡較大的患者建議保守治療,吃藥來抑制—”
季綠葉終于等到兒子回家了,今天王強回來得很晚,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季綠葉知道了,兒子準是又談成了一筆生意,兒子現(xiàn)在開心著呢。季綠葉小步走到王強面前:“媽不想治了,想回家。”王強把笑容收起來:“病必須得治?!奔揪G葉瞄了一眼電視:“電視上都說了,媽年紀大,吃點藥就行?!蓖鯊姲咽直蹚澠饋?,大拇指按在他的愛馬仕皮帶上:“醫(yī)生說了要根治?!奔揪G葉眼淚鼻涕又涌上來了,季綠葉使勁縮著鼻子,把眼睛瞪大了,這次她仿佛是下定決心了,決心不讓眼淚流出來?!皬娮?,這可是你從小的飯碗?。∧阕寢屧趺匆娙??”王強繞過季綠葉,躺在沙發(fā)上?!敖裉靹偤蛷埧傉劤闪松?,別來尋晦氣。”末了他又加了一句:“這病必須得治。”
季綠葉默默走出王強的家,她還沒有忘了把門口的垃圾帶上。季綠葉緩慢地走下樓梯,在走下這一百級樓梯的五分鐘里,季綠葉在腦海里又把度過的五十二年重新活了一遍。在想象中度過的人生較之現(xiàn)實是那么快速、生動,那些或艱難或快樂的片刻也都一閃而過。母親坐在昏暗的窯洞里,沖著她和那個滿臉狗皮癬的男人說去吧去吧;偏愛她姐姐季紅花的母親,在她出嫁的時候塞給她一件綠色的棉襖,母親說紅色是你姐姐的;她男人整日整日地在外面晃蕩,死也要死得不安寧,季綠葉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晚的月亮是又大又圓的,那是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月亮可以這么大這么圓,月亮把她男人的屁股照得亮堂堂的;兒子第一次上學就分不清6和9,老師把兒子的手都打腫了;隔壁李媽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跟她炫耀她兒子的滿分作業(yè),季綠葉羞得臉一塊紅一塊白,回家又把兒子打了一頓,兒子嘹亮的不知臊的哭聲讓大家都偷偷笑了起來,就像笑她男人一樣;兒子15歲的時候,季綠葉就不讓他上學了,她說隔壁李家的孩子已經(jīng)往家里寄錢了;兒子把無依無靠的她接到城里,兒子指著車庫說媽這是你的房間,兒子跟她說媽你知不知道沒文化讓我受了多少苦;兒子三十歲了,他父親死的時候不過是三十二歲,王強到底是越來越像父親了……
季綠葉想逃走,她想逃得不得了。季綠葉不識字,在她的印象里,回老家要做一次火車,三次汽車。山路特別不好走,要換兩次車才能到村子里,到了村子她就熟了,三年前她穿著綠色的棉襖,挺直了腰桿,在村民嘖嘖聲中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先是走出自己家的院子,然后走過了一片綠油油的玉米地。玉米地旁邊就是祖墳了,幾塊石板潦倒地豎在那里,石板周圍開了幾簇紫色的或是紅色的花。王強就帶著她到了土路上,路上每隔兩個小時會來一班汽車。汽車在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之前,人們就能聽見轟隆隆的聲音,還有遠處揚起的一大片塵土的摩擦聲。一想到要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季綠葉終于落淚了,從聽見汽車的聲音一直哭到了上汽車,圍在旁邊看熱鬧的人說:“兒子比老子出息多了?!?/p>
季綠葉在小車庫里靜靜呆了一個禮拜,她沒有再去她的“家”了。早上她早早起來,把門虛掩著,坐在那一指寬的陽光能照到的地方,聽著樓道里的聲音。一陣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是皮鞋后跟和瓷磚碰撞發(fā)出來的聲音,然后是開門聲,鐵門咿咿呀呀的聲音被拉得很長,然后一下子停了,緊隨著的是砰的一聲。兒子走了,季綠葉心里想。她站起來,把門關上,打開節(jié)能燈,車庫里一下子變得慘白。她把收音機打開,這是唯一能使她覺得自己還是個活人的東西了。收音機里一個老頭在分享他的長壽秘訣。季綠葉掀開簾子,開水龍頭,把毛巾潤濕,關掉。把上衣掀開,仔細擦拭。用力擦那塊橘黃色的地方,她把那塊皮膚緊緊地拉著,看著橘黃色變淡至消失,乳房透著微微的溫柔粉色。累了就松開一會兒,然后再緊緊拉著。偶爾會有液體溢出來,季綠葉就一遍一遍耐心地擦掉,就像她哺乳期那樣,帶著滿足的笑容耐心地擦掉,整個人像融化了的白色雪糕,在發(fā)光。
專家分享完他的養(yǎng)生秘訣,季綠葉也就擦完了。然后她就坐在小車庫里等待,王強有時回來得早,有時要很晚才回來。很晚回來的時候,他腳步總是亂的,踉踉蹌蹌的,左搖右晃的,就像他剛剛學會走路那樣。季綠葉聽到兒子回來后,就閉上了眼睛,這幾天她沒有再做噩夢了,相反,夢境里所體現(xiàn)的都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
季綠葉度過了她最平靜的七天。
這天上午王強早早地就把季綠葉叫醒了,他坐在床上等待母親收拾東西,點了根煙,煙草味把這個小車庫包圍了起開,季綠葉被嗆得直咳嗽?!皨?,該去醫(yī)院了?!奔揪G葉還在咳嗽,她沒有說話。
季綠葉醒來后不知道今天是幾號了,她穿著條紋病號服躺在床上,手上打著點滴,青色血管清晰可見,皮膚皺皺的,堆在一起。病房很大,墻上掛著一幅黃燦燦的油畫,陽光毫無顧忌地傾瀉在房間里。房間里很安靜,除了她不自覺地發(fā)出的陣陣呻吟聲,沒有其他聲音了。季綠葉又閉上了眼睛,胸脯上裹著大塊的紗布。她失去了作為女人最重要的一部分,就像她男人一樣。她男人死的時候,人們遠遠地看著,就站在草垛后面,月光冷冷照下來,他們的神情暴露無遺,嘖嘖嘆氣,竊笑私語。季綠葉和她男人在人群中間,她男人臉側(cè)著趴在地上,眼睛還沒有閉上,空洞無神。季綠葉跌坐在地上,仰起頭,看月亮。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病房里吵鬧了起來。王強帶著一群穿著筆直西裝的人來到季綠葉病房。那些人仿佛在比賽一樣,手里的花一個比一個鮮艷,拎著的果籃一個比一個大。他們一進門就撲到了老太太床前,臉上在笑。
——“王總的母親真是有福氣?。 ?/p>
——“王總這么孝順,不和王總合作和誰合作呢?”
王強臉上也堆滿了笑,點頭附和。那些老總們夸完了老太太就開始聊天了,聲音把病房塞滿,滿得要爆炸了。王強站在窗戶邊上,抽出一支煙點上。護士循聲來到病房,大聲呵斥著安靜安靜,病人需要休息。她指著王強說:“你是家屬嗎?病房里不許抽煙?!蓖鯊娚钗豢冢实蕉亲永?,把煙拿下來,放在窗臺上抖了抖,笑容又堆起來了,“是,是。兩口,就兩口?!?/p>
第二天就傳來季綠葉跳樓的消息。王強沖到醫(yī)院時,季綠葉已經(jīng)被白布罩起來了。罩得很嚴實。王強到病房里,床上凌亂地散落著幾塊血跡斑斑的紗布,病號服也在一旁。陽光從窗戶小心翼翼地透進來,紅的,黃的,白的。王強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的手突然劇烈地抖了起來,香煙在盒子里碰撞發(fā)出聲音,好不容易哆嗦著拿出一根,卻拿也拿不穩(wěn),掉在了地上,王強重新又拿出一根,塞到嘴里。身體就突然像泄了氣一樣癱在椅子上,他一只手摩挲著愛馬仕腰帶上的標志,一只手夾著香煙,眼神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