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洲
秋意濃
西 洲
上到第三層樓的時候,肖夏忽然想起來要買牛奶。“別忘了買牛奶!”早上出門走到三樓,還聽得到南黎的叮囑聲,以至于整個樓道都充溢著南黎那充滿倦意的大喊?!皠e忘了買牛奶!”這六個字一個白天都在肖夏的腦袋里亂竄,可偏偏下班的時候忘了。
已經(jīng)上到三樓,肖夏實在不愿意下樓,再折回遙遠的小區(qū)門口買牛奶。兒子也沒必要每天都吃牛奶呀!米糊也是可以的。肖夏心里想著就到了家門口。
肖夏掏鑰匙的時候,就聽見兒子的哭聲和南黎含混不清的安撫。聽見門響,南黎頭也不抬:“寶貝不哭了,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喝牛奶啦?!雅D谭旁谛″伬?,你看著煮,不要溢出來了!好好,不哭了。我們寶貝餓了呀,媽媽知道的,馬上就能喝牛奶了。不哭了不哭了。”
肖夏看著南黎凌亂的頭發(fā),肩膀上快要掉下來的衣領(lǐng),沒來由一陣厭倦。他立刻對自己的這種厭倦感到羞愧:“剛剛忘記買牛奶了。我現(xiàn)在下去買!”還沒等南黎發(fā)火,他便放下包,立刻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牛奶買回來,倒入鍋里,開小火,肖夏盯著鍋子,淡藍色的火苗在灶上閃閃發(fā)光。閃動的火苗仿佛沙漠深夜冰藍色天空下燃起的篝火,一個又一個白天不知潛藏在哪里的幽靈在火光中跳躍?!鼈兌疾贿^是白天的蜃景罷了。肖夏的腦海里串起了這樣分明的邏輯。
牛奶不可避免地溢了出來,貼著鍋子的部分泛起了焦黃色,一股好聞的糊味在廚房里飄蕩。
“燒糊了?”南黎尖利的嗓音幾乎和糊味一起出現(xiàn)。聲音劃過廚房的玻璃推拉門,仿佛從玻璃門上鉆出了無數(shù)的細孔,每一個孔里都有一個南黎在說話。
“讓你看著看著看著,看著還能燒糊!腦子里成天在想什么!”南黎怒氣沖沖地拉開推拉門,肖夏正在用抹布把灶臺上溢出的牛奶抹干凈。半鍋牛奶只剩下了鍋底。
“不讓你蓋蓋子又把蓋子蓋上!叫你做點事兒怎么那么難!”
孩子已經(jīng)不哭了,坐在地上啃一塊拼圖。南黎一邊吹著所剩無幾的牛奶,一把把拼圖從孩子嘴巴里拽出來,大約用了一些力,孩子又哭了起來。
“哭哭哭!”南黎把牛奶喂給孩子,自己忽然也哭了。肖夏裝作沒看見,去廚房炒南黎早已切好的菜。
一邊吃飯,一邊哄孩子,看著南黎手忙腳亂,肖夏像個局外人,想伸手幫忙,又不知從何做起,手足無措似的。慚愧之情一時涌上心頭,只好低頭扒飯。
侍弄好孩子,南黎滿腔怒氣似仍未消,乒乒乓乓地收拾鍋碗瓢盆,又將沙發(fā)上丟亂的衣服收拾起來??粗侠璧纳碛皝韥砘鼗卦诳蛷d、臥室、衛(wèi)生間穿梭,看著她把衣服掛進衣柜、放進洗衣機,肖夏一時有些茫然,只看到她的嘴在不停蠕動,不知她在嘟囔些什么。百無聊賴,只好低頭繼續(xù)看他的手機。
“一天到晚就盯在手機上,手機是你老婆還是你兒子!”南黎氣勢洶洶的聲音忽然到了跟前。
肖夏從手機上抬起頭,看著她蠕動的嘴,輕輕地說:“我們離婚吧?!?/p>
“???你說什么?”南黎怔住了。仿佛沒有聽清楚。
“我們離婚吧?!毙は挠制届o地說了一遍。
“離婚?為什么?”
“不為什么。”
“不為什么,干嘛離婚?”南黎竟忽然笑了起來。
肖夏看著她笑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眼角的皺紋仿佛一下子涌上來似的。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南黎有這么多皺紋?她也不過三十五歲而已。順著她的笑,肖夏又仔仔細細看了看她的臉。這張臉天天見,卻仿佛第一次看見。南黎的額頭寬大,額角幾粒黑痣十分明顯,其中一顆痣上長了幾根淡色的汗毛?!@汗毛是幾時長出來的?真難看!他心里忽地生出一陣嫌惡。她的眉毛荒亂、稀疏,從不修理——這倒也沒什么。眼睛上的細紋一條摞著一條,細細的,像微風悄悄地吹過薄沙之上的淺水。眼睛不用說是暗淡的,此刻因了她笑意還未收回,眼角彎成了向下的月亮。月亮的弧形之下,有點兒眼袋,眼袋上有幾個明顯的脂肪粒。她的鼻子是厚實的,鼻翼上長了一顆痘,又紅又腫。肖夏盯著她看的時候,她仿佛有些不自在,用手摸了摸那顆痘。
肖夏收回了目光?!半x婚,我說的是真的?!彼謴娬{(diào)了一遍。
“你外頭有人?”南黎瞪了瞪眼睛。
肖夏搖了搖頭。為什么每一個被丈夫提出離婚的女人第一個疑問總是有了第三者?
“我不信。”南黎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是你那個師妹!姜寧寧!一定是的!”她尖叫起來。
師妹姜寧寧?自然是有的。但為了她離婚尚不至于,肖夏在心里說。他尚未愚蠢到為了一個女人而跟另外一個女人離婚的地步。
至于姜寧寧,肖夏也覺得很是厭倦。也并不是對女人這一性別的厭倦。大概是對一切。對無比瑣碎而單調(diào)重復的生活,對庸碌而沒有盡頭的無效工作,對無聊而沒有內(nèi)容的人際交往……這么說來,仿佛他患上了抑郁癥。
想到抑郁癥,他又嘲笑起自己來了。我?肖夏?抑郁癥?開什么玩笑?他只不過是厭倦和人們待在一起。他對以后的生活充滿憧憬。甚至在腦海里剛冒出離婚念頭的一瞬間,他就已經(jīng)規(guī)劃了一個完美的生活前景。那前景里包含著對自己的警告:一定不可再結(jié)婚,一定不可再生一個孩子。
姜寧寧并不想跟肖夏結(jié)婚。肖夏有次開玩笑問她,姜寧寧用她一貫淡然的口氣說:你很難和一個很愛很愛的人結(jié)婚啊。肖夏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兒傷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明白,姜寧寧其實并不愛自己,自己對她,自然不是那么愛。他在那時也忽然明白,難的并不是和一個很愛很愛的人結(jié)婚,而是如何有一個很愛很愛的人;難的,是如何將一個很愛很愛的人一直很愛很愛下去。
“我們在評判的時候,總有兩套標準,一套給別人一套給自己?!币淮涡は脑谡勂饐挝灰粋€女人的時候,姜寧寧說。肖夏就說,誰人背后不說人,誰人背后無人說。不過是娛樂、八卦罷了,何必那么認真。姜寧寧一笑了之。姜寧寧那天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說:你們中間誰人覺得自己無罪,就撿起地上的石頭打她吧。
事后,肖夏也想過,確實如此。有時候看到的一些事,總覺得別人如何如何不對,如何如何下賤,有的人欺騙他人錢財,玩弄別人感情或肉體。精神與肉體誰更高尚一些?恐怕并不像自己所想那么簡單。
我們也不過是世間一對普通的狗男女。姜寧寧有次說,所以也不必太有負罪感。
肖夏對姜寧寧的這種看似諷刺一切挖苦一切看淡一切的態(tài)度很是厭倦,對她有時候看似毫無針對性的感慨也同樣覺得厭倦。對此,肖夏的評價是:矯揉造作!但不管怎么說,姜寧寧這么矯揉造作地說了,也這么做了,就顯得和別人不怎么一樣了。
又一次,姜寧寧發(fā)朋友圈:可怕的不是心碎,心生來就是要碎的,可怕的是這心要變成石頭。
有了這樣的感覺后,肖夏再和姜寧寧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覺得在擁抱一塊冷冰冰的石頭,而肖夏卻并不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仿佛在他尚未認識姜寧寧的時候,就知道姜寧寧是一塊石頭,而他,也并沒有打算將其焐熱。而且他也仿佛早就知道,姜寧寧和他在一起,也沒有打算用他來焐熱自己。然而,誰一開始就是石頭呢?賈寶玉。肖夏心里蹦出這三個字。然而正是賈寶玉這個石頭卻擁有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的熱情和博愛。
也正因為此,當南黎將肖夏的離婚動機歸結(jié)于姜寧寧的時候,肖夏不但覺得可笑,甚至有些委屈了。肖夏暗自下了決心:一旦離婚成功,就立刻和姜寧寧分手以證清白。即便他倆的曖昧并沒有被南黎或其他人抓住什么把柄。
肖夏對離婚后的規(guī)劃井井有條:到時候就把這個房子留給南黎和兒子。他去濱河那邊買一個單身公寓——自然是缺錢的,但想想辦法先把首付付掉總還是可以的。裝修么,越簡單越好。一張床,當然要一米五以上!四壁打書架。一張大書桌,要實木的。死活不會在桌子上鋪什么亂七八糟的隔熱墊,什么鋼化玻璃,什么塑膠墊!窗簾要卷的。拖拖拉拉的布,不要……離開單位,就窩在家里,想干嘛干嘛??梢圆徽f話,和誰都不用說話,一句話也不用說。
不然,連工作一起辭掉。反正這個地方也沒什么好留戀的。一離婚,熟人們必然紛紛問候:
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婚?
南黎這么賢惠的媳婦,哪里找去!
你這小子是不是外面有什么花頭!
怎么也不想想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做什么不能忍一忍呢?
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兩口子?吵過就好了嘛!鬧什么離婚呀!
……
全都是想當然的意淫。全都是自以為是的經(jīng)驗。全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挑撥。全都是毫無營養(yǎng)的勸慰。一群庸眾。
跟他們有什么好說的。躲得遠一點,連理都不要理。
肖夏的眼前仿佛已然出現(xiàn)了人們或者關(guān)切或者嘲諷的目光和言語,他也想好了對策似的,在并不存在的狀況面前一個人手舞足蹈地應(yīng)對起來。而設(shè)想中的完美生活和對旁觀者的成功反擊,讓他本來沒有幾分的離婚愿望和勇氣都成倍地增加了。
那晚的話題沒有再繼續(xù)下去。肖夏沒有再提,南黎也沒有提起。肖夏不提,是好像沒有什么合適的機會,看著南黎每日忙忙碌碌,更找不出要提的時間。南黎不提,自然是當成肖夏不過是一時玩笑,不過說說罷了?;橐錾钪校l還沒想過幾次離婚?
但是肖夏一動了離婚的心思,想法變得活泛起來。成日里腦子里想的都是離婚之后的自由世界。啊,眾聲喧嘩——事實上也只有妻子和兒子罷了——可以減免了。他心里是沒有想要孩子的:孩子自然是跟母親的好,我當然會出撫養(yǎng)費。
自從肖夏提出過離婚的話題,南黎仍像往常一樣帶孩子,做家務(wù),倒沒有像往常那樣啰里啰嗦了。家里唯一的喧鬧聲則是兒子偶爾的哭聲——而且兒子好像感受到空氣中的冰冷氣氛似的,哭聲也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小心翼翼。然而越是如此,肖夏越覺得這個家不像家。肖夏知道南黎心里有不滿,他自己也有不滿。不是對南黎,是對自己。他并不是不知道,一個月給上南黎幾個錢只是一家人的生活費,哪里算得上是養(yǎng)老婆孩子,不過是一起挨苦罷了。他自己已然知道,而南黎卻又時不時地給他暗示,某某的全職太太是怎么當?shù)模杭依镎埩艘粋€保姆專門帶孩子,又請了一個專門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疤辈贿^是偶爾煲個湯,心情好了烤個面包,做點甜點……弄得他自己的羞愧之心又加了一層。而實際上,他也不是不知道,沒生孩子之前,南黎對這位“太太”的這種生活是很鄙夷的。怎么說他們也是一起挨過苦,一起從兩手空空,到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的啊。
但這樣沉悶的生活持續(xù)了兩個星期,肖夏忍不住又跟南黎提起離婚的事來。而南黎一開始采取的態(tài)度則是沉默,對他的沉默。在家里只當他不存在,只是跟兒子說話。但她話里話外,含沙射影,讓肖夏心里又反感又煩躁。等到他忍不住爆發(fā)起來,南黎卻又是沉默不語,別說含沙射影了,連對兒子的正常哄逗都沒有了。肖夏本來打算用盡全力伸出一記重拳能夠打倒一堵高墻,在南黎的沉默面前,卻像擊到了空氣里,不僅沒有傷到對手,還閃了自己一個趔趄。
一開始,南黎的沉默讓肖夏無所適從,但緊接著肖夏就不再對這種沉默手足無措了。這種沉默讓他離婚的信念又堅定了一層:這種冷暴力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早早離婚。
上班的時候,姜寧寧打電話給肖夏,口氣無不諷刺:快來把你的寶貝夫人領(lǐng)走。肖夏才知道南黎去找了姜寧寧。女人笨起來,簡直天下無敵。她怎么想到去找什么姜寧寧的?夫妻倆的事,怎么能去找一個第三人?
肖夏愈加堅定了自己要離婚的決心。
“不如讓我去死!”又一次提起離婚的時候,南黎忽然從地上站起來,就要往窗臺上去。肖夏厭惡地看著她:又是這一套。離婚算什么大事呢?尋死覓活的。他對她的厭惡又增加了一層。
但是,她的身體正在往窗臺上移動。他心里還是有點慌。孩子在地上哭了起來。他往窗前走了幾步,又忽然想起來那扇窗戶早就壞了,根本打不開。南黎嘟囔好多次讓他找人來修,他總是一拖再拖,忘了又忘。幸好沒有修。他撤回了步子,彎腰抱起孩子。兒子的淚水、鼻涕糊了一臉,他扯起孩子的衣角胡亂抹了幾把。孩子仍在哭。
肖夏看著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覺得十分可怕和陌生。那竟是個出于己身的生命嗎?他將帶著自己的遺傳密碼繼續(xù)在令人厭倦的、可怕的人生中存在下去嗎?他的鼻子、眉毛、眼睛、笑起來的樣子,和自己真的相像嗎?——至少他媽說,這孩子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他媽的原話是:“帶回家,往一群孩子中一丟,誰都知道這是肖夏的兒子?!?/p>
對于一個剛出生尚未涉世的孩子來說,任何一種命運都可能降臨。但是,誰促成或主導著他的命運呢?誰要對其負責呢?肖夏對這問題的答案充滿了絕望和自責,也或者是后悔。他后悔讓一個生命如此草率地誕生,后悔讓自己內(nèi)心卑鄙的基因又悄無聲息地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無辜之人的身上。
他越想越覺得可怕,好像自己是一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有次他試著和南黎說起這種感覺,南黎罵他是神經(jīng)病。也許真的有點神經(jīng)病了。
“你……別鬧了!”他的音調(diào)說完了“你”,突然降了下來,“別鬧了……過來哄哄孩子?!?/p>
“孩子!你眼里還有孩子?孩子也不跟我姓,他是你姓肖的兒子!你不是要離婚嗎!你心里有過孩子嗎!”
南黎一邊說一邊憤怒地推著那個根本推不開的窗戶。肖夏冷笑了一聲,要跳樓為什么要挑這扇?裝模作樣最令人厭煩。
自從肖夏正式提出離婚以來,這已經(jīng)是南黎第三次說要死了。肖夏心里知道,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光榮傳統(tǒng)在南黎身上發(fā)揮得直截了當:哭和鬧算什么?直接以死相逼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但肖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這些小把戲。死?開什么玩笑。南黎這種女人怎么會自殺?倒不是說她有多么貪生怕死,只是她膽子一向那么小,哪有勇氣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從前怎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南黎身上還有這樣的基因和潛質(zhì)?不管怎么說,南黎也曾經(jīng)算作一個文藝青年啊,肖夏覺得可笑。
他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談及離婚會讓南黎的反應(yīng)那么大。他心里其實知道,南黎也對他很厭倦。分開不是好過得多么?既然彼此都在將就,為什么不分開呢?他有時候想,也許南黎也想分開,只是不好意思先開口。那么我開了口,怎么還要折騰呢?尋死覓活?什么年代了?還這么想不開?
但肖夏相信南黎只是一時間有些驚慌失措罷了。等她清醒過來,她會想到離婚有多么好,對于二人來說是多么幸福。當然,他現(xiàn)在也不想什么幸福,只要能愉快一些、自由一些,度過余生就已經(jīng)非常非常滿意了。
她不需對連襯衫都不脫就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的他大呼小叫,說他把整齊的襯衫弄得皺皺巴巴;也不會看到他在一邊看書一邊愉快地摳腳丫子而嫌惡地皺起眉頭;也不用責怪他在洗衣服的時候從來不知道把袖口、領(lǐng)口、腋下的汗?jié)n洗洗干凈;也不會看到被擠得歪歪扭扭的牙膏而嘟嘟囔囔——肖夏就是喜歡從中間擠牙膏,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處還有很多,她會一點點想到的。到時候,她就不會那么歇斯底里了。她應(yīng)該慶幸,是我提出了離婚,這樣背著負心或者背叛聲名的就是我,而不是她。肖夏想。
南黎還在使勁地推窗戶,推不開,她便掄起胳膊用拳頭砸。咚咚咚!咚咚咚!南黎的拳頭像是敲在肖夏的耳膜上。咚咚咚!咚咚咚!玻璃怎么還不碎呢?
南黎發(fā)怒的樣子有種奇怪的感覺,像一只羽毛蓬松的斗雞。她的一雙手在玻璃上輪換著敲,隨著敲擊,她的頭也微微晃動,本來就寬松的衣服在她身上變得像一塊破床單,胡亂地遮住了她松散的脂肪。肖夏好像從來不認識這個發(fā)怒的人。在她狠命敲打窗戶的時候,簪子掉了,盤起的頭發(fā)凌亂地鋪在她寬闊的背上。頭發(fā)油膩膩的,她又拖著沒有洗。
洗頭太累了。肖夏的耳邊仿佛傳來南黎慵懶的帶著撒嬌口氣的聲音,她常常說,洗頭真的是太累了。可又沒有人叫她留這么長的頭發(fā)。好像頭發(fā)是為肖夏留的,洗頭發(fā)也是為肖夏而洗。我要你幫我洗。南黎不想洗頭的時候就會沖他撒嬌。然后他就幫她洗。那么長的頭發(fā)啊,他握在手里有種恍惚。經(jīng)了水的頭發(fā)濕漉漉的,仿佛初夏從幽暗的森林里經(jīng)過,溪水輕緩,陽光從樹縫里漏進幾縷,剛好打在流動的細流上,打在淺溪底一塊光滑的石子上,流水潺湲,光影斑駁,似乎還有花香從遙遠的遠方飄來,繼而是歌聲,是什么人在低聲哼著溫柔的、憂傷的曲調(diào)。
有時候是南黎自己在唱。
但是,人怎么會說厭倦就厭倦了呢?
敲打累了,南黎坐在窗臺上,用手暴躁地撥弄著他曾經(jīng)洗過、溫柔地吹過的頭發(fā),不時擦一擦眼淚鼻涕。
唉,這一輪終于結(jié)束了。肖夏長舒了一口氣。
肖夏沒有料到南黎會給他媽媽打電話說離婚的事。他媽向來不喜歡南黎,南黎也知道這一點。但他沒有料到關(guān)于離婚,他媽會站在南黎這一邊。
他媽仿佛從天而降,接走了孩子,說你們小兩口好好談?wù)?。南黎竟然也沒有拒絕。南黎是不愿意婆婆帶孩子的,為此也爭吵過好幾回。肖夏站在中間,不知道要說什么,兩個女人為了孩子爭吵的時候,肖夏仿佛靈魂出竅。在她們責問他的時候,他只回答個“???”把兩個人都氣得夠嗆。
吵來吵去,也不過是為了孩子啊。何必要吵?什么事商量不來?
和你媽能商量得來?南黎冷笑,隨即學起他媽那寬闊的嗓門:肖夏不也是我這樣帶過來的?兒子能帶好,孫子我?guī)Р缓??專家都說用尿布比尿不濕好,你為啥老給我孫子用尿不濕?南黎學起他媽的腔調(diào)來,還真像,肖夏有點想笑,一看到南黎一臉怒容,又忍住了。不用尿不濕,半夜你起來換?呼嚕震天響!那菜湯我吃著都味重,就這么蘸著給孩子吃,味覺能不吃壞嗎!不讓嚼飯喂說是我嫌她臟。洗奶瓶從來不用洗潔精,說什么洗潔精沖不干凈,沖不干凈就不能多沖幾遍?自己的衣服和孩子的衣服一起放盆里泡,我能不能提……南黎一嘮叨起來沒完沒了。肖夏只好背地里跟他媽商量。
他媽更是理直氣壯:我是不是這樣把你帶大了?你少胳膊少腿了?哪里沒長好嗎?我怎么不科學了?我不讓用尿不濕,不用洗潔精,難道不科學?她就是看我不順眼,就是怕孩子跟我親……一天到晚就聽你媳婦的,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白眼狼……
引火燒身,肖夏只好閉嘴。
雞毛蒜皮之事愈演愈烈,肖夏他媽一氣之下回了老家:你們都長本事了,我?guī)Р涣?,我回家!而南黎也只好辭了工作自己帶。“我才不能讓你媽把我兒子帶出你那些個缺點來!”
肖夏只能再次閉嘴。
肖夏單位有一個同事,特別愛喝酒,背地里大家都喊他酒鬼。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即使那天他并沒有喝酒。而且,據(jù)他說,他從不喝無理由的酒。人生得意須盡歡啊,所以要喝酒;人生忽如寄啊,不如飲美酒;煩惱從不斷啊,一醉解千愁……
肖夏平時和他并無私人來往,不過是見面打個招呼,點頭微笑,更何況,他醉醺醺的樣子也似乎并不記得曾與誰擦肩而過。
但那天,他與肖夏在走廊里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回過頭來,沖肖夏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小肖,還是喝醉了好啊。
肖夏靈光一閃:對啊,喝點酒吧,酒后吐真言,看在“真言”的份上,也許南黎就能明白我為什么要離婚了。
下班他買了菜回家。沒有孩子的吵鬧,家里靜悄悄的,好大一會兒肖夏才發(fā)現(xiàn)南黎在書房里坐著。窗簾沒有拉開,昏暗的房間里,南黎靠著沙發(fā)背對著門,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她的頭發(fā)像從前那樣挽成一個髻,有凌亂的短發(fā)從耳邊垂下來。微風從窗簾后面吹過,屋子里一陣明暗交錯。一瞬間,肖夏有點兒恍惚,他定了定神,又無聲地看了一會兒南黎的背影,轉(zhuǎn)開身子,去廚房做飯了。
飯做好,擺上桌子,肖夏再去書房,發(fā)現(xiàn)南黎仍保持著之前的那個姿勢,他走到南黎身后,手搭在南黎肩上,喊她吃飯,南黎這才受驚了似的猛地回過頭來。
看到一桌子的菜和酒杯,南黎有些吃驚,但什么也沒有說。
兩個人默默地吃飯。因為懷著借酒發(fā)言的目的,肖夏就一杯一杯地倒酒,兩個人互相碰杯——仍舊是不說話。到后來,肖夏一放下酒杯,南黎就給他滿上,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肖夏的,用眼神示意他喝掉。此情此景,肖夏準備好的一肚子的“真言”,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一瓶白酒見底,南黎的酒杯突然掉到了地上——肖夏只顧低頭喝酒,不知她是故意還是不慎。玻璃杯和地板碰撞的清脆聲讓這個死寂的房間仿佛有了生氣,也好像杯子開了一個說話的頭兒。
你怎么想的,我也差不多知道了,什么也不用說了。南黎有點口齒不清地說。
肖夏心里一陣激動又有些不安。
你無非是不想過下去了。你不愛我了,也不愛兒子。南黎說著,眼淚從眼角滑落。
肖夏不知道怎么開口。他害怕自己看到這樣的南黎,一開口就動搖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離婚的曙光。
既然不想過了,那就算了吧。南黎說。
肖夏抬起頭來時,南黎已經(jīng)再一次站在了那個窗臺上,窗戶已然推開,風帶著秋天的氣息穿窗而入,空氣中帶有桂花的淡淡香氣。
肖夏看著一手抓著窗戶作勢欲跳的南黎,心里涌起一陣久違的柔情。他走到窗前,拉著南黎的手,溫柔地說,乖,你下來,下來吧。南黎看著他,愣了一會兒,慢慢地從窗臺上爬了下來。
肖夏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頭發(fā),伸手理了理。他爬上了窗臺,想看看南黎總是爬上,這窗臺的外面究竟有何風致。月亮剛剛升上來,幾顆星稀疏地在空中閃。月光下,云朵慵懶地散在幽藍的夜幕中,絲絲裊裊、影影綽綽。
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暮色中,幾只鴿子咕咕叫著飛過不遠處的樓群,肖夏像一只巨大的鴿子,往窗外一撲,秋天的風帶著更濃的桂花香氣將他包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