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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東久、江奇濤、王安憶……的第一步

2017-12-06 15:23龐瑞垠
雨花 2017年21期
關鍵詞:陸文夫座談會文藝

龐瑞垠

賀東久、江奇濤、王安憶……的第一步

龐瑞垠

在我主持刊物筆政的四年,有一件事常被親身經歷者談起,那就是我們花大力氣,運用多種手段培養(yǎng)青年作者,學習班、座談會、駐刊學習、個別聯絡等等穿插進行,即便是“文革”期間也未放松,實踐與歷史證明,這是行之有效的,我們的付出是值得的。

這幾年,圍繞小說、詩歌、評論,編輯部先后于無錫、宜興、句容、六合、鹽城、揚州、徐州、鎮(zhèn)江等地舉辦過學習班和座談會,通過學習、座談,讓業(yè)余作者了解政治形勢和文壇現狀,“會診”、修改作品。每年總要舉辦兩至三期,每期時間一周左右,參加人數少則十余人,多則二三十人。這里,舉幾次較為重要的說一說。

1975年秋天,我們在徐州夾河煤礦舉辦了“普及大寨縣”小說學習班,研討、修改作品,其后,于1976年1月號《江蘇文藝》辟出“普及大寨縣、筆底涌波瀾——‘農業(yè)學大寨縣’小說專號”,集中發(fā)表了知青作者黃蓓佳、成正和、劉麗明、許永、沈泰來、范小天等的新作(他們之中多數為第一次發(fā)表作品),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1977年10月26日至11月9日,于六合縣舉辦了“小說評論座談會”,與會三十多人,下榻縣招待所,六合縣革委會鼎力相助,伙食辦得相當不錯。會議期間,著重探討了事關文藝創(chuàng)作繁榮發(fā)展的一系列重要問題。諸如:關于28年(1949—1977年)文藝工作的估價問題;關于貫徹“雙百方針”問題;關于典型的塑造問題;關于文藝與生活的關系問題;關于文藝的感染力問題;關于運用“兩結合”創(chuàng)作方法問題;活躍文藝批評問題。其中,有些問題本來是很明確的,“文革”中被“四人幫”搞亂了,因而,要在肅清“四人幫”流毒中正本清源。我們不定調,不設框,讓大家暢所欲言,與會者普遍反映收獲甚豐。我在會上作了總結發(fā)言,對眾人觀點作了歸納和闡發(fā),我的發(fā)言最后以文字形式在1977年12月號《江蘇文藝》上作了報道。

1978年5月15日至23日,我們又于鎮(zhèn)江焦山舉辦了“短篇小說座談會”,特地邀請方之、陸文夫、劉國華參加。方之從下放的洪澤縣農村趕來,陸文夫從下放的射陽縣農村趕來,劉國華則來自連云港碼頭,再有便是一批來自工廠、農村、部隊的業(yè)余作者,計二十余人。

焦山,乃長江中的一座孤島,山水天成、雄秀古樸、竹林繁茂、古木蔥蘢,宛如碧玉浮江。我們輪流坐上木船擺渡過去,置身其間,方知其閑適、寧靜,別有風情。這里,彌漫著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氣息,覷便,我們觀賞了有800年歷史的大字之祖“瘞鶴銘”的殘碑和王羲之、顏真卿、米芾、蘇東坡、黃庭堅、文彥博等大家的書法碑刻。尋覓了王羲之、褚遂良、顏真卿、蘇東坡在此揮毫的遺跡,鄭板橋讀書的舊址。腳下是青石古道,耳畔是江濤松風,徜徉其間,心胸為之一爽,雜念頓時遠遁。自然,我們也沒放過《文選》作者昭明太子蕭統(tǒng)讀書的招隱寺和《夢溪筆談》作者沈括寄居的“夢溪園”,還有古韻蒼然的西津古渡……

然而,我們畢竟不是來游山玩水的,主要精力仍集中在座談會上,與會者從各自角度揭批了“四人幫”推行的文藝路線,對“四人幫”搞亂了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當前創(chuàng)作中的某些問題進行了廣泛的探討,新老作者濟濟一堂、解放思想、爭相發(fā)言。其中,圍繞重大題材與非重大題材,塑造英雄人物,描寫黨的領導,題材、體裁、風格、表現手法的多樣化,以及創(chuàng)新問題交換意見,取得了認識上的澄清與提高。會后,方之《不要輕視短篇》,陸文夫《在實踐中提高》,何曉魯、江奇濤、肖平《關于作品典型化的一點體會》于1978年第7期《江蘇文藝》刊出,向廣大讀者、作者傳遞了這次座談會的信息和收獲。

會議期間,我與方之、陸文夫同住一個大房間,三張床鋪并排,白天開會,晚上閑聊,正值1978年初夏,中央落實政策,正著手大刀闊斧平反冤假錯案,這使得歷次政治運動中受到沖擊、審查、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對未來寄予了希望,都盼著政策在自己身上能盡早落實,與此相關,自然也考慮著自己的出路。這當中包括“下放干部”方之、陸文夫。一天晚上,我們三人仰靠在各人床頭,聊起這個話題,方之爽快,說:“落實政策不能等,要爭取,我打算不久就回南京,沒地方住,哪怕在市老文聯傳達室搭個鋪也行,先住下,再去找有關部門。”說著轉向陸文夫:“老陸,你怎樣打算?”

陸文夫比較深沉,心中肯定有譜卻不說,反問我:“老龐,你幫我想想,我該怎么做?”

“你兩次調到省里搞創(chuàng)作,一次1957年,一次1960年,結果兩次倒霉,”我說,“總不能來個第三次吧!”

“那我就只能待在射陽了?!?/p>

“老龐恐怕不是這個意思,”方之說,“待在射陽,那還叫什么落實政策?”說完,他兀自笑起來。

“老龐,那你往下說?!标懳姆蛞槐菊浀赝摇?/p>

“建議你不妨搞‘松散的聯邦’,”我說,“回蘇州,戶口、油糧關系等安在蘇州,而在省里落實個單位領工資,也就是說,蘇州是根據地,在南京掛個虛名,兩頭跑,這樣,可以躲開是非,跳出矛盾旋渦,贏得主動,操持在己?!?/p>

“此為上策,”方之立即附和,“老陸,你和我不同,你老婆、女兒不習慣在南京生活,還是蘇州好。大多數日子待在蘇州,日后想寫點東西也方便。”

沉吟有晌,陸文夫說:“老龐的建議蠻合我的心意,回去后再跟老婆商量商量。”

三個人聊著聊著,聊了大半夜才歇燈睡覺,方之鼾聲斷續(xù),伴有嘰嘰咕咕的夢話,又不好叫他,陸文夫沒動靜,不知有沒有睡著?我怕鼾聲,硬熬,渾然不覺天亮了,已聞林間鳥兒啁啾,我們也都先后起床,忽然,老陸喊了起來:“咦,我怎么只剩一只襪子?”他床上床下找了起來,而后問方之:“老韓(方之本名韓建國),是不是你穿錯了?”

“別瞎猜,怎么會呢?”方之高度近視,正在彎腰穿襪子。

老陸下床湊近方之一看,果然自己的一只襪子已穿在方之腳上了,他抬起方之的腳問:“這只襪子是誰的?”

“是我穿錯了?”大大咧咧的方之似乎不信,也湊上去看了一眼,沖著陸文夫笑道,“你給脫下來不就得了?!?/p>

“你這家伙,穿錯了,卻要我收拾?!崩详懻f。

我在一旁看到這諧趣的一幕,笑得差點岔了氣,方之馬大哈,陸文夫豁達,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

就在鎮(zhèn)江焦山舉辦“短篇小說座談會”的同時,編輯部在徐州舉辦了詩歌座談會,這個會幾乎囊括了全省(包括南京軍區(qū))具有影響的詩人沙白、憶明珠、宮璽、趙瑞蕻、鄧海南、丁汗稼、馬緒英等,和部分勢頭正旺的業(yè)余作者賀東久、閆志民等,我人在鎮(zhèn)江,便委托詩歌組長孫友田主持。座談會結合《毛主席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的學習,圍繞“五四”新詩傳統(tǒng)、從民歌吸收養(yǎng)分、形象思維、形式問題、深入生活、新詩發(fā)展道路、創(chuàng)作中的“苦惱”與“突破”、詩的中國氣派等諸多問題,廣泛地進行了探討,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其間,與會者還參觀了韓橋煤礦、淮海戰(zhàn)役紀念館、紀念塔和碾莊戰(zhàn)役遺址,并與徐州的詩歌愛好者見面座談,總之,這是一次解放思想、撥亂反正、拓寬思路、激勵創(chuàng)作的座談會,規(guī)??涨?、收獲頗豐。

半年之后,1978年11月15日至12月2日,編輯部又在南京晨光機器廠舉辦了一期“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主旨是研討文藝如何適應各條戰(zhàn)線蓬勃發(fā)展的大好形勢,塑造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先進人物,創(chuàng)作出一批優(yōu)秀作品向國慶30周年獻禮。會議期間,我代表編輯部就短篇小說的現狀和問題作了發(fā)言。邀請了南京大學哲學系黨總支副書記葛林宣講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南京大學外文系歐美文學教研室主任陳敬詠介紹了歐美文學現狀及其可供借鑒之處,還請了1014所副總工程師周文盛作了訪問瑞士的報告。三位專家學者的發(fā)言可謂自由、敞亮,有如吹拂著一股股清新空氣,厘清了一些模糊的思想認識,打開了眼界,大有裨益。座談會的一個具體成果是修改了近40篇短篇小說,在稿源上,我們能從容應對,擇優(yōu)錄用。

回憶往事,我不可能將自己主持刊物期間,參與籌劃、組織的每一次活動都展示出來,也沒這種必要。但實踐證明,這些做法,不僅對改進和提高刊物質量有所幫助,而且通過這一做法,培養(yǎng)了一批作者,想起來也蠻有意思,不妨說說。

賀東久,如今已是國內大牌詞人,他作詞的《太湖美》《中國,中國,鮮紅的太陽永不落》《蘆花》等歌曲膾炙人口,久盛不衰。可是,70年代后期,他只是駐江蘇贛榆部隊的一名小戰(zhàn)士。一次,我在抽看來稿時無意中看到他的一首詩,覺得不錯,讓編輯發(fā)了。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下午,一名小個戰(zhàn)士來到編輯部,穿著不合身的軍衣,松松垮垮的,其貌不揚,腳蹬軍球鞋,上面粘著泥,褲管卷著,委實缺少軍人的威武,一進門他自報姓名,說找主編。我正好坐在門邊,便接待了他,讓他坐下。他沒坐,而是打開拎著的軍用帆布包拉鏈,將炒熟的花生,一捧一捧挨個地捧到每位編輯的辦公桌上,嘴里不停地說:“嘗嘗,嘗嘗,沒啥好東西……”

我們誰也沒推辭,只覺得他是那樣地淳樸、可愛,他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一點心意。稍后,在交談中,他告訴我,兩年服役期快滿了,連長已跟他談過話,他不具備當志愿兵的條件,得哪兒來回哪兒去,他自然要回家鄉(xiāng)種田。他表示自己喜歡寫詩,在部隊剩下的日子,他還會寫,而且,回到農村也將繼續(xù)寫??吹贸鏊苡兄鞠?,我鼓勵他,希望他跟編輯部保持聯系。回部隊不久,他寄來一組詩,詩歌組編了,我又簽發(fā)了??锍鰜?,寄他后沒幾天,他來信說,團首長看到他寫的詩,已將他調團政治處當干事,搞宣傳,不復員了,他感謝《江蘇文藝》的培養(yǎng)……那個時代,幾首詩就改變了一個普通士兵的命運,我們做了該做的,卻有了這樣的效果,真為他高興。接著,我們還吸收他參加詩歌座談會,助他提高。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焙髞恚R東久不斷有新作發(fā)表,散見許多報刊。因而,也引起上級的重視,專事歌詞創(chuàng)作,并最終確立了他在當代中國歌詞創(chuàng)作界的地位。

由賀東久,我聯想到另外一位軍人江奇濤,我們辦《江蘇文藝》時,他還是南京軍區(qū)駐江寧淳化鎮(zhèn)防化團的一名戰(zhàn)士,也是從自發(fā)來稿中發(fā)現他的寫作才能的。于是,我們吸收他先后參加了在宜興、鎮(zhèn)江、無錫等地舉辦的學習班、座談會,幫助他修改作品。他的處女作小說《鮮花報警器》在本刊發(fā)表后,予他以激勵,其后,不斷有作品在本刊和其他報刊陸續(xù)刊登。小江人長得英俊、風趣幽默,就是這個才華橫溢的江奇濤后來縱橫中國影視界,寫出了《紅櫻桃》《亮劍》《漢武大帝》等為廣大觀眾所喜聞樂見的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

至于王安憶,則是另外一種情況,《江蘇文藝》復刊后,我與她的母親,時任《上海文藝》主編的茹志鵑因工作關系,有書信往來,并在上海巨鹿路《上海文藝》編輯部見過面。1976年10月份,茹志鵑將女兒的一篇散文《向前進》隨信寄我,信中告訴我,1972年女兒已從插隊的農村考入徐州地區(qū)文工團,業(yè)余喜歡寫點東西,寄上讓我看看,能否發(fā)表?我也并沒格外重視,閱后覺得稍嫌稚嫩,但就當時的用稿標準,發(fā)表沒問題。我將來稿交小說組長蘇從林,他與編輯李克因商量后,由李克因編發(fā),在文字上作了潤色,而后于第11期刊物登了出來。這也是我們份內的事,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1978年,聽說王安憶調回上海,到《兒童時代》當編輯了。后來,她也沒有稿件寄來,編輯部同仁已把這事忘了。

到了1980年,茹志鵑的短篇小說《剪輯錯了的故事》獲“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她從北京獲獎南返,路過南京,下榻太平南路“人民旅社”,打電話四處找我。那時,我已離開雜志社,但還是找到了,我不知此時她因何想見我,心存疑惑。到了旅社,見她身邊站著一位頎長身材,有點靦腆的女孩,握手寒暄之后,茹志鵑說:“是你們發(fā)表了安憶的處女作,這次,我特地帶她來面謝?!蔽颐φf:“不敢當,不敢當,是我們應該做的?!币娒鏁r間不長,我就離開了。

多年后,王安憶行文談到自己的寫作經歷時,不忘在《江蘇文藝》發(fā)表處女作一事,她忠實于歷史事實,茹志鵑母女的為人是值得贊賞的。我這里舊事重提也不是想借此炫耀什么,這沒有必要。我只想說,王安憶踏上文學之路的第一步是從一家省級刊物開始的,這是實話實說。

此外,我們還實行了駐刊培養(yǎng),提高業(yè)余作者的做法,就是物色一些有才能有潛力的業(yè)余作者,尤其是插隊在農村的青年作者,將他們借調到編輯部來,一邊參與編輯部工作(主要是看稿選稿),一邊自己寫東西。他們多數來自農場或生產隊,為免除其后顧之憂,我們從編輯經費中專門劃出一筆錢,按月給他們發(fā)雙份工資,一份交所屬農場或生產隊,一份留作自己開銷,每份23元,這在當時大約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的收入,雙方都照顧到了。先后有黃蓓佳、張宇清、成正和、龔慧瑛、徐朝夫、許永等在編輯部待過,時間一般為半年,也有長達八個月的,我們提供了較為寬松的條件,不提任何硬性要求,編輯的傳幫帶,對他們不無裨益。后來,他們幾乎都成了省內的重點作者,其中黃蓓佳還有了全國影響,作品多次榮獲大獎。而部隊作者方全林、葛遜也都是從本刊起步,后來有所成就的。

現在回顧這一切,心里蠻欣慰的,起碼在流年亂世中,我沒有辜負編輯這個稱謂,做了該做的事,挺值。

注:1975—1978年,作者曾供職于《雨花》,對這段特殊的歲月,在其回憶錄《秦淮憶夢》中有詳盡記敘,現截取其中一節(jié),以紀念《雨花》創(chuàng)刊6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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