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雨
《廣陵潮》涌李涵秋
雷 雨
正值酷暑時節(jié),偶然有揚州之行。置身廣陵古城,總免不了要去瘦西湖、平山堂、個園等名勝之地流連,但這一回,卻是穿街走巷,大致在揚州廣陵區(qū)的轄地之內(nèi),閑走逍遙,安步當車??吹桨寰?、魚皮巷、太平庵、仁豐里、毓賢街等古巷名稱,心中不免一凜,總覺得這里有一見如故的親切。是怎么回事?。窟@里的尋常巷陌涌現(xiàn)過什么人物?一時還混沌莫名。夜間就住在文昌中路上的一家園林式的酒店里,喚作“萃園”。這座院子,原本為揚州鹽商所建,稱之為“萃園”;后來易手,改為“息園”;而在汪偽時期,此處又為一名叫熊育衡的“師長”所盤踞,附庸風雅,因其名字中有一“衡”字,也就稱作“衡園”了,自然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成為過眼云煙了;而瘦西湖中的“虎園”,據(jù)說是徐寶山所為,但這個人物,到底如何評說,恐怕還有點莫衷一是呢。百無聊賴,網(wǎng)上漫游,突然如電光石火一般,一個人的名字浮現(xiàn)腦際:李涵秋,還有他的《廣陵潮》,不正是出現(xiàn)在這里的一方水土嘛。
世人多知張恨水的小說,津門的劉云若也有人專門研究,鴛鴦蝴蝶派也有不少的論述。但揚州李涵秋,雖然也有人研究揄揚,加以肯定,當年甚至還有人把他與林紓、包天笑相提并論,但總覺得,其聲名與其當年成就相比,與這些作家的名頭相比,似乎還有著不小的距離。李涵秋出生于同治十三年,是一秀才,曾經(jīng)到南京參加過鄉(xiāng)試,是在光緒二十三年,丁酉年,距今整整120年。這一番經(jīng)歷,李涵秋幾乎是寫實一樣寫進了自己的小說《廣陵潮》中,這就是從第三十九回《萬樹梅花新舊黨 一江榆莢去來船》始,一直到第四十三回《拜干娘巧施拍馬 嗔老父快論精蟲》,共五個章回敘述云麟赴南京鄉(xiāng)試的種種遭遇。李涵秋在小說中,把自己南京考試的經(jīng)歷,通過云麟這樣的幾乎寫實的人物展現(xiàn),更有與紅珠等風塵女子的亂世奇緣形諸筆端。他在南京秦淮河畔、“秦淮河上首第七十二門牌”、釣魚巷、莫愁湖、“真武廟”等,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更是把自己的老師何其甫一行幾人,還有鮑橘人、賈鵬翥等士林敗類奚落挖苦得體無完膚。而云麟在南京,完全是一副賈寶玉的樣子,只管倚紅偎翠放浪形骸,對場屋之事毫不用心?,F(xiàn)在看來,李涵秋筆下的南京,還是頗有幾分壯闊不凡之處呢。李涵秋如是寫道:“過了黃天蕩的江面,天色近晚,那一輪落日鮮血也似地反射在水上,恍如萬道金蛇”,“一帆風定,燕子磯山色,已照如眼中。剛剛傍著一個小鎮(zhèn)市,大家夜里行不得船,都聚攏來泊在岸邊”,“東山缺處,推出銀盆似的一個涼月,暑氣已漸漸減了幾分。何其甫好不爽快,叫船家將魚蝦拿在后艄上去烹調(diào),又沽了些村酒來,點起紅燭,大家圍坐在艙里,淺斟低酌,好不有趣。彼此都有些醉意,正在倘恍迷離之際,猛聽得隔壁小船上叮叮當當彈起月琴來”。此番云麟師友幾人聯(lián)袂齊來南京趕考,云麟一味荒唐,鎩羽而歸,何其甫也是白發(fā)滿頭,無功而返。云麟在南京夜宿真武廟,遭到洗劫,一病不起,幾遭不測,都是紅顏知己挺身搭救,方才僥幸得返揚州。如此緊張的命運大決戰(zhàn)的考試間隙,云麟根本沒有把心思用在貢院的考試之上,而是鬼迷心竅,死命追逐紅珠這樣一位也是剛剛才到南京的秦淮麗人。煩悶之時,云麟也去了莫愁湖解悶消愁,李涵秋對當年的莫愁湖如是描繪道:猛然走至一片空闊地,綠楊如幄,遮得日光一點也沒有,涼風習習,使人頓然矜平躁釋。眼前便是一個大湖,湖水碧綠,倒有一大半波光,被荷花遮著。湖西一帶,便是翼然軒屋,想便是莫愁祠了。卻因為場期,游人甚是稀少?!痹器肴龍隹荚嚱Y束,正是八月十五,這位“此行聊慰白頭親”的情種,還是對紅珠念茲在茲、牽腸掛肚,他漫步槳聲燈影的夫子廟秦淮河畔,只見“晚間一輪涼月,照得晶瑩明凈。悶極無聊,轉又踱到秦淮河邊。這一夜真是熱鬧,那河里的船只,都一例地掛著紗燈,映在水面,上上下下,如萬點流星,加上岸上的爆竹,船里的笙歌,活畫出太平景象。云麟立在一座畫橋上,仰頭看著月色,一陣一陣地被悲懷潮涌”。李涵秋筆下的賈鵬翥、鮑橘人都是非常令人齒冷的人渣無賴。對于他們以寫詩的名義,招搖于文壇官場,比照當下文壇種種,還真是有點“小巫見大巫”“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呢。李涵秋如此借助于賈鵬翥之口說道:“橘人是聰明絕頂?shù)娜?,他有什么見不到。有一天我笑他那詩文集子,一篇篇的題目,總離不了觀察、太守、明府、大令字樣,就是幾個吟風弄月的題目,也要弄著幾句呈某某仁兄、某某名士教正、曬正、指正、乞和、乞鑒、乞教,鬧得滿紙,好象一本縉紳匯覽,又象交際尺牘。”鮑橘人則反駁說:“世界上自命清高的人,有幾個人?其余沒有不想攀附權貴的。我作的詩,是顧著眼前的名譽,并不是要流傳后世。我將這些闊人名諱填上去,闊人見了固然歡喜,就是那一班利欲熏心的詩家,知道我同這些人來往,誰也不想借我階梯,賺資汲引?你想古今享著詩福的,莫過于袁子才,你看他十首倒有九首是同卿相唱和。若是聽見闊人死了一個,他哭得比喪了考妣還利害。其實他哪里是真哭呢,他就是這幾首挽詩挽對,替他在那里哭,他一般地飲酒談笑。既然作詩,須要學他,切莫學陶呆子哀音苦節(jié),弄得叩門乞食,冥報相貽,叫人讀著他的詩,就索然意盡?!崩詈镌凇稄V陵潮》中還寫到了當年扶乩的盛行,也是一個以詐騙為業(yè)的楊靖所為,這倒讓我想起一樁多年前在北京西路西端一個大院里為稻粱謀時的舊事來了。一老處長在媒體上發(fā)表一小文章,大意是回憶當年蘇北鄉(xiāng)下一位以扶乩為生的道士,而另一老處長則撰文反駁,上綱上線指斥這位同事傳播封建迷信,一時間,弄得氣氛還有點不大不小的緊張呢。
李涵秋無意傳統(tǒng)的科場路徑,但生活總要繼續(xù)。他曾經(jīng)沿江而上,到安慶開館授徒。想來,當年的安慶得風氣之先,也是繁華富庶之地呢。李涵秋更是繼續(xù)溯流而上,到了武漢三鎮(zhèn)這樣的九省通衢之地,《廣陵潮》中所寫到的云麟的武漢經(jīng)歷,從第四十八回的《別恨滿琴書挹秀軒中成旅 客吟場森劍戟消閑錄中感詩人》到第五十回《負心郎空撰芙蓉誄薄 命女虛賡荇菜詩》,揚州發(fā)大水,云麟到武漢投奔親戚伍晉芳。關于揚州這場大水,李涵秋如此白描道:且說揚州這一場大雨,據(jù)父老說起來,已有六十多年不曾遭此水荒。雨止之后,將一個揚州城,通通浸在水晶宮里,深的地方足足有四五尺,就是極淺也有一尺二尺不等。居民叫苦不迭,大家搭起板架猴在上面,大有上古構木為巢的景況。登高一望,萬家斷了炊火,雖在夏末,早似深秋,蕭條氣象,慘不忍見。在這樣的情勢之下,云麟一干人等到了武漢,李涵秋以嫻熟老辣的筆墨,把朱二小姐的陰險刻毒城府之深一一呈現(xiàn)出來,也把如此妻妾成群人家的種種是是非非、一地雞毛公諸于世。而云麟在武漢,去拜見的“沁香閣”,也是有所張本,據(jù)說就是惲楚卿。李涵秋在此閑筆一蕩,寫一乞討啞婦,也是活靈活現(xiàn)。而云麟在長江邊上的“懷白茶樓”坐下,“其時風聲愈加猛烈,山頂上的樹木,吹得象翠浪一般。那天色已是陰沉沉的,象要落雨的模樣。茶社里先前還有些游人坐著吃茶,到此已紛紛走散,云麟東望長江,煙波無際,不禁浩然發(fā)故鄉(xiāng)之思,半晌開不得口,只是默默癡坐”,而就在這個當口,小說中的狂士醒七登場了?!霸谶@個當兒,忽然聽見隔壁一座小房間里,有人狂叫起來說:‘大丈夫乘長風破萬里浪,不當如是嗎?’隨接著高吟‘一帆送客上秋千’,又是什么‘泄盡書生骨相寒’,兀自吟詠得高興”,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低笑道‘狂奴故態(tài)又作矣’”,先前那個人,也就是醒七又似乎長嘆道:‘莽莽風塵,知音有幾?此情此景,恨不與沁香閣共賞之,汝輩何足道哉!’”至此,云麟方才知道沁香閣已經(jīng)離開武漢了。李涵秋曾有詩集命名為《沁香閣詩集》,其中有李涵秋與惲楚卿的唱和,而素有補白大王之譽的鄭逸梅也曾關注到李涵秋與惲楚卿的彼此往來:“涵秋早年風度翩翩,風流自賞,未免有些羅曼史。其時漢皋有一惲楚卿,能詩,常投諸《消閑錄》中,涵秋很為傾羨,由包柚斧之介,曾至其香巢,過從很密。”鄭逸梅進而言道:既而楚卿欲委身事之,然涵秋澀于阮囊,且家中有婦,自覺非善,遂為薄幸之杜牧,但心中不毋戀戀,他的《琵琶怨》中,便敘其影事。此處的包柚斧,就不無“鮑橘人”的影子。據(jù)有心人考證,鮑橘人也好,朱二小姐也罷,都有生活原型,而“鮑橘人”還與李涵秋打過筆墨官司宣稱李涵秋“善罵”呢。李涵秋大致在35歲左右開始創(chuàng)作《廣陵潮》,起初名字叫《過渡鏡》,后來一直不斷修改,再加上李涵秋左右開弓,在當時的報紙上連載小說,著述多多,望眾一時,甚至當時報界有“無李不開張”的夸張之語。李涵秋的履歷足跡除了南京、安慶、武漢、上海外,主要就是古城揚州了。他在揚州教書交往,靜看人間百態(tài),軼事多多,真假難辨,而如今生活在南京身體依舊健朗的俞律先生的父親就曾經(jīng)是李涵秋的學生。李涵秋生活瀟灑飄逸,真實曠達,他早早就在1923年去世了,得年五十歲,實在是太可惜了。聞聽噩耗,有人賦詩悼念道:忽聞小說失名家,天地無情萬眾嘩。如此風懷如此筆,那堪五十了年華。劉云若曾經(jīng)有《小揚州志》《紅杏出墻記》等小說聞名于世,他在1941年為《廣陵潮》作序時,談及對《廣陵潮》的看法:“初猶病其境隘,與《儒林外史》等量齊觀”,但“余涉世日深,閱人日多,所遇之奇形怪狀,滔滔者皆《廣陵潮》中人也,若擴而充之,亦可言全社會之秦鏡,不得以狹義而小之”;五年之后,小說名家張恨水也為《廣陵潮》慨然作序,他說:“當年,除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和《官場現(xiàn)形記》,沒有第三部書能夠這樣對舊社會猛加抨擊。而且以上兩書,有些地方,夸張過甚,倒不如《廣陵潮》寫一角落,還比較能把握現(xiàn)實?!泵┒芟壬舱f過:要了解晚清社會,不能不看《廣陵潮》。李涵秋對自己的《廣陵潮》還是相當敝帚自珍不無自豪:冰落銀床枕席空,筆花荼火夜深紅。虛庭簾織來蛸雨,古屋燈翻蝙蝠風。論事須超功罪外,對人常在醉醒中。世情參透從何說,畫鬼應憐畫太工。
自揚州回返南京,某日,在明城墻上閑走,遇到來自意大利的一對兄妹。兄正在加拿大讀書,來到南京看望妹妹;妹則在南大做短期訪問學者,參與一翻譯項目,她要翻譯的就是李涵秋的《廣陵潮》,這讓我很是驚訝。經(jīng)常行走在海峽兩岸與歐美的宗啟成先生,已經(jīng)年逾七旬,其家族故事堪稱曲折離奇,他并不從事寫作,但每次到南京,喝茶聊天,都會提到《廣陵潮》。贅述這兩件小事,也是想說明,揚州李涵秋的《廣陵潮》居然是如此地影響廣泛。如今傳統(tǒng)圖書出版業(yè),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數(shù)字化的沖擊,而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危機。曾幾何時,多人還在指責抱怨因為市場化而導致紙質(zhì)圖書的出版低俗惡俗媚俗,最為直接的表現(xiàn)則是圖書的腰封五花八門,各種過甚之詞、浮夸之語令人作嘔,被戲稱為“妖封”。但在九十年前的出版業(yè)同行,為《廣陵潮》所做的腰封和“硬廣”應該算是頗下了一番功夫,也算是當年的一種文案吧,抄錄在此,錄以備忘:《廣陵潮》是涵秋的杰作。涵秋先生,著作等身,唯《廣陵潮》為第一部創(chuàng)作,故眼光四射,精神獨注,借筆墨閑情,寫胸中塊壘,為他書所不能及;《廣陵潮》是社會的寫真。一部《廣陵潮》中所收事實,變化萬狀,妙趣環(huán)生,對于上中下三種社會人物,寫其情節(jié),無不繪聲繪色,惟妙惟肖,筆底如生龍活虎,至其寫情入理,尤其余事;《廣陵潮》是揚州的稗史?!稄V陵潮》全書的材料均為揚州事實,以一情字為線索,便成絕妙文章,故與理想的小說,時有越出情狀事理之外者,高出萬倍;《廣陵潮》是消閑的妙品?!稄V陵潮》的文章,有情史,有趣史,有俠史,有丑史,有陳腐的儒士,有多情的兒女,有奸詐的市儈,有無賴的逆子,有解放的文明女士,有賢淑的守禮夫人。情節(jié)奇離,文章變化萬象,無所不有,每于茶余酒后,舟車旅行得此一編,可免憂愁沉寂之苦。
揚州廣陵,群星燦爛,故事多多。大學士阮元舊居修繕一新,據(jù)說阮儀三還是阮元的后代呢。但是,李涵秋這個卓越的小說家,在廣陵的老街舊巷,是否也應該有一處讓后人緬想追懷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