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人歸暮雪時
——有關貝多芬音樂的幾則筆記
李萬華
貝多芬的音樂風起云涌,來自天空。一場社會變革會影響音樂,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這種變化,并非立刻顯現(xiàn)。發(fā)生在法國的音樂變化,慢慢波及西方國家,貝多芬是一個推動者。但這并不是說,貝多芬的音樂,高舉一面消滅什么,或者頌揚什么的大旗,是面向全人類的聲音,不,貝多芬的音樂始終在和個體說話。盡管貝多芬受大革命的影響,曾經(jīng)像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那樣,夢想英雄和勝利,曾讓革命的情思和反抗精神在音樂中呼嘯,暴風驟雨那樣,盡管他曾有拿破侖式的意志,說:“可惜我在戰(zhàn)爭里不像在音樂中那么內(nèi)行,否則我將戰(zhàn)敗他?!钡?,他的世界并不在此,正如他說:“我的王國是在天空?!薄八芽謶?、畏怯、驚悚和痛苦都攪動起來(霍夫曼)”,像攪動起一天濃云,讓它們涌動翻滾。他同時將音樂當作與上帝對話的語言,在人們認為的熱情和樂觀主義的背后,他以主人的姿態(tài),攜帶他的艱難困苦,以及他的高傲反叛,和上帝坐在一起。他們偶爾吵架,偶爾相視而笑,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的矛盾,以及矛盾中的變化。變化是他音樂中真正的力量??上У氖?,他的傾聽者,總是在很晚時刻出現(xiàn)。
與此同時,他改革奏鳴曲固有的格式,不再讓傳統(tǒng)的公認的形式包裹思想,而是將自己的思想擴展到形式之外,使之自在飛揚。他挑戰(zhàn)權威,然后將權威和自由融成一體。
我關注天空的變化,并非有意,環(huán)境總會迫使你不得不關注與年齡并不相符的事情。小時候生活的院子里,總會攤曬許多割來的青草,也有燕麥,和當作柴禾的頭花杜鵑。高原夏季,晨間往往晴好,過午,天氣突變??偸俏鞅鄙筋^騰起濃云,迅速向中天移動。如果有風,這些濃云會沿著山脈走向東北,雨點落在山中。如果雷電交加,濃云會將整個天空覆蓋,隨之冰雹肆虐。云從山頭涌起,這種變化發(fā)生時總是無聲無息,待到警覺,已成陣勢。
抬頭看天,我因此慢慢養(yǎng)成習慣。我發(fā)現(xiàn)天空的變化不僅僅屬于天空,但天空的浩瀚,只在于天空。
羅曼·羅蘭說,莫扎特是天之驕子,從天而降;貝多芬是大地之子,由大地而升入蒼穹。
貝多芬屬于天空,除去他音樂中變化的因素,還有他痛苦之后高歌的歡樂。
他的《D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我不知已聽過多少次。起初引起我興趣的并不是曲子本身,而是指揮卡拉揚,也不是卡拉揚整個人,而是他指揮時微閉的雙目。我異常清晰的記得那個時刻,在視頻中,當一束光從側(cè)面照過卡拉揚的面龐時,令人一下想到窗外金色的黃昏。是,卡拉揚微微低下的頭,隨音樂抖動的灰白頭發(fā),輕闔的雙目,眼角皺紋,優(yōu)雅的鼻梁,瘦削的臉頰,那束來自舞臺的光給予它們以層次,并且暈染出發(fā)散金色微光的朦朧。安詳、寧靜、從容……似乎所有關于一個溫暖秋天的屬性,都一一出現(xiàn)。我甚至看到一些寬容和對塵世的理解,正是那個時候,我慢慢領悟到,我對生活應持有的輕柔態(tài)度。
而后來,在無數(shù)次聆聽,并且被《第九交響曲》一次又一次激勵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已慢慢改變:我不再被卷入號角的激情中去,不再跟著沖突迷惘,也不再陷進他凄冷的漩渦,很多時候,我只感動于那從天而降的歡樂。感動,是,我從未輕易說出這個詞,我甚至在我的寫作中拒絕這個詞,也拒絕感嘆號。
1825年,德國詩人雷斯塔伯說看見“他(貝多芬)溫柔的眼睛及其劇烈的痛苦”時,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忍住眼淚。是啊,哪怕是熟知貝多芬的人,也未必能體察他的悲苦:沒有溫情的童年,苦惱每日如何掙取面包的少年,十七歲失去母親,二十六歲時開始的耳聾、視力減弱、頑固腸炎、肝硬化、肺病、胸膜炎,這些肉體的病痛不算什么,他的幻滅的愛情,他的愛憎分明所帶來的別人的誤解與詆毀,他的侄子的不爭氣,抑郁和厭世的陰云,孤獨,永遠不懂得如何去適應世俗標準……他的痛苦像一座大山,像山上不停滾落的巨石,更像一座深淵。然而,他沒有放棄歌頌歡樂。
在大提琴引領樂隊鋪陳很久之后(這段時間長到足夠每一個準備迎接歡樂的人都望眼欲穿),那來自男中音的吟誦突然出現(xiàn):“噢,朋友,毋需這些聲音,且來聽這更美更愉快的歌聲?!比缓?,《歡樂頌》從天而將。這是神明的聲音,“它的口號是友誼與博愛,它的象征是酒,是予以人精力的旨酒。由于歡樂,我們方始成為不朽”。那個陽光普照的明凈時刻,那個天空和大地都灑滿鮮花的時刻,那個到處是翅膀的時刻,貝多芬拋棄了那個人間的帝國,和他的上帝站在一起。而那個時刻,他的聆聽者,我忍不住想要說:每一個習慣抱怨和譴責的人,都來聽一聽吧,這一曲實在必要,因為它勝過任何痛苦,也勝過任何輕薄的心靈雞湯。
有人說,席勒的《歡樂頌》在十九世紀初對青年產(chǎn)生特殊影響的原因,一是詩中的民主與共和色彩在德國自由思想者的心目中,無異于《馬賽曲》之于法國;二是席勒詩中頌揚的歡樂、友愛、夫婦之愛,都是貝多芬一生所渴望而都沒能實現(xiàn)的。這兩點,足以與貝多芬發(fā)生共鳴。貝多芬屬意于此詩二十年之后,終于將它譜寫進了自己的《第九交響曲》中。
時間是跳躍著前進的,仿佛一只叢林中的兔子。我這樣想著,靠窗坐下,塞上耳機。這是北京409路公交車,它的終點站是阜成門內(nèi)大街,那里應該有魯迅故居,有魯迅親植的白丁香和親手挖鑿的水井。耳機里傳出的是貝多芬最后一首大提琴奏鳴曲,即《D大調(diào)第五號大提琴奏鳴曲》。我知道,繼續(xù)往下聽,作品將依次是大提琴奏鳴曲第四號、第三號、第二號和第一號。當初是按照這五首曲子創(chuàng)作的先后順序下載的,但每次聽它們,還是喜歡從后面往前聽。
讀一本書喜歡從后面翻開,抄筆記,從后往前,有一次,我甚至試圖將一篇文章從結尾寫向開頭,但是否成功,已忘記。其實,我們面對的,如果既定的程式千篇一律,也會厭倦,然而逆轉(zhuǎn)之后,套路依舊。電影《返老還童》中,一出生便已是87歲高齡的本杰明,隨著時光轉(zhuǎn)換,依次度過他的中年、青年,后來還原成嬰兒,與之同時的黛西,則慢慢長大,最終成為老人,他們試圖相伴,然而生命的模式截然不同。如此,在某個未來,如果前一種模式成為一種必然,并將后一種模式取代,這程式還有什么好奇之處。
貝多芬的這五首大提琴奏鳴曲分別創(chuàng)作于1796年、1808年和1815年,剛好處于他藝術創(chuàng)作生涯的早中晚三個階段,創(chuàng)作的時間跨度足夠明顯。這其間,年輕的貝多芬應該像任何一個年輕人那樣,經(jīng)歷了該經(jīng)歷的事情,但同時也經(jīng)歷了別人不曾經(jīng)歷的事情。一場革命發(fā)生了,一些音樂語言開始注意技巧,往大處說,是具有了威嚴的氣氛。然而一個人走過的四季,波恩小巷,或者令人向往的維也納,晨曦和薄暮,聽力衰退導致的性格變化,資助者去世,從音樂會退出的不得已……無法具體到細節(jié)的過程,無法再次聽到的風或者雨,一些醒來即刻忘卻的夢,一個人一生中該經(jīng)歷的細微部分,一直在改變著一個人。
關于一個人曾經(jīng)的存在,我似乎只能想象到這個程度,如果再往細處,說不定會成為杜撰。此時正是四月末,楊花迷離,霧霾后的陽光有些溫暖,似乎不真實?;睒鋵⑿螤畈灰坏拇髨F陰影鋪到人行道和白色圍欄上,細看去,不是斑駁的樹陰在搖曳,而是地面和欄桿在輕微晃動。薔薇從圍欄中探出花朵來,月季也是,玫紅、淺黃、瑩白。以前,我總是分不清月季和薔薇,也許是因為在青藏高原,只能看到月季的緣故。乘客下去,又有人上來,車子走走停停。羅斯特羅波維奇的大提琴和里赫特的鋼琴并不理睬這些,他們的對話一直在進行。那些對話有時激情澎湃,難以抑制,有時又像一支燃盡的蠟燭,安靜下來,但安靜并不表示平靜。一些喋喋不休,一些小傾訴,一些幽嘆,也有一些快樂和英氣蓬勃。在那里,當我試圖將自己置換成鋼琴時,我聽見大提琴靠著椅子扶手在絮語,而當我將自己置換成大提琴時,我又聽見鋼琴蹲在我膝前細細講述。
這樣一邊聽著,一邊扭頭向外看時,我發(fā)現(xiàn)街頭的人都在楊花中減慢了行進的速度,仿佛空氣和陽光也是一種阻力。而這慢下來的速度,又一點一點將人變老。我甚至看見從薔薇花下走過的人,他鬢間的白發(fā)根根分明。我將視線往回收,便又看到玻璃窗上的我的臉,她也已經(jīng)老了,眼角裹著皺紋。但皺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似乎已經(jīng)歷了許多,再沒有什么經(jīng)歷比原先的經(jīng)歷更加新鮮。
如果按順序,從第一首往后聽,會怎樣呢?貝多芬早期的第一號作品中,時間似乎并沒有顯現(xiàn)出它的殘酷。那時的鋼琴有陽光的熱情和簡潔,那時的大提琴,盡管帶點哀傷,但更多的是親切明朗。但在什么時候,也許是在我聽了他晚期的弦樂四重奏之后吧,我已經(jīng)無法將另一個貝多芬遺忘。于是當我再回過頭來聽這個作品時,竟然將第一樂章中那個優(yōu)美的旋律誤解成一次華麗轉(zhuǎn)身,說轉(zhuǎn)身前怎樣無奈,轉(zhuǎn)身怎樣不得已,轉(zhuǎn)身后隱忍中怎樣潛藏激憤。
我總是這樣先入為主,將晚期貝多芬的影子帶到他年輕的時候去,我也總是,要將自己偏頗的私人經(jīng)驗,強加給旋律。如此無可救藥地陷進去,有時候,我聽到的,也就只是自己了。然而,這有什么不妥嗎?當我不再被音樂的形式所左右,不再被一個記載的構思所套牢,當我從一個光線迷蒙或者風聲漸起的現(xiàn)實滑進一個音樂世界,看到所有的具體化解為零,而所有記憶再不需要文字作依托時,還有什么需要猶疑呢?
也許,拋掉貝多芬晚期作品的復雜和矛盾,抹掉時間留給我自己的痕跡,只是單純的,從音樂本身去聽,或許能聽出時光漸次給予他的沉思,以及曲式構思和表現(xiàn)力方面臻于爐火純青的過程。
然而,我還是喜歡從他的晚期聽到中期,再到早期。這種返老還童的逆時光,總比慢慢得來的遍體鱗傷更殘酷。
已有二十多年沒聽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了,那時緣何迷上此曲,早已不重要。只記得剛走出校門,住在單位的小平房里,夜晚有足夠時間供自己揮霍。昏黃燈光下,抄宋詞,讀小說,讀一些流行雜志,趴在收音機前聽某個調(diào)頻音樂頻道,偶爾也在沒有任何格子的大白紙上寫一些傻乎乎的東西。總是熬到夜深,四周寂靜。有月亮的時候,也站在平房前面一棵紫丁香樹旁,看月亮。那時真是年輕,盯著月亮時,居然會想念某個同樣如此看月亮的人,不管他在過去的某朝某代,還是在遙不可及的將來。也聽一些磁帶,都是從街頭小店搜來的,大多是些民樂。那時最為喜歡的,似乎只是《二泉映月》和《梁?!罚读鹤!肥钦l演奏,不清楚。每個晚上輪換著聽,時間一長,都能將一整段譜子唱出來。
冬天的時候,似乎一直在感冒。晚上用蔥白生姜紅糖水服了藥,裹著被子就一盞小臺燈翻書,感冒藥最好的地方就在于能助眠,感冒好不好倒不重要。藥勁起來,書本上的字都行走在云霧中。便塞了耳機,翻存儲的音樂曲目,都熟悉,有點意興闌珊。夜太靜,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些夜晚,突然就動了再聽《梁?!返男乃?。尋找到盛中國的版本,下載來聽。
旋律依舊熟悉,可以哼著譜子唱。旋律也優(yōu)美,會帶人迅速進入場景,但它不再給人以預設和想象。它所講述的事情,已爛熟于心,這讓樂句如同語言直白明了。結構也清晰,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大于曲式。然而,它的細節(jié)還是耐人尋味,讓人沉浸,那些古典的中國元素,那些逝去的古代中國。
音樂吸引人之處,便是可以給人無盡想象,給人以安慰。音樂跟宗教有某種相似處,它給人以終極關懷。
但是凄美的愛情故事,我不會再感興趣,或許有年輕的姑娘,再次喜歡上這首協(xié)奏曲。我這樣空茫地為這首曲子祝愿,接著又去聽貝多芬的《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這其實是帶了些比較來聽的想法,但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
這是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被譽為世界四大小提琴協(xié)奏曲之首,也被稱為小提琴協(xié)奏曲之王,完成于1806年。1806年,是愛神眷顧貝多芬的一年。這年五月,貝多芬和特雷則·特·布倫瑞克訂了婚。布倫瑞克還是小姑娘時,便喜歡貝多芬,那時,他是她的鋼琴老師。但直到1806年,他們才相愛起來。這是一些柔軟的、充滿迷人光線的日子,小草似乎都已發(fā)芽,花蕾裹滿枝柯,云雀在原野忽上忽下。這樣的時光,布倫瑞克回憶時曾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面,先是他放平著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的,他用一種更神秘的莊嚴的神氣,奏著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
這“若愿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絕不似“兩心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貝多芬并非時刻以怒獅的形象出現(xiàn)。這樣平靜安寧的短暫時日中,他也有風和日麗夢幻溫柔的一面,而且變得彬彬有禮。奧地利音樂家賽弗里德對別人講起此時的貝多芬,說他興致很好,心靈活躍,對可厭的人也懷著耐心,穿著講究,巧妙地瞞著自己耳聾這一事實。
可以想象,在這情景中寫下的小提琴曲,該是怎樣的光輝燦爛。
一、二樂章時,還能平靜地感受小提琴與樂隊的演奏。小提琴處在主導地位,但是樂隊的力量并不示弱,有時,演奏有交響的聲效。到第三樂章回旋曲時,所有的樂器都踮起腳尖,仿佛它們都穿著漂亮裙子,聽者也幾乎要跟著它們舞蹈起來,盡管此時,我依舊靠著床頭,擁著被子,就著一盞昏暗的燈。音樂中的歡樂如同焰火,在夜空盛放,絢爛奪目,這是猝不及防的華美,連辛棄疾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都似乎無法比擬,因為東方的歡樂太過含蓄。
我必得翻身而起,在這華彩樂章中,被一只溫熱的手牽動,必得旋轉(zhuǎn),必得笑語盈盈。我甚至想象那就是貝多芬的手。音樂中的莫扎特會惹人憐愛,因為很多時候,他在音樂中也是個邊含淚水邊嬉戲的大男孩,他盡管懂得如何用音符去贏得觀眾的喜歡,但歸根結底,他對未來是迷茫的,惶恐攫著他,他缺乏駕馭的能力。音樂中的貝多芬不同,你不必小心翼翼去關照他的情緒,不必猜測,你也不必擔心被他羞辱,像他在電影中露出屁股給他的抄譜者那樣,你跟著他一起歡樂,一起胡鬧,你也可以因為他的腳步錯亂而發(fā)點小脾氣。你在他的音樂中,可以為所欲為。
蕭伯納說:“貝多芬的音樂是使你清醒的音樂?!边@個夜晚,我不幸被這話言中,睡意全無。我也明白,一個人如果曾持久聆聽貝多芬的音樂,他將始終清醒,即便他曾經(jīng)糊涂。
所有的繁華已落盡,葉脈失去水分,種子碎裂在巖石表層,蟲子僵硬;所有的記憶也已失去痕跡:芳草長川的別離,山崗上薄暮時分的一縷嘆息,燭光下碰杯,以及手指在琴鍵上的恍惚與狂喜。這是時光的最后模樣,爐火已熄,鳥兒不見翅膀,原野上的窄葉千里光,不再散發(fā)芬芳,也沒有林中枝杈摩擦發(fā)出的靜謐聲響。最后總是和最初一樣。不同的是,最初是一切形式的迷惘,是無法優(yōu)雅的倉皇,而最后,是所有行跡歸于當初的安詳。
腳步失去重量,也沒有風或者空氣流動來阻擋。不用回望,我知道我的背后,風物已幻化,一片空蕩。不會再有變化,哪怕細微的,一棵草染上嫩綠那樣。山脈在遠方,而我眼前鋪展,擠滿田野與河道,并且輕微擺動的,是白色風信子和白色九月菊。那是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而后堆積的模樣。我所熟悉的風信子,那裹滿花柱的翻卷花瓣,密密匝匝,它們沒有葉子,一株緊挨著一株,它們高大粗壯,玉米莖桿那樣。我所同樣熟悉,有著燙發(fā)一樣蜷曲花瓣的九月菊,它們和風信子一樣起伏,它們的花朵碩大,花瓣紛披,卻沒有垂下。所有花朵,以及莖干,融成一種顏色,連同天空,和花叢之間的道路,那是一種毫無雜質(zhì)的白色。
我在花叢行走,如此緩慢。我的左邊是白色風信子,我的右邊是白色九月菊。我的行走沒有任何目的,不需要停駐,也不用回顧,但我知道,我將繼續(xù)走向白色前方,這與慣性沒有關系,與宿命同樣毫無牽連。時間抽身離去,當下的感覺并不清晰,但它又在無形中堅實存在。我停止思索,連簡單的想法都已不再?;▍埠駥嵎泵艿貕哼^來,遮住道路,我伸出手,將它們撥向一旁。那個細節(jié)真實可觸,花枝并不僵硬,但花枝的力量厚重綿密,富有彈性,仿佛我在推開一股浩大水流。
這是一個夢,它的結束如同沒有結束。
起初,當我聽貝多芬晚期弦樂四重奏135號作品第三樂章的時候,我眼前出現(xiàn)的總是幽暗森林中的一棵野櫻桃樹。它的葉子細碎,墨綠中帶些黑斑,它從不結果,只是偶爾開出淡粉小花。大提琴帶出來的,是那色澤不明的荒草,糾結的灌木叢,以及褐色樹冠,它們的色彩相互暈染,最終混同出一片幽暗。而那棵野櫻桃樹,它并沒有成為幽暗的一部分。它的枝椏隨小提琴的音階旋轉(zhuǎn)上升,持續(xù)不斷。它最終高出亂草,高出所有樹冠,在明凈天光中,閃爍同樣的明凈之光。那時候,我總是想,貝多芬,這個來自天空的人物,最終回到天空。
而現(xiàn)在,在這個枯瘦的高原冬天,當我再次迷戀上這一樂章,當我在午后,在夜晚,當我在喧囂的路口,落雪的窗前,聽這一樂章的時候,音樂總會慢慢啟開那個曾經(jīng)的夢:一望無際的白色花叢中,我一人行走,那一時不見回風動地,亦不見霜露沾衣。某個瞬間,我甚至糊涂,那個行走花叢的身影,到底是我,還是來自波恩的音樂大師。
這是貝多芬最后的作品,這也是貝多芬留給我的最后的身影。他以隱忍克服痛苦,用痛苦迎接歡樂,然后,以和平之姿,歸于甘美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