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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新出史料看先秦“采詩觀風”制度

2017-12-07 01:30:49
關鍵詞:詩論孔子

胡 寧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蕪湖 241002)

從新出史料看先秦“采詩觀風”制度

胡 寧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蕪湖 241002)

出土簡牘《孔子詩論》、《采風曲目》提供了重新審視“采詩觀風”制度的新材料,提示這一制度在先秦時期確實存在。對民歌的采集和整理,是官方音樂機構的常規(guī)工作,盡管具體程式未必與漢代人描述的完全一樣。所“采”所“觀”,首要的是樂曲,其次才是歌詞。樂曲要經(jīng)過加工,以符合雅樂規(guī)范和禮儀,但加工改造在原曲基礎上進行,故而音樂的地方風格仍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經(jīng)過貴族的簡擇和修改,歌詞“知得失,自考正”的政治寓意也更加凸顯,并在后來的儒家思想發(fā)展中得到強化。

采詩觀風;《孔子詩論》;《采風曲目》

“采詩觀風”是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重要問題,古來關于《詩經(jīng)》的論著,多涉及這一問題,存在不同的說法,有著長期的爭議。時至今日,“采詩觀風”依然是詩經(jīng)學研究繞不開的話題,不僅沒有“降溫”,甚且向縱深發(fā)展,學者之間的分歧之大,較之古代有過之而無不及。究其緣由,實因這一制度的存在與否,與“《詩經(jīng)》中有無民歌”,或者說“《詩經(jīng)》中有沒有來源于民間的詩”密切相關,與“詩三百入樂”問題也有緊密的聯(lián)系。近十余年來出土簡牘材料,為我們更深入地認識、辨析“采詩觀風”提供了支持。

一、關于“采詩觀風”制度的歷史爭論

周代有“采詩觀風”的制度,傳世文獻中所能見到最早的相關材料是漢代人所作?!抖Y記·王制》曰:“天子五年一巡守?!劣卺纷? 柴而望祀山川,覲諸侯, 問百年者就見之。命大師陳詩, 以觀民風?!编嵭ⅲ骸瓣愒?,謂采其詩而視之?!睂O希旦《集解》:“愚謂大師掌教六詩,命諸侯大師之官各陳其所采國中之風謠?!盵1]依此說,“采詩”是諸侯國樂官所為,“觀風”則是天子巡守時,通過各國樂官采集的詩歌觀各國的民風,天子在巡守的過程中,將各國之詩用作了解該國民情和政教狀況的重要依據(jù)?!稘h書·藝文志》則說:“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2]1708依此,則采詩似專有其官。關于采詩的政治功能,首先說“觀風俗”,與《王制》所言“觀民風”一致,并進一步說“觀民風”的目的是知政教之得失并加以改進。具體怎樣采詩,《王制》和《藝文志》并沒有說。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宣公十五年》曰:“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盵3]2287這是一個多人負責、逐級匯總的制度。而《漢書·食貨志》云:“孟春之月, 群居者將散, 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 比其音律, 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則具體負責采詩的是行人,*“行人”是使職,《周禮》有“大行人”、“小行人”,屬“秋官司寇”系統(tǒng),非樂職人員。與前引各條所言皆不同。文中的“大師”是王朝樂官,“比其音律”而奏之歌之,王者就可以高居廟堂而知天下民情,與《王制》所言天子巡守而觀民風不同。

因為關于“采詩觀風”的相關材料是漢代人言周代事,且有相互矛盾之處,終不能使人無疑,我們很難相信漢代人所言的這些制度確曾施行于周代,卻明顯可以從中看到漢代樂府制度的影子。但是,“采詩觀風”說的實質(zhì)是對民歌進入周代雅樂體系的制度說明。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認為風詩多有民歌,即便漢代人所言的具體程序不可信,周代也應存在某種采集民歌的制度。有一些學者不僅否定漢代人的記述,而且否定“采詩”本身,清代學者崔述在《讀風偶識》中專列一條,言采詩不可信,最為系統(tǒng)詳明:

克商以后下逮陳靈近五百年,何以前三百年所采殊少,后二百年所采甚多?周之諸侯千八百國,何以獨此九國有風可采,而其余皆無之?曰:孔子之所刪也。曰:成康之世治化大行,刑措不用,諸侯賢者必多,其民豈無稱功頌德之詞,何為盡刪其盛而獨存其衰?伯禽之治,郇伯之功亦卓卓者,豈尚不如鄭、衛(wèi),而反刪此存彼,意何居焉?且十二國風中,東遷以后之詩居其大半,而《春秋》之策,王人至魯,雖微賤無不書者,何以絕不見有采風之使,乃至《左傳》之廣搜博采而亦無之?則此言出于后人臆度無疑也。[4]

主要從時代、地域分布、《左傳》無載三方面著眼,可以說是疑之有據(jù)、言之成理。但以此否定采詩,尚嫌不足。就時代來說,《詩經(jīng)》中風詩的時代最不容易判斷,很多詩篇本身并沒有提供足以判斷其時代的信息。就地域分布來說,《國風》所涉地域西及秦,東至齊,不可謂不廣;雖無“魯風”,《詩經(jīng)》中有《魯頌》;郇伯雖有功,郇國衰落、滅亡甚早。至于說《左傳》無載,若依《禮記·王制》所言,“采詩”是諸侯國樂官的常規(guī)工作,各種官守的常規(guī)工作甚多,史官焉能一一都記錄下來?

關于采詩制度的討論,基點是風詩中有不少民歌。這一點原本并不是問題,古代學者多這樣認為,近現(xiàn)代學者也多這樣認為。朱熹《詩集傳序》云:“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盵5]2又詮釋“國風”之義曰:“國者,諸侯所封之域,而風者民俗歌謠之詩也?!盵5]1清代學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也說:“竊謂《風》者, 皆采自民間者也?!盵6]這樣的看法在古代是很具代表性。近現(xiàn)代的很多學者則往往出于對民間文學的重視或?qū)?yōu)秀詩歌“人民性”的強調(diào)而延續(xù)此論。胡適說:“我們的韻文史上, 一切新的花樣都是從民間來的?!叭倨敝械摹秶L》、二《南》和《小雅》中的一部分, 是從民間來的歌唱?!盵7]法國學者格拉涅也這樣描述《國風》中的大部分戀愛詩:“在古代農(nóng)民社會的季節(jié)祭時, 青年男女競相喧嘩、交互合唱時所作的。”[8]直到近年,仍有學者將《國風》中的詩歌視為“各地的民間歌謠”,認為它們“體現(xiàn)了地方藝術風格和當?shù)厝嗣竦膼墼?。”[9]

較早懷疑乃至否定《國風》詩歌來自民間的是朱東潤先生。20世紀40年代他就寫了《國風出于民間論質(zhì)疑》一文。后來持此主張者所論基本上沒有超出朱先生此文的框架,這里擇其主要觀點及論證詳引如下:

《詩》三百五篇以前及其同時之著作,凡見于鐘鼎簡冊者,皆王侯士大夫之作品,何以民間之作,止見于此而不見于彼?此其可疑者一也。

即以《關雎》、《葛覃》論之,謂《關雎》為言男女之事者是矣,然君子、淑女,何嘗為民間之通稱?琴瑟鐘鼓,何嘗為民間之樂器?在今日文化日進、器用日備之時代,此種情態(tài)且不可期之于胼手胝足之民間,何況在三千年以前生事方絀之時代。謂《葛覃》為歸寧之作者,此則出自本文,尤無可疑,然《葛覃》云:“言告師氏。言告言歸?!泵耖g何從得此師氏,隨在夫家,出嫁之女,猶必事事秉命而行?此其可疑者二也。

文化之抽繹,茍以某一時代之偶然現(xiàn)象論之,縱不免有后不如前之嘆,然果自大體立論,則以人類智識之牖啟,日甚一日,后代之文化較高于前代,殆無疑議,何以三千年前之民間,能為此百六十篇之《國風》,使后世之人驚為文學上偉大之創(chuàng)作,而三千年后之民間,猶輾轉(zhuǎn)于《五更調(diào)》《四季相思》之窠臼,肯首吟嘆而不能自拔?此其可疑者三也。

今日論詩,果以漢人詩說為本,則考之魯、齊、韓、毛之說,凡《國風》百六十篇之中,其作家可考而得其主名者,其人莫不屬于統(tǒng)治階級,其詩非民間之詩也。[10]3-16

朱先生又列舉了《國風》中“由名物章句而確知其為統(tǒng)治階級之詩者”80篇,分為“由自稱之地位境遇而可知者”、“由其自稱之服御仆從而可知者”、“由其關系人之地位而可知者”、“由其關系人之服御而可知者”、“由其所歌詠之人之地位境遇而可知者”、“由其所歌詠之人之服御仆從而可知者”六類。[10]16-33

《國風出于民間論質(zhì)疑》著眼于時代背景、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和具體詩篇的作者、內(nèi)容,作了深入剖析。尤其是用詩篇本身所涉及的稱呼、器物、交游等細節(jié)作為證據(jù),很有說服力。說通常后代的文化要超過前代,若就文學藝術而言,反證很多;四家詩言詩作者和詩本事,也多有附會。但詩篇詞句中的種種證據(jù),則是不容忽視的。新時期以來贊同風詩不出于民間的學者多在這方面作進一步闡論,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揚之水先生,她在《詩經(jīng)別裁》一書的序言中說:

至于庶人的生活狀況,其水平之低下,條件之惡劣,由現(xiàn)代考古發(fā)掘中所見,可以知道得很真切?!讹L》曰堂曰室,曰著曰闥,庶人無與焉。而代表了當時物質(zhì)生活最高水平的錦帛、玉器、青銅器,更不屬于勞力者所有。所謂“禮不下庶人”,或者原因之一即在庶人本不具備履行禮儀的最起碼的財力。物質(zhì)生活極端貧困,又怎么可能有創(chuàng)造精神生活的余裕呢。《風》曰錦衣曰狐裘、曰兕觥曰佩玉、曰車曰馬,《召南·采蘩》說到“公侯之宮”、“公侯之事”,《采蘋》說到“于以奠之,宗室牖下”,《邶風·泉水》有“出宿”“引餞”之禮,《衛(wèi)風·木瓜》有瓊琚、瓊瑤之類的酬答,固然都不是庶人的生活,而《衛(wèi)風·考槃》、《陳風·衡門》、《曹風·蜉蝣》……《風》詩中的大部,情感意志與精神境界,月旦人物與觀察生活的眼光,又何嘗屬于庶人與奴隸。[11]

物質(zhì)生活方面的衣食住行所用,精神生活上的識見境界所達,確實多為貴族才有、才能,而物質(zhì)條件簡陋、沒有機會參與禮樂活動且沒有受教育權的庶人所沒有、不能的。這樣看來,《國風》中有貴族“氣息”的詩篇很多而可以認定為民歌的難覓。

針對揚之水先生所言,蕭兵先生以新的思路提出了反對意見,從“民歌最愛夸飾”的普遍現(xiàn)象出發(fā)審視風詩中的“貴族因素”,認為詩中那些“非貴族莫辦”的東西完全可能是夸張、吹牛,“農(nóng)夫可能仿效貴族把野牛角叫兕觥,‘編詩’者更可能用雅訓而高貴的稱謂來‘替換’它,美化它,夸飾它?!薄耙恍」?jié)‘玉石’,也能‘吹’成‘瓊瑤’。而且,敲敲瓦罐,彈彈‘口弦’,很可能被‘刪詩者’修飾為‘鐘鼓’‘琴瑟’之音?!盵12]這種觀點也不無道理,夸張本就是民歌常見的手法,樂師加工整理也完全有可能改換字詞。但是,這些很難得到證明,而且許多風詩不僅僅有貴族才能有的器物,還有應屬貴族的格調(diào),況且那些可以認定作者身份(不一定確知某人)的風詩皆為貴族所作無疑。近百年前,郭沫若先生抱著復活“我們最古的優(yōu)美的平民文學”的目的,將《詩經(jīng)》中的“情歌”譯為白話詩,計數(shù)不過40首而已,僅風詩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參見郭沫若《卷耳集》,載于《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而這些詩即便都視為情歌,也并無證據(jù)指實它們所詠的是平民而非貴族的戀情,倒是有一些詩篇,就“君子”這樣的稱呼和古來公認的詩本事而言,當屬貴族所作。

因此,從詩辭本身來看,我們不能認為風詩是民歌或言大多數(shù)風詩是民歌。既然如此,“采詩觀風”制度在周代的存在也就得不到《詩》文本的支持。那么是不是周代根本沒有采詩這回事呢?是不是詩三百與民間、民歌毫無關系而純粹是貴族的作品呢?楚簡文獻給我們提供了關鍵的證據(jù)和啟示。如前所述,傳世文獻中關于“采詩觀風”的材料皆為漢代人所作。因為材料的晚出,學者有理由懷疑這種制度的真實存在。但這一局面隨著兩種楚簡詩類文獻的公布而發(fā)生了變化,一種是《孔子詩論》,另一種是《采風曲目》。前者作為真實反映孔門詩教的文獻,其中論《邦風》之言關涉風詩的來源;后者則是目今所見與“采詩觀風”制度直接相關的唯一先秦文獻。

二、《孔子詩論》言《邦風》特點和功用

《孔子詩論》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2001年公布,共29簡,約1006字。篇中簡要論述了60首詩的意旨,詩名皆見于《詩經(jīng)》,還有總論《訟》(《頌》)、《大夏》(《大雅》)、《小夏》(《小雅》)、《邦風》(《國風》)的內(nèi)容。黃懷信先生概述全篇說:“作者論《詩》,基本上是沿著《國風》、《小雅》、《大雅》、《周頌》的順序;《國風》又基本上以《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wèi)風》為序;皆與今本基本相同,但并沒有完全拘泥,而是間有雜論。在論完具體詩篇以后,又總論‘四始’的性質(zhì)、特點和《詩》的門類區(qū)分,然后再引‘孔子曰’以總說詩、樂、文的性質(zhì)特點,作為全篇結尾??梢娙哂袊烂艿慕M織結構?!盵13]281篇中對于《邦風》特點和功用的論述,為我們探究風詩的來源提供了新的資料。

《孔子詩論》總論《邦風》有兩段話,第一段為:

《邦風》其內(nèi)(納)勿(物)也尃(博),觀人谷(俗)焉,大僉(斂)材焉。其言文,其圣(聲)善。

原考釋在“也”后斷句,讀“尃”為“溥”,釋前兩句說:

《邦風》,就是《毛詩》的《國風》,《邦風》是初名,漢因避劉邦諱而改為《國風》。內(nèi)物,讀為“納物”,即包容各種事物?!皩牎弊x為“溥”,“溥”與“普”同,《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薄颁摺惫偶幸嗤ㄗ鳌捌铡?。“谷”讀為“俗”?!抖Y記·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觀諸侯。問百年者,就見之,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边@是陳詩觀民風?!犊讌沧印ぱ彩亍罚汗耪咛熳印懊凡擅裨娭{,以觀其風?!庇帧稘h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边@是采詩觀民風俗。普觀人俗即普觀民風民俗。[14]129-130

李零先生讀“谷”為“欲”,以“博覽風物,採觀民情”釋此二句。[15]34李學勤先生的斷句和釋讀如上引文,[16]廖名春先生從之,說:“納物,采納四方風物。人俗,即民俗?!币稘h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云云,又引《漢書·食貨志》和鄭玄《詩譜》關于“采詩”“陳詩觀風”的內(nèi)容。黃懷信先生也從李學勤先生斷句,認為“其納物也博”是指風詩所涉及的事物非常廣博,“觀人俗焉”“是說可以從(邦風)中看到民俗,不必只指王者”。[13]249

“大僉(斂)材焉”一句,原考釋:“‘斂材’見于《周禮·地官·大司徒》:‘頒職事十有二于邦國都鄙,使以登萬民:一曰稼穡,……八曰斂材……’此‘斂材’為收集物質(zhì),簡文‘斂材’指《邦風》佳作,實為采風?!盵14]130龐樸先生認為“是說看重這些從事斂材的男女百姓”,“而這是《邦風》‘納物也尃’的表現(xiàn),也是‘觀人俗焉’的渠道。”[17]李零先生認為是指“匯聚人才”,[15]34廖名春先生認為是“搜羅人才”,[18]王志平先生讀為“大斂采焉”,指采詩。[19]211黃懷信先生則認為“是說可以從《國風》中收集到大量有用的材料”。[13]249以上諸說,龐樸先生所言似有可以商榷之處,“大……”的句式,表示“以……為大”的意思,典籍中習見,此處亦然,釋為“看重……”并不誤,但所重視的是“斂材”而不是“斂材的百姓”,“斂材”即聚物,與前“其納物也博”相照應,“大斂材焉”即重視《邦風》的博納眾物。《孔子詩論》中對《邦風》“納物”、“斂材”的強調(diào),與《論語》中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為學詩的目的之一,都是將博學多識看作從政貴族應該具備的素養(yǎng)。

據(jù)《左傳》、《國語》等史籍記載,貴族,尤其是擔當國際交往之任的貴族,需要廣泛的知識,博識多聞是從政能力的重要方面?!秶Z·晉語九》:“范獻子聘于魯,問具山、敖山,魯人以其鄉(xiāng)對。獻子曰:‘不為具、敖乎?’對曰:‘先君獻、武之諱也?!I子歸,遍戒其所知曰:‘人不可以不學。吾適魯而名其二諱,為笑焉,唯不學也。人之有學也,猶木之有枝葉也。木有枝葉,猶庇蔭人,而況君子之學乎?’”[20]范獻子不知道魯國先君的名諱,覺得自己鬧了笑話,深切感受到“學”的重要性。這件事可以說明國際交往對貴族有博學的要求。當時稱那些見聞廣博、善于從事外交活動的人為“圣人”,《尚書·洪范》:“睿作圣。”《傳》:“于事無不通之謂之圣。”[3]188知道得多,能應對不同的情況,就是圣人?!蹲髠鳌废骞辏骸按海拔渲偃鐣x。雨,過御叔。御叔在其邑,將飲酒,曰:‘焉用圣人?我將飲酒而已。雨行,何以圣為?’穆叔聞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國之蠹也?!畋镀滟x。”[3]1974穆叔即臧武仲,魯國大夫,矮小多智,經(jīng)常出使。他在當時有“圣人”之稱,與他常為使臣、見聞廣博是分不開的。所以他說御叔“不可使也,而傲使人”,言下之意是“你沒我懂得多,當不了使節(jié),卻反而對我這個有能力出使的人倨傲”??鬃釉诋敃r也被視為“圣人”,指的也是他懂得多、見聞廣。《國語·魯語》有三條記孔子的言論,其中就有兩條是表現(xiàn)孔子的博識,一條是“孔子論大骨”,一條是“孔子論楛矢”。在后世看來,孔子的偉大當然不是因為他能認得防風氏的骨頭和肅慎氏之貢矢,但在當時人看來,這是孔子圣人地位的最有力證明。

詩三百來自不同的地方,其中名物甚多,知識量較大。納蘭成德說:“《六經(jīng)》名物之多,無逾于《詩》者,自天文地理,宮室器用,山川草木,鳥獸蟲魚,靡一不具,學者非多識博聞,則無以通詩人之旨意,而得其比興之所在?!盵21]*《毛詩名物解序》是納蘭成德書于宋人蔡卞(元度)《毛詩名物解》卷前之序。這是僅就《詩經(jīng)》中保存的詩篇而言,春秋貴族所能接觸到的很多詩歌尚不包括在內(nèi)。這也僅是就后世學者“通詩人之旨意”而言,對于春秋貴族而言,則更是要在政治實踐中經(jīng)常使用的。學習詩歌,也包括學習詩歌中的名物,增加知識儲備,以備政治活動尤其是外交活動中的隨時需要,所以《論語》中,孔子論詩三百的功用,于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以外,還說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從這個方面來看,風詩對于周代貴族而言,有著非?!皩嵱谩钡墓δ?,“觀人俗”不僅僅是了解民情,同時還是社交能力的自我培養(yǎng),即“大斂材”。這無異于為“采詩”制度在先秦時期的存在提供了一個非常實在、非常具體的理由,加深了我們對此制度的理解。

《孔子詩論》中總論《邦風》的第二段話是:

“與”字,諸家或上屬,簡文此字上有墨釘,當以下屬為是?!捌洪T”,原考釋讀為“平門”,“‘詩其猶平門’,其意或為詩意理猶如城門之寬達?!盵14]130何琳儀先生釋為“塝門”,讀為“廣門”,句意為“《詩》之義理猶如寬廣之門”。[22]246范毓周先生從原考釋,但認為“平門”即細大不逾的平和之門,意為人人可以進入之門,是一種比喻。[23]馮時先生也讀為“平門”,引《論語·陽貨》孔子之言“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乎”,認為“《詩》其猶平門與”“謂《詩》之包及萬事,猶如正對其門而立,故于人情世故無不見及也?!盵24]裘錫圭先生讀為“聲門”,說此句意為:“可以說作為心聲的詩,是通往詩人心靈的一道門?!盵25]廖明春先生釋為“塝門”,讀為“旁聞”,說:“‘旁聞’,猶多聞、洽聞,指《詩》內(nèi)容豐富?!盵18]許全勝先生也釋為“塝門”,讀為“坊門”,引《禮記·坊記》:“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闭f:“蓋詩‘發(fā)乎情,而止于禮儀’,猶孔子所謂‘從心所欲而后不逾矩’。簡云‘詩其猶坊門與’,亦同斯旨?!盵26]姜廣輝先生釋為“重門”,說:“門之設置,其義有二:一為通道,二為防害?!艽⒉稍娪^俗及以詩立教的制度。亦有‘納善閉邪,擊柝防害’的政治用意,故論者將《詩》比作‘重門’?!盵27]黃懷信先生認為“平門”可理解為“平齊行列之門”,“‘平門’,就是平齊、區(qū)分門類的門??鬃佑诖讼纫浴介T’為喻,然后下文具體言《邦風》、《小雅》、《大雅》、《頌》之平齊與區(qū)分,以說明何以‘猶平門’?!盵13]256此外尚有一些觀點,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綜合上下文,當以黃懷信先生之說為是。

通過對《孔子詩論》中論《邦風》之語的考察分析,可知孔門的風詩觀。一方面,風詩來自民間,故可以“觀人俗”、“大斂材”;另一方面,正因為風詩來自民間,反映民情民俗,統(tǒng)治者可以憑借風詩得化導民眾之道。以詩觀俗與化民成俗,是先自下而上后自上而下的過程,是收集詩歌供廟堂之用,而后實施教化的過程。在孔子看來,風詩是有民間來源的,“采詩觀風”制度的存在是詩用與詩教之基。

我們可以回到本文第一部分所引,《漢書·藝文志》言“采詩”的政治功能,即“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這顯然可以與孔子所言《邦風》的功能對應,“觀風俗”可以與《孔子詩論》說的“觀人俗”對應,“知得失,自考正”與“大斂材”的自我素養(yǎng)提升也有關聯(lián),而且“舉賤民而裕之”正可視為在“知得失,自考正”之后進一步化導民眾。我們可以從《孔子詩論》中關于具體詩篇的論述獲得更清晰的認知,如下面這一段:

這段話評論了《葛覃》、《甘棠》、《木瓜》三首詩,分別在《周南》、《召南》、和《衛(wèi)風》,對每首詩的評論皆著眼于“民性”?!拔嵋浴痹圃剖强偫ǖ攸c出從詩中所獲啟示,言“民性”是給出理由,然后還可以有進一步的解說。這正是一個以詩觀俗(“民性”是“風俗”的心理基礎)的過程,而且在這個過程中獲得的啟示(反本、敬宗廟、幣帛不可去),也正是“知得失,自考正”的依據(jù)。又如論《關雎》:“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以鐘鼓之樂[擬婚姻之]好,反納于禮,不亦能改乎?”納俗于禮而能改,正可以說是“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論《漢廣》:“[不求不]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知恒乎?”也是從男女之事出發(fā),領悟出具有政治意義和指導價值的常理(“恒”)。關于風詩的評論還有一些,都可作如是觀,就不一一列舉了??梢姖h朝人所言“采詩觀風”的意義功能,是淵源有自的,不可以其晚出而廢之。

從《孔子詩論》所言風詩的政教功能出發(fā),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從另一個角度審視采詩的政教意義。《小雅》中的有些詩歌,無論形式還是內(nèi)容,都與風詩并無二致,其中有一些可以看出是來自民間。如《黃鳥》表現(xiàn)背井離鄉(xiāng)者的思鄉(xiāng)之情,用語與《衛(wèi)風·碩鼠》類似。又如《我行其野》與《國風》中的棄婦詩并無區(qū)別。如果說這樣的詩采自民間,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這些詩卻在《小雅》中而非在某國之《風》中。這實際上提示我們,民間詩歌的被采集和使用,很可能并不都是一次完成的。我們可以通過對《小雅》中另一首詩的分析明確這一點,這首詩就是《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

四牡騑騑,啴啴駱馬。豈不懷歸?王事靡盬,不遑啟處。

翩翩者鵻,載飛載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將父。

翩翩者鵻,載飛載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將母。

駕彼四駱,載驟骎骎。豈不懷歸?是用作歌,將母來諗。[3]406

奔波勞苦的服役者,訴說自己的傷悲,這樣的詩,《詩經(jīng)》中不少,《小雅》中的《杕杜》就很類似。詩中亦言“王事靡盬”,又言“征夫遑止”、“征夫歸止”、“征夫不遠”、“征夫貳止”,[3]416“征夫”指的是行役之人,《小雅·何草不黃》“哀我征夫,獨為匪民”,鄭箋:“征夫,從役者也?!盵3]501與《四牡》更相似的是《唐風·鴇羽》:

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3]365

同樣是“王事靡盬”的勞苦,同樣是不能供養(yǎng)家人的傷悲。抒發(fā)征夫的悲哀,是習見于《詩經(jīng)》的主題,類似的作品應有很多,被采錄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四牡》即其中之一。此詩《小序》曰:“《四牡》,勞使臣之來也。有功而見知,則說矣?!盵3]406這個說法是有根據(jù)的?!蹲髠鳌废骞哪辏呼斈率宄鍪箷x國,晉侯燕享他,所用詩樂中有“歌《鹿鳴》之三”,即《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三首詩,穆叔言“《四牡》,君所以勞使臣也。”[3]1932《儀禮》中《鄉(xiāng)飲酒禮》言“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3]985《燕禮》亦言,《大射儀》言“乃歌《鹿鳴》三終”,[3]1033都是指以《鹿鳴》為首的這三首詩,用為燕禮、飲酒禮的“升歌”,其中《四牡》一詩的使用意旨是對來賓表示慰勞,晉侯燕享穆叔,是燕享使臣,因此穆叔說此詩是“君所以勞使臣也?!薄端哪怠芬辉姳旧碇挥惺惆l(fā)征夫悲哀的意思,并沒有可與“勞”(慰勞)相對應的詞句,因為被用為宴饗禮儀的升歌,就并非征夫的哀怨,而是君主對征夫勞苦的體察和關心了,這樣就具有了慰勞的意義。同樣題材的詩歌,被歷時、多地采錄的可以有多首,在采錄時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樂工的改造,其中一首或幾首經(jīng)過再加工,被固定用于一種或幾種禮儀,禮書在記載用樂時自然會列舉出來,而其余沒有被規(guī)定固定用途、次序的詩歌,同樣是經(jīng)過樂工整理的樂歌,也并非與禮儀無關,可以出現(xiàn)于“無算爵、無算樂”的部分,也可以起到“觀風”的作用。有著民間來源的詩歌,可以經(jīng)過不止一次的加工,從而在禮儀使用和政治寓意上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層次性。

三、“采詩觀風”的直接證據(jù):上博簡《采風曲目》

上博楚簡第四輯又有《采風曲目》,有較嚴重的殘損,但基本內(nèi)容可辨?!恫娠L曲目》記載的內(nèi)容是五聲中宮、商、峉(徵)、羽各聲名所屬歌曲的篇目,沒有發(fā)現(xiàn)角音的聲名。在每一調(diào)下記有一曲或多曲的篇名,就殘存部分來看,共36篇。先錄原文如下,系參考諸家意見寫定。為便觀覽,盡量用通行字,阿拉伯數(shù)字為原簡編號。

居》《思之》《茲信然》《技詐豺虎》5

《句吳君毋死》6

其中有《碩人》,與《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的篇名相同,但“碩人”一詞,為詩中常用詞,如《詩經(jīng)》的《考槃》、《簡兮》皆有,所以也不能肯定簡中的《碩人》即是《衛(wèi)風·碩人》,其他各篇名皆不見于其他文獻,但有些篇名似與《詩經(jīng)》中的風詩是同類的,“《鄭風》有《野有蔓草》,此曲目有《埜有茦》?!对姟ぶ苣稀酚小稑湍尽罚饲坑小陡吣尽??!盵33]162此外,曲目中有《子奴思我》,《鄭風·褰裳》云“子惠思我”;曲目中有《道之遠爾》,《論語·子罕》載逸詩云:“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币虼藢⒋饲克兄T篇,視為與《詩經(jīng)》中風詩同類的詩樂,應無問題。

關于《采風曲目》的時代性和地域性,學界存在爭議,馬承源先生認為:“《采風曲目》可能是楚國歷史上某一時期流行的或有意編集的歌曲曲目,口頭文學和民歌曲調(diào)很難長時期流傳而不失真,但是采風記載用宮、商、徵、羽等聲名分類標目的這種音樂史料,是前所未見的。本篇表明了楚樂官對采風各種曲目音調(diào)傳承的重視?!俜讲娠L,樂官更應有記錄,‘采’包括了記錄和進程的程序?!酒蛢?nèi)容而言,可能是經(jīng)過楚國樂官整理的采風歌曲目錄的殘本?!盵33]162曹建國先生則“更傾向于認為它是楚風楚調(diào),而與《詩》沒有關系”。[34]

《采風曲目》讓我們看到與“采風”有關的材料。方建軍說:“楚簡中的聲名,不是排在詩歌篇名之后,而是位于詩歌篇名之前。既然在詩的前面,就應有一定的意義。它很可能作為一種特殊的標識,用來表示有關詩樂的調(diào)名,以及其中的一些變化音。由此可見,楚簡中類似于《詩經(jīng)》的曲目確是可以入樂的?!盵35]也有學者認為它是傳到楚地的北方文獻,依據(jù)的是簡文中的一些詩名:“《牧人》讓人想到《周禮·地官·牧人》,牧人是西周時設置的掌管畜牧業(yè)的官職,《詩經(jīng)·小雅·無羊》中也提到了‘牧人’;《場人》,《周禮·地官·場人》載:‘掌國之場圃而樹之果蓏珍異之物,以時斂而藏之……’這種官職上的相互對應說明上博簡《采風曲目》帶有北方正統(tǒng)的民歌性質(zhì)?!盵36]

因為沒有其他同類型文獻可以參證,《采風曲目》究竟是楚國采詩觀風制度的反映,還是傳到楚地的北方周文化產(chǎn)物,恐怕很難有一個確定不移的解答。禮樂制度,周、楚之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比如有周一代最重要的儀式樂舞是《大武》,我們今天對其表現(xiàn)內(nèi)容和用詩有一些了解,不正是憑借《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子所言“武王克商……又作《武》……”一段話嗎?近幾十年楚簡文獻屢有出土,其中有大量的詩類、書類文獻和儒家文獻,其中不少文獻的形式內(nèi)容是第一次見到,足見周代禮樂文明及其繼承者儒家文化在楚地的影響之深、流傳之廣,對于像《采風曲目》這樣與禮樂和儒家經(jīng)典有著明顯關聯(lián),而又因殘損嚴重不能提供更完整信息的文獻,筆者認為不應過于強調(diào)其地域性。

《采風曲目》作為目今所能見到的先秦“采詩觀風”制度確實存在的唯一直接證據(jù),其最重要之處恰恰在于它既是詩類文獻又是樂類文獻,聲名與詩名具有領屬關系?!耙粋€特定的音高下有一篇或幾篇詩名,說明每一篇詩都有它特定的音高加以規(guī)范限制,并不是隨意用任何音高可以自由發(fā)揮的?!盵33]162提示我們采詩是樂、辭兼采且以樂為主,對于所采詩樂,樂官又進行了整理規(guī)范的工作。簡文中“又”出現(xiàn)兩次,“又文又”出現(xiàn)一次,一開始的“又”前有闕文,不知原文是否為“又文又”?!坝帧弊x為“有”,原考釋誤以為是曲名(詩名)。,董珊先生讀為“詨”,說:“‘(又文)又詨’跟在歌詩曲目之后,是對該曲目做補充說明的話,不能理解為曲名,‘文’可能指鼓樂節(jié)奏。《禮記·樂記》‘始奏以文,復亂以武’鄭玄注:‘文,謂鼓也;武,謂金也。’‘詨’,可讀為‘絞’,似指眾人和聲?!段倪x》馬融《長笛賦》李善注:‘絞灼激,聲相繞激也’。據(jù)此,‘絞’字義為聲音相互繞激、切摩?!冻o·大招》‘勞商’王逸注‘勞,絞也,以楚聲絞商音,為之清越也。’可能是說:以楚人歌聲與琴瑟之商音相和。而簡文‘又詨(絞)’的意思是此曲有眾人歌聲與歌詩曲調(diào)相和?!盵37]黃鳴先生則延續(xù)原考釋的“曲名(詩名)”觀點,認為是“姣”的或體,“《又文又》,指主人公既有高雅的態(tài)度,又有壯美的儀表,這是男性貴族君子大夫的寫照?!?/p>

筆者認為,“文”應指文辭,在這里是特指詩的文辭,上博簡《孔子詩論》被認為是關于孔門詩教的可靠史料,其中所記孔子論詩之言兩用“文”字,如說《邦風(國風)》的特點:“其言文,其聲善?!痹坚專骸爸浮栋铒L》諸詩的辭言有文采?!盵14]130又:“詩亡隱志,文亡隱意,樂亡隱情?!?釋讀從李學勤先生說,見氏著:《談<詩論>“詩亡隱志”章》,《清華簡帛研究》第2輯,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2002年3月。“文”在這里就是指詩的文辭,與詩之樂曲相配合。詩在春秋時期被作為貴族之間交流常用的特殊辭令?!墩撜Z·季氏》篇記載孔子對其子孔鯉說:“不學詩,無以言?!贝魍ⅲ骸肮耪咔浯蠓蚪唤余弴晕⒀韵喔?,至揖讓之際,必稱詩以諭其志,故不學詩無以言也。禮者,所以立仁義之中?!盵38]“不學詩”為何就“無以言”,戴望聯(lián)系到貴族“以微言相感”則甚是,唯不當限于“交接鄰國”?!盁o以言”猶今人說“無法與人正常交流”,但交流的對象是有限制的,是貴族之間的交流,而且與政治密切相關。不學詩,就不具備賦詩的能力,就不能恰當?shù)谋磉_自己的意志或者理解別人所表達的意旨。

這樣說來,“國風”(或依《孔子詩論》稱為“邦風”)顧名思義就是來自各諸侯國的曲調(diào),而“采詩觀風”的“風”也應該首要的從音樂層面上理解?!抖Y記·樂記》:“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盵3]1527說的就是音樂曲調(diào)的感情色彩反映了不同的政治局面和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蹲髠鳌废骞拍晁d“季札觀樂”一事,在欣賞的過程中作簡要的評論,多是先就詩樂而言,再依據(jù)音樂風貌對政治狀況及前景作出推斷。凡此,皆是樂曲可以“觀”之證,通過詩歌考察民情,原不是非要憑借詩的文辭不可。周王朝的音樂機構從各地采集來的,主要是樂曲,經(jīng)過樂工的加工改編,用于禮儀活動。文辭因為更直觀,意旨的表達也更具體,在采錄的過程中要作更多的修改,甚至棄而重填。這種情況,可以從先秦文獻關于風詩的材料中得到印證。

《呂氏春秋·音初篇》記載了東、南、西、北四方之音的來源,文本雖較晚,傳說當淵源有自。其中說:

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風焉,以為《周南》、《召南》。[40]58

如果把具體人物和情節(jié)暫時忽略,那么此段正是一個在某地(南土)采集當?shù)貥非?風)而改編為禮儀用樂的過程,說的是二《南》詩樂的采集來源?!澳贤痢泵窀枧c“禹娶于涂山”的傳說有關,就民歌與民間傳說的天然一體關系來說,是可信的。而二《南》詩樂在周代禮制中正可作為貴族女性所用的“房中之樂”,《儀禮·燕禮》:“若與四方之賓燕……有房中之樂?!?鄭玄注:“弦歌《周南》、《召南》之詩,而不用鐘磬之節(jié)也。謂之‘房中’者,后、夫人之所諷誦,以事其君子。”[3]1025這可以說是原有音樂格調(diào)與主題的延續(xù)。詩辭與樂曲相配合,觀二《南》之詩,確多與婚戀相關*茲以意旨最明顯者為例:《關雎》說的是“淑女配君子”、《葛覃》說的是女子為歸寧父母做準備、《螽斯》是祝禱子孫眾多的詩、《桃夭》是祝賀新婚的詩、《芣苢》是祈子之詩(聞一多先生《詩經(jīng)通義》論之甚詳)、《漢廣》求女、《汝墳》盼夫、《鵲巢》極言出嫁的排場、《草蟲》細描思婦的情緒變化、《行露》寫女子拒婚、《摽有梅》寫女子恨嫁、《江有汜》的作者因被棄而憤懣、《野有死麕》中的女子在幽期密約時乍驚乍喜、《殷其雷》呼喚丈夫早歸、《何彼襛矣》歌頌齊侯女兒出嫁。,但一來并沒有任何一首明確涉及涂山氏之女,二來不少詩明顯反映了周代貴族的生活,只能以歌詞經(jīng)過重填或修改解釋。

《音初》篇關于“北音”是這樣說的:

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fā)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40]59

這同樣可以視為從某地(有娀氏原居之地)采集音樂的過程。“燕燕往飛”的“北音”與有娀氏二佚女的傳說有關,也就是與作為商民族起源的簡狄吞燕鳥卵而生契的傳說有關,*《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薄秴问洗呵铩ひ舫跗罚骸坝袏皇嫌卸?,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薄妒酚洝ひ蟊炯o》:“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倍囤L·燕燕》這首詩正是以“燕燕于飛”為興辭的?!堆嘌唷肥菄廾弥?,這句興辭卻提示了我們《邶風》與衛(wèi)國原住民音樂之間的關系?!兑舫酢菲P于“西音”(“秦音”)來源的記載同樣提示了《秦風》之樂的民間來源,就不詳細討論了。

另外,《禮記·樂記》云:“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笨追f達《正義》解釋曰:“‘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者,於濮水之上桑林之間所得之樂,是亡國之音矣,故云‘亡國之音’。”[3]1527所謂“於濮水之上桑林之間所得之樂”,應是指衛(wèi)國樂師師涓的傳說?!俄n非子·十過》詳載此事,大致是說衛(wèi)靈公的樂師師涓在“濮水之上”夜聞琴曲并記錄下來,在晉國演奏,被師曠制止,師曠說:“此師延之所作,與紂為靡靡之樂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東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聞此聲者,必于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不可遂?!盵41]這當然不是史實而是傳說,但其中包含著這樣一個可以信據(jù)的層面:所謂“桑間濮上之音”是衛(wèi)國某地的民間音樂,源自商代已有的曲調(diào)。甲骨卜辭中有地,于省吾先生《釋林》隸定此字,當是“采桑之桑之本字?!盵42]近世學者多稱地為喪。據(jù)卜辭,此“地”是商王的一個重要田獵場所。而《鄘風》中有《桑中》一詩,“桑中”猶“桑間”,詩的內(nèi)容也正如《漢書·地理志》言“鄭衛(wèi)之音”時所說:“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2]1665由此推論,《鄘風》之詩樂盡管不能說就是桑間濮上之音的民樂原貌,與衛(wèi)國的原住民音樂之間一定有著很深的聯(lián)系?!多{風》之詩,從文辭來看,亦多與貴族生活有關,即以《桑中》一詩來說,其中就言及“孟姜”、“孟弋”、“孟庸”這樣的貴族婦女之名,這也可以用文辭經(jīng)過修改或重填來解釋。

因此,我們不能僅憑文辭來判斷詞曲一體的詩的來源,抓住其中帶有貴族色彩的詞句,斷然否定其采自民間?!安稍姟敝贫戎挥邢葟牟杉耖g音樂的層面去理解,才能窺見其實情。“詩、樂二家,春秋之季,已自分途。”[43]雅樂衰落、詞曲分離之后,從《詩》學到《詩經(jīng)》學,《詩》文本的義理越來越受到關注,貴族時代與詩相關的一些制度和說法也被越來越多地從文辭的層面理解,“采詩觀風”制度即是如此。

四、結論和余論

出土文獻為我們提供了重新審視“采詩觀風”制度的新證據(jù),提示我們,這種制度在先秦時期確實存在,對民歌的采集和整理應該是官方音樂機構的常規(guī)工作,盡管具體程式未必與漢代人描述的完全一樣,其政教意義與功能在以《漢書·藝文志》為代表的漢代經(jīng)說中得到了較好的總結。民歌有曲有詞,“采詩”是兩者并采的。因為這種制度是由官方音樂機構主持實施的,所以采詩第一位的應是采曲,其次才是采詞。曲要經(jīng)過加工以符合雅樂規(guī)范和禮儀使用的需要,但這種改造是建立在原曲基礎上的,故而原有的音樂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保留。采某歌之曲,并不一定同時采其詞,而是可以只用其曲而重填其詞。原詞也采錄的,采錄后也可以依據(jù)實際使用需要而修改?!坝^風”首先也是觀樂曲,其次才是觀文辭。樂曲本身所寄寓的情感意志,可據(jù)以察民情、知治亂。而一些得以保留民歌歌詞,經(jīng)過貴族的簡擇和修改后,據(jù)以“知得失,自考正”的政治寓意也更加凸顯,這在后世的儒家思想體系中得到了強化,并發(fā)展為詩經(jīng)學理論。

民間創(chuàng)作與貴族制作(包括樂工制作與其他貴族創(chuàng)作),詩的這一“下”一“上”兩個來源,構成一條“縱軸”,詩之文辭與樂曲、舞蹈的關系構成“橫軸”,才構成了詞樂一體的詩用“圖景”。此領域有待深入發(fā)掘之處尚有很多,擬留待異日詳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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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梁臨川)

RevisitingtheSystemof“CollectingFolkSongstoObserveFolkOpinions”inPre-QinPeriodwithNewlyUnearthedHistoricalMaterials

HU Ning

(SchoolofHistoryandSociology,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241002,China)

The unearthed bamboo-slip edition ofConfucius’ReviewonTheBookofSongsandCollectedFolkSongsprovide new materials to review the system of “collecting folk songs to observe folk opinions”, implicating the true existence of the system in Pre-Qin Period. The collection and sorting out of folk songs were the daily routines of the official music organs, though the specific procedures might not be the same as that described in Han Dynasty. What “collected” and “observed” was first of all, melody and then lyrics. The melody of folk songs had to be further polished to meet the standards and etiquettes of ceremonial music, but local flavor was still reserved to a certain extent despite the transformation. As the lyrics were selected and modified by the aristocrats, its political implications—“self correction through successes and failures”, became more prominent and were further strengthened in the development of Confucianism.

collecting folk songs to observe folk opinions;Confucius’ReviewonTheBookofSongs;CollectedFolkSongs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6.007

2017-04-10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楚簡詩類文獻與詩經(jīng)學要論叢考”(16FZS047)

胡寧(1978—),男,安徽舒城人。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主要研究先秦史。

I206

A

1007-6522(2017)06-007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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