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哈金嘴邊經(jīng)常掛著一句話:有朝一日,我一定帶著你們殺出潼關(guān)!每當他說這句話時,微微上揚的嘴角上就會浮現(xiàn)出藐視一切的神氣,眼睛里閃爍的光芒讓我們由衷地在心中生出敬仰之情。他還會再補充一句:信不信?我們齊齊整整地點頭,表示信。哈金帶頭走在我們前面,他是我們的首領(lǐng),更是我們的將軍,他走路時,腳下也生了風(fēng),虎氣逼人。我們跟在他的后面,個個都很努力地模仿他的動作,可不管我們?nèi)绾闻?,我們做出的動作,很快就會得到同伴劇烈的嘲笑。哈金忽然止步,又昂起頭,臉朝向天邊的云朵,拳頭緊緊握住,似乎要洞穿天空,而后帶上我們這些他忠誠的小下屬,一起騰上云、駕起霧,殺出潼關(guān)。
殺出潼關(guān)談何容易,我記得哈金從六歲起,就經(jīng)常念叨叨“殺出潼關(guān)”這四個字了,到現(xiàn)在,他十一歲,我八歲。潼關(guān)在哪里,我不知道,哈金也不知道。但哈金至少比我和其他伙伴知道得多,因為我們連潼關(guān)是什么都不清楚,而哈金卻知道潼關(guān)是個關(guān),易守難攻,殺出潼關(guān),意味著殺出了陜西。哈金一直在喊這句話,喊了五年,他仍沒帶我們殺出潼關(guān),實際上我們幾乎連菊村都尚未出過幾回,更別說什么潼關(guān)了。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對哈金的擁戴,他是我們的英雄人物,就算我們目前殺不出潼關(guān),可我們堅信,只要哈金在,我們的理想就在,他遲早會帶著我們一起殺出潼關(guān),去更遠更遼闊更有吸引力的地方。
“哈金”其實是山羊的外號,他自己給自己起的,起初我和伙伴們驚訝不已,想不到山羊這個家伙知識竟如此淵博,能起這么一個洋氣的名字,著實讓我們崇拜。后來山羊曾偷偷對我講過,哈金這個名字并不是他自己起的,而是在書里看的。我說,你還能看明白書?山羊搖搖頭說,看不懂,但我記下了書中的這個名字。我又問,你怎么知道潼關(guān)的?潼關(guān)是個啥?山羊說,哦,錯了,是哈金說,我爺給我講的,他說要東出陜西,必經(jīng)潼關(guān),而潼關(guān)乃中國第一險關(guān)。哈金又興奮地對我說,既然潼關(guān)如此艱險,那我就必須帶領(lǐng)兄弟們一起殺出去。我說,哈金,我們殺出去干啥?哈金一愣,轉(zhuǎn)身給了我一拳。我也不知道,保密。哈金說。
菊村很小,但容許我們活動的場所卻很多,有時候我們集體躺在麥地里睡午覺,有時候坐在柿子樹上比賽吹牛,但最重要最有趣的一項活動則是哈金發(fā)明的殺潼關(guān)游戲。是的,哈金當初的宣言,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他改造為一項游戲,畢竟真實的潼關(guān)距離我們太過遙遠。殺潼關(guān)游戲的前提是必須有廢棄的院子,這個條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具備,所以當哈金對我們正式宣布這項游戲的規(guī)則時,我們都無法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蹦呀跳呀,似乎一場狂熱的革命突然降落在我們這個小村子。很快,殺潼關(guān)游戲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席卷了整個村子,幾乎所有的少年,從此項游戲誕生之日起,就如同滾滾的黃河水一樣洶涌而入。
我們最喜歡在李文革家的破院里玩這項游戲,對這家人我們根本沒有任何印象,只聽父母說過他們年輕時就進城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過一次。他家院墻很多地方已經(jīng)塌了,留下很多豁口,這些豁口就成為我們這項游戲的重要突破口。哈金站在院墻外面,弓著腰,將胳膊懸置空中,然后猛地一甩,喊道,沖啊,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這時,一旁的我們便像在戰(zhàn)場上格斗的武士一樣朝著李文革家院墻的豁口上跑進去,我的手中拿著木棍,還有的伙伴手里拿著自制的弓箭,我們沖啊,跑啊,很快就占領(lǐng)了李文革家的院子。哈金站在院墻上,高出我們兩倍,他朝著我們大聲喊,干得漂亮!一聲嘹亮的口哨響徹整個菊村。
我們的目光望向墻上站著的哈金,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哈金看了我們很長時間后說,孩兒們,將這院子里的野草用最快的速度拔光!嘩啦啦,我們很快分散開來投入這場轟轟烈烈的拔草運動中。院內(nèi)的野草很密實,墻縫里,屋檐上,朽木上,幾乎成了野草的天堂,伙伴們拔得很認真,一點兒也顧不上擦拭額上的汗水。庭院側(cè)面有間廂房,很破舊,我本打算推開門進去看看,可剛走到門前,巨大的蜘蛛網(wǎng)已將我的腦袋死死裹住,我很憤怒,將頭上的蛛網(wǎng)弄干凈后,長長看了破房一眼,然后退到院中的隊伍里。哈金吹了一聲口哨,接著發(fā)出號令,孩兒們,撤!撤回關(guān)內(nèi)!我們又像逃命的老鼠一樣跑上土墻的豁口,逃竄出來。
哈金帶著我們殺潼關(guān)一直殺到現(xiàn)在,殺了五年,他是我們村所有少年心目中的領(lǐng)袖人物,也的確,他的身上有股匪氣,那是一股隱形的力量,能聚人心,能帶給我們歡快,白天無論他到哪里,他的身邊總會跟著一群少年。然而直到今年夏天最悶熱的時節(jié),他的地位一下子發(fā)生了根本性的顛覆,乾坤被扭轉(zhuǎn),天地被倒置,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哈金肯定也沒有想到。他數(shù)年間在村里少年心目中建立起的光輝形象,瞬間就倒塌在村子的上空。幾年里,他帶著大家一起殺潼關(guān),翻溝野,偷了多少鳥蛋,挖了多少藥材,吃了多少虧,磨破了多少雙布鞋,這種日日廝磨起來的情感,立即化為烏有,他沒有想到,更沒法想通。
是在夏日的晌午時分,哈金正帶著我們玩殺潼關(guān),我們剛跑過土墻的豁口,就聽見村口傳來小汽車的喇叭聲,要知道,那個時候我們村里出現(xiàn)一輛小汽車的事還是非常罕見的。聞到車笛音,我們瞬間就亂了秩序,盡管哈金站在土墻上不停地對著我們吹口哨(他吹口哨的間隙,眼睛也不時轉(zhuǎn)向村口的方向),還是無法將散亂的局面穩(wěn)定下來。我們紛紛跑上土墻,一個挨著一個騎在墻上,遠遠地看著小汽車向我們駛過來。話說當時,我們的心情著實激動,好像坐在車上的是我們,而不是別人。我在心中無數(shù)次猜想坐在小汽車上的是什么人,長什么樣子,穿什么衣服,說什么話,我相信,所有的伙伴都正和我想著同樣的問題。
小汽車在土改爺家的門口停了下來,我們在土墻上互看了對方一眼后,眼睛睜得比銅鈴還要大。車門打開的那一瞬,整個菊村都靜止了,我們屏住呼吸,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小汽車的門,看看究竟會是什么樣的人物才能從這里走出來。我們等待著渴盼著。我側(cè)眼看了哈金一眼,他站在墻上,手指伸在嘴里,很顯然剛才他準備要吹口哨來著,可現(xiàn)在他的目光卻緊緊地盯著小汽車,整套動作僵在土墻之上。一個少年從小汽車右前方的位置弓著身子出來,穿一身運動裝,他的樣子,莫名讓我為我自己的衣服而感到羞怯。駕駛位置出來了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后面是一個女人,他們吸引住了我們的眼球,包括哈金。endprint
男人摘下眼鏡朝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年也跟著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里滿是震驚,或許他為騎在土墻上龐大的少年隊伍而感到吃驚。他們一家三口回家后,我們的隊伍就騷動了起來。有人說,你看看人家,坐著小汽車,穿著運動裝,真好。有人說,狗日的,我怎么就不能坐小汽車?還有人說,我什么時候才能坐上一回小汽車呀,你說那會是個什么滋味呢?伙伴們吵鬧不已。哈金這時開口了,他大吼一聲,有什么稀罕的,不就是個小汽車嘛。有個伙伴問哈金,哈金老大,你說帶我們殺出潼關(guān),沒有小汽車我們怎么殺出去?還不是整天在這破院子里跑呀追呀。
眾人皆附應(yīng)。哈金臉上驀地涌上一股血,氣色變得很難看,他脖子上的血管凸得很高,望著那輛嶄新的白色小汽車,哈金吐了一口唾沫。他說,沒有小汽車,我哈金帶大家照樣殺出潼關(guān)。剛才說話的那少年又說,這都殺了五年了,我們還不是在菊村?哈金沖過去將那少年從墻上拽落在地,騎在他的身上死死地壓住他,他一邊撕扯一邊大罵,狗日的,你再說一遍!你有種再說一遍!那少年一句話都沒說。其余騎在土墻上的少年,見狀都紛紛下來回家了。人群一會兒的工夫就散完了。哈金在我們村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動搖了,也許是因為那輛小轎車,也許是因為坐在車上的少年身上所穿的那身運動裝。
哈金狠狠地揍了一頓那個少年,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盯著哈金看了幾眼,然后也跑回家了。哈金一個人待在李文革家的院墻附近,他在土墻上砸了幾拳,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光,他又轉(zhuǎn)到那輛小汽車跟前,在那閃閃發(fā)亮的車身上吐了一口口水,也就回家了。太陽在這個時刻,成為菊村上空最大的熱源玻璃球體,它的光照強度達到一天之最,整個村子靜悄悄的,連狗都懶得叫一聲,只有那些煩人的知了爬在樹上不停地嗡鳴。哈金回家睡了一覺,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他真的夢見自己帶著村里的少年一起殺到潼關(guān)跟前,他老遠看見潼關(guān)是個巨大的豁口,和李文革家院墻上的豁口沒有任何區(qū)別。
當日下午,哈金起來得很遲,他一看墻上掛著的鐘表,天吶,都快五點了,他迅速穿好衣服和鞋子,跑向了李文革家的院墻跟前,他知道村里的少年都在等他,因為只有他才能帶領(lǐng)著大家一起玩殺潼關(guān)。殺潼關(guān)就是他發(fā)明的,不會有第二個人比他更熟悉這項游戲的具體環(huán)節(jié)和精妙之處。哈金跑到李文革家院墻跟前時,見伙伴們齊刷刷地圍在那個坐過小汽車的少年跟前,他氣憤這些平日里跟著他在村里混的兄弟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東西(他雖也沒見過多大世面,但他至少不會像他們一樣)。他悄悄往前走了幾步,那個少年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什么,其他人都豎起耳朵認真聽著,好像生怕錯過了什么似的。
哈金突然就生氣了,他猛地跑上李文革家的土墻上,雄赳赳地立在上面,然后朝著眾人的方向,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吹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口哨,他希望能夠?qū)⑺男值軅儐净貋?。眾人聞聲,皆回頭,哈金站在土墻上,像一只孤獨的蒼鷹。只有三四個人跑了過去,包括我。稀稀拉拉的陣容,真是往常不敢想象的。哈金使出了最后的把戲,也就是他過去使慣了的致命絕技。沖啊,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還是只有我們?nèi)膫€人沖進了李文革家的庭院。哈金臉憋得通紅,似乎此時此刻他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他再次喊道,孩兒們,沖啊,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我們幾個人站在院子里愣愣地看著哈金,再沒有一個人沖進來。
陽光從西天射過來,將哈金染成了金色哪吒,他拖在地面上的影子很長,長得將我們幾個人完全覆蓋在里面。哈金踢了一腳,墻土隨腳而飛,飛向村里的少年們。我跑上了土墻,站在哈金的一邊。這會兒,哈金與村里那群少年形成對峙,仿佛是在荒無人煙的戰(zhàn)場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哈金又踢了一腳,一疙瘩土掉在伙伴們的面前。哈金大聲朝著人群喊,喂,你出來!人群一陣騷動。哈金又說,說你呢!坐車的小子,你出來!那個少年聽到叫他,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他走上前來,仰頭看著哈金說,你叫我嗎?哈金說,就是你,我問你,你叫啥?你是哪里來的?你來我們村干什么?老實交代,否則有你好看的。
少年臉上一慌,他也許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場面,白皙的額頭上已點點汗水??赡苁撬擅娉柕姆较颍柟庥行┐萄?,他將手罩在眼睛上方,緩緩地說,我叫王楠,從西安城來的,我爸媽讓我回來過暑假,老家在這兒,你叫什么呀?少年說得語無倫次,顯然他格外緊張。哈金的眼神里充滿敵意,他說,在下王山……話剛出口,大家都笑了起來,有人說,王山羊,哈哈。哈金憤怒極了,他在土墻上掰下一個瓦片朝眾人扔下來,并罵道,不要笑!他接著看著少年說,在下哈金,“殺潼關(guān)”的發(fā)明人。少年愣愣地看著哈金,說,哈金,真好聽的名字,殺潼關(guān)是什么呀?哈金突然不知怎的,朝下喊,不該問的不要問!
哈金從土墻上一躍而下,站在眾人的面前。他出其不意地喊了一聲,沖啊,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只見未有一人回應(yīng)。他站在原地,一臉失落,我明白,從懂事時起,哈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待遇,就像我之前說的,毫無疑問,他是我們心中的英雄人物,而現(xiàn)在,正是因為這個從西安來的少年的出現(xiàn),他的地位被動搖,我清晰地看到哈金的眼睛里窩著一堆火,隨時都有可能熊熊燃燒起來。他走到少年跟前,深深地剜了少年一眼,然后轉(zhuǎn)到眾人跟前,死死地盯著他們,盯了一會兒,哈金憤憤地走掉了。我和另外的幾個伙伴還在土墻上坐著,看著哈金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陣失落,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第二日,村里的少年幾乎全圍在了王楠周圍,除了我和另外幾個伙伴,尾隨哈金的少年已寥寥無幾。再往后,哈金跟前只剩下了我。王楠每天給村里的少年們講述城里的事情,比如網(wǎng)吧、超市、公園、籃球場、游戲廳等,內(nèi)容著實吸引人。好幾次和哈金路過他們的隊伍時,我也忍不住伸出耳朵去探聽,不想哈金直接給了我一腳,罵道,你要想去的話,你也滾過去,老子一個人玩。我再沒說什么,畢竟從一開始我就跟著哈金,對他的崇拜我想無論發(fā)生什么都絲毫不會受影響。哈金說,你不信看著,他們遲早會回來,因為他們都是跟著我長大的,他王楠算什么,會玩殺潼關(guān)嗎?他啥都不會,你不信等著瞧吧。endprint
王楠不但給眾人講述稀奇古怪的城市故事,還給跟隨他的少年每人發(fā)一點他從城里帶來的東西,諸如餅干、玩具、洋糖、水槍等等,我雖在哈金營帳,心卻常常向往著王楠的東西。直到某天下午,哈金將我打罵了一通,他命令我立即滾到王楠那里去,他說他受不了我這副懦弱的樣子,一件東西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就滾了,滾到了王楠的隊伍里,我成功得到了一只彈簧青蛙,很有趣。作為新來到王楠隊伍中的新成員,為了表示我加入的激動心情,我將我從不離身的彈弓送給了王楠。王楠看著我說,謝謝你,歡迎你的加入,我們的隊伍一定會更強大。我趕快附和道,對呀,至少要比哈金的殺潼關(guān)有趣,整天玩,幾時殺出去過潼關(guān)呀?我剛說畢,伙伴們皆瓷愣愣地看我。我嚇出一身冷汗。
殺潼關(guān)是什么?王楠突然問眾人。我們面面相覷,皆不知如何回答。最后還是我硬著頭皮回答的,我說殺潼關(guān)就是從李文革家土墻的豁口沖進去,是哈金發(fā)明的一項游戲。王楠聽畢哈哈大笑起來。他說,都是什么呀,潼關(guān)怎么能是土墻的一個豁口,那地方我去過。一股驕傲的神色沖上王楠的臉面。眾人問道,???你去過潼關(guān)?潼關(guān)長什么模樣?王楠故意拉長調(diào)子說,潼關(guān)呀,就是個關(guān),一線天,東出陜西的必經(jīng)之道。我大吃一驚,我記得哈金曾經(jīng)對我說過,王楠竟與他說得一模一樣,看來哈金過去并非吹牛。王楠又說,殺潼關(guān)有什么意思呀?去北京才有意思呢,那里有天安門,門上還掛著毛主席的頭像,我就去看過。
眾人呆呆地望著王楠,羨慕不已。他對我們描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讓我們向往極了,你要明白,在這之前我們連菊村都沒出過幾回。往后,每天天剛麻麻亮,就有人起床跑到王楠家門口等著,土改爺開門掃庭院時就說,碎崽娃子起來這么早干啥呀?等候的那少年就說,等你家王楠。土改爺說,還沒起來呢,快去找山羊玩去。我們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找哈金了,也不知道他這些天在干什么,跟隨王楠的這些天里,我們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哈金。我們整天坐在王楠家的后院里,將王楠圍在中間,聽著他講城里的故事,吃著他帶來的吃貨,過著屬于自己的甜蜜夏日時光。
直到有一天,我母親突然喚我回去,我望著熱鬧的人群,望著正滔滔不絕講故事的王楠,依依不舍地出了門。在王楠家門口,我這些天里頭一次見到了哈金,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這會兒似乎陷入到某種巨大的熱情當中。沖啊,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哈金自己對自己喊,然后自己像一匹健壯的獵豹一樣飛奔過李文革家的院墻,我愣在原地。只見哈金又以同樣的速度從院墻里面跑出來,如此不斷循環(huán)起來。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周遭,全身心投入在自己的游戲里,土墻上不時揚起塵土,漫天的黃土將哈金埋在里面,哈金自己吹一聲口哨,又接著喊,沖啊,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那一刻,我也想?yún)⑴c進去,但我沒有。
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極為羞愧,我更為自己已經(jīng)意識到羞愧卻不能做點什么而感到害臊。哈金曾經(jīng)給我們帶來多少快樂,然而他現(xiàn)在卻是這般下場,我害臊的同時,還感到一絲難受。毫不夸張地說,王楠已經(jīng)完全統(tǒng)治了我們村的少年,他每天都能給我們帶來新的花樣和新的體驗,這正是我們在那個貧瘠的時候所熱烈渴盼的。王楠說,菊村多小呀,菊村外還有廣袤的城市,建筑物比我們這里最高的山還要高,需要什么東西就能買到什么東西。我們對那樣的生活憧憬極了,想象著在云層的上端存在著一個極樂世界,我們站在原野上,像雀鳥一樣努力往上飛。
王楠有時候坐在溝邊給我們講,有時候坐在房頂,有時候坐在樹上,有時候圍坐在地上,我好幾次看見哈金從我們身邊悄悄跑過去,我知道哈金在不遠處觀望著我們,或許還在偷聽王楠的講話。我甚至想到,哈金和王楠之間至少要有一場戰(zhàn)斗,這是遲早的事情,以哈金的脾性。果不其然,在王楠講得最生動的時刻,哈金猛地從樹上蹦了下來,他站在眾人中間,怒視著我們,然后漸漸將目光對準王楠,王楠的眼神有些游離,躲躲閃閃的,他有點害怕哈金。哈金在怒視了很長的時間后,終于說了一句話,你小子給我出來!王楠臉上已經(jīng)掛滿汗水。眾人給哈金讓出了一條道,哈金緩緩走出人群,王楠跟在他的后面,動作有些怯弱。
在一塊空草地上,哈金一個飛腿就將王楠撂倒在地上,王楠大呼道,光天化日下,你要干什么?在這個時刻,我們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哈金騎在王楠身上,左手死死拽住他的衣領(lǐng),眼神里射出一道道閃電,殺得王楠不住往后退。哈金右手突然一把捏住了王楠的褲襠,他用力很大,這一點從王楠的臉色變化上就能看出來。他的臉從剛開始的蒼白變得通紅,又從通紅變得鐵青。哈金朝著王楠大聲吼道,城里娃,你給我小心點,哪天要是惹毛了我,看我不摘了你的卵蛋。話說當時,哈金情緒越發(fā)激動起來,他將王楠的生殖器牢牢地攥在手里,像攥著一把小麥。王楠費盡力氣從嘴里憋出幾個字,我不敢了,哈金爺。
哈金說,我不是你爺,你小子太過猖狂,你以為就你去過天安門呀,我沒有去過嗎?我早去了好幾次了。我們不禁面面對視起來,詫異哈金連潼關(guān)都沒殺出去過,怎么還去過天安門?哈金根本沒有松手的意思,只見王楠的眼眶里已經(jīng)憋出了眼淚。哈金繼續(xù)罵道,小子,你個城里娃,給我小心點,有朝一日,我一定摘了你的卵蛋!王楠帶著哭腔說,哈金爺,我是菊村娃,不是城里娃,我爺就是王土改,我就是王土改的親孫子。哈金唾沫橫飛,他說,你是土改爺?shù)膶O子也不行,你坐過小汽車!這句話哈金說得很重,語調(diào)重重地砸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你坐過小汽車!哈金重復(fù)了一次,又狠勁捏了一把王楠的卵蛋。
也許是二分鐘,也許是四分鐘,反正在我們的感覺里,哈金將王楠的卵蛋捏了很長時間。哈金起身后,又怒視了我們每人一眼,他的眼神里,明顯有盼我們回歸的意思。那會兒,王楠已經(jīng)癱軟在地上,他緊緊地捂著褲襠,長久說不出一句話,哈金一走,我們立即涌到王楠身邊,看著他難受的樣子,我們的心里不禁生出十二分的涼意。王楠一臉虛汗,此時他正經(jīng)受著少年時代最讓人難以忘記的痛苦,那種痛,比扎在肉里還要痛幾倍。約莫過了一個小時,王楠漸漸緩了過來。他站起身,眼神里盡是柔弱暗淡的光,他極其小心地看了我們一眼,沒有說一句話,就朝著家里的方向走了,他走路的時候,仍不時要捂住褲襠。
暑假在這時已過了一大半,但并未結(jié)束,王楠卻在某個我們不知曉的時刻回了西安城。我們?nèi)ネ粮臓敿艺彝蹰臅r候,王楠已經(jīng)不在了。土改爺唉聲嘆氣地說,他回城了,一年回不了一次半次,回來還沒待多久呢,就回去了,農(nóng)村畢竟不是人家的窩嘍。土改爺不住嘆息,我們再沒有問什么,因為我們已經(jīng)猜到土改爺并不知道王楠與哈金發(fā)生的故事。我們從土改爺家里出來,望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突然覺得這個夏日格外短暫,對于我們而言,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們也沒有回歸哈金那里,并不是我們遠離了哈金,而是王楠走后,我們突然覺得生活少了點什么,空空的,虛虛的,就像這虛偽的暑假一樣,每年都是這個樣子,從未發(fā)生過任何的一絲變化,真叫我們感到無趣。
哈金知道王楠回城的消息后,幾乎每天的上午和下午里,都在李文革家的院墻跟前玩殺潼關(guān),這明顯是在召喚我們回來,希望能夠重新建立起他的英雄地位。再也沒有一個人愿意參與到殺潼關(guān)的游戲當中了,我們都感到了空虛,沒有一點意思,是啊,整個夏日就從土墻的豁口上跑進去,又跑出來,能有什么意思呢。但哈金并不覺得,有時候我在家里吃飯時,還能聽到他大聲呼喊的聲音,沖啊,孩兒們,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迅速將這院子里的野草用最快的速度拔光!哈金的聲音很大,如悶雷一樣響徹在菊村上空。
我以為已經(jīng)有人參與進這項游戲里,于是趕快跑了出去,等我站在李文革家的院墻跟前時,卻發(fā)現(xiàn)只有哈金一個人站在土墻上吆喝著,他神情低落,手里捏著一把蒿草玩,偶爾還會吹出一聲口哨。哈金,哈金。我喊道。哈金見我過來,他瞬間興奮起來,他高聲對著我喊,沖啊,殺出潼關(guān)!殺出潼關(guān)!我一個健步躍上土墻,又猛地跳進庭院。我的動作比起過去,僵硬多了,我并不像過去那樣,以極大的激情投入這項游戲中。庭院里過去已被我們拔光了的野草,現(xiàn)在又是一地翠綠。見哈金一個人站在土墻上,我心里蠻難受的。我不得不這樣做。我跑上土墻,與哈金坐在一起,并猛地轉(zhuǎn)過身看哈金,他的臉色很難看。我說,哈金,你看這夏日的太陽像什么?哈金看著太陽,想了很久,然后無力地說,像王楠的卵蛋。
責(zé)任編輯 姚 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