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恩智
1
我離開辦公室往家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雪花翻飛在我眼前的路燈光線里,像是在狂歡,在有意向我炫耀它們的自由,又像是同我急于回家一樣,在左沖右突地往下飄落著。大姐打來電話,她說話的聲音被車流的刷刷聲和喇叭聲掩蓋,我無法聽清一句完整話。在聽到“爸爸”這個詞后,我的心被忽地提了起來,趕緊離開大街的人行道,往一條小巷走去。
父親這段時間一直在大姐家。我不知道父親咋了。
爸爸咋啦?啥?聽不見,你等一下!我對著電話喊。
我邊往小巷里急急地走,邊用雙手緊緊地蒙著貼在右耳旁的手機(jī),試圖將車流聲和喇叭聲阻擋在外,讓大姐的話語傳進(jìn)我的耳膜,但一點(diǎn)兒用都沒有。我又將手機(jī)移至左耳旁,還是聽不清。這時,車流的刷刷聲和喇叭聲,成了這世界上我最恨的聲音。如果能,我恐怕會抬手一揮,就將這些不要命地鳴叫著喇叭的車輛一一地從這路上抹去。我父親有高血壓,因?yàn)檫@高血壓,我已經(jīng)送他進(jìn)過三次醫(yī)院。其中一次,是因?yàn)樗ち艘货?。那一跤,差點(diǎn)要了他的命。醫(yī)生當(dāng)時說,要是送晚一步,恐怕就沒命了,就是留下一條命,至少也是個半身不遂!出院的時候,醫(yī)生還特意交待我們,要謹(jǐn)防父親再被摔著。
現(xiàn)在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父親摔了跤。
他進(jìn)城來了。他說來找你拿錢。
我終于聽清了大姐的一句完整話。知道父親沒有出現(xiàn)意外,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只是,我不知道父親這么晚了還進(jìn)城來找我拿錢是為了啥。按說,都七十二歲了的他不會有什么急需用錢的地方。就算有,這么晚了,他也可以先讓大姐他們給他。我在心里埋怨起大姐來,覺得他們不應(yīng)該這個時候了還放父親進(jìn)城來。大姐家離城也就二十五六公里路,這個時候父親還沒到城里,說明父親從她家那兒走的時候,天也不早了。
我問大姐父親是怎么來的,大姐說是坐賣凈水器的人的車來的。賣凈水器的人的車?賣凈水器的人是誰?我問大姐,她也不知道。大姐只說那賣凈水器的人這些天都在他們村里賣凈水器。人都不知道,他們怎么就放心讓父親坐人家的車?這時,我的心里對大姐又有了一種責(zé)怪。但我不想對大姐發(fā)火。我也沒有權(quán)力沒有資格向大姐發(fā)火。我只是急急地問她,父親現(xiàn)在到哪兒了?問她聯(lián)系過了沒有?大姐說她剛打過電話,父親說到三甲了。我不想再和大姐說啥。我只想趕緊聯(lián)系上父親。但大姐還在說,她要我不要拿錢給父親。她說她們不要那凈水器。她說就算那凈水器真的好,她們也會自己去買,不要父親買。她要我叫賣凈水器的人先去她家把凈水器拿走。從大姐的話語中,我知道父親來找我拿錢,是要買臺凈水器給大姐家,而且那凈水器已經(jīng)擺在大姐家了,只是還沒付錢。他要來找我拿錢去付。我打斷了大姐的話。我說我先聯(lián)系上父親再說。
在電話里聽到父親的聲音后,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氣。我問他到哪兒了,他好像不知道。我聽到他問了車上的人。我聽到車上有個男人的聲音說“黑泥地”,接著父親又在電話里重復(fù)了一遍“黑泥地”三個字。我不知道父親坐的那車是什么車。從三甲到黑泥地,按我平時開車的經(jīng)驗(yàn),也就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但從大姐問的時候到現(xiàn)在,半個小時都不止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在黑泥地。父親會不會被這些人拉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不能不產(chǎn)生父親被騙的感覺。只是因?yàn)檫€能聽到父親的聲音,而且從父親的聲音中沒聽出什么驚慌和異常,所以這種感覺還不夠堅決。我想他們沒有,也不會拿父親怎么樣。畢竟父親是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了。我讓父親到我們住的小區(qū)欣欣花園給我打電話,我去小區(qū)門口接他。
我選擇在我們住的小區(qū)門口接父親,主要是擔(dān)心去別處會受到所謂的賣凈水器的人的威脅。畢竟,我還不知道他們是幾個人,是什么樣的人。同時,我還擔(dān)心父親直接帶著他們?nèi)サ轿覀兗依铩?/p>
我返回大街上的人行道。我們單位離欣欣花園不遠(yuǎn),不用轉(zhuǎn)彎,只過一個紅綠燈就到,三里來路。我邊走邊給幾個關(guān)系要好的朋友打電話,簡要向他們說了事情的大概,要他們接著趕到欣欣花園門口來。我要看看賣凈水器的人耍什么樣的花招。
我約的四個朋友聚集到欣欣花園門口沒多時,父親打來了電話。父親說他記不得我們小區(qū)的位置了。我問他們到哪兒了,父親說他也認(rèn)不得。他把電話遞給了一個男人。電話那頭的男人說了他們在的地點(diǎn):水果批發(fā)市場斜對面,白領(lǐng)公寓旁邊。我說好,我一會兒就過去。電話里又傳來了父親的聲音,他要我?guī)c(diǎn)錢過去。我佯裝驚訝,問他要錢做啥?要多少?他說他買了一臺凈水器給大姐家,他沒帶著錢,還沒付,要二千八百六。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讓父親在那兒等著,我一會兒就過去。
我知道我錢夾里的錢沒有二千八百六,但我沒有去取錢。我只想盡快見到父親。買什么凈水器,我已堅定地認(rèn)為,那是父親受騙了。
2
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拿著父親的電話跟我說的話。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他了,看見他一頭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防寒服。在他的身旁,我沒有看到想象中的人群,就只有一個同樣穿了一件藍(lán)色防寒服的婦女站在離他一米來遠(yuǎn)的地方,肩上斜挎著一個帆布包。我走近后不太客氣地問他老人呢?他說在里面吃米線。想著他老人家可能餓了,我先買碗米線給他吃。他說。
在他身后,是一家小吃店。
走進(jìn)小吃店,父親正坐在一張條形桌子前,彎著腰勾著頭吃著米線。第一眼看去,我看到的就是他那一頭剪得短短的花白的頭發(fā)。桌子旁,豎著他過七十歲生日時,我買給他的一根帶有鷹頭一樣的把手的木質(zhì)拐杖。這根拐杖像他裝在衣服兜里的降壓藥一樣,他走到哪,就跟到哪。這是我多次交待過他的。
來了?父親抬起頭來,傻笑一般地望著我說。從他那笑里,能看出他有著一種激動,還有著一種不過意。我不知道他激動啥。而那點(diǎn)不過意的原因,想來是因?yàn)橄蛭乙X。我說餓了啊,都要到家了,不回去吃飯,還要在這兒吃米線?
父親說他們買給我吃的呢。
父親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憨憨的,滿足的笑。男人也走上了前來,說不知道你要多長時間才能來,所以就先給他吃碗米線,墊個底。
你說要買啥給我大姐家?在電話里我還沒聽清。我問父親。
父親邊吸吞著米線邊說,凈水器嘛,我買臺凈水器給他們。
我問父親啥凈水器要二千八百六?
父親說好得很,那個凈水器。
父親恐怕也不知道那是啥凈水器。我想,在他遇上現(xiàn)在在我們身邊的這個賣凈水器的男人前,他恐怕連凈水器這種東西都沒聽說過。
跟我去的一個朋友問父親怎么個好法?
父親說,你們認(rèn)不得。
看來,父親是認(rèn)得的,只是他說不出來了。當(dāng)然,也有可能他自己也認(rèn)不得怎么個好法。我說,我姐他們要凈水器他們自己不會買?你都這個年紀(jì)了,還要你買給他們?
父親說,我就是要買個凈水器給他們!
我說,買啥買,不買了,要買他們自己會買,他們又不是沒有這點(diǎn)錢。
父親把吃米錢的筷子舉在空中,仿佛忘記了捏著筷子的目的,說,他們有是他們的,這凈水器我就是要買給他們。
父親說得很是堅決。在我的記憶里,面對我反對或者沒有同意的事情,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堅決過。也許是他一生的卑微使然,也許是因?yàn)槲彝ㄟ^讀書,走出了農(nóng)村,在城里有了工作,在他的眼里是一個有知識有文化了不起的人,所以凡事他都會聽我的意見。這一次,對我說的不,他竟然也說不了,而且說得是如此堅決。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他是不是在大姐家遇到了什么事?或者是大姐大姐夫他們對他說了什么話刺激到了他?
母親去世后,出于父親一個人在老家不放心的緣故,我將他接進(jìn)了城里。他先是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接著又在小弟家住了一段時間。在我家還沒住多久,他就要回老家去了。在小弟家他也是沒住幾日,就念叨著要回老家去。我們說出了他回去給我們帶來的擔(dān)心,不同意他去。我們不同意后,他也就不念叨了。但每天下班回到家,打開家門看著他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的那種樣子,我的心里就會涌上一種悲傷來。我知道父親想回家是因?yàn)榧拍T谶@兒,他找不到一個熟人擺說,又因?yàn)槲覀兊慕淮约八约簩@地方的不熟悉,不敢出去亂走動。時間對于他,似乎成了一潭不會流動的死水。我想努力地多陪陪他,但苦于常常是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陪他的時間少得不能再少。為此,我只能把那碰運(yùn)氣遇上的不加班的周末用上,用車帶著他出去走走看看。我只想通過這樣的辦法,讓父親提起精神來,希望看到有說有笑的他。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似乎父親的精氣神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被抽去。想著曾經(jīng)也給父親帶來過自豪,現(xiàn)在卻連陪伴他的時間都難以找到的自己,眼里會莫名起蓄起一陣淚花上。有時我甚至?xí)?,他要回老家去,就干脆把他送回去算了。我真不忍心看著他在這兒無精無神地待著。只是,真要送回去,又放心不下。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大姐打來電話,說要把父親接到她家去玩段時間。去了大姐家后,在我每過幾天就打一次電話去問情況的過程中,沒再聽到父親要回老家去的話。問他要不要進(jìn)城來,他也說不來,他就在大姐家那兒。
大姐和大姐夫在家里除了種田種地外,也在村里幫人家建房子。雖然他們也大多時候是早出晚歸,但因?yàn)樵谀莾壕幼〉亩际谴蠼惴虻倪@樣叔那樣爺,不是長輩就是平輩或者小輩,都是熟的,所以父親沒在多長時間,就和周圍的一些老人熟悉了,就和他們有擺有說了。哪兒有適合他們玩的,他就會和他們?nèi)チ?。哪兒有啥新鮮事兒,他也會和他們一起去看了。父親就是這樣跟著他們?nèi)ヒ姷竭@個賣凈水器的男人和女人,并起了買凈水器給大姐家的念頭的。
我說,先退了,要買我明天帶你去專賣店買。
父親說,不退,退啥退,就要買這個。
一個朋友說,現(xiàn)在賣凈水器的多得很,先退掉,買臺比這個好的。
父親說,就要這個,這個好,你們認(rèn)不得!
父親這種一反常態(tài)的堅決,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疑心。我懷疑賣凈水器的男人和女人對父親做了什么手腳。我甚至想,他們是不是給父親吃了什么藥?我走到男人面前,直視著他問,你們到底對老人做了什么?男人沒有驚慌。他沒有驚慌的樣子,倒讓我因?yàn)閱査挼恼Z氣感覺到了不過意。我想,如果他們真對父親做了什么手腳,他就不可能這樣鎮(zhèn)定。男人說,沒有啊,我們就是做了個實(shí)驗(yàn)給他們看。
做啥實(shí)驗(yàn)?
就是化驗(yàn)他們帶來的水給他們看啊。
我知道了。他們一定是讓父親帶大姐家用的水去給他們做過所謂的化驗(yàn)了。不用想,他們化驗(yàn)出來的那水,一定有著很多污濁之物。
買不買我們的凈水器都是自愿的,我們沒有強(qiáng)迫他們買。女人走過來說。
你們先去把那臺凈水器拿掉吧,要買我們又來找你們買。我說。
不拿!我要買的!父親說。父親很急的樣子,像是我這樣一說,男人和女人就會一下子去把那凈水器從大姐家拿走樣。
父親這種不聽我建議的堅決態(tài)度,讓我的火氣突地升了起來。我似乎都要吼起父親來了。但最終我還是控制住自己,沒有吼出來。我記下了男人的電話號碼。我說買不買我會給他打電話。接著便和朋友們叫上父親走了。
3
我以為回到家后,父親會改變要買那凈水器的堅決態(tài)度。說不定,他真是受到了什么威脅,在那兒不敢說不買。但我錯了。他的態(tài)度依然是那般堅決。而且還大有埋怨我不讓他買的成分。人家這個凈水器以前是賣五千多的,現(xiàn)在只要兩千多。父親說。
他們說賣五千多就值五千多?。克麄冋f以前賣一萬你也信?這就是一種騙局,專門騙你們這種人的!
騙啥子騙,人家好得很!要騙我們,他們還會把我們拉進(jìn)城來參觀他們的公司?還會供我們飯吃?參觀了吃了還會把我們送回去?人家那公司多大的,正規(guī)得很!父親的話竟也說得大聲了起來。
哦,原來父親都去參觀過人家的公司了,原來父親在大姐家的這段時間還進(jìn)過城來。他竟然進(jìn)城來了都沒與我說,沒來他這個兒子家。
人家為啥要拉你們進(jìn)城來?為啥要供你們飯吃?還把你們送回去?還以前賣五千多的呢,說不定那東西就只值幾百塊!
幾百塊?人家送的東西都不止值幾百塊!
送?還送東西?都送些啥???
多得很。有盆,有鍋,有杯子,有菜刀,還有床墊。那床墊都要值一千多。
看吧,你們這種人,就是貪圖這種小便宜。
父親堅持說賣凈水器的人沒有騙他們,堅持認(rèn)為那凈水器不但好,而且便宜。最終的態(tài)度是,那凈水器他無論如何都要買給大姐家。
他們恁個對我,我不能讓他們再吃那種水了。父親說。
從父親的這句話里,我感受到了大姐一家這段時間對父親的好。對父親母親,我知道大姐一直都很好。在他們外出打工的那些年,每年回來過年,都要給父親母親買兩套衣服,去看望父親母親時,還要牛奶餅干什么的買上一大袋。去了,還要把父親母親的衣服和被子搜著洗上一遍。在那兒一天也好兩天也罷地陪伴著父親母親,陪他們擺這樣說那樣。大姐甚至還會一個一個地給父親母親修剪腳趾甲。大姐做的這些,我和小弟都沒有做過。但對于父親母親,我們盡力做的又是另外一種事。比如,自參加工作后,我便把父親所欠下的債務(wù)全部承擔(dān)了下來,那些債里,有幾筆還是高利貸,償還那些債務(wù)我償還了六年多;父親母親生病了,把他們接進(jìn)城來住院治療,聯(lián)系醫(yī)生和交住院費(fèi)的事,不是我去做就是小弟去做。就是平日里回到老家去,也總是三百五百地拿錢給他們,讓他們想吃啥盡管買去。除了陪伴他們的時間少外,我自問,我從沒有做過對父親母親昧過良心的事。而不能經(jīng)常陪伴他們,也是因?yàn)楣ぷ魃系氖虑槎啵又覀兌加辛俗约旱募彝ズ秃⒆?,我們得承?dān)起自己對于這個小家庭的責(zé)任。而對之于我一直以來為他們所做的付出,父親似乎就從來沒有說過要給我點(diǎn)什么。現(xiàn)在聽他說要給大姐家買凈水器,又是因?yàn)榇蠼阋患覍λ暮弥率顾@樣堅決地要買的,我的心里就有了些不快。這樣一來,就是說我對他不好了。
他們吃的水咋了?我問父親。
我本想直接問他大姐對他好,是不是我對他不好,但想想,又忍了。
你們認(rèn)不得。父親說。
認(rèn)不得?你不說我也知道,那些人化驗(yàn)出來,里面肯定很臟,有很多臟東西,蟲啊泥啊甚至糞什么的!那都是他們使用的把戲,騙人的把戲,這種把戲,我看到的比你聽到的還多!還以
前賣五千多的呢,還送那么多東西呢,你說,天上會掉餡餅?我希望通過我的分析來銷蝕掉他買那凈水器的決心。我舉了很多騙人的例子給他聽后,說,這個凈水器就不要買了,你有錢,等他家?guī)祖⒚糜腥丝忌细咧邪〈髮W(xué)啊的時候,有多少你給他們多少,我沒意見。這是我的心里話。兩千多塊錢對于我來說,算不上什么,我丟得起。我不能忍受的是被騙這種事實(shí)。如果真買了,這事就會變成擱在我心中的一只蒼蠅,就會讓我萬般不舒坦。
錢他們有,我就是要買凈水器給他們。父親的話還是無比的堅定。
你有錢你買去!我說。我盡可能地壓制著我的怒氣。我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過,父親就是父親,父親不是用來吼的。但我知道,我這話里已經(jīng)有了火藥味。
我有錢的嘛。我只是沒裝著。我明天就回去拿。
你咋就聽不進(jìn)話去呢!你咋就情愿相信別人都不相信我了呢!我實(shí)在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由地向父親吼了起來。
那種水吃多了,會得癌!父親說。
我一下無語了。原本是一只被吹得鼓鼓的氣球,還要繼續(xù)向父親吼去的我,一下破了,漏了所有的氣,無法再向父親吼出一個字。
我想,這恐怕是賣凈水器的人用下的最致命的也是最后會讓接受宣傳的人最終買那凈水器的一招了。先前,所有的鋪墊都是在給像父親一樣的老人洗腦。我想他們肯定是先引領(lǐng)著父親這樣的老人尋找兒女們對他們的好,然后是通過所謂的化驗(yàn),道出“你們?nèi)绦淖寣δ銈冞@么好的兒女們繼續(xù)吃這樣的水嗎?”對到了這地步還沒買的,他們便采用了最后一招,“那水吃多了,會得癌!”這句話無疑是一記悶雷。誰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女向這樣的一道懸崖走去呢?
4
次日雖然是周末,但我起得較早,按照單位的安排,我要陪同領(lǐng)導(dǎo)下村去慰問幾戶群眾。推開陽臺上的鋼化玻璃門,院里的雪在還透著夜色的早晨白茫茫一片映入了眼簾??慈ィ厣系难┮膊凰愫?。老家那兒有一個堂兄弟結(jié)婚,小弟要回去。我昨天下班前就跟他說過我沒時間回去,讓他幫我送上一份禮錢。我想,父親肯定會跟著他回去。我回到客廳打開燈,看到父親睡的臥室門還在緊緊地關(guān)著。向父親睡的臥室走了兩步,我又調(diào)回方向,走進(jìn)了洗瀨間。
走在清晨的大街上,少了過往車輛的行駛聲和喇叭聲,腳步踩在薄雪上的嚓嚓聲也便清晰可聞。因了這種聲音,整個街道倒顯得更加地安靜了起來。似乎,那偶爾緩慢駛過的車輛,不再是有發(fā)動機(jī)和喇叭的汽車,倒像是雪地上的滑板似的。我還在為昨晚上那樣吼了父親難過。昨晚上妻子都對我說,你不該吼他的。我說,你看他那樣子,咋說都不聽,那明明就是騙人的嘛,他竟然情愿相信騙人的都不相信我,你說我能不發(fā)火?妻子說,管他的,他要買,就算騙人的,也給他買去,也就兩千來塊錢,這是他的一個心愿。
心愿,我被妻子說出的這個詞震了一下。這恐怕是我記憶中父親有上的第一個心愿了。他算不上一個稱職的父親,對我們?nèi)置玫氖?,他似乎就從來沒放在心上過?;蛘哒f,對我們?nèi)置茫坪蹙蛷膩頉]有有過什么心愿。我讀中學(xué)時,每個星期都要回家去拿生活費(fèi),但每個星期,他都不會提前為我準(zhǔn)備。那時母親還健在,他要在母親的催促聲中才會走出家門,去為我借生活費(fèi),而這樣去借又常常是分文沒能借到,以至于我走出家門返回學(xué)校的時候,身上常常一分錢都沒有,只背上一書包煮熟的洋芋,以及烙熟的蕎粑。背著這些東西一走出村莊,我就會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一個又一個星期,我就是靠著這些冷了餿了臭了的東西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我工作時,小弟還在讀小學(xué)。后來,小弟讀初中、高中,直至最后的大學(xué),他也幾乎就沒過問過,給過的錢,不會超過五百元。對此,小弟曾無比心酸過,在我面前埋怨過。但我批評了小弟,我說,你心酸個啥?他沒管,至少我沒讓你
冷著餓著!我還說,他再怎么樣,都是我們的父親!說是這么說,其實(shí)我又何嘗沒有這種心酸感?我結(jié)婚,父親沒過問過,進(jìn)城來吃了一頓飯,便像其他客人一樣,回去了;更沒有哪怕是一點(diǎn)意思地給過我一分錢。后來我買房,按說這時因?yàn)榧依锏膫叶家呀?jīng)還完,家里多少可以湊點(diǎn)出來了,但他也從沒過問過,沒支持過我一分半厘。為此,我一直覺得父親是一個缺乏愛心的人,是一個沒有心愿的人。但現(xiàn)在,父親竟然這么堅決地要給大姐家購買凈水器了。雖然聽著他說是大姐一家對他那樣好,他不忍心讓他們吃那樣的水,有一種委屈和心酸彌漫在心間,覺得自己在他身上所做的付出,都像是白付出了樣,但細(xì)細(xì)一想,他的這一舉動倒讓我有了一種驚喜,我從中看到了他的一種愛心,我知道了他的心底是埋藏著一種愛的。我甚至想,他之所以沒想著給我點(diǎn)什么,是因?yàn)樽鳛閮鹤拥奈易龅貌粔蚝脤?dǎo)致的。
想著這么些年來,除了給他送些錢物,帶他治治病,我為他又做了些什么了呢?不說陪伴,就是看望,都是少之又少了。一種愧疚感,油然在心頭升起。昨晚因?yàn)樗麨閷?shí)現(xiàn)一個心愿的堅持,我竟然還那樣吼了他,現(xiàn)在想起來就有一種隱隱的痛。說到底,他再怎么樣,都是我的父親。我甚至想,如果不滿足他讓他了卻掉這個心愿,恐怕會成為他一輩子的遺憾;如果因?yàn)檫@事讓他以后一直過不舒暢,那也就必將成為我一輩子的遺憾。
天漸漸地亮了,車也漸漸地多起來了。因?yàn)橐恍╇娖寇嚭湍ν熊囋谘┑厣匣瑏砘サ男旭?,那些轎車和其它汽車便不得不邊緩緩地走著邊輕輕地響起了喇叭來。當(dāng)發(fā)現(xiàn)約定集合的地點(diǎn)快要到了后,我趕緊掏出電話撥給了小弟。我問小弟父親是否跟他聯(lián)系過,說過要跟他回去的話,小弟說父親昨晚上就跟他打過電話了,要他來接他。
看來,父親還真是要回去拿錢來買凈水器。對于買這臺凈水器給大姐家,他是鐵了心了。我舒了一口氣。我為父親沒有打消買凈水器的決定而舒坦了一些。要是他因?yàn)槲易蛲韺λ暮鸲蛳诉@個決定,嘴上不說心里卻一直擱著,那我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如何來進(jìn)行彌補(bǔ)。
我把父親要買凈水器給大姐家的事跟小弟說了,還簡要地跟他說了具體情況。小弟聽后說,這明擺著是騙人的嘛,他也相信。我擔(dān)心他們回去時,小弟又像我昨晚樣的反對父親吼父親。小弟的脾氣比我急。所以,我特地交待小弟,不要再跟父親說這騙不騙人的話。我說,管他了,管他是不是騙人的,他既然要買,就讓他買好了。小弟說既然都知道是騙人的了為啥還要讓他買?我想跟小弟解釋,但一時又不知如何說,所以我只說,讓他買吧,這是他難得擁有的一個心愿。
5
父親這次跟小弟回到老家后,竟然不再跟小弟回來了。他跟著小弟去了一趟大姐家。小弟原本是帶他去大姐家拿衣服的,想讓他拿著衣服然后進(jìn)城來玩上幾天。但去了大姐家收了衣服后,父親不跟小弟進(jìn)城了,他要小弟送他回老家去。
小弟在電話里問我要咋辦?我說,再跟他說說吧,要么帶他進(jìn)城來,要么就讓他在大姐家,反正不能讓他回去。小弟說他就是城也不進(jìn)大姐家也不在,就要回去。我問那凈水器他買了沒有?小弟說,沒有,我們來到大姐家,凈水器已經(jīng)被大姐叫賣凈水器的人拿回去了。
聽到父親沒有買成凈水器,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種無比的失落感來。凈水器沒買成,父親是不是就覺得沒臉再在大姐家了?而沒買成凈水器,他是不是把最主要的責(zé)任歸咎于我沒及時把錢給他,所以才連城里也不愿來?我沒有勇氣對小弟再說要么讓父親在大姐家要么讓父親進(jìn)城來的話,我說,他要回去,你就先送他回去,你先陪他一下,我晚上趕回來。我本想當(dāng)時就趕過去,但手頭上的工作讓我無法走開。我也想讓小弟帶著父親去把那個凈水器買回來,但我不知道這樣的彌補(bǔ)方法,父親會不會接受。我說,那些賣凈水器的人還在那兒沒有?小弟說都這時候
了,肯定沒在了。我沒讓小弟去看在沒在。說到底,我的心里還有一種東西在作怪。這是一種不愿向父親認(rèn)輸?shù)那榫w。凈水器沒買成,就是沒被騙成。而這沒買成,也不是我不讓他買導(dǎo)致的。
也是因?yàn)楣ぷ魃系氖拢〉懿荒茉诶霞遗愀赣H。他說他把父親送回后就得趕進(jìn)城來。我說,你先送他回去吧,我爭取早點(diǎn)做完手頭上的事回去。
我不能讓父親一個人待在老家。那次被摔住院的情形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再怎么樣,我都必須去把他接出來,讓他要么在我家,要么在大姐家,或者小弟家。以往,小弟說不通他的事情,都是被我說通的。這次,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說通他。我心里沒有底氣。但說得通說不通,我都必須去接他。
在老家門前停了車,我沒有看到從家里走出來的父親。我不知道父親是睡了,還是沒在家。從窗口看去,家里的燈又分明亮著。不在家他會去哪兒呢?這時說晚也不算晚,但天畢竟是黑了。鄉(xiāng)村的夜,黑得透徹,除了地上鋪著的那雪是白嘩嘩的一片外,說伸手不見五指,就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這樣的雪夜里,他怎么還能出去亂竄呢?要是路上被什么絆了,或者踩滑了,摔了怎么辦?
老家的房門,是兩扇對開的木門。吱地一聲輕輕推開木門后,我看到了父親的背影。他坐在屋角的一個小木凳上,背對著我,彎著腰像是在做著什么。從他身后看去,能看到若有若無的火煙和火焰。父親像是在燒著什么。我以為他是在拿什么燒了取暖??此赃厰[著的那個火爐里,也的確沒有燃火。
當(dāng)看著父親用來取暖的東西不是柴草,而是一張一張的紙幣后,我除了驚訝,說不出任何的話來。我像是被誰施了魔法一般,只能木木地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把一張一張的或新或舊的紙幣投向火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yàn)槟羌垘挪粔蚨?,所以他將它們投向火堆的速度不算快。前一張快要燃盡了,他才把后一張投去,而且是準(zhǔn)確無誤地投到欲滅未滅的那點(diǎn)火苗上去。
責(zé)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