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法卡

2017-12-08 19:18宋紅星
滇池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料子清水江林業(yè)站

宋紅星

抬起頭,我就看到侯林森說的那張紙,黃得像從歲月的胯子下扯出來的一張尿片,被兩條透明膠貼在墻上。紙上蹲著四個名字:張碧清、黃小龍、朱冬來、趙德生,每個名字后面趴著一串電話號碼。

看來,這四個家伙就是林業(yè)站的 VIP客戶了。剛才,侯林森讓我看看他們誰在家,叫一輛車,到法卡拉木料。

電臺時不時丟出一串“哧——哧——”的噪音,仿佛侯林森正張著嘴,喘著氣,在清水江邊走來走去。我想,他肯定正在爬坡,坡不一定陡,對于侯林森這種身形皮球一樣的人,只要爬個氈帽大的小山包,他就會像一條扔上岸的魚,張著嘴,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本來昨天下午,我是要和他們一起去法卡寨子的,聽說清水江很美,綠瑩瑩纏在寨子山腳,兩岸山巒疊嶂,江面如鏡,不論狂風肆意的春天,還是夏天,風都吻不到清水江的臉。我很想去看看。但侯林森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在值班室守電臺。這么說,大家就知道,法卡是一個手機信號還沒有光顧到的地方。

好吧,這也許就是領(lǐng)導對我的關(guān)心。的確,我剛到林業(yè)站報道,侯林森就拍拍我的肩膀,說他這個人沒什么本事,就是愛才惜才。他們又不是去干仗,難道我跟著去,我這個“才”,就會被干死在戰(zhàn)場上?我想,這肯定與我叔叔在鄉(xiāng)上當副書記有關(guān),恰巧,除了政法,他還分管林業(yè)工作。這讓我很不確定,侯林森愛才到底是不是真的。

但現(xiàn)在,侯林森真的讓我趕快找輛車,貨車,天黑之前送到清水江。

終于可以去清水江了。

我抓起電話,就給張碧清打了過去。張碧清好像喝了酒,說話含混不清,但我還是聽清了,說他已經(jīng)把車賣掉了,正在浙江打工。這樣,我就給黃小龍打了電話。黃小龍客氣得很,說你好你好。果然是林業(yè)站的 VIP客戶。

我問他在干嘛?有沒有時間?

黃小龍的話是笑出來的,說給是要拉料子啦?

我說是呢是呢。

黃小龍問,去哪里拉?

我說,法卡,清水江邊。

黃小龍就像突然被魚刺卡著脖子,咳了幾聲,才說,太遠了太遠了,兄弟,我正在幫人拉水泥呢,要去普羅,你知道那條路,哐哧哐哧進去,又哐哧哐哧出來,不知要逛到什么時候。

我知道,普羅寨子的確很遠,路也難走,這真他媽是個問題。

黃小龍說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啦!又說,下次有料子,一定要喊他,他一定來。我靠,想得還真他媽遠。我嘴上應(yīng)和著,手上卻急匆匆掛了電話,然后給朱冬來打了電話。

朱冬來直接關(guān)機。

我笑了,這就是林業(yè)站的 VIP客戶。也發(fā)展得太他媽隨意了,跟地攤貨有什么兩樣!這樣,我唯一的希望就落在了趙德生身上。

電話一通,我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像當初追女朋友,怕破嗓門嚇到她,便在喉嚨里塞了一團棉花。我說,你好。我竟然說了“你好”!我把自己嚇了一跳。但實在沒辦法,想到侯林森他們正在清水江等我,我就感到責任重大。

我問趙德生,車給閑著?

趙德生的話也是笑出來的,說給是要拉料子啦?

我說是呢是呢。

趙德生問,去哪里拉?

吃一欠,長一智,我先問他給有時間?

趙德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有”。

我激動得跳起來,藏在喉嚨里的破音緊跟著蹦了出來,急吼吼讓趙德生趕快準備準備,馬上來林業(yè)站,跟我一起去法卡。

趙德生怕是被我的破音嚇到了,半天沒一丁點兒聲音。然后,像躲進了一個暗彎,又突然跳出來,給了我當頭一棒。他的笑有點澀,像從兩塊干木片中擠出來,說時間到是有,就是車壞了,正在修,不知要修到什么時候。

我氣得差點把電話摔了,雜種趙德生,這不是耍我嗎!這個時候,電臺上方那張尿片一樣的紙,就更加戳我的眼睛了。我一把抓下來,揉成一團,若不是抽了一支煙,靜了靜,我就真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算了算了,我把紙展平,扔在桌子上。這些人,丟不丟,還是讓侯林森自己決定吧。

侯林森知道找車的結(jié)果之后,并不意外,只是讓我趕快到鎮(zhèn)上找,說如果找不到,搶也要搶一輛送到清水江。

看來,這貨車,我今天是無論如何也要找一輛了。

我一直以為,在家值班,只不過是干點聽聽電臺,接接人,倒倒茶這種不用大腦思考的活,沒想到,我竟會攤上這么大的事。

出了門,就是鎮(zhèn)上的菜街子了。這時候,蹲在路邊賣菜的人已經(jīng)不多,“小白菜”還在,她身著一件粉紅的毛呢外衣,像一朵梅花開在路邊,惹眼得很。她正在用一個改裝的塑料瓶,給蛇皮口袋上的白菜灑水。保持菜的新鮮很重要。

我才向她投去一瞥,她就逮住我的目光,問我要不要買菜。

我朝她笑笑。

她也朝我笑笑。

再走幾步,我就聞到了一股腥人的豬油味。這時候,案板上已經(jīng)只剩下白花花的老肥肉了,連剔出來的滑骨頭,都沒剩下一根。為了成功從這堵油膩膩的空氣中穿過去,我不得不加快腳步,甚至來了一個助跑。左邊的屠夫坐在桌子后面打盹,右邊的屠夫則看著他傻笑。

穿過狹長的菜街子,振興路就橫在了眼前。振興路是鎮(zhèn)上最熱鬧的一條街,兩邊盡是吃飯的館子、賣摩托的商店、姜老板和綠谷老板囤貨的倉庫。全鎮(zhèn)唯一的一家卡拉 OK,就夾在這些商店中間,門面裝成粉紅色,像一個女人,風情萬種站在路邊。每天晚上,只要天一黑,燈一亮,“怡神卡拉 OK”那幾個字,就像女人的眼睛,忽眨忽眨的,把許多男人勾進去,拼命往歌廳里丟錢。

日怪了,平時路上車水馬龍,今天卻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而太陽,又向西偏移了不少,天色更暗了。我心里一陣慌亂,感覺太陽正急著從我眼前逃走。就連振興路兩邊的榕樹,葉子也不再像平時抹了油一樣綠亮,似乎就是因為落了我臉上的一抹憂郁。

我沿著振興路,繼續(xù)往上找。

拐過一個彎,我就看到了“煤球”媳婦。煤球媳婦正坐在門口打毛衣,黑色的,抓在手里,這令她那雙被煤浸黑的手,顯出了一絲肉色。看來,天天跟煤打交道,連汗褲都得穿條黑色的?;蛘?,這僅僅是忠于黑色。屋里回響著哐當哐當?shù)拇蛎郝?,沉悶而有力,這使我沉重的腳步突然顯得格外輕快。打煤機旁,懸著一雙白森森的眼睛,沒頭沒腦向我瞟了一眼,他肯定就是“煤球”了。門口坐著的那個女人,正在和煤球媳婦吹牛,煤球媳婦有一針沒一針地挑著毛線。自從她女兒考上大學之后,她家門口才偶爾會坐著幾個人,像是忍著煤灰,來找她們討教怎么教育孩子。

隔壁,四個男人正坐在門口打麻將,幾個圍著,旁邊停著一輛像在煤炭里打了一個滾的藍箭車。藍箭車空著。我一激動,就想起來,這不是趙德生家嗎?然后,我就認出來,那個穿著紅襯衣,把嘴塞在煙筒里,抽著煙,打著麻將的人,不就是趙德生嗎!我到單位工作之后,他幫林業(yè)站拉過一次料子,所以我對他有些印象。

看來,車已經(jīng)修好了!

我走過去的時候,趙德生斜著腦袋瞟了我一眼,像是確定了,才慌忙把嘴從煙筒里抽出來。我搶先說,小日子過得不錯嘛。趙德生忙著給我遞煙,又跟大家介紹,說林業(yè)站新來的,大學生。然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包括煤球媳婦和那個找她吹牛的女人,把我單薄的身子都壓得向下沉了沉。

我問,車修好了?

趙德生臉上滑過一絲尷尬,說還沒送去修呢。我覺察到了一絲詭異,正要細細捉摸,那個站在趙德生身邊的年輕人就突然插了話,說快去快去,人家都找上門了。

見趙德生慢騰騰,年輕人推了他一把,說快滾,別占著窩子不拉屎。趙德生并沒有生氣,笑笑,就收起了麻將桌上的錢。這讓我看到了他跟我去法卡拉料子的希望。

為了堅定趙德生跟我走的態(tài)度,我補充了一句,說是侯林森讓我來喊他的。

趙德森笑得有點澀,抓抓腦袋,終于抓出一句話來,說等他進屋拿件外衣。

這時候,我突然聽到身后像突然引爆了一支雷管,說去不成?;剡^頭,我就看到煤球媳婦像一坨燒紅的煤炭,站在我身后。我不知道,她憑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還對趙德生發(fā)號施令。她瞟了我一眼,就對趙德生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煤打完了,讓你拉車煤回來,你是耳朵聾了,還是眼睛瞎了,只會打麻將!

趙德生望望煤球媳婦,又望望我,像夾在兩扇門中間,左右為難。半天,他才丟給煤球媳婦一句話,說,他們單位經(jīng)常喊我去拉料子的嘛!

拉拉拉,汗褲都貼在里面,還拉?上次拉料子,七百的運費,修了八百的車,你還嫌貼的不夠??!煤球媳婦甚至沖著打麻將的小伙子問,你們說說,這種生意做不做得成?

沒人吭聲。

我算是聽出一點名堂來了,“煤球”媳婦是趙德生他媽!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兩個黑不溜秋的人,咋就把趙德生養(yǎng)得這么白白凈凈呢?

趙德生還是聽了他媽的話,說要去拉煤。他去不去拉煤,鬼知道。不過,他告訴我,讓我去找小貓,說小貓剛買了一輛新車,貨源少,說不定會去。

這樣,我就找到了小貓。小貓也不去,說去了,他就成了全鎮(zhèn)最憨的駕駛員。

為什么為什么?我問小貓,怎么去趟法卡,拉車料子,就成了全鎮(zhèn)最憨的駕駛員?

小貓說,你剛來,還不知道,那個地方,沒人敢去拉料子。

聽小貓這么說,我就知道,他和其他駕駛員一樣,又在找推托的理由了。為了留住他,我一激動,就說了侯林森才敢說的話,我向他打包票,說只要他去法卡,以后不論哪里有料子,我們單位都第一個找他。趙德生不是說小貓貨源少嗎,為了成為林業(yè)站的 VIP客戶,小貓總應(yīng)該點頭了吧。但小貓不為所動,說他不會為了一車料

子,讓自己的新車變成廢車。

我問小貓,以前去法卡,運費是多少?

小貓說,七百。

我說一千。

見小貓哼都不哼一聲,我就被徹底激怒了,說一千四,一千四怎么樣!不就是為了多要一點運費嗎?我就這樣莽莽撞撞,自作主張翻了一倍的運費。等回過神來,我才開始后悔,心想,如果小貓真的愿意去,我該怎么辦,侯林森會不會要了我的命。

果然,小貓的眼睛忽然亮了。但就像接觸不良,忽然又暗了下去,然后丟給我一串冷笑,說去不去,不是錢的問題,即使他去,料子也不一定拉得出來。

看來,鎮(zhèn)上的駕駛員全瘋了。

我氣沖沖往林業(yè)站走,我得去值班室,用電臺通知侯林森,沒人愿意去法卡拉料子。

這些家伙,難道在合伙欺負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小嫩頭青年?找輛車,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傳出去,同事們肯定就說,我真是一個只會守電臺的本科生。

時間已經(jīng)不早,四點多鐘,太陽斜在西邊,做出一副馬上就要躲到山背后的姿態(tài)。我突然覺得,時間竟比襠里夾著一個屁還緊。想到侯林森他們正在清水江邊等我,我就感到焦躁不安。

我想,我得問問我叔叔,也許他會有辦法。

我正要打電話給他,他就來了,和幾個警察,穿過菜街子,向振興路走來。我喊了他一聲,他就摘下煙,伸著下嘴皮,像要把煙噴到天上,問我要去哪里?

我把找車的事說了一下。我叔叔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說走,填飽肚子再說。

吃的是酸竹筍燉石蹦。這么好的菜,卻是我吃得最沒有胃口的一次。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好像吃下去的石蹦,有幾只活過來,在我肚子里上躥下跳。顯然,我的樣子戳到了我叔叔的眼睛,他甩給我一杯酒,讓我壓壓驚。我一口就把酒干了,把我叔叔嚇得睖起眼睛唬了我一眼,他總算知道,我這個侄兒子,根本沒有心情享受銅鍋里的美味。

這樣,還在飯桌上,我叔叔就打了幾個電話。聽口氣,一些是打給駕駛員,一些是打給朋友,問朋友的朋友有沒有貨車可以去法卡。就連一起吃飯的三個警察,也被我叔叔發(fā)動起來。但最終,都沒有尋得一輛車。

吃完飯,我叔叔就和我一樣,對找不到車這件事耿耿于懷。若不是分管林業(yè),他肯定會讓我告訴侯林森,找不到車,然后甩甩屁股走人。

你們想想,這件事怎么辦?我叔叔問三個警察,說眼前這種情況,如果不把這些雜種的氣焰打下去,以后,他們恐怕就要日天了。

那個長得像根米線,被我叔叔稱為楊所長的人,問我叔叔決定怎么干?

我叔叔說,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搞到一輛車,讓我送到清水江,把料子拉出來。說派出所管理農(nóng)用車,如果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跟女人生不了孩子有什么區(qū)別。

你呀你,不就是掛著那輛車嗎!楊所長說。

然后,我就跟著楊所長去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我就見到了巴小歪。那時候,巴小歪還被關(guān)在拘留室。拘留室緊挨著辦公室,門是一道厚得連炮彈都炸不開的鐵門。門上留著一個拳頭大的洞,洞上裝著鋼絲網(wǎng),格子小得連蒼蠅都飛不出來。那時候,若不是我心懷好奇,向窗口瞟了一眼,我就不會看到巴小歪那雙無助而慌亂的眼睛。

看到我,巴小歪的眼睛突然格外透亮,就像見到了救星。

其實,我想說,他才是我的救星。

很快,一個警察把巴小歪帶進了辦公室。楊所長指了指茶幾上的飯盒,讓巴小歪趕快吃。巴小歪把手放在印著“雙胞胎飼料”的黃色圍腰上擦了擦,好像害怕把飯盒弄臟了。這真是一個怪小伙,為什么要在藍色條紋 T恤前兜一個圍腰呢,關(guān)鍵是 T恤已經(jīng)通了好幾個洞,露著他咖啡色的肌肉!腳上則穿著一雙人字拖鞋。雖然今天冒著太陽,但大冬天的,巴小歪穿成這樣,還是讓我感覺他身體里藏著一團火,隨時都會燒起來。

巴小歪打開飯盒,看到石蹦肉白白嫩嫩,他一直緊繃繃的臉,就笑開了,說這種菜,即使在家也吃不著,他怕是得在派出所多呆幾天。

我們對你不錯吧。我叔叔說,然后向巴小歪遞了一支煙。巴小歪剛伸手,卻又突然停住,警惕起來,說,你們不會是給我下什么套吧。

楊所長火了,啪,拍了一下桌子,說巴不正,你怎么說話的,還想不想吃了,你以為我們也像你,盡干些歪門邪道的事。楊所長就這樣把巴小歪叫成了巴不正,搞得不明白的人,還以為他想當巴小歪的親爹呢。其實,他們第二次把巴小歪扭到派出所,就覺得巴不正這個名字,更適合巴小歪這個屢教不改的家伙。而且“歪”,不就是“不正”嗎。

巴小歪裝傻,嘩啦嘩啦往嘴里扒飯。然后就噎著了,伸著脖子四處找水。實在等不及從飲水機里接一杯,就不管不顧,把我叔叔的茶水喝了。

哦喲喲,巴不正,膽子不小啊,連領(lǐng)導的水你也敢喝,楊所長說。

巴小歪抹了一把嘴,說沒辦法啊,領(lǐng)導,喝不喝都是死,我就只有喝了。

我叔叔笑笑。我也笑,覺得巴小歪這個小伙子,還真他媽有點好玩。

見我叔叔臉上有了笑,巴小歪就開始死皮賴臉,說罰款的事,說真的沒有錢。

我叔叔說,先吃飯先吃飯。

等巴小歪吃了飯,楊所長才說拉料子的事。巴小歪把頭搖得嘩嘩響,好像這樣搖兩下,他油膩膩的頭發(fā),就會被空氣涮干凈一樣。那一分鐘,我的確在空氣中聞到了一股汗臭味。巴小歪說,不去不去,堅決不去。楊所長說,那一千塊罰款,就一分都甭想少。

說到罰款,巴小歪猶豫一下,但一想到去法卡,他的態(tài)度又立馬堅決起來,說不去不去,這不是罰不罰款的事。

楊所長告訴巴小歪,只要他去,罰款就減半。這個誘惑的確不小。我以為,巴小歪這回總應(yīng)該答應(yīng)了。但是沒想到,巴小歪還是咬死不去,說他那輛破車,怎么開得進法卡。

我就想,進法卡,難道比男足進一次世界杯還難;這路,難道是用碎玻璃鋪成的,令所有駕駛員望而生畏?為了讓巴小歪跟我走,我趁勢添了一把火,說我們單位是給運費的,而且不低,一千四。

楊所長就給巴小歪算起賬來,一千四,罰五百,賺八百。他這么說,搞得巴小歪好像不會算賬一樣。他說,巴不正,你他媽真邪氣啊,就算把你關(guān)在派出所,都能撞上這么好的狗屎運。

所有人都笑了,就巴小歪不笑。他還是說,不去不去,打死不去。

哦喲——,小伙子,你到底咋個說,給是要派出所倒貼你一筆,你才肯去。我叔叔聽著聽著,突然鬼火冒了。

巴小歪的眼睛瞟來瞟去,像一只受驚的蜻蜓,慌慌張張尋找落腳的地方。那三個警察,目光一直刀片一樣盯著他,他當然不敢落過去,便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然后,他就真的鎮(zhèn)定下來了,說,今早拉磚,說我黑人黑車,要罰款,現(xiàn)在又讓我去拉料子,我實在不明白 ……

楊所長突然打斷他的話,吼道,你要明白什么?

我……我怕你們給我下套啊。

巴小歪的話,把楊所長徹底惹毛了,他睖起眼睛,眼珠子翻白,狠狠割了巴小歪一眼,若不是穿著外衣,我想,我定能看見他所有的汗毛都像炸毛的獅子,一根根豎起來。他罵了巴小歪一句,然后就向身邊的警察使了使眼色,讓他們把巴小歪關(guān)起來,說巴小歪的家人什么時候交錢,什么時候放人。

見那個警察真的來扭巴小歪,我剛才還熱乎乎的心,就像落了一層霜,一下子涼了。

我叔叔也說巴小歪,你他媽真不識抬舉,楊所長說可以拉,你就可以拉嘛,說不可以拉,你就不可以拉嘛。

眼看巴小歪就要被扭出辦公室,回頭又掙出一句話來,讓我叔叔給他作個證,說他黑人黑車,只要楊所長他們以后不堵他的車,他就去。

楊所長望了我叔叔一眼,眨了眨眼睛,就像兩只螞蟻,碰碰觸角,交換了彼此的信息,然后就答應(yīng)了。

巴小歪也笑了。

太陽真的從天上跑掉了,只留下一抹晚霞送我們上路。但是,我并不急。巴小歪已經(jīng)把車都發(fā)著了,我還急什么。你看看,車都嗚嗚笑得那么歡,笑得都快要散架了。

嗚嗚嗚……

上了車,巴小歪把海綿墊從屁股底下扯出來,丟給我,讓我坐。我又把墊子丟給他,讓他安頓好自己的屁股,好好開車。想到黑人黑車,和巴小歪穿著的人字拖鞋,我就像把命交給了一個江湖醫(yī)生,有點絕望。

病急亂投醫(yī),我他媽真倒霉啊。我就這樣坐在巴小歪臭哄哄的駕駛室里,還得對巴小歪感激涕零,裝出一副高興。

駕駛室里塞滿了汗臭和茉莉花香水混合而成的詭異味道,令我的胃有些抽筋。我想打開窗子透透氣。巴小歪就丟給我一把鉗子,說純手動的,讓我試試。我用鉗子夾住磨得明晃晃的轉(zhuǎn)軸帽子,使勁扭,轉(zhuǎn)軸卻老在鉗子嘴里打滑。

巴小歪一腳踩了剎車,從我手里奪過鉗子,說我這點小身板,在我們農(nóng)村,連個女人都扳不倒。他拿著鉗子,夾住轉(zhuǎn)軸,一扭,手上的肌肉就一塊一塊跳起來,像肉里藏著一群可怕的蟲子,在和他一起用力??磥?,這是一個我惹不起的家伙。我很慶幸,剛才讓他眼珠子別瞎雞巴亂轉(zhuǎn),他竟然沒有發(fā)火。

去法卡寨子的路,并沒有我想象的難走。我就問巴小歪,是不是真的不想去清水江拉料子。巴小歪說,真的,當然是真的。但是,我認為,他是肯定愿意來的,至少這次,他不但不用交罰款,以后拉貨,楊所長他們也不會再干涉他。

這樣,我就更加奇怪,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法卡拉料子?路不難走,運費也不低。我剛要開口,巴小歪就把車停在了路邊的一所瓦房前。說等一分鐘,他回家拿一樣東西。然后就下了車。

我萬萬沒想到,去法卡拉料子,和巴小歪回家還這么順路。回家搞什么鬼?天越來越黑,不急著趕路,難道還要回去跟媳婦親個嘴。房子孤零零叮在路邊,有點怪,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怎么就冒出一所房子來。我很想下去看看,巴小歪家究竟窮成什么樣子,竟讓他愿意冒著黑人黑車的風險?

屋里亮著燈,兩扇窗戶像兩只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貨車。我聽到吱呀的一聲,像是開門,又聽到吱呀的一聲,像是關(guān)門??磥?,巴小歪確實沒有讓我進去坐坐的意思。

然后,左邊的窗子上便突然落了兩個黑影,張牙舞爪,像鬼在上面打架,或者跳舞。我想,那應(yīng)該就是巴小歪了,好像正在和誰吵架,但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房子破破爛爛,竟然密不透風,怪了。這讓我有些擔心,巴小歪在屋里吵一架,會不會突然打開門,氣呼呼告訴我,他不去拉料子了。

大冬天的,冷嗖嗖的,即使肚子里有團火,也應(yīng)該燒不到哪里去吧。果然,沒吵幾分鐘,窗子上的兩團黑影便漸漸安靜下來,然后轉(zhuǎn)個身,一起向右邊的窗子走過去。其中有個黑影高一下,矮一下,不知是喜歡蹦迪斯科,還是得了小兒麻痹。只見它蹦著來到右邊的窗子上,然后慢慢蜷下去,又慢慢伸起來,手里就多了一樣東西。

巴小歪回到車上的時候,手里還真拿著一樣東西。我一丁點兒看不出來,那個細長的比他還高出一截的黑布袋,里面到底裝著什么鬼。但是,黑布袋輪廓分明,通過它的形狀,我?guī)缀蹩梢钥隙?,里面是一件硬家伙?/p>

巴小歪把硬家伙豎起來,靠在左手邊,抵著車門。怕影響開車,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用不用。我問他拿什么東西?

他說,拿家伙。

家伙!吃飯的家伙,還是干架的家伙?見黑布袋的頂端磨通了一個洞,我就借著最后一抹光,細看了一眼,還真是一根鋼管模樣的鐵家伙。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巴小歪帶根鐵棍子,這是要對付誰呢,難道要對付我?剛才,巴小歪還說,他不想去拉料子!這么想,巴小歪手臂上的那些肌肉,就更加令我害怕了。

抽了半支煙,我實在忍不住,還是問了巴小歪,說你帶家伙干什么?

巴小歪把煙屁股吐到窗外,就像下了決心,要對我動手一樣。只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許就是這口氣,突然令他清醒過來,一張口,就跟我說起法卡寨子的人。他說法卡那些“土疙瘩”,有事沒事就生個娃娃。他們并不是真的愛小娃,他們生下來,就把小娃丟在一邊,繼續(xù)干活。那些小娃,所有的快樂都是用眼淚和泥巴和出來的,這種泥坨坨里長大的人,個個野得很。

我不信,但還是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甚至聽得津津有味。

這時候,夜已經(jīng)黑得像要蹦出一團火來。偶爾,山林間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像女人嬌滴滴的抱怨。確實,汽車的轟鳴把整個山林的寂靜都敲碎了。我想,如果我是一只老虎或者豹子,也要向汽車撲過來,替萬物的瞌睡發(fā)泄發(fā)泄不滿。

巴小歪突然問我有沒有打過架?

為了讓巴小歪摸不清虛實,我說打過三四五六次。巴小歪瞟了我一眼,露出一副壞笑,雖然車里黑漆漆的,但他的笑,還是明晃晃戳到了我的眼睛。他說,為女朋友打的吧?

又說,打過架就不怕了。

說得我一頭霧水。反正,巴小歪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說到了法卡寨子的歪嘴。歪嘴叫趙一平,他說,因為小時候掉進火塘,把嘴燒歪了,寨子里的人就不請自來,全部當了他的親爹。

說著說著,巴小歪還嘆了一口氣,說都怪歪嘴為人太厚道,后來才遭了毒手。這樣,我就更加好奇了,歪嘴老實巴交,怎么還會遭了別人的毒手?但我沒有問,我知道,巴小歪還會繼續(xù)說。他很快就說到了法卡寨子的人工商品林,他說,那一山一山的杉樹,為了防止偷砍盜伐,大家便選歪嘴當了護林員。

好事啊,我說。

但是有一年,歪嘴巡山,見他侄兒子在砍樹,就沖上去阻止,其實,他侄兒子也沒有偷別人的,就是砍自己的。歪嘴還啰啰嗦嗦,說沒有采伐許可證,自己的樹也不準砍。結(jié)果,被他侄兒子一棍子捫在腦門上,打成了一個憨包。

看來,這些玩泥巴長大的土疙瘩,果然野得很,連親人都下得了毒手,還對什么人下不了手?

這時候,巴小歪突然把車停在路邊,說車壞了。怎么就壞了,我怎么一點感覺都沒有?反正,巴小歪已經(jīng)跳下車,拿著手電筒,在車前車后檢查起來。我坐在車上,想下去瞧瞧,又不敢,怕巴小歪突然給我一棍子,或者那些土疙瘩突然冒出來,把我和巴小歪拷翻在路上。

前輪癟了一只,巴小歪告訴我。見我坐著不動,他“耶”了一聲,問我是不是睜著眼睛做春夢,舍不得下來?

右邊的前輪真的癟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著手電筒,巴小歪躺到車下壓千斤頂,我就把燈光送到車下;巴小歪用螺桿下輪胎,我就把燈光打到每一顆螺帽上。這時候,巴小歪手臂上的肌肉又一塊一塊繃起來,但它們竟像一群在他手上練舞的武士,讓我感到特別安全。

巴小歪修著車,繼續(xù)跟我講歪嘴的故事。他說,歪嘴雖然被他侄兒子打成了憨包,但腦殼還像以前,認準一件事,就是誰動群眾的樹,他就跟誰拼命。這時候,我哪有心腸聽這些扯蛋的事。我問他,我們到哪里了?離法卡還有多遠?

巴小歪抬起頭,向前方看了一眼,前方黑魆魆,但他就像用眼睛在黑暗中撕開了一道口子,問我有沒有看到一個尖尖的大山包,說法卡寨子的界線就是從大山包開始??礃幼?,他好像真的看到大山包了。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見,眼睛像被鬼怪蒙了一層布,路、山、樹,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溶在了黑暗之中。

他說,到法卡還要半個多小時。

想著馬上就要見到侯林森他們,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我看看表,時間還早,才凌晨兩點半。看來,到了法卡,我們還可以捏著老公雞的脖子,好好睡上一覺。

車終于又動起來。我說,但愿接下來,這輛破車不要再出什么意外。聽我這么說,巴小歪就笑了,說我狗屁不懂,還怪車。

我說巴小歪,難道車不行,還怪路不平。

巴小歪說,如果換兩條胎就能把料子拉到鎮(zhèn)上,他就謝天謝地。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當年有個駕駛員,也是林業(yè)站請來拉料子,結(jié)果,換了四條輪胎,才勉強把料子拉到鎮(zhèn)上。其實,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四條輪胎都戳了手指粗的釘子。

嚇唬鬼呀!我笑了。

巴小歪不以為然,拍拍黑布袋,讓我猜猜里面是什么東西。有什么好猜的,我說,不就是一根鋼管嗎!

呵呵,巴小歪笑我太單純了。

這個“單純”,真他媽復(fù)雜。這讓我很不高興。

他把黑布袋遞給我,讓我自己看。

我打開布袋,嚇了一跳,竟然是支槍,一支銅炮槍。原來,我剛才看到的,只是槍管而已。你帶支槍干什么,夜半三更的,難道還想打獵?。课翌┝税托⊥嵋谎?,就忙著瞄瞄槍管,摸摸扳機,這時候,就是在我眼前冒出個神仙姐姐,我也沒心思瞟她一眼。這槍管,像打了油一樣,油亮油亮;那槍托,也像打了油一樣,油亮油亮。槍托的兩邊,刻著一個月亮和幾顆星星,用紅漆勾出來,但漆已經(jīng)脫了許多。這是我第一次見著槍啊,還是在這樣一個陰森森恐怖怖的夜晚,我能不好奇嗎?我問巴小歪,子彈怎么裝?槍要怎么打?說著說著,我就把槍搭在車窗上,瞄準了外面的黑夜。

巴小歪好像怕我真的會開槍,一只手抓著方向盤,一只手忙過來奪,讓我別瞎雞巴亂動。

但槍還是響了。

槍真的響了。

但我并沒有開槍啊!

槍聲灌進耳朵,嚇得我一哆嗦,手中的槍,差點就從窗外滑了出去。若不是巴小歪抓得及時,就真的掉出去了。

你搞什么球!巴小歪氣鼓鼓責備我。

我說,我沒有開槍啊。巴小歪不信,猛踩了一腳油門,拉著我就向霧里撞去。霧沒有撞著,到是撞到了一塊石頭。從霧里飛出來的石頭。石頭從哪個方向飛出來,巴小歪和我,就像兩個二愣子,誰都沒有看到,只知道是從霧里飛出來的。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有的砸在車廂上,有的砸在玻璃上。玻璃脆生生的,像油炸過一樣,石頭一碰,就碎得稀里嘩啦。

這樣,巴小歪就把油門踩到底,像一個士兵,試圖從槍林彈雨中突擊出去。但該死的破車,除了嗚嗚嗚的瞎哼哼,并沒有跑得比剛才更快。而且,隨著轟的一聲巨響,就撞在了路中央的一個巨石上。

車停了。但從霧里飛出來的石頭,并沒有停。我嚇得抱著頭,縮在座位上。

巴小歪掄起槍就朝天放了一槍,砰——,像打了一個悶雷,把眼前的黑霧震得晃了晃。石頭突然停止了。這樣,巴小歪就像打了勝仗,滿臉得意,吹吹槍嘴上的青煙,說干你娘,這下怕了吧!

但他的話音剛落,槍就響了。砰——砰——砰——,接連三槍。

巴小歪望望我,見我木楞楞看著他,他才確定自己真的沒有開槍。然后,他就被嚇著了,像我一樣,抱著頭,縮在座位上,說這下怎么辦,這下怎么辦?想不到,這些土疙瘩也有槍。

人家不但有槍,而且不止一支。

我萬萬沒想到,來法卡拉料子,竟然真的像上戰(zhàn)場。而巴小歪,帶支槍,就是想嚇唬嚇唬這些土疙瘩,沒想到,沒嚇著土疙瘩,倒是被土疙瘩給嚇著了。

往前走,前有石頭,往后退,后面黑燈瞎火。沒辦法,巴小歪只好熄了車,關(guān)了燈,讓黑夜一口吞了我們。飛來的石頭還在繼續(xù),但就像老年人的一泡尿,斷斷續(xù)續(xù)撒了一陣,還是停了下來。

終于停了。

巴小歪一邊罵,一邊把落在車里的石頭撿了扔到窗外,問我現(xiàn)在怎么辦?

想到侯林森正在清水江邊等著我們,我又鎮(zhèn)定下來,就這么回去,他們怎么辦?還有運費的事,還有巴小歪的車,駕駛室已經(jīng)被砸得只剩下一個框,現(xiàn)在,不把車開到侯林森面前,讓他親眼瞧瞧,他恐怕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就留了下來。巴小歪抱著槍,盯著黑夜,盯著盯著,冷不丁冒出一句,說都怪你們。

什么都怪我們?

你們每年給這些土疙瘩幾方采伐指標,他們就不會像這樣亂砍了嘛,他們這么狠,還不是你們逼出來的。

雖然剛到林業(yè)站,但法卡寨子的事,我還是知道一二的。我告訴巴小歪,說法卡寨子地處清水江流域,屬于沿江兩岸的主體功能區(qū)。為了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按規(guī)定,全部劃成了公益林,屬于禁伐區(qū),一方料子都不能采。

你們真是害人不淺啊。

我說,我們害著誰了?

害“土疙瘩”就不說了,當年還害我爹,現(xiàn)在又害我。

這樣,巴小歪就說起他爹幫林業(yè)站馱樹苗的事。那是八八年(1988年),木魚鎮(zhèn)到法卡的路還沒有修通,巴小歪說,樹苗都是從廣西那邊運過來,然后請馬幫馱進去。沒錯,巴小歪他爹是馬幫里的一分子,而且是個頭兒。

那時候,為了爭取造林項目,林業(yè)站在法卡規(guī)劃了上千畝的造林面積。巴小歪這么說,我還是相信的,包括現(xiàn)在,任何造林項目,不上個百把畝千把畝,搞得像個女人的屁股,又大又翹,領(lǐng)導看都不看一眼。是啊,誰不想搞點看得見的政績出來。然而,開群眾會那晚,村長張小喜他哥哥張大喜跳出來,說地都栽了樹,將來都啃樹皮?。?

那時候,三分之二表決制還沒有在法卡流行,開會定事,還玩嗓門大。本來造林的事,四分之三的群眾都同意了,但硬被張大喜這個大嗓門借著酒勁發(fā)著酒瘋給攪黃了。

晚上散了會,張小喜就來找張大喜。兩家只隔著一泡尿的距離,近吧?

進了門,見張大喜正在地火爐上燒狗腳桿(一種用粽葉包的糯食,狗腳粗細),可能是吵累了,正準備補充能量。張小喜也不見外,劈了一截狗腳桿,丟在嘴里惡狠狠嚼著,問張大喜是不是真的不栽?

張大喜說,栽不栽關(guān)你什么屁事。

好,你這是擺明了要對著我干,你不給我面子,就是不給林業(yè)站面子,不給林業(yè)站面子,就是不給政府面子。你想清楚了。

趕快滾,不要在我這里啰啰嗦嗦。

張小喜并不生氣,說不栽也行,但是造林規(guī)劃里的地,必須調(diào)出去。也就是他的地,張大喜要哪塊調(diào)哪塊。

張大喜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他的地,隨便拉泡屎,都能冒出一窩雞樅,他為什么要調(diào)。

我越聽越?jīng)]勁,說巴小歪,這跟你爹馱樹苗有什么關(guān)系?

樹苗肯定馱進了法卡寨子,巴小歪說,為了阻止栽樹,張大喜來找過他爹。他爹不是馬幫的頭兒嗎。那時候,巴小歪他爹剛好二十出頭,年輕氣盛,正是撒泡尿,風都要順著他的時候,正是恨不得把一分錢,劈成兩分錢花的時候,怎么可能聽張大喜的話。結(jié)果,他爹便被張大喜打斷了一條腿。

腿是在法卡寨子被打斷的。巴小歪說,他爹率領(lǐng)馬幫,把樹苗馱進法卡寨子,在寨子住了一晚,結(jié)果,張大喜家二姑娘就說他爹把她強奸了。

就這么簡單? 我淡淡問了一句。

那晚,張大喜家二姑娘帶著他爹去冷水溝抓石蹦。巴小歪說,第二天早上,大家還高高興興煮了一鍋石蹦,吃得連根骨頭都沒剩,突然就干

起來了!你說,這是不是陰謀?

我說,手是肯定牽過的。

哼哼,巴小歪在黑暗中發(fā)出了一聲冷笑,說他爹走南闖北,什么誘惑沒見過,就算張大喜家姑娘美得像顆櫻桃,水汪汪紅潤潤,他爹也不會流一滴口水。

我算是明白了,先前在屋里和巴小歪吵架的黑影,肯定就是巴小歪他爹了。難怪高一下,矮一下。難怪他爹不讓他來。

巴小歪似乎想用嘴為他爹報斷腿之仇,嘲笑起法卡寨子的土疙瘩,說當年林業(yè)站四處宣傳:要致富,先栽樹。一個寨子都不信,只有法卡這些土疙瘩,把所有的地都騰出來栽樹,要不然,也不至于窮得盡干違法犯罪的事。

真是自己沒衣裳,還笑別人補褲襠。但是,巴小歪說的還真是一個問題。不過,林業(yè)站這些年正在大力扶持群眾搞林下養(yǎng)殖,我覺得,群眾脫貧致富,還是蠻有希望的。

巴小歪笑了,讓我好好想想,說法卡這么遠,路又難走,養(yǎng)一群雞,下一籮蛋,算算成本,哪個老板愿意進來收。

其實,巴小歪不知道,只要劃成公益林,每年每畝還有四十多塊的公益林補助,對群眾來說,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但巴小歪不以為然,說這點錢,比猴子屁股上的毛還少。依他的意思,這點補助,每家得有幾百畝的林地,群眾才可以勉強生活。

我笑巴小歪狗屁不懂,說劃成公益林,樹永遠站在那兒,永遠都是自己的,每年還有公益林補助,多好??!

見巴小歪突然不說話,我就被嚇著了,心想,怕是我說他“狗屁不懂”,惹他生氣了。他可抱著槍的啊,我還說這種討氣的話,這不是把腦袋往他的槍口上撞嗎?我瞪著眼睛,想看看巴小歪是不是已經(jīng)用槍瞄準了我,但眼前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聽到巴小歪均勻的呼吸聲。

巴小歪竟然睡著了!

當我從惡夢中驚醒,天色已經(jīng)發(fā)白。巴小歪正在抽煙,那臉,黑得就像黑夜在他臉上留下了一抹陰影。見我醒來,也不問我抽不抽,只是猛吸了兩口,把煙屁股彈到窗外,然后兩人合力,把擋在車前的大石頭滾到路邊,繼續(xù)上路。

這時候,因為濕氣上升,霧比昨晚更濃了。路兩邊的樹,隱隱約約露出輪廓,像魑魅魍魎飄忽不定,隨時準備對我們下手。幸好,提心吊膽走了一程,我們并沒有撞到飛來的石頭,也沒有聽到可怕的槍聲。看來,這些土疙瘩還是沒能熬過我們,霧這么大,天,這么冷,濕氣,這么重,最終,他們還是全部夾著屁股,滾回家里睡覺去了。

車慢得就像一只斷腿的蝸牛。不過,這樣也好,稍快,冷風便肆意灌進來,狠狠舔著我們的臉。左右兩邊的反光鏡都被砸掉了,但凡遇到轉(zhuǎn)彎或道路變窄的地方,我就得當起巴小歪的移動攝像頭,隨時幫他盯著路面。

雖然慢,當我們開著車,來到法卡寨子的時候,土疙瘩還躲在被窩里做夢呢。至少,我們從寨子里經(jīng)過的時候,老公雞都還沒有一只醒過來。有一只黑狗,倒是抬起頭,瞇著眼睛,朝我們咬了兩聲。但是,見其它狗沒有像平時一樣跟著它瞎起哄,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球得再管了。

你看看這個寨子,窮得只剩下一股屎臭??赡苁且驗槠嚤煌粮泶裨覊牧耍托⊥釒е还苫饸?。但他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們現(xiàn)在走的這條路,四處都是牛屎馬糞。就連那些被霧氣籠罩的房子,都像幾坨上了霜的牛屎,稀稀拉拉散在道路兩邊。

溜出寨子,再走幾分鐘,我就看到了清水江。那時候,雖然還有霧,但清水江還是清清晰晰橫在我們眼前。像一條蛇,一條青蛇,蜿蜒在山腳。江的這邊是山,那邊也是山。所有的山,都干凈得像剛洗出來一樣,水淋淋掛在眼前,綠得容不下任何一個形容詞,綠得讓人不知道到底是清水江的綠倒映著山,還是山的綠倒映著清水江。

汽車突然快起來。我不知道,是因為下坡,還是因為巴小歪突然加了一腳油。反正,清水江就這樣急忙忙向我們迎面撲了過來。

你們終于來了。

侯林森黑著臉,像一個燒煳的洋芋,從森林防火車里滾出來,然后丟給我和巴小歪這么一句話。我和巴小歪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里,他就丟給我們這樣一句無趣的干巴巴的問候。想想,真他媽氣人。

不過,我細看了侯林森一眼,就被嚇著了。他臉這么黑,竟是因為絡(luò)腮胡齊壯壯拔地而起,硬邦邦站在臉上。他從來不留胡子,胡子在他臉上生存到零點五毫米,還是前一久,我們一起到一個偏遠的寨子搞退耕還林,他的剃須刀壞了,在寨子里呆了三天,胡子才趁機拔地而起,風光了幾天。

真沒想到,一晚上,侯林森就把胡子愁出這么長。

他終于注意到了貨車,突然跳起來,瞪著眼睛,張著嘴,圍著貨車轉(zhuǎn)了一圈,嘖嘖驚嘆,說哦喲喲,哦喲喲,這些狗日的土疙瘩,下手毒得很嘛 !

所以說,侯大站長,我們能見到今天的太陽,完全是一種幸運,巴小歪一張口,就開始訴苦。

兄弟辛苦了,兄弟辛苦了,侯林森給巴小歪發(fā)了一支煙。

巴小歪抽著煙,去路邊撒尿之后,我把找車的情況告訴了侯林森,侯林森一聽,黑臉就更黑了,罵了一句,他媽的,難道黑木料只有用黑車拉!

見防火車前撒亂地丟著幾根木料,我非常好奇,問侯林森,料子呢?侯林森指指江邊,我一看,就泄了氣,怎么搬上來啊!料子離公路兩三百米遠,擺在江邊的一個回頭彎上。

這時候,另外兩個同事已從防火車里鉆出來,告訴我,說昨晚他們到法卡寨子找人馱料子,家家閉戶,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后來一生氣,他們就決定自己干,但是扛兩趟下來,大家就全部蔫了。

車下不去,料子又弄不上來,怎么辦?見我們一個個病懨懨,侯林森鎖緊了眉頭,說昨晚那些土疙瘩不是跑出去埋伏我和巴小歪了嗎,自然家家閉戶,現(xiàn)在,太陽剛冒出來,相信土疙瘩已經(jīng)起床,所以打算再去看看,請幾個來幫忙。

我說那些土疙瘩恨不得要了我們的命,怎么可能趕著騾子來幫忙。侯林森彈彈袖子上的煙灰,說土疙瘩總不可能時時刻刻干壞事,即使老虎豹子,每天也有那么幾個小時格外溫順。

我想,侯林森能找的人,恐怕就是張小喜了。

果然,侯林森開著紅色的護林防火車,從江邊來到法卡寨子的時候,張小喜已經(jīng)站在門外等我們。他好像真的知道我們要來,我們車都沒停穩(wěn),他就把叼在嘴上的旱煙斗拿下來,吐出一團白霧,笑呵呵招呼我們進屋。火塘邊是一個露著海綿的破沙發(fā);西邊是一張破床,床上的被子因為好久沒洗,正懊喪地躺在床上,靜靜發(fā)泄著不滿。

閑聊了幾分鐘,侯林森就說起找人搬料子的事。張小喜嘆了一口氣,說,來他這里,喝口水,吃頓飯到還可以,其它的事,他就幫不上了。

飯桌上,張小喜跟我們說,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還把地用來栽樹,就像抓米喂雞,多么不容易。

我說,植樹造林不只為了錢,它更是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澤被后世的大事。

張小喜笑笑,說群眾哪有這么高的覺悟,當時,他就說,不管山體滑坡,不管猴子箐的水為什么冒不出來。但是,男人打獵,女人織布,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自從猴子箐的樹被砍光之后,誰見過一只猴子?野豬沖的樹被砍光之后,誰還打過一頭野豬?家里的槍是留著生銹,還是等兩家人吵架的時候,提出來唬一唬對方?今后還打不打獵?他說,就為了活著的時候能再吃幾次野

豬肉,也得把樹栽起來!

沒想到,張小喜竟然這么會說話!難怪,三分之二的群眾都同意栽樹。但他說,其實群眾愿意栽,還是當年負責指導造林的同志說得好,說要把山當田種,把樹當菜栽,他還給大家算了一筆賬,說一棵樹一年長兩塊,十五年就是三十塊,一畝地栽二百二十棵,十五年就是六千六百塊,這么算下來,十畝地最少也有六萬塊的收入。六萬啊,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從張小喜的嘴里,我知道巴小歪和我說的話,都是真的,包括他爹被張大喜打斷腿的事。

后來,法卡寨子的人工杉木,就一山一山地造了起來。

但張小喜這么一個有能耐的人,怎么就不干村長了呢?

細細一想,這也并不奇怪,張小喜帶領(lǐng)大家栽了樹,結(jié)果沒致富,誰還服他。群眾也需要一個有遠見的村長,顯然,在群眾眼里,他哥哥張大喜當年反對栽樹,是非常有遠見的。

張小喜抿了一口酒,說這些年,大家都在背后罵他,說樹栽起來了,照樣窮得連屁都放不響。大家不怪他,怪誰?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又說,有的人家確實沒辦法,快過年了,口袋里連點鹽巴錢都沒有,他不干偷雞摸狗的事,還能干什么!

侯林森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他能說什么呢?說當年動員大家栽樹的確是一個錯誤?還是說要幫群眾解決采伐指標?我想,他想說的和我一個樣,若法卡不是地處沿江兩岸主體生態(tài)功能區(qū),樹被劃成了公益林,屬于禁伐區(qū),按現(xiàn)在每方一千多塊的價格,群眾栽的樹,已經(jīng)遠遠高于六萬塊一畝。

侯林森說,窮歸窮,但再怎么窮,也不能干違法的事啊。這么一說,侯林森就像突然吃飽了,用怪異的眼神掃了我和巴小歪一眼,我和巴小歪就屁顛屁顛跟著他從張小喜家走了出來。

出了門,我就說世道變了,人也變了,現(xiàn)在,大家都不往正道上掙錢,盡干些歪門邪道的事。巴小歪瞅了我一眼,好像我在說他,不過,這家伙倒是不知臉磣,還嬉皮笑臉補充了一句,說歪門邪道來錢快嘛。

見一家瓦房上冒著青煙,我們就朝這戶人家走去。既然張小喜幫不上什么忙,我們打算四處碰碰運氣。木門斑駁緊閉,但我一用力,還是吱一聲開了。屋里裝滿了濃煙。

大清早的,關(guān)著門干什么!侯林森把頭伸進屋里,丟進去一句話,好像他的眼睛已經(jīng)逮到了濃煙背后的主人。隨著一串咳嗽,一張上寬下窄的臉就從濃煙背后冒了出來。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因為有點駝背,脖子又短,所以給人一種膽小怕事的樣子。

見真的有人,我和巴小歪就跟著侯林森進了屋。男子并不請我們坐,而是忙著用糞箕端來一筐玉米骨頭,狠狠往火塘里扔。屋里的煙越來越濃,有那么一秒,我都以為中年男子想用濃煙把自己裹起來,借機從我們眼皮子底下逃走。侯林森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但一張嘴,咳嗽就一串接一串丟出來。我和巴小歪用手緊緊捂著鼻子和嘴,但濃煙還是嗆得我喉嚨發(fā)癢,眼睛撒了辣椒面一樣疼。

水燒漲之后,中年男子給我們倒了三杯茶,說家里沒什么好招待的,讓我們喝口茶,趕快滾,不要給他添麻煩。

出了門,侯林森就抱怨,說看看看看,這個些家伙,生意送上門都不做,能不窮得叮當響嗎!

看來,想把那些木料馱上來,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這時,侯林森已開始帶著我們往寨子外面走了。若不是一只大黑狗突然竄出來,沖著我們狂咬,我們就真的走了。除了一條狗,兩匹騾子,見場院上還有一個女人在拾柴,我們就朝她家斜了過去。

聽口氣,侯林森和這個女人很熟。一見面,就問趙路生在不在?趙路生媳婦也不客氣,開口就說,“被你們害死了”。

怎么就被我們害死了!

原來兩年前,為了湊孩子的學費,一天夜里,她和趙路生偷偷到山上砍自家的樹。因為四處黑燈瞎火,樹倒下來,趙路生被藤子絆住腳,讓樹給活活打死了。

我說嫂子,林業(yè)站沒有追究你們偷砍盜伐,你怎么到怪起我們來了!

咋不怪你們,如果當年沒栽樹,你說路生會不會死!

又不是我們讓他去砍樹。

如果沒有樹,他去哪里砍 ?他砍他的腦袋!

這事,我們不和你瞎扯。就這么一句,侯林森就和趙路生媳婦談起了租騾子的事。我和巴小歪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不過,趙路生媳婦到像是明白過來了,說不租不租,多少錢都不租。

一匹騾子一千,就租一個下午,侯林森對趙路生媳婦說。這時候,我才聽明白,侯林森打算把騾子租去馱料子。如果真能把兩匹騾子租下來,就憑我們五個人,把料子馱到路上,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但是趙路生媳婦說一不二,嘴巴咬得很緊,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從趙路生家出來,侯林森也罵開了,說狗娘養(yǎng)的,這些“土疙瘩”,真是越來越難對付了。

我們五個人“一”字排開,坐在一根木料上,黑著臉,就像從天上沉下來的五朵烏云,蹲在清水江邊。侯林森不說話,我們也不說。

呵呵,這下完了,找到車又能怎么樣?我想。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很久很久,直到路邊那棵泡桐樹的最后一片葉子,從樹梢上跳下來,侯林森才冒出一句話,說即使拉不出去,也要把料子廢了。

怎么干怎么干?聽侯林森的話有點邪乎,巴小歪一下來了精神。

燒掉!統(tǒng)統(tǒng)燒掉!

巴小歪也算干過不少邪門的事,但聽侯林森這么說,還是驚得張著嘴,半天合不下來。說把料子燒了,運費怎么算?

侯林森哼了一聲,說這么大一個林業(yè)站,難道還付不起你的運費!

巴小歪說,三十多方料子,拉去賣,最少也值五六萬啊,這一燒,不是在燒錢嗎!

聽巴小歪這么說,侯林森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巴小歪身上,說他爹以前是馬幫頭子,現(xiàn)在,他又開車,肯定認識不少人,讓他趕快找?guī)讉€人來馱料子!巴小歪搖搖頭,說他又不神仙。又說,馬上就要過年了,自然許多土疙瘩窮得連鹽巴都買不起,與其燒了,還不如留給他們賣點鹽巴錢。

侯林森睖了巴小歪一眼,說我們是林業(yè)站,又不是民政局。還告訴巴小歪,說無證采伐是違法犯罪的事。我們不打擊違法犯罪,難道還要縱容違法犯罪?

巴小歪冷笑一聲,說天下最荒唐的事,就是農(nóng)民栽了樹,不準自己采。農(nóng)民種片小麥,想什么時候割就什么時候割;種幾畝玉米,也是想什么時候收就什么時候收;就是養(yǎng)幾池魚,也是想什么時候賣就什么時候賣。那像栽一片樹,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材,卻還要你們頒個什么采伐許可證……

對巴小歪這種門外漢說的話,我們當然沒有理,說這些料子必須燒,而且以后拉不走的“黑木料”,也要統(tǒng)統(tǒng)燒,只有這樣,才能燒掉土疙瘩的幻想,才能剎住法卡這股偷砍盜伐的歪風邪氣。如果不剎住這股邪氣,清水江兩岸的樹,遲早有一天被砍光。

燒料子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然后,就說到了油上。侯林森說,即使燒,也得準備兩桶油。這個我是知道的,杉木不燃火,況且,我見丟在防火車前的料子,還濕漉漉的,不澆幾桶油,想把它們燒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侯林森把目光落到了巴小歪身上。巴小歪把臉一扭,說他是進來拉料子的,不是進來賣油的。他還讓侯林森好好想想,拉還是不拉,不拉他立馬走人。

侯林森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巴小歪只要敢走,運費就當丟進清水江喂了魚。巴小歪望望我,見我一臉無奈,也就軟了,告訴侯林森,說他車里并沒有多余的油,就是抽半桶,車也開不出去。侯林森的腦袋嗡一下炸了,說難道拉不走,還燒不成!都怪護林防火車里的油也不多,若不然,哪里要看巴小歪的嘴臉。

圍著破車轉(zhuǎn)了一圈,侯林森便鐵了心要買巴小歪的油,問巴小歪要多少錢?

巴小歪說,賣了油,你讓我把車推出去,還是留在這里給土疙瘩當靶子?

侯林森氣得咬牙切齒,說老子問你這輛破車要多少錢?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除了侯林森自己??磥?,為了油,侯林森是要破釜沉舟了。平時,大家都叫他猴子猴子,看來,他還真把自己當成了孫猴子,以為可以把紅屁股翻朝天上當太陽!不過,巴小歪這輛破車,也值不了幾個錢。

太突然了,巴小歪被侯林森問得一愣一愣的。侯林森催他快點,干脆點,利索點,別像個娘們。但巴小歪還是想了半天,才說,三萬五。

侯林森說,兩萬。

兩萬五。

行。

侯林森和巴小歪就這樣簡單地過了兩招,就像一對早已相互中意的男女,在大家面前嬌情了一把,然后就急急忙忙結(jié)合在了一起。

拎著油,穿過一片灌木林,再走一段下坡路,就到了清水江邊。那段下坡路,彎彎曲曲,盡是大大小小的馬蹄坑,像小毛路長了一串瘤子。一看就知道,土疙瘩馱了不少料子到江邊。聽說,清水江的下游有一個八達河木材交易市場,只要把料子扎好耙,放下去,就會有人來低價收購。

料子真多,全是兩米長的鋸材,像被土疙瘩啃掉樹皮,丟在江邊的一堆骨頭,白森森刺眼。我突然覺得,這些方方正正的料子,燒了的確挺可惜,便愣頭愣腦問侯林森,給是真的要燒?

侯林森讓我別他媽廢話,趕快倒油。

巴小歪突然抓住侯林森的手,讓他往路上看。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洗好澡,從霧里跳出來,亮堂堂掛在天上。而整個山谷,也因為霧靄的浣濯,一片綠亮。如果不小心看到一束陽光,從葉片上彈起來,這也不足為奇。風景美得這么惹眼,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土疙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沿著路,急匆匆向清水江跑來。一眨眼,就沖到了汽車旁邊。

巴小歪說,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侯林森也說,完了完了,這回完了。

所有人都以為,土疙瘩會把汽車砸了。但土疙瘩并沒有砸車,而是向清水江沖來。侯林森預(yù)感大事不妙,奪過我手中的油桶,嘩啦嘩啦往料子上倒,并催促說,快點火快點火。

但誰都沒有點,那些土疙瘩跑得太快了,把我們所有的目光都吸了過去。我清清晰晰看到,下坡的時候,有個女人崴了一腳,摔在坡上。我以為,后面的人定會停下來,扶她一把,但一個都沒有停,他們繼續(xù)往前沖,有的甚至在女人屁股上踩了一腳,然后騰空而起,從她頭上飛了過來。

他們就這樣不管不顧沖過來,一眨眼,就沖到了我們面前。那時候,侯林森才剛把打火機掏出來。

給是真的要燒?一個身著迷彩服的中年人,像一座快要噴發(fā)的火山,橫在侯林森面前,那樣子,似乎只要侯林森敢說燒,他就要噴出一股巖漿,把侯林森燒死。我問巴小歪,他是誰?巴小歪說,他不是鬼。我承認,我的確怕得全身發(fā)抖,但再怎么抖,也不可能把“他是誰”說成了“他是鬼”啊。巴小歪當然知道我想說什么,他告訴我,這個五大三粗的人,就是村長張大喜。

肯定要燒。侯林森說。

張大喜眼睛一瞇,一瞪,像兩挺機關(guān)槍,瞄準侯林森的腦袋,就要一通掃射,說你難道就不能留下來,讓大家賣點鹽巴錢,開開心心過個年?

侯林森掃了一眼周圍的群眾,見有的面無表情、有的目瞪口呆,全部齊刷刷看著他,他還是一咬牙,打著了打火機。

這么好的料子,燒了,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可惜?

這時候,趙路生媳婦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像一道閃電,哭著撲向侯林森,一邊搶侯林森手中的打火機,一邊說,燒燒燒,你不燒我?guī)湍銦?,順便把山上的樹也燒掉,統(tǒng)統(tǒng)燒掉,徹底燒掉大家的念頭。趙路生媳婦這么一攪和,“土疙瘩”就跟著起哄,說燒燒燒,燒掉之后,我們想種姜種姜,想種豆種豆。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一團之際,我看到一個臉上落了疤的男人,從人群中擠出來,向料子走過去,然后一轉(zhuǎn)身,端著一支槍,沖著大家吼了一聲,說誰敢燒,我就要誰的命!

所有人就像收到統(tǒng)一的指令,全部向后退了一步。巴小歪急得直跺腳,輕聲罵了一句,說槍怎么會在歪嘴手上。聽他這么說,我一細看,還真的在槍托上看到了用紅漆勾出來的月亮和星星。

看來,歪嘴經(jīng)過貨車的時候,把巴小歪的槍從貨車上順了下來。

歪嘴用槍指著趙路生媳婦,問,給是你要燒?

不是不是,趙路生媳婦夾著屁股鉆進了人群里。

又用槍指著侯林森,問,給是你要燒?

侯林森慌忙丟掉打火機,說不是不是。又提醒歪嘴千萬別開槍,說料子已經(jīng)倒了汽油,槍一開,料子就著了。其實我想,侯林森并不擔心料子著火,這不正合他的心意嗎?

歪嘴不信,繼續(xù)端著槍,像一個審判員,槍口對準誰就審誰,是不是你要燒?槍指到誰,誰就嚇得像篩豆子一樣,生怕歪嘴不小心扣動了扳機。

侯林森告訴我,讓我瞅準時機,把歪嘴的槍奪了。然而,當我抬起頭,我發(fā)現(xiàn)巴小歪已經(jīng)躡手躡腳向歪嘴逼了過去。想起巴小歪手臂上那些跳動的肌肉,我就對他充滿了信心,對他來說,對付一個憨包,應(yīng)該只是小菜一碟。

巴小歪離歪嘴已經(jīng)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當他離歪嘴僅有一步之遙之時,他突然張開雙臂,向歪嘴撲了過去……

我嚇得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心想,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不知所措地等待著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

責任編輯 包倬

猜你喜歡
料子清水江林業(yè)站
我的綽號叫料子
料子太少
清水江流域杉木育苗、種植技術(shù)及其生態(tài)學意義
清水江水體和沉積物中氮、磷的分布及變化趨勢
基層林業(yè)站促進林業(yè)發(fā)展的策略探討
明至民國清水江流域生態(tài)環(huán)境變遷探微
挑衣服就看這4點
林業(yè)站的建設(shè)與發(fā)展對策
把黑,歸還給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