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毗濕摩·薩赫尼
甘果被辭退時,恰逢雨季來臨后的第一顆雨滴從天而降。遮天蔽日的烏云已經(jīng)翻滾了三日,烏云籠罩下的炙熱大地等不及要吐出它那第一口清涼的氣息了。城中老少爺兒們都赤裸著身子,急切地迎接著雨季的第一場甘霖。甘果本不該在這天被辭退的——靠做苦力填飽肚子的她原本也可以享受這雨滴的清涼。厄運來臨前總會有先兆,甘果仿佛從烏云里迸出的第一聲驚雷中聽到了自己的命運。
果然不久她就被辭退了。甘果做工的工地是一幢樓房,樓房的一層已經(jīng)完工,所有工人都聚在第二層干活。甘果負(fù)責(zé)把盛滿灰漿的筐子從平地搬到樓頂。就在今早,當(dāng)她俯身下去時,一雙手無論如何也夠不到腳邊的筐子,它就像深井里的水一樣遙不可及。
這時有人喊她:“聽我的,甘果,別搬筐子了,到樓頂上來接磚吧?!?/p>
女工杜羅穿著紅色披肩,懷里抱著四塊磚,站在樓頂上叫她。
甘果沒應(yīng)聲,她掙扎著想再試試,可還是沒成功,只好咬著嘴唇站在原地。
還有一些時日甘果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坐在樓頂接磚倒是個輕巧的活兒。一個站在地上的男工把一塊塊磚拋向樓頂,坐在上面的女工伸手去接就行了。但甘果還是很害怕,萬一接磚時失了手,飛起的磚砸到了腳該怎么辦?
包工頭是掌控著工人命運的大神。他只要發(fā)發(fā)慈悲,工人就能得償所愿;可他要是皺皺眉頭,工人也會大難臨頭。甘果站在那里尋思,該從哪里繞到樓房后面去找包工頭呢?包工頭身材瘦小,頭上戴頂黑帽子,濃密的胡子里噴著土煙的煙圈。他一看到甘果就大聲嚷起來:“你站在那兒看什么呢?為什么不搬筐子?那個挺著大肚子的,你來這里是干什么的?”
甘果緩緩地走到包工頭跟前。盡管非常怕他,甘果還是咧著嘴角,保持著整月掛在臉上的淡淡而又溫柔的笑容。從肚里的孩子開始胎動起,甘果就變得心事重重。聽著包工頭的咆哮,她努力保持著平靜。她家里那口子為各種瑣事發(fā)脾氣時,她也是這樣默默地聽著。
“我怎么不干活兒?請讓我去樓頂接磚吧,讓我干這個吧,行嗎?”甘果打定主意后請求道。
“你以為這是給你親爹蓋房嗎?你想干啥就干啥?快滾吧,離這兒遠(yuǎn)點。拿上半天的工錢走人,好吃懶做的家伙……”
“這不都一樣嘛,讓杜羅接替我,我來干她的活,不行嗎?”
“先把肚子弄輕省了,再來找活干吧。”
沒一會兒包工頭打開工簿,把甘果的名字劃掉了。
這個時候雨滴開始落下。甘果想,天空中若是沒有雨云,包工頭也不會擔(dān)心房子無法完工,她也不會被辭退。在這種情況下,還有誰愿意給懷孕的女工一份工作呢。甘果用衣襟蓋好肚子,黯然神傷地走了出來。
那段日子里,德里似乎又變得繁榮起來。一個個居民小區(qū)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一排排新建起的樓房好像趾高氣揚的“新居民”,它們?nèi)缤蠛5牟粯記坝慷鴣?,蕩平了德里的無數(shù)古跡。人們都說德里又青春煥發(fā)了——新的人潮,新的國家,新的建設(shè)浪潮!人們都在為擴(kuò)建中的首都感到自豪。
哪里有新的小區(qū)開始建設(shè),哪里就會吸引成百上千的工人。他們肩扛著茅草屋頂,一到工地,就在鄰近的地方搭建自己居住的棚屋。一旦小區(qū)修建完工,工人們又會扛著茅草屋頂?shù)搅硪惶幑さ匕矤I扎寨。當(dāng)雨季的陰云在空中聚集,所有工地的建設(shè)都停了下來。工人們窩在棚屋里仰望天空,打發(fā)著長達(dá)四個月的無聊時間。一些工人選擇返回村莊,更多的工人則游蕩在馬路上尋找零工。來打工的人數(shù)遠(yuǎn)超出了工地的需求。德里的每一座遺跡都有屬于自己的傳說,可是工人居住過的廢棄棚屋又能留下什么呢?它們會有自己的故事嗎?那些充滿歡聲笑語的小區(qū)里可不會留下棚屋和它們主人的任何印記。
當(dāng)天晚上,甘果和丈夫吉蘇在棚屋外坐到了深夜,琢磨著他們的處境。
“你被辭退了,這個家揭不開鍋了,去別的地方找找活兒吧?!?/p>
“找過了。我這個樣子還有誰會給活干?不管去哪里,包工頭一眼就能看見我的肚子?!?/p>
六歲的男孩利薩睡在棚屋里面。吉蘇已經(jīng)焦慮了好幾天。三張嘴吃飯,現(xiàn)在卻只有一個人掙錢。雨季的幾個月馬上就到了,甘果又是這個樣子。他心里有些憤憤不平:如果再干上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難的呢?不少懷孕的女人一直干到孩子出生的那天呢。吉蘇個頭矮小,身體卻很強(qiáng)壯。他一有什么煩心事,就在自己心里憋好幾個小時。抽了一陣子水煙之后,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回村子里吧?!?/p>
“可村子里還有我的什么親人???”
“你想得太多了,現(xiàn)在淪落到這種處境,他們還能把你從家里趕出去不成?”
“我哪兒都不去。你弟弟不會讓我立足的,你都和他鬧過兩次了。”
“你待在這里能干什么?我的活兒也沒個準(zhǔn)頭。聽說政府想要多雇一些工人,三天內(nèi)修完剩下的公路呢?!?/p>
“干修理不行嗎?”甘果嘟囔著。
“干修理能養(yǎng)活三口人?干一天歇三四天的?!彼麄兙瓦@樣一直爭執(zhí)到深夜。
甘果是在周一被辭退的,快到周六的時候她家已經(jīng)窘迫不堪了。一家三口人要吃飯,卻只有一個人賺錢。甘果一早就出去找活干,到了下午只是徒勞無功地轉(zhuǎn)了三圈。一問雇主有沒有活干,那人要么哈哈大笑,要么抬頭望一眼天上的雨云。一路上甘果還看到幾十個男工,他們到了下午還在街上轉(zhuǎn)悠著找事做。一天,吉蘇回到家里,說政府修建的公路已經(jīng)竣工了。于是他和甘果雙雙從工人階層跌落下來,徹底淪為了流浪者。家里有時能開伙,有時卻不行,沒人能吃上飽飯。以前整天玩得不知疲憊的六歲男孩利薩,現(xiàn)在餓得只能在棚屋附近瞎轉(zhuǎn)悠。兩口子整日整夜坐在棚屋外面,邊拌嘴邊想著對策,幾乎每句話都能引發(fā)爭執(zhí)。
一天晚上,經(jīng)過一番苦苦思索,吉蘇煎熬的心里終于萌生出一個減少家庭開支的辦法。他抽著水煙,強(qiáng)忍著腹中的饑餓說:“讓利薩也找份活干吧?!?/p>
“利薩這么小,能干什么?”
“他還小嗎?已經(jīng)和大人吃的一樣多了,像他這么大的孩子都在干活呢?!?
甘果不說話了。誰不喜歡會掙錢的孩子?但利薩現(xiàn)在上街走路時還要牽著爸爸的手呢。他能干點什么?吉蘇接著說道:“他這樣大的孩子有刷鞋的,有在自行車店干活的,有賣報紙的,做點什么不行?明天我就把他交給格內(nèi)什,讓他學(xué)刷鞋。”
格內(nèi)什和吉蘇是一個村的,住在大橋附近一間小屋子里。他總是肩扛工具箱穿街走巷,給顧客們釘鞋納掌。
第二天吉蘇出去找工作,離開棚屋時對甘果說:“我會順路跟格內(nèi)什說一下,太陽出來后就打發(fā)利薩去他那兒?!?/p>
利薩來干活了。他眨巴著惶恐而又好奇的眼睛,瘦小單薄的身上披著一件襯衣。去格內(nèi)什家是多簡單的一件事啊。一路上到處都有新奇的景象深深地吸引著利薩。在一個地方,兩個男孩子吵個不停,需要有人調(diào)解,利薩跟他倆耗了整整一個小時;在另一個地方,一頭水牛陷進(jìn)泥塘里了;還有一個地方有人在耍把戲。利薩逛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才拖著一根木棍回到家里。
讓利薩出去干活,說起來輕松,但正如小牛耕地還需要一套犁具,利薩也需要干活的行頭。家里的錢所剩無幾了。第二天,吉蘇親手把利薩交給了格內(nèi)什,還給了他一點錢買刷子和鞋油。
這一天,利薩就像在風(fēng)中飛舞一樣撒歡兒地跑著。他去了在德里他從沒去過的巷子,見到了從沒見過的人,每個地方都吸引著他。利薩想不明白,爸爸一想到送他來這里,為什么心中就那么憤懣。不管是裝飾得五顏六色的商店,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一切都讓利薩心醉神迷。
當(dāng)利薩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家時,媽媽正望眼欲穿地等著他。她六歲大的兒子從沒有出過這樣的遠(yuǎn)門。一見到媽媽,利薩就開始講這一天的見聞。當(dāng)爸爸干完活回到家時,利薩高舉著刷子和鞋油跑到他面前:“爸爸,我給你刷鞋吧?!?/p>
聽到這句話,吉蘇緊繃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別給我刷了,給那些付給你錢的先生刷?!?/p>
甘果和丈夫聽著會掙錢的兒子講述一天的經(jīng)歷,暫時忘卻了所有憂愁。
第二天,吉蘇和利薩出門干活了。吉蘇胳膊下夾著破布裹著的兩塊干餅,利薩也夾著一塊干餅。兩人走到路邊就分手各自上路了。
當(dāng)利薩跨過路上的水洼走到大橋附近時,格內(nèi)什卻不在那里。
利薩用指頭壓著嘴唇,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繼續(xù)向前尋找格內(nèi)什。城市里的大街小巷縱橫交錯,猶如鋪開了一張幻網(wǎng),等著利薩進(jìn)入。他走過一條又一條巷子,但沒有一條是他所熟悉的,他也沒聽到格內(nèi)什的聲音。走了一會兒,利薩坐在一條巷子口,擺開了鞋油和刷子,開始等待第一個顧客。他像格內(nèi)什一樣咧著嘴用盡全力吆喝:“擦鞋,擦鞋……”聽到自己的吆喝聲,他先是吃了一驚,不一會兒就開始大大方方地又吆喝起來。吆喝了五六聲之后,一位擠在商店門口買東西的先生走到利薩面前。
“刷鞋多少錢?”
“您看著給吧。”利薩重復(fù)著格內(nèi)什的話。那位先生把靴子脫下來,又回到商店門口的人群里。
利薩打開鞋油盒。他會依樣說格內(nèi)什的話,但如何依樣擦鞋呢?他在靴子上涂了鞋油,一只靴子就用去了整整半管,自己的腿上、手上和臉上沾的鞋油也絕不比靴子上少。利薩剛想著怎么收拾鞋底,那位先生一下子站在了他面前。利薩嚇得雙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那位先生看了看靴子,二話沒說就使勁扇了他一記耳光,打得利薩的臉扭向了一邊。利薩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可從來沒有見過哪位先生打格內(nèi)什耳光。
“混蛋,黑靴子上涂紅鞋油?!蹦俏幌壬瓪鉀_沖地罵了起來。
站在一旁的人們看到這一幕,有人竊笑,有人勸說那位先生休要動怒,還有一兩個人責(zé)罵起利薩來。不一會兒,那位先生罵罵咧咧地穿上靴子走了。驚慌失措的利薩一會兒看看這個人,一會兒看看那個人,呆呆地站起來,走到巷子的另一個角落。身邊經(jīng)過的每一位先生都讓他覺得心驚膽戰(zhàn),他再也沒有勇氣像格內(nèi)什那樣吆喝什么“擦鞋,擦鞋”了。利薩想起了媽媽,一下子撒腿就跑。但巷子似乎沒有盡頭,一條巷子的盡頭處又出現(xiàn)了三四條巷子。跑過無數(shù)條巷子之后,他害怕得哭了起來,但哪里還有人能為他拭去眼淚呢?他穿街走巷,尋找著格內(nèi)什,尋找著媽媽。一下午過去了,他哭了一陣又一陣,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次又一次止住了哭聲。到了傍晚,巷子里逐漸昏暗下來。利薩站在巷口不停地啜泣,這時候一群和他年紀(jì)相仿的男孩從各處聚到了他的身邊。一個小男孩用手?jǐn)Q著自己頭上的破帽子說:“這家伙為什么哭呢?”第二個男孩扭住了利薩的胳膊,把他拖到一處露臺下。第三個男孩推搡著利薩。第四個男孩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按在露臺的一個角落里。第一個小男孩從自己襯衣兜里取出幾顆花生,放進(jìn)利薩衣服的下擺里。
“你這家伙,快拿著吧,誰沒哭過啊?和我們一起玩,我們也來擦鞋子?!?/p>
夜深了。年幼的利薩在一天的時間里就跨越了人生整整一個階段。他頭枕著刷子、鞋油和破布,和幾個新結(jié)識的伙伴在露臺下一起睡在命運的懷抱中。
吉蘇找了好幾個小時都沒有找到利薩。他躺在棚屋里,給甘果信誓旦旦地做著保證:“有誰教過我干活?都是在巷子里學(xué)的。他是我吉蘇的兒子,一定不會死的,你遲早會再次見到他的?!?/p>
兒子的走失已經(jīng)讓吉蘇心情沉重,焦躁不安,然而還有另外一件可怕的事縈繞在他心頭:現(xiàn)在棚屋里住著兩個人,誰知道棚屋能否完好地挺到雨停之后,甘果肚子里的生命出生之時呢?
甘果盯著棚屋低矮的茅頂,默不作聲地躺在那里。這時候,她的第二個孩子在肚子里開始踢騰起來,這個即將出世的新生命開始敲擊世間的大門了。甘果心想,他怎么這么著急來到人世呢?她一會兒用手撫摸著肚子里不安分的胎兒,一會兒擦拭眼角流下的淚水。
在天空中與云朵嬉戲的月亮照耀著新落成的小區(qū)。德里又變得繁榮起來,但灑落的月光也只是在給德里的興盛錦上添花而已。
(閆元元:戰(zhàn)略支援部隊信息工程大學(xué)洛陽校區(qū),郵編:4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