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濤

關(guān)于《心經(jīng)》

任繼愈說：“佛教文化早已成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浩如煙海的著作中，有些譯著寫成后即無人問津，束之高閣。數(shù)萬卷的典籍中，真正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并發(fā)生廣泛影響的不過十來部。其中流行更為廣泛，達到家喻戶曉程度的不過三五部。這三五部中就有《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保ā栋闳粜慕?jīng)譯注集成·序》）】

《心經(jīng)》的漢譯本有幾十種。

《心經(jīng)》分為廣本（又叫大本）和略本（又叫小本、簡本）。廣本的內(nèi)容包括序分、正宗分、流通分三部分（大約相當(dāng)于前言、正文、后記）俱足的版本，簡本指只有正宗分（正文）的版本。漢地一直流行簡本。

簡本，著名的有兩個：一個是鳩摩羅什（344-413）于402年前后翻譯的《心經(jīng)》，一個是玄奘（602-664）在649年翻譯的《心經(jīng)》。兩個版本中，最為流行的是玄奘譯的《心經(jīng)》，此本簡易廣大，放乎四海，照亮人心，去人無明，使人虛靈無昧。

方廣锠編纂的《般若心經(jīng)譯注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2月1版1印），收集整理漢、梵文《心經(jīng)》18種，唐宋間《心經(jīng)》注疏18種，其中有13種是從敦煌遺書中整理出來的，這是目前國內(nèi)收羅《心經(jīng)》版本最多的專書。

羅什譯《心經(jīng)》與玄奘譯《心經(jīng)》

現(xiàn)在，我們對照閱讀《心經(jīng)》最流行的兩個版本。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鳩摩羅什譯）：

觀世音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時，照見五陰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無惱壞相。受空故，無受相。想空故，無知相。行空故，無作相。識空故，無覺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異空，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弗，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xiàn)在。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薩依般若波羅蜜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苦惱，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是大明咒，是無上明咒，是無等等明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咒，即說咒曰：揭帝揭帝，波羅揭帝，波羅僧揭帝，菩提僧莎呵。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玄奘譯）：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 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 菩提薩婆訶。

據(jù)臺灣清華大學(xué)陳淑芬女士在《三部梵語佛典的漢譯技藝》中的研究和統(tǒng)計，羅什譯《心經(jīng)》與玄奘譯《心經(jīng)》的相似度達到92.4%。這說明，兩個本子之間源頭基本一致，具有前水后水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

也有人對羅什譯《心經(jīng)》持懷疑態(tài)度。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懷疑，是因為：

梁代僧佑的《出三藏記集》，將《摩訶般若波羅蜜神咒（一卷）》及《般若波羅蜜神咒（一卷，異本）》，歸入“失譯”經(jīng)錄內(nèi)。就是說，僧佑時代，光有《摩訶般若波羅蜜神咒（一卷）》及《般若波羅蜜神咒（一卷，異本）》（即《心經(jīng)》）之名，而沒有《心經(jīng)》之文。

到唐智升的《開元釋教錄》（編纂年代為公元730年），才第一次把《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jīng)》判為羅什所譯。后來有的學(xué)者認為這是一個誤判。誤判與否，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更有力的史料證實與證偽。我們還是依照唐代以來的習(xí)慣說法，來看待羅什譯《心經(jīng)》吧。

《心經(jīng)》在羅什時代及以后很長時間并沒有流行。直到玄奘譯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出現(xiàn)后，《心經(jīng)》在中華大地開始廣為傳播?！耙仍朴谖鳂O，注法雨于東垂”（《大唐三藏圣教序》），誠所謂泰山之福緣，海深之善慶也。

《心經(jīng)》來歷之一說：蜀地病人授

《心經(jīng)》從哪里來的？

大致有五種說法，都與玄奘有關(guān)。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

莫賀延磧長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fù)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心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jīng)》。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污，愍將向寺，施與衣服飲食之直。病者慚愧，乃授法師此經(jīng)。因常誦習(xí)。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后，感念觀音，不能令去，及誦此經(jīng)，發(fā)聲皆散。在危獲濟，實所憑焉。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是唐代的慧立、彥悰撰，10卷，成書于688年，前五卷記玄奘出家及到印度求法經(jīng)過，后五卷記回國后譯經(jīng)情況。

這個記載告訴我們，《心經(jīng)》是玄奘在四川從一位被他感化的病人那里得到的，時間在玄奘取經(jīng)之前，大致是618—622年玄奘在成都空慧寺修行期間。玄奘取經(jīng)途中，“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fù)無水草”，產(chǎn)生幻覺，“逢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后”，他通過誦念《心經(jīng)》，安頓自己。

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記》中，只字未提《心經(jīng)》，這很奇怪。他的弟子在《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第一次說明了《心經(jīng)》的來歷和作用，這應(yīng)該是比較可靠的。

《心經(jīng)》來歷之二說：罽賓國病僧授

《太平廣記》說，《心經(jīng)》是玄奘取經(jīng)途中在罽賓國所得：

沙門玄奘俗姓陳，偃師縣人也。幼聰慧，有操行。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經(jīng)，行至罽賓國，道險，虎豹不可過。奘不知為計，乃鎖房門而坐。至夕開門，見一老僧，頭面瘡痍，身體膿血，床上獨坐，莫知來由。奘乃禮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經(jīng)一卷，令奘誦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開辟，虎豹藏形，魔鬼潛跡。遂至佛國，取經(jīng)六百余部而歸。其多心經(jīng)至今誦之。

《太平廣記》是古代文言紀實小說的第一部總集，引書四百多種，因為成書時的978年是宋太平興國年間，故名《太平廣記》。

《太平廣記》中的“沙門玄奘俗姓陳，偃師縣人也。幼聰慧，有操行”一句，出自唐劉肅撰《大唐新語》卷十三《記異》;“唐武德初……至今誦之”，出于唐人李亢《獨異志》。李亢生卒年不詳，有學(xué)者考證，此書成書當(dāng)晚于會昌六年（846）。

《獨異志》及《太平廣記》說的是，玄奘于武德年間（618-626）出發(fā)往印度取經(jīng)，至罽賓（克什米爾）時，有一病僧口授《多心經(jīng)》給玄奘，并囑其背誦。玄奘一路不斷背誦《多心經(jīng)》，終于平安到達印度，取得六百多部佛經(jīng)。此后，大家效法玄奘背誦《心經(jīng)》。

與《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相比，《太平廣記》的記載，有幾點不同之處：第一，授予玄奘《心經(jīng)》的是個病僧。第二，玄奘是在取經(jīng)途中得到《心經(jīng)》的。第三，從唐代開始，《心經(jīng)》已經(jīng)被稱為《多心經(jīng)》了，“多”是“波羅蜜多”的簡稱。第四，《心經(jīng)》的作用開始從史實向傳奇發(fā)展：一誦之下，“山川平易，道路開辟，虎豹藏形，魔鬼潛跡”，何其神奇。

《心經(jīng)》來歷之三說：觀音菩薩化身授

大英博物館藏敦煌遺書S.2464號題為《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這個《心經(jīng)》有個序言，全文如下：

梵本《般若多心經(jīng)》者，大唐三藏之所譯也。三藏志游天竺，路次益州，宿空惠寺道場內(nèi)。遇一僧有疾，詢問行止，因話所之，乃嘆法師曰：“為法忘體，甚為希有。然則五天（千）迢遞，十萬余逞（程）。道涉流沙，波深弱水。胡風(fēng)起處，動塞草以愁人;山鬼啼時，對荒兵之落葉。朝行雪巘，暮宿冰崖。樹掛猿猱，境多魑魅。層巒疊于蔥嶺，縈似帶雪之白云;群木簇于鷲峰，聳[若]參天之碧嶠。逞途多難，去也如何。我有三世諸佛心要法門，師若受持，可保來往?！彼炷丝谑谂c法師訖。至?xí)?，失其僧焉。三藏結(jié)束囊裝，漸離唐境。或途經(jīng)厄難，或時有闕齋饈，憶而念之四十九遍，失路即化人指引，思食則輒現(xiàn)珍蔬，但有誠祈，皆獲戩祜。至中天竺摩竭提國那爛陀寺，旋繞經(jīng)藏次，忽見前僧，而相謂曰：“逮涉艱險，喜達此方。賴我昔在支那國所傳三世諸佛心要法門，由斯經(jīng)歷，保爾行途，取經(jīng)早還，滿爾心愿。我是觀音菩薩。”言訖沖空。既顯奇祥，為斯經(jīng)之至驗，信為般若，□為圣樞，如說而行，必超覺際。究如來旨，巨歷三祗;諷如來經(jīng)，能銷三障。若人虔誠受持者，體理斯而勤焉。

大英博物館藏的這個卷子，是現(xiàn)存為數(shù)不多的《心經(jīng)》音寫本之一。它前面的序文，題“西京大興善寺石壁上錄出，慈恩和尚奉昭（詔）述序”;其后是署名“不空奉詔譯”的《蓮花部等普贊嘆三寶》;最后是正文，題“觀自在菩薩與三藏法師親授梵本，不潤色”。這個序言是何年所作，已不可考。

序文中記《心經(jīng)》傳授始末，說唐三藏志游天竺，經(jīng)過益州，宿空惠寺，遇到一個有病的僧人，說有三世諸佛心要法門，口授與法師。此后，法師凡經(jīng)困厄磨難，只要背誦《心經(jīng)》，誠心祈禱，都會獲得保佑。玄奘后來在中天竺摩竭陀國那爛陀寺忽見在益州所遇的那個僧人，自謂“我是觀音菩薩”，然后現(xiàn)身升空。

這個序言進一步強化了《心經(jīng)》的神跡與作用，已經(jīng)有《西游記》神話故事的影子。歷史敘述開始向文學(xué)敘述轉(zhuǎn)化。

序言中也有“硬傷”：比如說玄奘“游天竺，路次益州”，益州并不在玄奘取經(jīng)的路線上。

陳寅恪先生在1930年發(fā)表論文《敦煌本唐梵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跋》，首次對敦煌S.2464號卷子進行研究。陳指出：這段文字亦有所本，這就是《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此本心經(jīng)序文，歷敘因緣，盛談感應(yīng)，乃一變相之冥報傳。實考證玄奘取經(jīng)故事之重要材料，殊未可以尋常經(jīng)典序文目之也”。除了“冥報傳”之說不很準確（“佛經(jīng)應(yīng)驗說”更準確一些），陳說眼光獨到，甚是得當(dāng)。

《心經(jīng)》來歷之四說：燃燈佛授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有這樣兩段記載：

（三藏取得經(jīng)卷之后）點檢經(jīng)文五千四十八卷，各各俱足，只無《多心經(jīng)》本。（第十五節(jié)）

竺國回程，經(jīng)十個月，至盤律國地名香林市內(nèi)止宿。夜至三更，法師忽夢神人告云：“來日有人將《心經(jīng)》本相惠，助汝回朝?！绷季皿@覺，遂與猴行者云：“適來得夢甚異常?！毙姓咴疲骸耙缐粽f看經(jīng)?！币粫r間眼憾熱，遙望正面，見祥云靄靄，瑞氣盈盈，漸睹云中有一僧人，年約十五，容貌端嚴，手執(zhí)金杖，袖出《多心經(jīng)》，謂法師曰：“授汝《心經(jīng)》歸朝，切須護惜。此經(jīng)上達天宮，下管地府，陰陽莫測，慎勿輕傳。薄福眾生，故難承受?！狈◣燀敹Y白佛言：“只為東土眾生，今幸緣滿，何以不傳？”佛在云中再曰：“此經(jīng)才開，毫光閃爍，鬼哭神嚎，風(fēng)波自息，日月不光，如何傳度?！狈◣熢僦x：“銘感，銘感！”佛再告言：“吾是定光佛，今來授汝《心經(jīng)》?；氐教瞥畷r，委囑皇王，令天下急造寺院，廣度僧尼，興崇佛法……”（第十七節(jié)）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是宋元時期說唱話本，記述玄奘取經(jīng)故事。作者不詳，許多人認為是宋人撰寫，魯迅認為是元人所作。這部話本是《西游記》的雛形。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敘述中，玄奘取回的經(jīng)卷中沒有《心經(jīng)》，《心經(jīng)》是在取經(jīng)回程中得到的;授經(jīng)人不是前面所說的病人、病僧，也不是觀音菩薩化身，而是定光佛。定光佛，也稱燃燈佛、錠光佛，是釋迦牟尼的老師，是過去佛。在《取經(jīng)詩話》中，《心經(jīng)》的作用更是了不得：“此經(jīng)才開，毫光閃爍，鬼哭神嚎，風(fēng)波自息，日月不光……”十分玄奧。

《取經(jīng)詩話》第十七節(jié)還講到：“皇王收得《般若心經(jīng)》，如獲眼睛，內(nèi)外道場，香花迎請。”可見對《心經(jīng)》的推崇。

《心經(jīng)》來歷之五說：烏巢禪師授

《西游記》第十九回寫道，浮屠山中，有個烏巢禪師，以樹為家，結(jié)巢而居，成天在樹上打坐修行，他送給去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一卷《心經(jīng)》，保佑師徒一路不懼妖魔鬼怪。

（烏巢）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jīng)》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jīng)，自無傷害?！比匕莘诘貞┣螅嵌U師遂口誦傳之。經(jīng)曰：……（《心經(jīng)》全文略）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多心經(jīng)》，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身之總經(jīng)，作佛之會門也。

這是《心經(jīng)》來歷的又一種說法。

唐代還真有烏巢禪師這么一個人，此人俗姓潘，法號道林，《宋高僧傳》說他生卒于735—833，《景德傳燈錄》說他741年生824年歸去。這個人持缽振錫，漫游四方，一天抬頭看見秦望山形勢險峻，且有一棵老松枝繁結(jié)蓋，遂棲居于松巔，結(jié)跏趺坐，前后達四十余年。期間，有鳥在他身邊的樹枝上搭窩構(gòu)巢，生兒育女，鳥與他彼此相安，相看兩不厭，相忘于江湖，成為好鄰居。人稱“烏巢禪師”。有詩贊云：“形羸骨瘦久修行，一納麻衣稱道情。曾結(jié)草庵倚碧樹，天涯知有鳥窠名。”（靜筠禪師：《祖堂集》）

烏巢禪師遠離塵埃，打坐在高枝上，看繁華落幕生命無常，悟色空不二諸法空相，逃大造，出塵網(wǎng)，六根清凈，八風(fēng)不動，修成身在塵世遠離凡間的大師。

玄奘版《心經(jīng)》誕生地——翠微宮

長安城南有終南山，終南山上有個松風(fēng)空翠之地，唐初建翠微宮。翠微宮于貞觀十年（636）廢，貞觀二十一年（647）重修。元和元年（806）改為翠微寺。

《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貞觀二十三年四月，唐太宗幸駕翠微宮，皇子及玄奘法師隨侍。其間，玄奘法師與太宗談玄論道，問因果報應(yīng)及西域遺芳。

唐代智升的《開元釋教錄》（成書于730年）載，貞觀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玄奘法師于終南山譯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一卷。

歷史的畫面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公元649年五月二十四日，終南山翠微宮中，唐太宗李世民病危。病榻前，玄奘法師捧著剛剛定稿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請?zhí)谌Χ?。太子李治、武媚娘在場，見證《心經(jīng)》（玄奘版）誕生。

這一天，唐太宗駕崩翠微宮，玄奘誦讀《心經(jīng)》為君王超度。

隨后，李治登基，武則天也逐漸走向大唐舞臺中央。

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開元盛世在《心經(jīng)》聲中拉開大幕……

我到翠微宮時，世間已無翠微宮。老屋幾間，亂石數(shù)堆，野草叢生，蜂蝶紛飛。昔日華宇蕩然無存，只有翠微宮遺址上的皇峪村，以及山間的翠微之氣。一種俗稱知了的蟬蟲反反復(fù)復(fù)地叫著“佛了佛了”“空了空了”。此地此景，好像是在用最平易的景象跟聲音告訴眾生：繁華落盡，色即是空。

在《西游記》的敘事中，唐僧取經(jīng)西行，時常被神仙或妖精幻化的景象所迷，明明住進大廈高堂、雕梁畫棟，可一覺醒來，也不見大廈高堂，也不見雕梁畫棟，一切都是夢幻泡影。這不過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景象的神話夸張而已。

一花一世界。建立在這花上的世界會和花一樣盛開凋零。

世間生生不息，又變幻無常。王維詩曰：“來者復(fù)為誰，空悲昔人有?！保ā睹铣芹辍罚┙袢藳]有必要為古人悲，后人也不要為今人悲。畢竟，萬法皆空……

《心經(jīng)》存世的最早版本

《大唐內(nèi)典》完成于664年，其中有玄奘翻譯《心經(jīng)》的記錄，這是玄奘翻譯《心經(jīng)》的最早在案記錄。664年2月5日，玄奘圓寂。

《心經(jīng)》存世的最早版本在哪里？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房山云居寺與石經(jīng)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羅炤考證，保存在房山云居寺石經(jīng)山第八洞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鐫刻于公元661年，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心經(jīng)》最早版本。

紙、帛不易保存，容易損壞。尤其是經(jīng)歷北魏和北周的兩次滅佛浩劫，佛家著意石刻佛經(jīng)。被趙樸初先生稱為“北京的敦煌”的云居寺，從隋文帝時名僧靜琬大師發(fā)愿刻造石經(jīng)開始，經(jīng)過唐、宋、遼、金、元、明末一千余年，共刻佛教經(jīng)籍一千多種，三千四百多卷，石刻佛經(jīng)版一萬四百多塊，為我們留下一部石刻的《大藏經(jīng)》。

石經(jīng)，極妙！經(jīng)與自然同體，與大化同在。

《心經(jīng)》刻在石頭上，以本自俱足之體、萬古不磨之句、金剛不壞之身，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不搖不動，且坐且大。

《心經(jīng)》信仰

玄奘法師以曠古巨眼、通神手筆譯出《心經(jīng)》后，《心經(jīng)》從廟宇、從宮廷流向民間，人們信受奉行，逐漸形成了“《心經(jīng)》信仰”“《心經(jīng)》崇拜”。

《心經(jīng)》成為“中華安心經(jīng)”。

玄奘法師是《心經(jīng)》信仰、《心經(jīng)》崇拜的始肇者。

高宗即位，法師還慈恩，專務(wù)翻譯。永徽三年春三月，法師于寺端門之陽造石浮圖。高宗恐功大難成，令改用磚塔，有七級，凡一百八十尺，層層中心，皆有舍利。冬十月，中宮方妊，請法師加佑，既誕，神光滿院，則中宗孝和皇帝也。請?zhí)枮榉鸸馔?，受三歸，服袈裟，度七人，請法師為王剃發(fā)。及滿月，法師進金字《般若心經(jīng)》及道具等。（劉軻：《大唐三藏大遍覺法師塔銘》，見《全唐文》卷七百四十二）

這段話中說，公元653年（唐高宗永徽四年），皇太子（即日后的中宗皇帝）滿月之時，玄奘向唐高宗敬獻金字《般若心經(jīng)》以及其他法物，以示祝賀和祈禳之意。

玄奘獻金字《心經(jīng)》，顯示他對《心經(jīng)》的推崇，尤其是對《心經(jīng)》的祈禳祝福功能情有獨鐘。

玄奘法師的推崇，西天取經(jīng)的傳奇，觀自在菩薩在中土的巨大影響，中華文化重視修心（心被稱為“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偉大傳統(tǒng)，以及《心經(jīng)》文通氣暢、句句得力、簡明扼要的鮮明風(fēng)格，種種機緣會合，促進了《心經(jīng)》的傳播。

“《多心經(jīng)》者，乃五乘之寶運，嚴萬法以為尊;八藏之妙高，芳四珍而獨秀。”（唐智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疏》）《心經(jīng)》具有避禍祈福的無比神力的說法在中國廣為流行。從唐代開始，中國人開始受持、讀誦、傳寫、流布《心經(jīng)》。

《太平廣記》中記載有這樣的故事——

李觀刺血寫《心經(jīng)》，院內(nèi)生香?！疤齐]西李觀，顯慶中寓止滎陽。丁父憂，乃刺血寫《金剛般若心經(jīng)》《隨愿往生經(jīng)》各一卷，自后院中恒有異香，非常馥烈，鄰側(cè)亦常聞之，無不稱嘆?！保ā短綇V記》卷一○三）

王琦誦《心經(jīng)》49遍，妻子病愈?！疤仆蹒制淦蘩钍?，曾遇疾疫癘。琦燈下至心為誦多心經(jīng)，得四五句……琦卻誦經(jīng)四十九遍，李氏尋愈也。（出自《廣異記》，見《太平廣記》卷第一一一）

孟知儉一生誦《心經(jīng)》三、四萬遍：“唐孟知儉，并州人……儉曰：一生誦多心經(jīng)及高王經(jīng)，雖不記數(shù)，亦三四萬遍?！保ǔ鲎浴冻皟L載》，《太平廣記》卷一一二）

敦煌遺書中，《心經(jīng)》卷子上的許多題記，也反映出民眾對《心經(jīng)》的信仰。抄錄幾則如下：

“誦此經(jīng)，破十惡、五逆、九十五種邪道。若欲報十方諸佛恩，誦‘觀自在‘般若百遍千遍，滅罪不虛。晝夜常誦，無愿不過（果）?！保ㄋ顾乃腛六號）

“弟子押衙楊關(guān)德為?；硷L(fēng)疾，敬寫《般若多心經(jīng)》一卷，愿患消散。”（斯三三一一號）

“奉為母羊兩口，羔子一口，寫經(jīng)一卷，領(lǐng)受功德，解怨釋結(jié)。”（斯四四四一號）

“此經(jīng)元（原）于《大般若》中流出，如《法華經(jīng)·普門品》別行之類是也。三藏法師玄奘每受持而有靈驗，是故別譯以流通。若人清心澡浴，著鮮潔衣，端身正坐，一誦五百遍者，除九十五種邪道。善愿從心，度一切苦厄?！保ㄋ谷栆痪盘枺?/p>

元好問《續(xù)夷堅志》卷四之《米元章心經(jīng)咒》中記載：“米老一帖云：《心經(jīng)咒》從后倒念七遍，吹氣枕席間，螫蟲皆不敢近。試之信然?！?/p>

千百年來，《心經(jīng)》以其強健思想、溫柔形式、不可思議的功德和傳說，閃爍著神圣的靈光，為廣大民眾所信仰。

《心經(jīng)》信仰是玄奘引起的。但是，在《心經(jīng)》的傳播過程中，在種種神奇的傳說中，特別是在《西游記》中，玄奘的形象被逐漸削弱了甚至被扭曲了——他的文學(xué)形象與歷史形象之間存在巨大差距，而《心經(jīng)》的作用被大大加強了。

玄奘于《心經(jīng)》，有大生力。他若知道在他身后，人們揚《心經(jīng)》而“貶”唐僧，大概不會眉峰雙鎖，心中不快。他秉教法門，早無嫉妒之心、念戀之心了。

《心經(jīng)》與玄奘，相映生輝，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心經(jīng)》真?zhèn)?/p>

1992年，美國學(xué)者那體慧在《國際佛教研究協(xié)會會志》第十五卷第二期發(fā)表長篇論文，題為《心經(jīng)：一部中國的偽經(jīng)？》。文章搜集了大量資料，將玄奘所譯《心經(jīng)》與梵、藏本做了細致的比較，特別是與羅什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兩者相應(yīng)段落的翻譯幾乎完全一致，接著將漢譯本與梵文本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兩者亦基本相符。但再把《心經(jīng)》與梵本《大品般若》比對后，發(fā)現(xiàn)前者的梵文語言多有不妥之處，表現(xiàn)在詞匯、語法和句子的表達方式上，說明現(xiàn)存梵文《心經(jīng)》可能是由母語不是梵語的人從中文翻譯成梵文的。印度現(xiàn)存梵本《心經(jīng)》注則出現(xiàn)在八世紀左右，明顯晚于玄奘譯本。那體慧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推論：《般若心經(jīng)》最早是從《大品般若》中抽取一些段落，再回譯成梵文，而回譯者就是玄奘本人！

也有學(xué)者指出，《心經(jīng)》末尾有段咒語，這在大乘佛教中是非常罕見的。

“偽經(jīng)說”點金成鐵，鑿空經(jīng)典，固然可以作為一種學(xué)術(shù)討論，終不過是聚訟而已，奪人耳目而已，它無礙于《心經(jīng)》的本來面目。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梵本《心經(jīng)》晚于玄奘譯本，也不能有力地證明它是玄奘回譯。歷史上，一種著作的最早版本、母本失傳的例子太多了。況且，在原文失傳的情況下，回譯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尊敬，也是保護文獻的一種辦法。

瓦爾特·本雅明說：希望全部用看似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引文”來完成一篇作品。如果說《心經(jīng)》真的是從《大品般若》中抽取一些段落，由玄奘“創(chuàng)作”的話，那真是九轉(zhuǎn)還丹、仙胎自孕，東渡中土而開花矣。玄奘代觀自在菩薩立言，將600卷《大般若經(jīng)》準確提煉為260字的《心經(jīng)》，化機在掌，信手拈來，境界全出，妙諦自成，甚是淺易，甚是深處，無一個是閑字，無一句不警策，空古準今，無所不備，其功至偉哉！如此超入圣域之無上神品，非玄奘不能為也！可以說，《心經(jīng)》是中國人“寫”的影響世界的佛經(jīng)，《心經(jīng)》是中國人獻給全人類的“安心經(jīng)”。

王羲之抄過《心經(jīng)》嗎？

中國許多書法家抄寫過《心經(jīng)》。線裝書局曾經(jīng)出版《書法名品精選——心經(jīng)大系》，將王羲之、張旭、歐陽詢、蘇軾、吳鎮(zhèn)、趙孟頫、傅山、文徵明、八大山人、董其昌、吳昌碩、乾隆、劉墉、溥儒、于右任、弘一法師等16位大師抄寫的《心經(jīng)》會聚，以原作尺寸高清復(fù)制，蔚為大觀。

我還買過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印制的啟功抄錄《心經(jīng)》（經(jīng)折裝，每頁四行，每行八字），出版社為印這本書，用朱砂調(diào)制了pantonr專用油墨，僅印三千冊。

令我驚奇的是晉代書法家王羲之的《心經(jīng)》抄本。

長安之南，天子峪口，有百塔寺。此寺始建于西晉，為中國佛教三階宗祖庭。寺中有個介紹說，東晉王羲之在此寫過石碑《心經(jīng)》，石碑現(xiàn)存西安碑林內(nèi)。

王羲之（303—361，一說321—379）在前，王去世幾十年后才有羅什《心經(jīng)》譯本（約402年），去世三百年左右才有玄奘《心經(jīng)》譯本（649年）。王羲之可以穿越終南山，但不可能“穿越”到后世去抄寫《心經(jīng)》。

西安碑林里王羲之的《心經(jīng)》（玄奘譯本），是唐代弘福寺懷仁和尚集王羲之的字完成的。

讓一位不在場的偉大書法家“抄寫”一部偉大的經(jīng)典，美美與共，更加其美，這是熱愛《心經(jīng)》者的美意——美得無有時間隔離，無有空間分別，無智亦無得。我們當(dāng)心領(lǐng)神會，并為之心曠神怡。

王維讀過《心經(jīng)》嗎？

王維被稱為“詩佛”。有個朋友見我一邊讀《心經(jīng)》，一邊讀王維的詩，問我一個問題：“詩佛”讀過《心經(jīng)》沒有？

鳩摩羅什大約在402年翻譯了《心經(jīng)》，玄奘649年又翻譯了一遍《心經(jīng)》。信佛的王維（701—761）應(yīng)該看過《心經(jīng)》。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見到他讀《心經(jīng)》的記載。

作為“天下文宗”的王維，篤志奉教，精通佛學(xué)，他的名（維）與字（摩詰）就是從《維摩詰經(jīng)》或維摩詰這個古印度著名的“在家菩薩”中化來的?！杜f唐書·王維傳》說：“維弟兄俱奉佛，……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彼麑Υ蟪私?jīng)典比較熟悉，對《維摩詰經(jīng)》應(yīng)該是有所悟的。《心經(jīng)》是六百卷《大般若經(jīng)》的“心臟”，說他讀過《心經(jīng)》，也不是什么很不靠譜的事情。從他的詩詞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先看王維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首詩，“空山”不空，諸“色”紛呈。作者用明月、松樹、清泉、石頭、竹林、浣女、蓮葉、漁舟等一個個具體而形象的“色相”，寫出了“空山”不空跟“空山”之“空”。這正是《心經(jīng)》所說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缎慕?jīng)》的中心教義是“空”，這個“空”，不是了無一物的頑空，而是色空不二、空色合一，是說形色性空——所有事物都以自己的形狀色彩、以面貌存在于世界之中，但它們的本質(zhì)是“空”的，是“空性”。虛空中有妙有，妙有即虛空。王維通過寫山中繽紛的現(xiàn)象，道出了色相俱空的“空山”，也證悟了空性，達到了眾緣和合、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空色圓融的大自在。

再看《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山中的這朵花，不求人知，不冀人賞，無負無累，一任自然，體現(xiàn)了不以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自性妙體”。盛開的花朵，發(fā)于自然，自開自落，開也是落，落也是開，超越開落與生死。這正是《心經(jīng)》所說的“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諸法空相”。四大五蘊的緣起和合，建立起人的幻相，只有悟出“五蘊皆空”，才能夠生死圓融。這首“心無掛礙”之作，寫花的開落自然，名言兩忘，色相俱泯。詩人像尊者那樣只是拈花微笑，“其意不欲著一字，漸可語禪”（劉辰翁《王孟詩評》）。所謂不用禪語，時得禪理;所謂詩之化境、禪之悟境，就是如此了。難怪它每每為禪宗所引，的確值得細參。

還有《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呀，真的是釋仙杖履，無住無沾，超然物外，悠然自適。非深于佛法禪理，如何能達到這般境地。

其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盡是禪機、禪悅、禪趣，寫出了他對“色”與“空”的獨特理解?！靶械剿F處”，是逆流而上，下游的洪流中游的浪花上游的細水到源頭都是“無”是“空”，在追根溯源中將那形形色色的萬象看破，這是“色即是空”的境界，是從有“眼耳鼻舌身意”，有“色聲香味觸法”……到“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的境界。這里沒有阮籍窮途末路時慟哭而返的痛苦，只有“去執(zhí)”后返本歸源、明心見性、得見本來面目的從容自在?！白丛破饡r”，是立足于萬物空性的立場，看那大千世界生生不息，這是“空即是色”的境界。水窮何礙？云起何干？關(guān)于這兩句詩，清人徐增說：“行到水窮去不得處，我亦便止;倘有云起，我即坐而看云之起?！诜鸱磥?，總是個無我，行無所事。行到，是大死;坐看，是得活;偶然，是任運。此真好道人行履。謂之‘好道，不虛也。”（《說唐詩》）王維的這首詩，水窮云起，自在流出，無掛無牽，纖纖出塵，進入了安身立命、動靜圓融的神境。

王維的組詩《輞川集》二十首，以及他晚年的許多詩歌，滿是禪理。他存世的四百多首詩歌，用“空”字八十多回，“空”是他詩歌及生命的關(guān)鍵詞，這是他的般若空觀在詩歌里的投射。

可以說，王維讀通了包括《心經(jīng)》在內(nèi)的大乘經(jīng)典，溝通了佛教體驗、生命體驗與審美體驗。眾生難以形求的佛學(xué)義理，被他以詩歌的形式形象地顯現(xiàn)和演示出來。他引禪入詩，以詩寫禪，書寫了他的“心經(jīng)”——詩歌版的“心經(jīng)”。他被大家公認為“詩佛”，名符其實。

《西游記》中的《心經(jīng)》

中國古代名著中對《心經(jīng)》著墨最多的是《西游記》?！段饔斡洝肥侵袊衲≌f的代表作，講了三藏師徒去西天取經(jīng)的艱辛歷程，其實也是講一個人的修心過程?！段饔斡洝返谑呕亍⒍?、三十二回、四十三回、四十五回、八十回、八十五回、九十五回等都出現(xiàn)有關(guān)《心經(jīng)》的情節(jié)，其中第十九回還收錄了《心經(jīng)》全文。

《西游記》第十九回說，唐僧西行，經(jīng)過浮屠山，遇到烏巢禪師。烏巢禪師知道西天取經(jīng)之路遙遠，且魔障甚多，于是口傳唐僧《心經(jīng)》以護身避邪。他說：“我有《多心經(jīng)》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障之處，但念此經(jīng)，自無傷害。”（按：270字是指玄奘法師翻譯的《心經(jīng)》正文260字，加上經(jīng)名全稱《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10字）

《心經(jīng)》，“乃修真之總經(jīng)，作佛之會門也”。唐僧耳聞一遍，即徹悟了《心經(jīng)》，打開了門戶。從此，“常念常存，一點靈光自透”。（第二十回）

《西游記》中，《心經(jīng)》又叫《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多心經(jīng)》《蜜多心經(jīng)》《般若心經(jīng)》等，是《西游記》中著筆最多的佛經(jīng)。

李卓吾曰：“游戲之中，暗傳密諦。學(xué)者著意《心經(jīng)》，方不枉讀《西游》一記，孤負了作者婆心。不然寶山空手，亦付之無可奈何而已?！?/p>

唐僧讀《心經(jīng)》，曾做了一篇偈子：“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說？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jié)。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倒?，F(xiàn)心亦無心，現(xiàn)法法也輟。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第二十回）這個偈子，是唐僧讀《心經(jīng)》的感悟。

《西游記》畢竟是小說家言，在這部書的敘述中，《心經(jīng)》對唐三藏的幫助好像沒有烏巢禪師說的那么神奇，許多時候他正念《心經(jīng)》，或者遇到魔怪時念誦《心經(jīng)》，好像也沒有那么大的作用，像《西游記》中說的那樣“空念空經(jīng)，不能濟事”，最終還需要孫悟空去戰(zhàn)斗。一路上，唐僧基本上沒有給他的徒弟講授《心經(jīng)》，也沒有提醒徒弟們念誦《心經(jīng)》，反倒是孫悟空不斷地提醒唐僧不要忘記《心經(jīng)》。孫悟空對《心經(jīng)》，有自己的心得和解釋。他曾經(jīng)自夸說：“我解得，我解得?！?/p>

《西游記》第三十二回，唐僧西行見高山擋路，對徒弟們說道：“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睂O行者說：“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jīng)》云‘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凈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莫憂慮……”

第四十三回中，唐僧耳朵里忽然聽到水聲，產(chǎn)生幻覺，孫悟空批評師父說：“你把那《多心經(jīng)》又忘了也？”唐僧說自己沒有忘記。悟空說：“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之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jīng)，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這樣的解說，還真是有所思悟，不是信口開河之語。這一席話，提醒了唐僧，原來是他思鄉(xiāng)的念頭作怪。

第八十五回中，唐三藏見到前面高山阻擋，內(nèi)心驚惶，神思不安。孫悟空提醒師父說：“你把烏巢禪師的《密多心經(jīng)》早已忘了?！比卣f：“我記得?！蔽蚩照f：“你雖記得，還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比貑枺骸澳乃木洌俊毙姓叩溃骸胺鹪陟`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里修?！边@四句不是《心經(jīng)》里的話，卻是對《心經(jīng)》的解讀。三藏說：“若依此四句，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毙姓哒f：“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你這般恐懼驚性，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遠矣。”這些話對三藏頗有啟發(fā)，他一聽，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第九十三回中，唐僧感嘆取經(jīng)之路遙遠，悟空又提醒師父說：“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jīng)》忘記了？”三藏說：“《般若心經(jīng)》是我隨身衣缽。自那烏巢禪師教后，那一日不念，那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怎會忘得！”悟空說：“師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比卣f：“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么？”悟空說：“我解得，我解得?！碧粕頁P悟空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钡玫竭@樣的評價，對悟空是合適的。通觀《西游記》，孫悟空對《心經(jīng)》的領(lǐng)悟比唐僧深刻許多。

唐僧和他的徒弟就是這樣一路念誦著《心經(jīng)》，食風(fēng)宿雨，臥月眠霜，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來到西天，取回真經(jīng)，修煉成佛的——唐僧是旃檀功德佛，悟空為斗戰(zhàn)勝佛，八戒為凈壇使者，沙僧為金身羅漢，白馬為八部天龍。

《紅樓夢》與《心經(jīng)》

到八十八回，《紅樓夢》中出現(xiàn)《心經(jīng)》。說的是，明年是賈母八十一歲生日，老太太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fā)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一部《金剛經(jīng)》。

賈母的丫頭鴛鴦?wù)f：

俗說《金剛經(jīng)》就像那道家的符咒，《心經(jīng)》才算是符膽。故此，《金剛經(jīng)》內(nèi)必要插著《心經(jīng)》，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經(jīng)》是更要緊的，觀自在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幾個親丁奶奶姑娘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又潔凈。

鴛鴦?wù)垺皫讉€親丁奶奶姑娘”抄《心經(jīng)》，她帶來了香跟紙：“這素紙一札，是寫《心經(jīng)》用的。”又拿出藏香道：“這是寫經(jīng)時點著寫的?！?/p>

八十八回的這段描寫，透露出許多信息——

抄經(jīng)文可以積功德。尤其是大戶人家的老人過生日時，都是要抄經(jīng)文的。當(dāng)然也都不是自個兒親自抄，而是自家出錢出物請人抄，抄出來后，再施舍于人。

抄經(jīng)，抄哪部經(jīng)文都好。在中土，《金剛經(jīng)》比較盛行，篇幅不長不短，抄者比較多;《心經(jīng)》正文只有260字，抄起來更容易一些，抄的人就更多了。

抄經(jīng)時，是要點香凈心的。

鴛鴦所說的“俗說”，雖然有些不太準確，但大致不錯，道出了《金剛經(jīng)》與《心經(jīng)》的關(guān)系：“《金剛經(jīng)》就像那道家的符咒，《心經(jīng)》才算是符膽?！钡兰遗c佛家有些地方是相通的。《心經(jīng)》雖篇幅短小，卻是六百卷《大般若經(jīng)》的心臟。

如今，許多經(jīng)書都是將《金剛經(jīng)》跟《心經(jīng)》合印在一起，這固然是兩者的內(nèi)容相通，都是大乘的經(jīng)典，但民間的說法“《金剛經(jīng)》內(nèi)必要插著《心經(jīng)》，更有功德”，亦可備一說。

《紅樓夢》中，抄《心經(jīng)》者有誰？

惜春抄了。八十八回中，鴛鴦給惜春送去了素紙跟藏香，惜春說：“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jīng)，我最信心的?！?/p>

黛玉不僅抄了，還講對《心經(jīng)》的理解。八十九回中，寶玉去看黛玉，笑問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說：“我在這里抄經(jīng)，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摈煊竦拇_是在凈心抄《心經(jīng)》。在九十一回中，幾乎可以聽到黛玉對《心經(jīng)》的解讀了。那天，寶玉發(fā)呆說：“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干凈！”黛玉說：“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shù)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這就是《心經(jīng)》中說的，人有眼耳鼻舌身意，產(chǎn)生色聲香味觸法，心生掛礙，有了顛倒夢想啊。

賈母許愿抄三千六百五十一部《金剛經(jīng)》和三百六十五部《心經(jīng)》。其間，她的兒子被奪了封號，寶貝孫子寶玉幾乎傻了，外孫女黛玉死了，寧國府榮國府被抄了，她最得力的王熙鳳也蔫了，這個神奇的老太太大難不死，成為整個家族的支柱。

第一百一十回中，賈母病危，臨終還問：“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jīng)》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賈母享年八十三歲，笑著離開了人間。

一只會誦《心經(jīng)》的鳥

會背誦與不會背誦《心經(jīng)》是不一樣的。以鳥為例——

先看一只不會誦《心經(jīng)》的鳥。有一只海鳥飛到魯國，魯侯看見了很是喜歡，他命人把這只鳥捉拿過來，養(yǎng)在太廟中，每天給它演奏最美的音樂，給它送來最美味的食物。這只鳥，身為海鳥卻過著不是海鳥的日子，身在太廟而心游大海，心在大海而身陷太廟……海鳥憂傷，愁眉不展，滿目凄涼。面對音樂伴奏的美食，它沒有吃一口，連一滴水也不喝。熬到第三天，海鳥死了。這是《莊子》中記載的一個故事。這只海鳥，它無法改變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也適應(yīng)不了人類強加于它的生活方式——盡管魯侯是愛它的，最終郁悶而死。

再看一只會背《心經(jīng)》的鸚鵡。吳地有位姓段的巨商，從西北秦隴弄來一只鸚鵡。這只鸚鵡甚是聰慧，能誦《心經(jīng)》，還會背李白的《宮詞》等。每有客人來，它就呼叫上茶，問安寒暄。主人十分喜歡它，把它放在金貴的籠子里精心喂養(yǎng)。有一天，段商人出事入獄，半年后獲釋回家，他對鸚鵡說：“鸚哥你好嗎，我在獄中半年，朝夕都在想你，這段時間家人喂飲你是否及時？”鸚哥說：“你在牢里被禁數(shù)月不堪忍受，這和我鸚哥一年到頭被囚閉鳥籠中的感受是一樣的?！倍文陈犃他W鵡的話，流著淚說：“我一定把你送回你的家鄉(xiāng)。”他帶著鸚鵡，乘著車馬，不遠千里來到秦隴之地，對鸚鵡說：“今送你回到了老家，你自由飛翔吧?！丙W哥整羽徘徊很久，才飛進山野。后來聽說，這只鸚鵡遇到吳地來秦地做生意的人，就問：“你回去見我家段二郎了嗎？他可安康？”并且吩咐說：“若見他時，告訴他鸚哥很是思念二郎?！边@是宋代的文瑩《玉壺清話》中記載的故事?！队駢厍逶挕肥?078年前后作于荊州的一部野史筆記。

《玉壺清話》中并沒有說鸚鵡如何背誦《心經(jīng)》的，但會誦《心經(jīng)》的鳥，它與一般的鳥是不一樣的。人常說，“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guān)”。那個不會誦《心經(jīng)》的海鳥沒能“打出樊籠第一關(guān)”，會誦《心經(jīng)》的鸚鵡則可以打出樊籠，復(fù)得歸自然。當(dāng)我看到鸚鵡飛出籠子，飛向山野，立即就想到《紅樓夢》中那個經(jīng)歷了大觀園的繁華昌盛與悲歡離愁，走向大荒山青埂峰下的寶玉。寶玉最后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毛澤東談《心經(jīng)》

毛澤東是個辯證唯物主義者，卻從不以佛道為異端，他曾對班禪說：“《金剛經(jīng)》很值得一看，我也想研究一下佛學(xué)，有機會你給我講講吧。”（《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哲學(xué)卷第36頁，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版）

毛澤東對佛教經(jīng)典《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都比較熟悉。

毛澤東說：“鳩摩羅什譯的《金剛經(jīng)》，字太多，很難讀完。唐玄奘譯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是《金剛經(jīng)》的內(nèi)容提要，只有幾百字，比較好讀?！保ā睹珴蓶|年譜（1949—1976）》第六卷第144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12月版）

“內(nèi)容提要”云云，語顯粗些。《心經(jīng)》不是《金剛經(jīng)》的內(nèi)容提要。鳩摩羅什譯的《金剛經(jīng)》，五千多字，不長，也容易讀完。當(dāng)然，毛澤東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畢竟《金剛經(jīng)》與《心經(jīng)》都是大乘經(jīng)典。準確地說，《心經(jīng)》單篇成經(jīng)，與《大般若經(jīng)》內(nèi)涵一致，260字的《心經(jīng)》足以洞見600卷《大般若經(jīng)》之全體。

毛澤東說：“從前釋迦牟尼是個王子，他王子不做，就去出家，和老百姓混在一起，做了群眾領(lǐng)袖。東晉時西域龜茲國的鳩摩羅什，來到西安，住了十二年，死在西安。中國大乘佛教的傳播，他有功勞。漢譯本《金剛經(jīng)》就是他譯的。我不大懂佛經(jīng)，但覺得佛經(jīng)也是有區(qū)別的。有上層的佛經(jīng)，有勞動人民的佛經(jīng)，如唐朝時六祖惠能的佛經(jīng)《法寶壇經(jīng)》，就是勞動人民的?！保ㄍ跖d國《毛澤東與佛教》）把佛經(jīng)分為“上層的佛經(jīng)”與“勞動人民的佛經(jīng)”，自古以來，只有毛澤東這樣分析。

毛澤東對《金剛經(jīng)》中“佛說般若波羅蜜多，即非般若波羅蜜多，是名般若波羅蜜多”這種表述句式和思維方式很熟悉。他曾問趙樸初：“佛教有這么一個公式：趙樸初，即非趙樸初，是名趙樸初。有沒有這個公式呀？”趙樸初說：“有?！泵珴蓶|說：“為什么先肯定，后否定？”趙回答說：“不是先肯定后否定，而是同時肯定同時否定?！?/p>

可見，毛澤東是認真研究過佛經(jīng)包括《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的。

《心經(jīng)》是老百姓隨身攜帶的神秘中國

梁衡的《影響中國歷史的十篇政治美文》說：中國從古至今，一篇文章而影響了中華民族政治文明、人格行為和文化思想的文章共有十篇。這十篇政治美文是：（1）賈誼《過秦論》;（2）司馬遷《報任安書》;（3）諸葛亮《出師表》;（4）陶淵明的《桃花源記》;（5）魏徵《諫太宗十思疏》;（6）范仲淹《岳陽樓記》;（7）文天祥《正氣歌并序》;（8）梁啟超《少年中國說》;（9）林覺民《與妻書》;（10）毛澤東《為人民服務(wù)》。

好眼力！梁先生目光如炬。不過，筆者以為，梁先生如果不局限于“十篇”而再加一篇就更完美了——加上《心經(jīng)》，這是世間一篇有數(shù)文章。

《心經(jīng)》連題目268字（或者說270字），是中國最具影響的經(jīng)典之一，盡管它沒被選入歷代文選、收入大中小學(xué)教材，但是在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史、擁有上億人口的國度里，許多人背誦它，歌唱家吟唱它，書法家書寫它，家庭里懸掛它，隨身飾物上鐫刻它;它成為嬰兒的搖籃曲，它是生日及賀壽的平安符，它超度垂死者，它是佛教徒每天的功課，它印成各種版本的書賣給或布施民眾，它影響且感化皇帝及目不識丁者;它使愚蠢者變得智慧，使殘暴者變得慈悲，使生命變得空靈。哪篇文章有此殊勝殊榮？哪一本書具有如此影響力呢？

《心經(jīng)》是中國人自救救人的心靈讀本，是與中國人最為親近的文字之一。它是中國老百姓隨身攜帶的神秘中國。

《心經(jīng)》照亮了中國人的心，改造著中國人的心靈。當(dāng)之無愧，它是中華安心經(jīng)。

《心經(jīng)》正文260個字，宛然260尊菩薩化身。我等從中學(xué)會一個字，就是遇見一位菩薩。260個字覆蓋自己的肉身，就是260位菩薩的護佑，夠我們受用今世后世了……

（說明：《〈心經(jīng)〉》故事這是《〈心經(jīng)〉初見》的姊妹篇?！丁葱慕?jīng)〉初見》見《美文》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