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克俊
光陰在“壓箱底”的速寫素描上流淌
文/董克俊
眼睛是看世界的,看到的一切東西都記到了腦子里,藏到了心里。畫家不同的是還要將看到的,甚至于想到的用墨用線條痕跡留在紙上,這就是所謂繪畫藝術(shù)中的素描速寫的由來。美術(shù)學院學生在課堂上最先碰到的就是這種技能調(diào)教,要花大力氣來完成這種教學。我呢,沒有此種機會,沒有課堂,沒有模型,沒有裸體模特,更沒有守在旁邊的老師。
那我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呢?大千世界是我的老師,世間的一切都是我依樣模仿的對象:街上走著的人,公園茶館的茶客牌友,黔靈湖游泳的男女都是我眼手模擬的對象;公共澡堂的那些泡澡客,青年強健的肌肉,肥胖的老者挺著的大肚子都是我觀察心記的實物。當然我也會混跡其中樂在其中。工人云集的工廠,大山中的民族,人間自然的一切,數(shù)以千記的速寫素描涂抹下來,我的確練就了獨門絕技,而且比美院學生畫得更快更準更狠更有激情。經(jīng)過很多年頭的操練,我在內(nèi)心建成了一座巨大的形象寶庫,可以呼之即出,揮筆展現(xiàn)。這種旁門左道的路數(shù),到成就了我的速寫素描手藝的圖像歷程。速寫是我撞進藝術(shù)大門的基礎,素描是深化藝術(shù)的補充。今天的創(chuàng)作高度是必然的結(jié)果。
最近一段時間,我有一種緊迫感:這一生中,我不斷在畫,到底畫了多少,完全是一筆糊涂賬。曾被人偷過,也弄不清被偷的是些什么畫。我終于下了決心,要清理我的畫以及各種手稿,評估一下,以便將來有什么事,好采取“一級”或“二級”響應措施。如果自己弄不明白,將來誰又能弄明白呢?
首先從速寫素描開頭。在家中柜子里,在工作室的各個角落,把這些大大小小久違了的紙片翻了出來,林林總總一大堆。有的生了霉,有的碎掉了,撕爛了。這算是一場搶救措施了。
看著這些塵封已久記憶,我腦海中的往昔又活了起來,回到了四五十年前的生活中,見到了一些畫友和北京路云巖村安裝公司宿舍的那些老人和小孩的肖像,好親切啊。當今那些畫中的曾叫我董大哥的小孩已為人母為人父,有的甚至當爺爺奶奶了,而畫中的那些老人大都仙逝。
激起我內(nèi)心深處漣漪的是六九年婚后所記錄的家庭生活雜記,這些記憶如此遙遠而又如此貼近。那個年代,生活是緊張而單一的。下班在家里,我除了畫創(chuàng)作草稿、刻制版畫,經(jīng)常在燈下看著妻子做家務,縫補衣物、被蓋等,我不時為她畫速寫,用圖像留下各種瞬間。我有時也為她畫人體速寫,借以研究女人體態(tài)的結(jié)構(gòu)及起伏變化,這也算一個畫家的必修課。
后來兒子董重出生了,家庭速寫增加了新的充滿甜蜜的內(nèi)容。妻子為兒子洗澡,一直到十一二歲仍然在進行。每天晚上睡覺前,董重總是賴著媽媽讀小人書,我記下了這種溫馨的場景。我為董重畫的速寫不少替代了照相機的作用,何況那時也沒有照相機。我畫了他剛會走路就在家里的搗蛋,畫了他不同年份的肖像,這都會令我時空倒轉(zhuǎn)仿佛回到記憶的空間。
妻子的肖像也不少,有婚前和往后不同年代的素描,這些像連接成了一個時空變換的鏈條,串著妻子從一個青春女人到成熟母親的歲月,這種歲月的變化在我心中永遠不會消除。此種“家庭”的視覺記錄速寫或素描有多少我記不清,也沒有去數(shù),在我心扉里感覺是很多很多的,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
在1977年的春天,貴州日報美術(shù)組的李自由找到我,說報社有一個報道任務,特聘我為特約記者,到水城鋼鐵廠去作美術(shù)采訪。我當即答應下來。
水鋼是一個新建的廠,正在開展加緊完成二號高爐的大會戰(zhàn),匯集了全國鋼鐵企業(yè)的技術(shù)人員、專家共同完成。我?guī)厦佬g(shù)工具和足夠的紙張到了水鋼建設工地。水鋼選建在群山中的一片狹長地帶,一面高,一面低,從高的一面地區(qū)進入,逐漸低下。中間穿過一條輕便小鐵路。地勢的選擇是當時備戰(zhàn)的需要。我住在離工地有不少距離的招待所里,工程管理處一個宣傳科干事給了我一件工作服,一個藤帽,一個水壺。他陪我在工地走了一圈,介紹了一些情況,我便開始了我的工作。
每天早上,我到工地現(xiàn)場采訪。這是一片熱烈沸騰的地方,到處都在施工,車水馬龍,令我也分外興奮。我從來未見過這種鋼架高聳的場面。巨大管道上下密布,曲來扭去的結(jié)構(gòu)形式,鋼鐵巨大的力量壓抑著人的神經(jīng),我在其中顯得十分渺小。工人們在正在吊裝的高爐上作業(yè),像一群小蟲子。星星點點的電焊火花,像螢火蟲一樣閃閃發(fā)亮;橫豎交叉的鋼纜掛在藍天白云之間。各種大小的吊車協(xié)同使勁,在巨大的轟鳴中移動龐大而沉重的鋼件。天空地下匯成了一支鋼鐵交響曲,似乎是貝多芬的音樂史詩《歡樂頌》。人在其中像音符一樣,控制著樂章的起伏與節(jié)奏。我很震撼人的創(chuàng)造力,我的筆隨著心律的顫動也涂抹得更快,更有力度。我身心完全融于這強大的氛圍之中。
工段上特意安排了兩個很年輕的工人在工地現(xiàn)場照顧著我。的確,在他們看來有序的工地在我這個外來者眼前卻是熱烈混亂、摸不著秩序的亂陣。在緊張興奮的開頭兩天過去后,我已成為了其中的一員,可以毫不膽怯地在管道鐵架叢中自由穿行。于是兩個青年保護神放心回到自己工作中。
每天我很早就到工地,中午就在工段食堂吃飯。原本伙食就不錯,但主人總怕怠慢了我,單獨在食堂里間為我做兩樣好吃的菜,還說:“畫家,你太辛苦了,應該的!”工地上的人因我去采訪他們、畫他們而感到光榮和自豪。二十來天的時間,我畫了二號高爐的吊裝、二號焦爐的投產(chǎn)試車以及工地的各個角落,堆放的鋼包,奔跑的小火車,坦克長臂吊車的肖像,留下了一批現(xiàn)在看來非常珍貴的視覺圖像。有條件或有心畫工業(yè)場景的畫家寥寥無幾。這個領域給了我一生難忘、一生受用的體驗。這批速寫很快在《貴州日報》和《貴州畫報》發(fā)表,后收入《圖像與社會中的藝術(shù)家》文獻畫集中。
素描速寫是我們這一代畫家必具的看家本事,大都經(jīng)過過硬的磨練,這是進入寫實創(chuàng)作的途徑。20世紀八十年代后藝術(shù)觀念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現(xiàn)代主義的各種方式占據(jù)了大片領地。張揚了藝術(shù)本體的規(guī)律,宣誓了藝術(shù)家獨立的個性精神。藝術(shù)已不再是寫實的唯一天下。同時,速寫素描的寫實性、描寫性也逐漸被藝術(shù)家所冷淡。追求現(xiàn)當代的畫家不需要刻意的素描速寫的結(jié)果。思維的內(nèi)心化,觀念的形式化,表現(xiàn)性,抽象性,甚至于冥想荒誕的構(gòu)想,已與對現(xiàn)實的直接描畫無關(guān)了。
我的速寫素描已成為過去時,它在我心中十分珍貴。它開拓了完成了一個時代的視覺歷史。我有時也真想再畫速寫,但難于再有那時的真實,那時的情緒,那時對自然事物的順從,因我已立足于當代之中了。
責任編輯 肖凌霄